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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齐尔:末日帝国的未来乌托邦

75万学者已加入 壹学者2015-08-17

来源:晶报

作者:殷罗毕

  一

  有一个国家,在当代的历史中已经不复存在,但在20世纪,却曾是人类精神世界中一个隐秘的坐标。这个对今人而言如同虚构般的国家,就是奥匈帝国。这个在“一战”之后就消失了的国家,在精神帝国中有三个人可堪代表。他们的小说同样遭遇了不了了之的命运。只不过这三个人我们很少会把他们归结为同一时代的人,或是来自同一个国家的人。

  其中一个是卡夫卡,我们往往把他看作一个犹太人,一个少数族裔,另一位是哈谢克,我们也会更多地把他当作一个捷克作家。但事实上,他和卡夫卡一样,都是奥匈帝国的臣民,他们小说中所描述和经历的官僚机构,那些军队,法庭和监狱,甚至精神病院,都属于奥匈帝国。这些故事,其实都是奥匈帝国的故事。第三个人,同样经历了“一战”,但比前两位活得久一些,活到了“二战”期间(1942年),这个人就是穆齐尔。事实上,穆齐尔是更为典型的奥匈帝国的成员,因为他是一个奥地利人或者从种族上说是日耳曼人。这样的身份使得他更接近奥匈帝国的主体,更接近帝国统治层精神生活的内部,是卡夫卡的K想要进入的城堡里的生活圈成员,而不是永远望着城堡不得其门而入的一个他乡之人,一个流浪者,一个被放逐的人。穆齐尔是奥匈帝国的贵族,他的家族属于官僚系统当中的统治阶层,从他的个人身份以及小说中的主人公的身份来说,都是这样的一个角色。

  但无论是城堡之外没有进入的人、城堡之内的主人,还是帝国东部的捷克民族,卡夫卡、哈谢克、穆齐尔都遭遇了一个共同的命运,他们的小说都没有写完,这种没有结局,和长度没有关系。比如《静静的顿河》写了四大卷,也是有结局的,因为它最后古典的悲剧性的指向是明确的。再比如现代主义的实验,绝大部分都是有明确结局的。乔伊斯的《尤利西斯》指向的是不断分裂不断展开的当下时刻,一个瞬间就可以产生无数的感觉和回忆。写三个人的一整天,三个人在都柏林的漫游,它的结构,它的指向和要达到的效果也是明确的。

  二

  穆齐尔不同之处在于,他是在写作中去寻求他自己的写作对象。就像昆德拉所说的,尼采使哲学变成了一种文学,变成了一种不断出击的行动,思想是在每个句子里展开一种可能,进行它的工作,而不是在体系里面。而穆齐尔是在把文学变成一种可以思想的工作,可以在每一个瞬间,每一个片段,每一个情景中可以不断展开的工作,这个工作就变得异常敞开,异常不确定。

  穆齐尔在《没有个性的人》开端给一个章节起的标题是《如果有一种现实感,那它也是一种虚拟感》。这是一个非常准确的说法,尤其在奥匈帝国的背景下。国家可能是我们生活其中的最大现实之一,而奥匈帝国就在穆齐尔的生活中化为乌有,显得就像一个虚构。穆齐尔在小说中也强调了所有的制度,所有人生活的条件,或者人本身被构成的那些个性,都是虚拟的,是被构造出来的。在这些偶然的构造,在这种巨大的不确定中,小说本身也是不确定的。乔伊斯所确定的是神话——漫游的神话、语言的神话,而在穆齐尔的世界中神话却成了笑话。

  《没有个性的人》究竟写了什么故事?这是一个问题。在之前的评论中,绝大部分的回答都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这是一个不明觉厉的断语,但事实上有失偏颇。这部小说中其实发生了很多的事情,人物也在其中发生了变化。主人公乌尔里希并不是没有个性的人(关于书名的翻译,有很多可探讨之处),而是非常有个性的人,他的个性就是“否定性”。他对于世俗肯定的成功,确定的职业生涯目标,都持一种虚无的、否定的乃至略带讥讽的态度。乌尔里希三十郎当岁,出生于富裕家庭,父亲是一位帝国皇家御用的法律顾问,所以从小说一开始,乌尔里希就实现了财务自由。他在维也纳郊区买了一栋小型的宫殿,改建成了自己的住处。因为父亲与皇室家族的亲密关系,乌尔里希此后得以进入平行计划的筹备委员会。

  这个年轻人完全没有谋稻粱的需求,但他需要去完成自己,去获取职业或社会地位上的身份。他先后尝试了三种职业,军官、工程师和数学家。军官属于军队,在军队中乌尔里希发现自己永远处于一种等级之中,与上校的一次谈话“让他弄明白了大公爵和普通军官之间的区别。”而工程师虽然可以设计改造世界,但若“建议把他们的思想上的勇敢精神不是用在机器上,而是用在自己身上,他们就会觉得这种建议是一种无理要求,就像是要他们违反常情用一个锤子去杀人。”最后,数学,“精确的自然科学之母,也是最终推出毒气和战斗机来的那种精神的始作俑者。”因此,三种职业都没有被乌尔里希选中。就在这个时候,父亲的一封信件,将他举荐给了一位伯爵,去参加为卡卡尼帝国的国王进行登基70周年纪念活动。这个活动,因为与德国皇帝威廉的登基三十周年在同一年,也就被称为平行行动。此后小说的主线,便是这个平行行动筹备委员会所进行的讨论与准备。在此乌尔里希认识了自己的表妹:外交部司长图齐的夫人狄奥蒂玛,金融巨头和“大作家”阿恩海姆、并与多年不见的胞妹阿加特重遇。

