来源:中国社会科学网
王国维的《人间词话》是晚清民初最负盛名的一部词话著作。它沿用中国传统诗话、词话的外在形式,熔铸了王国维中西哲学、美学、文史的深厚修养和他“体素羸弱,性复忧郁”的独特生命体验,在中西贯通的学术视野里,开拓性地建构了以“境界说”为核心的词学批评理论,成为中国词学批评从传统走向现代的标志。
一、《人间词话》对传统词学批评理论的突破。浙西词派和常州词派是有清一代持续时间最长、影响最大的两个词派。清代的词学,长期为两派所笼罩。文廷式《云起轩词序》:"自朱竹垞以玉田为宗,所选《词综》……二百年来,不为笼绊者,盖亦仅矣。”换言之,自朱彝尊、汪森编刻《词综》后的两百余年来,除极个别独树一帜的词人外,清代几乎没有不受浙西、常州两派影响的词人和词学家。浙西词派以姜夔、张炎为圭臬,推崇“清空”、“醇雅”词风,以使词适宜传达家国之恨的幽暗情绪。浙西派发展到中后期,由于过度注重风格技巧,内容渐趋空虚狭窄,与社会主潮渐行渐远,最终为张惠言为首的常州词派所取代。常州词派奉温庭筠为宗主,提出了“意内言外”、“风雅比兴”的词学理论,又提出“词亦有史”、“寄托出入”之说。但无论是浙西词派的“醇雅”观,还是常州词派的“寄托”论,都是以传统的政治教化观念来发掘词体文学的社会意义,实现以“善”为核心的古典诗学价值目标。
而王国维的《人间词话》突破了以求“善”为目标的传统词学观念,直接用“真”代替诗教的“善”,用美学代替儒家的伦理,将词学批评推上了艺术哲学的新高度,其标志就是“境界说”的提出。《人间词话》一开始就确立词学批评的新标准:“词以境界为最上。有境界则自成高格,自有名句。五代北宋之词所以独绝者在此。”何为“有境界”?王国维说:“能写真景物、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否则谓之无境界。”这里的“真”不同于一般的科学真实和艺术真实的“真”。王氏之“真”,主张以“赤子之心”、“诗人之眼”通观古今上下,以宇宙人生为具体对象,同时反观自我的最深心灵,对景物情感有深切感受,达到物我两忘之境。这一“真”源自于叔本华、尼采的哲学思想和西方哲学对整个人类的人文关怀精神。如王国维用“真”的标准评价李后主的词,超越了传统词学对其词“德不胜色”的批评,将后主词提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尼采谓:一切文学,余爱一血书者。后主之词,真所谓以血书者也。……俨有释迦、基督担荷人类罪恶之意。”在传统词学看来,写景咏物,能讲究比兴寄托,才为词之高格;而在王国维看来,能以赤子之心袒露真情实感,以血书写,不管这一情感高尚与否,同样为词之高境界。这种批评,对于传统的价值观念带有一定的批判性。
19世纪末到20世纪初,比较有名的词学论著如谭献《复堂词话》倡“折中柔厚”,陈廷焯《白雨斋词话》标“沉郁温厚”,况周颐《蕙风词话》举“重”、“拙”、“大”、谢章铤《赌棋山庄词话》求“拈大题目,出大意义”等,无不带有常州派重视伦理价值批评的色彩。而王国维的《人间词话》不为浙西、常州两派所牢笼,提出以“真”为内核的境界论,是对以“善”为准则的传统伦理批评方式的终结和超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