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种族清洗是民主的阴暗面吗?

75万学者已加入 壹学者2015-09-06

来源:南方都市报

作者:张弘

  在《现代性与大屠杀》中,鲍曼对现代性做出了反思。在他看来,大屠杀不只是犹太人历史上的一个悲惨事件,也并非德意志民族的一次反常行为,而是现代性本身的固有可能。正是现代性的本质要素,使得像大屠杀这样灭绝人性的惨剧成为设计者、执行者和受害者密切合作的社会集体行动。

  在《民主的阴暗面:解释种族清洗》中,作者迈克尔·曼提出了一个匪夷所思的观点:“蓄意谋杀性清洗是现代现象,因为它是民主的阴暗面。”对此,作者的进一步解释是:“然而民主总是携带这种可能,即多数人可能会对少数人施行暴政或欺压行为,而这种可能性在某些类型的多民族环境下会带来更加不祥的后果”。

  同样是种族清洗,同样列举了纳粹对犹太人的种族灭绝。鲍曼对于现代性与种族灭绝关系的陈述虽非完美,但是具有相当程度的解释力。而迈克尔·曼列举了大量的种族清洗案例,声称其为民主的阴暗面。但是,书中列举的事实以及作者捣糨糊般的推理,却无法证成民主乃种族清洗的罪魁祸首,也无法论证,种族清洗是民主过程中的阴暗面。或许是因为鲍曼珠玉在前,使得迈克尔·曼必须另走捷径,因此将种族清洗怪罪于民主,却落得一个张冠李戴,远远不如鲍曼来得清明了。

  政治学研究已经显示,当现代国家建构与民主政治制度的建构同步进行时,国家建构优先于民主政治制度的确立。在近几百年来世界现代化的历程中,确实发生过大族群针对小族群的暴力与种族清洗。然而,其中的罪魁祸首,恰恰是排他性的和野蛮的种族主义。迈克尔·曼在《民主的阴暗面》中所列举的纳粹对犹太人的种族灭绝,奥斯曼帝国中的土耳其人对亚美尼亚人实施的谋杀性种族清洗,以及南斯拉夫塞族人对穆斯林实施的种族清洗,在卢旺达,胡图人对图西人的种族清洗,莫不是种族主义作恶的结果。作为一种破坏性和爆炸性力量,种族民族主义与稳定的世界秩序背道而驰。秦晖在《种族主义源流》一书的序言中指出:

  近代自由民主运动与社会主义运动从本质上讲都是普世主义性质的运动,近代以来尤其是20世纪以来,这两者虽然有冲突乃至形成“冷战”,但两者也都为从制度上解决种族矛盾而绞尽脑汁并作出了许多成绩。但是,这方面的进步与失败依然共存。冷战后一方面是苏联式的专制国家中“民族自治”模式在中东欧完全失败,许多国家爆发了民族冲突乃至“种族清洗”,另一方面西方世界尽管制度性的种族歧视与种族隔离早已消除,法理上的种族平等也似乎已经成为共识,乃至成为不容质疑的“政治正确”。

  显然,种族主义是包括民主政体在内,所有不同统治形式都必须面对的难题。在苏联,布尔什维克在夺取政权之后,曾多次在苏联实施谋杀性种族清洗。而斯大林的铁拳统治和残酷手段,使得所有加盟共和国的民族矛盾被强行压制。八一九事变之后,各种民族问题纷纷涌现,并直接促进了苏联的解体。一个明显的反证是,尽管美国建国之初对土著印第安人曾经实施过种族清洗,但是,黑人却凭借自己的持续抗争,获得了与白人公民同样的权利,以及法律的平等保护。可以说,作为移民国家,美国凭借自己的自由民主制度,成功地解决了种族问题。从这一事例,无论如何都不能得出结论,说民主是种族清洗的阴暗面。恰恰相反,美国的自由民主制度,使得种族主义声名狼藉,多元文化和谐并存。

  如果种族清洗是民主的阴暗面,迈克尔·曼就必须证明:大部分民主国家都实施了种族清洗,而且是在民主政治正常运行的时候,多数人都支持或参与了这种主张和行为。如果种族清洗是建立民主制度过程中的阴暗面,迈克尔·曼就必须证明,大部分的民主国家在建立自己的民主制度的时候,都曾经以种族清洗为代价。显而易见的是,迈克尔·曼无法证明这两点。就《民主的阴暗面》所列举的事例而言,大部分种族清洗都发生在非民主国家。如奥斯曼帝国、纳粹控制的德国。非民主国家所发生的种族清洗,与民主有什么关系?怎么可以说是民主的阴暗面呢?

