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壹学者
作者:方丽萍
钱钟书颇不以章士钊为然,对《柳文指要》几于全盘否定,“诠释见其识趣之陋,标点见其文理之窒,议论见其谄佞之鄙”,“此书与郭沫若《李白与杜甫》用意相类,均为逢迎主意之作”。[①]并断言章士钊是“媚世”、“媚毛”之人。是否如此呢?
一、从书籍出版遭遇的坎坷看
1965年,毛泽东就《柳文指要》给章士钊的信中写到:
大问题是唯物史观问题,即主要是阶级斗争问题。但此事不能求之于世界观已经固定之老先生们,故不必改动。嗣后历史学者可能批评你这一点,请您要有精神准备,不怕人家批评。[②]
由此可以看出,毛泽东认为这本书存在着唯物史观的大问题,与马克思主义思想异质。1970年,《柳文指要》已排版等待出版,康生要求章士钊用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重新修改。章士钊致信主席,公然嘲弄在当时奉为圭皋的主义,“夫唯物主义无他,只不过求则得之不求则不得之高贵读物。”“请求主席恕我违抗指挥之罪,并赐我三年期限补习必不可不读的马列著作以及全部毛选,如果天假之年能达九十六阙比时,谅已通将《指要》残本重新订正准即要求版行公之大众,不望无暇,庶乎少过。”垂垂暮年的怨愤与苍凉跃然纸上。章士钊甚至还坚持己见,“总序中所受友人督教,应须芟削之处,几经反省,因终于原封未动”。此“友人”乃毛泽东。如此态度,何媚之有?
钱钟书说章士钊“媚”的原句如下:“媚毛之上山下乡摧残知识分子有如此者。”[③]《指要》中类似赞美新社会及当时政策,带有明显时代痕迹的文句还有几处,如对1949年后中国社会的评价,对柳宗元民本思想的强调等。但在皇皇百余言的《指要》中,这些言论极少。章士钊主张“吾人知人论世,亦惟从大处远处展望而已”,我们不应当脱离语境,苛求作者,仅凭一二文句全盘打杀。
二、从创作目的看
“我的所谓《指要》,纯乎按照柳子厚观点,对本宣科,显然为一个封建社会的文艺僵尸涂脂抹粉。”章士钊清楚地意识到,他的研究对象、他的政治理论水平都与时代要求存在很大差距,所以直言“本编为继往而不开来之作,提出一古不背今之文雅正宗柳子厚,为之的彀”,此书的存在,“应足为刷新世界光华复旦之一有力反照。”章士钊对柳宗元的解读,是忠实柳宗元的,没有扭曲为谁“服务”的意图。
自二十年代始,章士钊就与新文化阵营发生过论战,直至耄耋之年,在白话文已取得全盘胜利的新中国,章士钊依然背道而驰,用文言书写《指要》,“即以吾文结束前一代之文笔生涯”。《指要》的写作,是章士钊一生读柳的总结,也是他纪念消亡了的传统文学的一曲挽歌,它宣告着一个时代的最终的结束。为此,章士钊是伤感的,对同年亲友凋丧净尽而己独存心怀忧惧,还有严格的自我剖析:
吾则人婉言之,为桐城变种,毒言之,曰桐城余孽,实则桐城与吾绝不近,吾之所长特不知者不敢言,能言者差能自信,文不乖乎逻辑,出笔则差名其所以然,不以言欺人而已。
从研究对象,从所用的语言,加之行将就木之年以及与毛泽东悠久的渊源关系,章士钊没有逢迎、谄媚的必要。
三、从韩柳轩轾看
章士钊在韩愈、柳宗元之间,旗帜鲜明。他欣赏柳宗元的是什么?贬抑韩愈的原因又在哪里呢?其他原因可待后论,这里我们只看看他对二人人品的评价:
大丈夫立身行己,磊磊落落,与天下人以共见,是非利害,决之于己,如是者柳州有焉;凡事不近人情,必须委屈说明,以求谅于人,大抵其蔽即宿于是,且蔽之所至,纷纶轇轕,嚣嚣嗷嗷,往往经千百年而无能解,如是者属之昌黎。
吾屡言子厚是硬汉,从来不受人怜,行文不轻下一个怜字。
退之只知求官,无意卫国,稍经摧折,怨悱百端,何其政识之低下,而干进之可丑也!
坦诚、真实,完全抛却个人利弊考虑,这是章士钊追慕的人生境界。而阿谀、奉迎、干进,以文为市、哗众取宠这些章士钊本人鄙夷无比的言行,还会去躬行吗?
梁漱溟与章士钊交游较深,晚年却有不少文字贬章。但他对章士钊的指责,多为私德,如“多欲”、“细行不检,赌博、吸鸦片、嫖妓、蓄妾媵……非能束身自好者”之类,他还是认为章士钊“论人品不可菲薄” [④]。如此可证,无论是主观意图还是客观效果,“逢迎主意”都有失公道。
从《指要》看,章士钊是以柳宗元为人生矩范的,他可能无数次设想过“柳宗元生于今日当如何”,这也是章士钊“逢迎主意”的一个证据:
子厚生于今日,定在士者行列,以己力协助隆平,进退惟遇,毫无缺望,社会亦决不觉多此一人,致生龃龉,理有固然,无可类者。
柳宗元是那般亢直、坦诚、大胆无私,又是那样有担当精神有责任感。假如生在当代,柳宗元会期待倾尽全力参加社会主义国家的建设,但他不会刻意、主动去参与,会坦然地面对各种可能的遭遇。这段文字有些含糊,但正如宇文所安所言,文学研究中,我们需要特别留心“语言的含糊处与断裂处”,这一段有些滞涩的文字后面,隐藏着章士钊怎样的思想呢? “这样的一个柳子厚,不正是章士钊的化身?他怕的是诚恐社会觉得多此一人,致生龃龉而已。[⑤]章士钊意识到自己与当时社会是多少有些扞格不入的,但他还是希望社会不去苛求、为难这些于社会发展大潮无足轻重的力量。
寿则多辱,晚年章士钊,确乎是满心苍凉的,他很清醒地看到自己与社会的扞格,对未来不无忧虑,但又绝不愿改变素所秉持的原则与观念。至此,你还能说这位“意识形态已经固化”的老先生在阿谀、逢迎吗?只有除却这些窒碍,我们才有资格阅读章士钊。
[①] 《钱锺书手稿集·中文笔记》第14册,商务印书馆2011年,第10页。
[②] 毛泽东《毛泽东书信选集》,人民出版社1983 年版,第602 页。
[③] 《钱锺书手稿集·中文笔记》第14册,商务印书馆2011年,第16页。
[④]梁漱溟《访章行严先生谈话记》,《章士钊全集》第7卷,第117页。
[⑤] 一丁《鲁迅:其人,其事,及其时代》巴黎第七大学,东亚出版中心出版,1979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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