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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濂:嫉妒、怨恨与愤恨

75万学者已加入 壹学者2015-11-17

来源:《正义的可能》

作者:周濂

  一

  人不比较,天诛地灭。

  有比较就会有落差,有落差就会有嫉妒,即使这种落差与道德无关,但只要他人更好的境遇引起你足够的注意,嫉妒就开始落地生根。

  并非所有的嫉妒都具有破坏性。小时候我就特别嫉妒同桌的同桌的同桌,她聪明伶俐又可爱,更致命的是,她不仅像白桦树一样站立而且还像小鹿一样奔跑,为了不自惭形秽,我惟有加倍努力地发展德智体劳——这是所谓“好胜的嫉妒”,它不仅没有破坏性,而且还具有向上的动力。

  比“好胜的嫉妒”更温和的形式是“羡慕”,比如每当听说年近不惑的好友赶上了生孩子的“末班车”,我的心里就会感到温暖的小醋意。

  但是在更多的时候,我们既难心平气和地开始比较,更难心悦诚服地结束比较。所以在羡慕嫉妒之外还有恨——在许多人眼里,这才是真正意义的嫉妒。

  康德说,嫉妒就是忍着痛苦去看到别人的幸福的一种倾向。尽管别人的幸福对他本人并不产生任何真正的损害,但只要认为别人的幸福会使自身的幸福相形见绌,嫉妒就已经开始啃噬你的内心。

  我相信每个人都曾经在人生的某个阶段强烈地嫉妒过某个人。当嫉妒心爆发的时候,你会不由自主地密切关注着被嫉妒者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以至于在某种意义上,你简直是为了被嫉妒者而活。在嫉妒者看来,被嫉妒者的言行举止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意识到自己的悲惨境地,有时候这种情绪是如此的病态,以至于嫉妒者会把它解读成蓄意的羞辱,这种想象中的蓄意羞辱,恰恰证明了嫉妒者一直在担心自己有理由被羞辱。

  马克斯·舍勒说有一种“存在论意义上的嫉妒”,这种嫉妒几近无解,因为它意味着单单因为被嫉妒者的存在,就对嫉妒者造成了不堪忍受的压力、责难以及羞辱。

  1952年,美国康涅狄格州的一个家伙一口气烧了八辆车,他的理由是:“我买不起一辆汽车,我也不愿意任何别的人有一辆汽车。”对这个家伙来说,烧掉八辆汽车比偷盗一辆汽车还让他感到满足。

  事实上,嫉妒者最希望看到的正是被嫉妒者“遭到抢掠、剥夺、侮辱和伤害”。他们从不指望在积极的意义上获得平等的地位——既然你们得到了这些东西,那么我也应该得到这些东西。嫉妒者只想在消极的意义上获得平等的地位——既然我没有得到那些东西,那么你们也必须放弃这些东西。

  与其通过自身的努力去赢得被嫉妒者的品德、荣誉、财富和地位,不如把他们拉平到和自己一样低的位置,尽管做到后者并不少费多少气力。正因为嫉妒具有如此大的破坏力,康德才会把它称为“憎恨人类的恶习”。

  前苏联时期,有一个异议人士说:“人群中有一种难以相信的犬儒主义。诚实的人使得那些沉默的人由于没有大胆说话而有负罪感。他们无法了解别人怎么会有勇气去干他们本人所不能干的事。因而他们感到不得不攻击别人以安慰自己的良心。”

  这段话让我想起儿时听过的一则寓言,在南方抓河蟹不用鱼篓盖子,因为一旦有别的河蟹想要从鱼篓子里爬出去,下面的河蟹就会把它给拽下来。这样的河蟹精神最利于和谐社会,因为它不去追问加害者的责任,而是在受害者之间互相倾轧和残害,最终以一种变相的方式成就了和谐与秩序。

  二

  英语中有一个说法叫做“招致嫉妒的距离”,意思是一切嫉妒的发生,全都来自邻里间。

  我们的确习惯与可比较者做比较。在大多数情况下,乞丐只会嫉妒比他多要到十块钱的那个乞丐,不会嫉妒朱门大院里的财主。

  当然,心理上的距离总是主观的,人们有时候会忍不住进行攀比。1963年,纽约市的一场棒球比赛刚刚结束不久,一个貌不惊人的临时工开着小汽车冲上马路旁的人行道,撞倒了这场比赛的英雄。事后肇事者坦承他与受害人没有任何关系,此举纯属非理性攀比惹的祸:谁让他如此的丰神俊朗、为国争光?

  培根曾说:帝王除了受帝王的嫉妒之外不受他人的嫉妒。这句话只有在一个井然有序的传统社会才有效,在一个礼崩乐坏、彻底失序的社会里,在一个重估一切价值的时代里,没有人认为他人天然地优于自己,因此也就没有人能够免于被嫉妒。

  某种意义上,嫉妒是平等诉求的原动力。一旦乞丐意识到隔在他和财主之间的高墙不是不可逾越的,一旦乞丐认识到他与地主之间的差别是社会不公的后果,嫉妒的手就可以翻过高墙,触碰到财主老爷姨太太的象牙床。

  由此可见,嫉妒不仅是个人的心理问题,它也可能是社会想象和社会建构的产物。罗尔斯说只要满足以下三个条件,嫉妒就会带着敌意爆发:1、人们对于自身价值和做任何有价值的事情的能力缺乏信心;2、自我与他人之间的差距被社会结构及其生活方式暴露无遗,劣势群体不断被强迫提醒他们自己处于一个什么样的状况,这让他们深深地体验到痛苦和被羞辱;3、因为看不到改变不利环境的希望,为了减轻痛苦和低下感,劣势群体相信自己只有两条出路,要么以自己受损为代价去伤害那些境遇较佳的人,要么就听之任之变得顺从和麻木不仁。

  这种由社会结构所塑造、带着强烈敌意爆发的嫉妒,舍勒将它命名为怨恨(resentment)。怨恨是一种有着明确的前因后果的心灵自我毒害,它的出发点是“报复冲动”。什么是报复冲动?当别人扇了你一记耳光,你二话不说就扇了回去,这不是报复,而是反击与防卫,报复冲动的本质特征在于时间上的滞后与延宕:将一触即发的对抗冲动硬生生地遏制住,且退且叫阵:“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咱们骑驴看唱本,走着瞧!”

  舍勒说,之所以在当时隐忍,是因为考虑到如果直接做出反抗会面临失败。显然,这种考虑与“无能”“软弱”相关。在隐忍的过程中,一些无能者会采取情感冬眠的方式,对外界事物的反应变得顺从而麻木不仁;一些无能者则反其道而行之,用更加激烈的情感来取代挫败感,用尼采的说法,从无能中生长出来的仇恨既暴烈又可怕,既富有才智又最为阴毒,它是“最危险的爆炸材料”。

  令人深思的是,在一个政治权利、社会财富分配相对平等的民主社会里,社会怨恨可能是最小的;与此相对,在一个内在等级森严的社会制度中,怨恨也会很小;那种忍无可忍、一触即发的怨恨,只在一个人人都意识到有权利与别人相比、然而事实上又完全不能比的社会里,才会急剧地累积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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