  按照迈克尔·曼的逻辑和推理方式,我们甚至可以说,热兵器和现代军事工业的发展,是种族清洗最直接的罪魁祸首。因为在冷兵器时代,用于种族清洗的武器威力有限,屠杀者和被屠杀者之间的武器装备没有那么巨大的优势,因此不可能发生像现代社会如此大规模的种族清洗。而热兵器和现代军事工业的的突飞猛进,同样也伴随着近几百年来世界现代化的过程。如果没有这些威力巨大的武器,希特勒、斯大林、波尔布特就是有通天的本事,也不可能实施种族清洗与大屠杀,也不可能酿成那么大的罪恶,那么,我们能够将种族清洗怪罪于那些尖端武器的研发者与制造者吗?

  正如鲍曼在《现代性与大屠杀》中所说,谋杀者之所以谋杀是因为他们疯狂、邪恶,并且为疯狂和邪恶的思想所蛊惑。受害者之所以被谋杀是因为他们无法与荷枪实弹的敌人相抗衡。这个世界的其他人只能观望,他们迷惘而又痛苦。

  就种族灭绝的实施程序而言,即便从迈克尔·曼自己的推论出发,占大多数的族群对其他族群实施了种族灭绝,那也不是一个民主决策,体现大多数人意志的结果,而是少数政治精英,即掌权者的野心和邪恶,利用国家机器煽动民众作恶所致。迈克尔·曼在书中列举的所有种族清洗的案例,没有一则显示,在种族清洗之前,作恶的占大多数的民族或群体经过了全民投票,这一共同体中的大多数都支持和同意对人数较少的民族实施种族清洗。而《民主的阴暗面》所列举的种族清洗,莫不是攫取国家权力的政治领导人主导和支持所导致。他们出于政治利益或经济利益,以种族民族主义实施社会动员,唤起普通民众的贪心和平庸之恶。纳粹自不必说,奥斯曼帝国和卢旺达的例子可为明证。

  从1915年4月23日到5月末,由激进的土耳其青年党控制政治及军事机构权力的奥斯曼土耳其政府,对亚美尼亚人实施了种族灭绝。亚美尼亚声称,有150万人遇害,而土耳其对此否认并称亚美尼亚人的遇难数量被故意夸大了。以迈克尔·曼在书中解释的事实而论,这场种族灭绝,从头到尾都是一小群的民族主义精英操纵国家机器的结果。他们能够将三分之一的对种族灭绝持异议的地方行政官免职。他们利用人性的阴暗与贪婪,诱使普通的土耳其人成为杀人抢劫的凶手,杀死亚美尼亚人之后,公然掠夺他们的财产,而且逍遥法外。最终,普通土耳其人、库尔德人、切尔克斯人以及其他人参与了种族灭绝。

  在卢旺达,占人数优势的胡图人与占军事与政治优势的图西人为争夺国家控制权而产生种族矛盾。1994年4月7日至1994年6月中旬,胡图族对图西族及胡图族温和派有组织的种族灭绝大屠杀,共造成80万-100万人死亡。迈克尔·曼声称,“种族灭绝产生于由数百名领导人,数千名激进分子以及最终加入的20万人运用的特殊的权力形式。”

  可以想见,在奥斯曼土耳其政府对亚美尼亚人实施种族灭绝的过程中,如果没有激进的土耳其青年党挑唆民意,这场种族灭绝不可能如此大规模地发生。从程序上来说,这场种族灭绝决非“民主决策”之后才得以实施。在卢旺达的种族灭绝中,如果没有全国民主革命运动的特殊阶层提供资金、武器并组织准军事部队,这场种族灭绝不可能造成如此严重的后果。同样,它也决非“民主决策”后,经过大部分胡图人投票通过,才对图西人实施暴力。奥斯曼帝国和卢旺达的种族灭绝,不仅与民主无关,甚至和真正意义上的民族矛盾也没有关系——— 在本质上,两者都是部分政治精英利用国家机器和控制的军事、经济资源,煽动民众的种族主义情绪,同时利诱普通民众参与的结果。当人们可以行使合法伤害权,作恶之后不用担心惩罚而且可以占有被害人的财物,他们的平庸之恶就很容易被激发起来,大规模的种族清洗因此得以发生。

  迈克尔·曼看到了种族清洗作为现代性原罪的一面。但是,他将种族民族主义的罪行归结于民主,犹如一个医术拙劣的医生,在历数患者的种种病症之后,却将病因指向了与此无关的生活习惯。民主是最不坏的制度,显然也没有理由为种族清洗背黑锅。在人类近几百年的现代化过程中,无论在民主国家还是在专制国家,种族主义都造成了不同的恶果。就《民主的阴暗面》涉及到的种族清洗而言,绝大多数事例都是少数政治领导人掌控国家机器,鼓动民众而导致了滔天大罪。如果联合国或国际法庭具有强大的力量,能够建立起足够的权威和审判机制,对所有实施国家犯罪的政治领袖予以严惩,种族清洗以及针对平民的暴力必将大大缓解。斯蒂芬·平克在《人性中的善良天使》中提出,暴力正在下降。而拉里·戴蒙德《民主的精神》的精神显示,近几十年来,民主在全球范围内节节胜利。我相信,随着人类文明的进步,这样的心愿终将变成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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