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经济观察报
作者:林建刚
在中国现当代文学中,鲁迅是绕不开的经典,也是常说常新的话题。近日,李静的话剧剧本《大先生》出版,刷新了很多人对鲁迅的认识。据悉,这部话剧将于今年11月在北京首演,这将是1949年以来第一次将鲁迅形象搬上话剧舞台。
不同于很多人书写鲁迅的仰视视角,李静将鲁迅“拉下神坛”,他不再是“斗士和导师”,而是有着痛苦和困惑的“一颗复杂而本真的心灵”。
在这种平视中,当然少不了对鲁迅的反思。作者说:“鲁迅的平生,有三大伤心——早年不幸的婚姻,中年兄弟失和,晚年与全心扶助的左翼力量闹得不愉快。”这部剧作也在这三个层面体现了对鲁迅反思的深度。
一
李静认为“爱与自由的悖论”是贯穿鲁迅一生的精神逻辑。其私生活领域的婚姻也不例外。
剧作中,在鲁迅看来,爱就是要牺牲,要舍己。他爱母亲,为了母亲,他舍弃自己的幸福,奉母之命,与朱安成婚,甚至决定为此“做一世的牺牲,还掉四千年的旧账”。但这何尝不是以牺牲朱安的幸福为代价呢。对这个他不爱的女人,鲁迅是连理也不理的。剧作中,朱安说道:“连路边的讨饭婆我都羡慕,因为她能得到你的笑脸,你的安慰……为什么你可怜每一个受苦的人,却从不可怜我呢?我也是人呀……”这无异于家庭冷暴力。而当鲁迅遇到许广平后,两人却自由恋爱、结婚生子,还依然与朱安保持有名无实的婚姻。
鲁迅舍己为人,事实上却牺牲了朱安成全了自己。牺牲不牺牲,本是个人的自由选择,但在爱与自由的纠结中,让弱势的朱安,做一辈子的牺牲,未尝不是鲁迅的阿喀琉斯之踵。
在这一点上,周作人与钱钟书都是对鲁迅抱有看法的。在周作人看来,爱是必须推己及人由近及远的。他曾写道:“我因为爱自己,所以爱人类,我因为爱妻子,所以爱妇女,我因为爱自己的女儿,所以爱世间的儿童。”
在这一点上,周作人似乎比鲁迅更清醒。可以说,这一思想上的分歧,也是兄弟失和的一大诱因。
二
剧中,面对权势,鲁迅将自己的血滴在绳子上,希望用血绳来保护无权无势的人。也可以说,鲁迅在这里是以鲜血来抵抗专制屠夫。然而,毕竟一个人的力量是有限的。要想抵抗专制,必须要靠更多的鲜血。这时候,鲁迅就要求周作人也要将自己的鲜血滴在绳子上。
这就未免有了道德强迫的意味了。这种道德强迫症一旦发作,很容易就变成新的奴役。在剧本中,鲁迅说:即使是绳索,也是爱的绳索。周作人却说:“即便是爱,也是绳索似的爱。大哥,努力才需要这样的爱,自由的人,不需要。”
套用以赛亚·柏林的理论,鲁迅追求的是“即使你不想要自由,也要强迫你自由”的积极自由,而周作人追求的是“免于他人干涉”的消极自由。积极自由,一定程度上会通往奴役之路。而周作人追求的“自己的园地”,也需要时代的成全与制度的保障。要命的是,他所处的那个时代,恰恰是容不下“自己的园地”的。卢沟桥事变之后,偌大的校园已经放不下平静的书桌里,这时候,周作人还妄图追寻个体的价值本位,最终成了汉奸。而到了1949年之后,在革命浪潮中,他最终被风暴所淹没,成为了牺牲品。
不管道路通向何方,用道德去迫使人做出选择总是会令人不舒服的,李静也说俩兄弟失和“恐怕也因为受不了他的道德强迫症吧”。
类似的思想分歧也存在于鲁迅与胡适之间。他们由“新青年”同仁到反目成仇,恐怕也与他们的理念分歧有关。剧中,他们的争论常蕴含着对自由与平等关系的不同理解。在《一个戏剧菜鸟的“鲁迅”编造史》中,李静指出了鲁迅的一个主张,即“在自由之前,应当先求平等”。而胡适更侧重自由,这也是两个人的根本不同。
平等,当然是人类的梦想,不过平等只能是权利的平等。建立在结果论上的平等只能导致自由的丧失与奴役的降临,从这一意义上说,在价值序列中,自由应该优先于平等。
在李静看来,鲁迅也好,周作人、胡适也罢,他们都是在错误的时代追求正确的目标,都有他们不得已的苦衷。不过,从两害相权取其轻的角度来讲,胡适无疑更具先见之明。
三
在鲁迅与左翼作家的分歧上,《大先生》对鲁迅的反思也颇有力度。
热衷于平等,同情弱势群体的鲁迅,其思想的左转是必然的。在革命的潮流里,鲁迅阴差阳错地成了左翼作家的领袖。然而,鲁迅作为知识分子,是不可能放下自己独立思考的头脑的。他很快就发现了左翼作家中也存在奴役现象。在给萧军的信中,他写道:“以我自己而论,总觉得缚了一条铁锁,有一个工头在背后用鞭子打我,无论我怎么起劲地做,也是打……你看这是怎样的苦境?”