  三

  这部小说令人赞叹之处在于,它的每一个瞬间,每一个环节,每一个场景,都有着特别饱满的心理和感受力上的展开。这种饱满类似于儿童的天真与专注,同时有着一个心理学家或思想家的反思与智慧。比如乌尔里希在一次街头遭遇流氓被殴打昏迷之后,被一位坐马车路过的女士拯救。书里描述那个女士摸着乌尔里希的头时,马车车厢内有“小冰晶充满空气,使空中飘下柔和的雪花。”这是我们的肉体之眼看不见的雪花,这雪花柔软轻盈,洁白而闪着一种荧光,这种光将我们的内部照亮。这完全是一种儿童式的,从被抚摸的触觉到视觉的幻象,如此细致以至于成为一种空气性的敏感。

  这种精细微妙的感受性不单是一个感官上的问题,更是与穆齐尔的整体世界观,与他的小说整体相关。当评论界说穆齐尔不是在讲述一个故事,而是在思考一个故事,并不是说穆齐尔在以哲学的观念来写作,在小说当中塞入了大量的思想和概念,而是说他在叙事当中,并不按照一种所谓现实性的线条,一种典型的戏剧冲突发生发展结束的线性结构来展开,而是在每一个环节当中去拓展一种可能性的空间,这种可能性恰恰是现场的感受性,这种感受性与想象力,回忆与各种感官相关联。主人公并不是处于现实的逻辑和驱动之中的,而是一个相对疏离和貌似漠不相关的人。这就解释了小说的名字,解释了乌尔里希为什么可以被粗略地翻译为没有个性的人。

  小说后半程,乌尔里希前往外省的一座城市见多年未见的妹妹阿加特,在乌尔里希到达那座城市的叙述中,整整一个章节写的是乌尔里希从火车站出来之后的整个过程,“他低下头,好像他必须把耳朵里的水抖落出来似的”,这些水是他在火车上一路被灌进耳朵的各种嘈杂声,而当他站立在小城的荒寂之中时,他想起了口袋里父亲的那份电报:“告知你我已经逝世。”事实上,到达他妹妹所在的城市,在传统故事中的一个简单情节,在穆齐尔这里成了一个无限展开的世界。而每个片段,场景甚至细节,都成了可以为人的记忆,欲望乃至想象无限推展的一个个世界。

  这几乎犹如东方佛教所说的一花一世界的纷繁与无限延展。而这种从一个细节点不断延展出去成为宇宙波层层涟漪的感受中心不单是主人公乌尔里希一人独有,小说中几乎每个重要人物都会成为这种起点。

  而整部小说,也恰恰是在这样的一个奇特的方向与空间中不断延展,按照专业工程师穆齐尔的数学修养,这应该叫作一个负轴象限。因为,正如我们如今谈论穆齐尔是在谈论一段结束了的历史一样,当穆齐尔1930年完成并出版《没有个性的人》第一卷时,小说主人公所生活的整个奥匈帝国早就在1918年解体消失。但有趣的是,小说所选择的起点和视角恰恰是1914年前的奥匈帝国,主人公与他的朋友们所筹划的纪念是庆祝奥皇弗兰茨·约瑟夫登基70周年,这一年正是1918年。所以,整部小说的人物与时间正是以一种朝向未来千年的方式展开各种幻想和感受,同时在历史时间中宿命般地走向帝国时间的终结,而整个终结在小说中始终处于引而不发的延宕之中。以毁灭作为未来,并始终沉浸在那个已经毁灭的未来之中,穆齐尔将《没有个性的人》以及那个以奥匈帝国为原型的卡卡尼帝国放置在一个虚无的世界底盘上,犹如一颗从内部裂解的黑色炸弹。或许,这也是为什么整部漫长的小说没有结尾的原因。时间的终点在小说的开端就已经成为整个叙述的背景,一切都不会有任何结果,犹如一张照片正以近乎停滞的速度变成一张底片,因为如此停滞和缓慢,所以又显得近乎永恒。

  四

  《没有个性的人》如果让你有些消化不良,想稍稍品尝一口穆齐尔,那也可以试试他的中篇集《两个故事》与处女作长篇小说《学生托乐思的迷惘》。简而言之,《两个故事》中第一个故事《爱情的完成》讲的是已婚的女主人公出门旅行遇到陌生男劈腿的故事,《对平静的薇罗妮卡的诱惑》看标题也就明白故事大概了。《学生托乐思的迷惘》则是一则校园暴力的故事。但这些概述,对于穆齐尔的小说都是无力得近乎歪曲,因为在劈腿故事中,我们会读到女人公在面临出轨时,她自己身体内部犹如无数的水晶般颤动,因为她面对自己生活的彻底崩解和敞开,这时候劈腿中那个男人如何已经不复重要,重要的是穆齐尔在劈腿中实验和思考了生活的一种可能性。同样,《学生托乐思的迷惘》一书也是展开了人与人的权力与虐待关系,有评论甚至将小说视为对于纳粹政治的影射。当然,即使不参照纳粹,一堆青春期的男生集中居住在一起,人与人的情欲混合着控制欲,成为了政治——人与人生活关系的基本模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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