也就是说,虽然鲁迅认定他跟左翼作家是同路人,但是,他发现,一旦目标实现,新的奴役就会出现,而且这种奴役的力度可能更强。这与他的初衷无疑背道而驰。
他本来是心甘情愿的,在剧中,李静将鲁迅的这一思想归结为“代价论思想”,即“为了被压迫者的解放,毁灭知识分子及其文化是必要的代价——包括毁灭他自己,也是这心甘情愿的代价的一部分”。为追求平等,为了这份大爱,他心甘情愿地付出甚至包括毁灭他自己,但当看到换来的是新的奴役时,其心里的苦楚可想而知。
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出知识分子思想改造的思想逻辑。鲁迅的这一认知,并非个案,恰恰反映了那个时代很多知识分子内心深处的真实想法。问题是,知识分子毁灭了,被压迫者就会解放吗?最大的现实可能是:知识分子被毁灭了,被压迫者所受的压迫更多。
四
在这部剧中,李静非常擅长利用意象来表达自己的思想。例如,长在鲁迅肉里的椅子,让鲁迅一生都在与这把椅子搏命,这正隐语了鲁迅与权力“剪不断理还乱”的复杂关系。再如,鲁迅的血绳。这一血绳,是鲁迅牺牲自己的鲜血造就的,虽然可以保护人,却也时刻在束缚人。还有周作人手中的伞,恰恰隐喻着他对精致唯美事物的眷恋与深情。但在那个时代未必就合时宜。
李静从朱安、周作人、胡适等方面切入对鲁迅的审视与反思,让这部话剧读起来精彩绝伦,充满了思想的锋芒。不过,个人感觉,对许广平这一人物的塑造稍微有点欠缺。
许广平其实也是非常复杂的人物。一来,他是女师大的学生,在女师大风潮案中,他是反对杨荫榆的主将之一。然而,几年之后,当她毕业后执掌一所学校时,却变成了另外一个杨荫榆,短短几年之间,许广平就变成了一个令自己痛恨的人。其中蕴含着许广平的人生悲剧。
除此之外,许广平的存在,也是让鲁迅被权力集团利用的最重要的因缘。这源于许广平身份的两重性。一方面,许广平是女师大的学生,与校长杨荫榆相比,学生无疑属于弱势群体。鲁迅向来同情支持弱者,自然也就站在了许广平一边。另一方面,许广平也是国民党党员。她当时驱逐杨荫榆,乃是受命于国民党大佬李石曾。五四运动之后,政党中很多人都看到了学生蕴含的巨大力量,于是纷纷希望在学界扩展地盘,李石曾、易培基等人觊觎女师大良久,于是怂恿许广平等人驱逐杨荫榆,进而让他们自己成为女师大的掌权人。鲁迅只看到了许广平的学生身份,基于对弱者的同情,再加上两人处于恋爱阶段,全力以赴帮助许广平等人驱杨,无形之中,未免做了李石曾等国民党大佬的棋子,这也是毋庸讳言的。一个最善于独立思考的作家,却无形之中成为了国民党争夺学界的棋子与利器。从这一角度来审视许广平,进而反思鲁迅,也属题中应有之意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