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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学明:被误读的那个恩格斯

75万学者已加入 壹学者2015-12-08

来源:社会科学报

作者:陈学明

  一些学者以恩格斯在1886年为《英国工人阶级状况》在美国出版时所写的“美国版附录”,以及恩格斯在逝世那一年,即1895年的1月30日所写的《卡·马克思〈1848至1850年的法兰西阶级斗争〉一书导言》,作为重新理解恩格斯晚年思想的依据。笔者在此谈谈个人理解。

  坚持成熟的共产主义

  1886年,当《英国工人阶级状况》在美国出版时,恩格斯为该书写了“美国版附录”。在这“美国版附录”中可以看到这么一段话:“共产主义不是一种单纯的工人阶级的学派学说,而是一种目的在于把连同资本家阶级在内的整个社会从现存关系的狭小范围中解放出来的理论。这在抽象意义上是正确的,然而在实践中却是绝对无益的,有时还要更坏。”一段时期,国内就有人以这93个中文字为证,说恩格斯在这里已把马克思主义的“三大名篇”,即《共产党宣言》、《法兰西内战》、《哥达纲领批判》都否定了,说恩格斯实际上到了1886年已公开宣布放弃了共产主义理论。这样恩格斯在《英国工人阶级状况》的“美国版附录”中宣布放弃共产主义的说法在国内不胫而走。为了解恩格斯的本意,我们把与这93个中文字的前后相关文字完整地引述一下:

  恩格斯写道:“用讲英语的读者的本族语言呈现给他们的这本书,是四十多年前写的。那时作者还年轻,只有二十四岁,所以这本书就带有作者青年时代的烙印,反映着他青年时代的优点和缺点;但是无论优点或缺点都没有什么使他脸红的地方。这本书译成英文,完全不是作者倡议的。”

  恩格斯还写道:“几乎用不着指出,本书在哲学、经济和政治方面的总的理论观点,和我现在的观点并不是完全一致的。1844年还没有现代的国际社会主义,从那时起,首先是并且几乎完全是马克思的劳绩,它才彻底发展成为科学。我这本书只是它的胚胎发展的一个阶段。正如人的胚胎在其发展的最初阶段还要再现出我们的祖先鱼类的鳃弧一样,在本书中到处都可以发现现代社会主义从它的祖先之一即德国哲学起源的痕迹。例如,本书很强调这样一个观点:共产主义不是一种单纯的工人阶级的学派学说,而是一种目的在于把连同资本家阶级在内的整个社会从现存关系的狭小范围中解放出来的理论。这在抽象意义上是正确的,然而在实践中却是绝对无益的,有时还要更坏。既然有产阶级不但自己不感到有任何解放的需要,而且全力反对工人阶级的自我解放,所以工人阶级就应当单独地准备和实现社会革命。1789年的法国资产者也曾宣称资产阶级的解放就是全人类的解放;但是,贵族和僧侣不肯同意,这一论断——虽然当时它对封建主义来说是一个抽象的历史真理——很快就变成了一句纯粹是自作多情的空话而在革命斗争的火焰中烟消云散了。现在也还有这样一些人,他们不偏不倚的‘高高在上的观点’向工人鼓吹一种凌驾于工人的阶级利益和阶级斗争之上、企图把两个互相斗争的阶级的利益调和于更高的人道之中的社会主义,这些人如果不是还需要多多学习的新手,就是工人的最凶恶的敌人,披着羊皮的豺狼。”

  现在我们就来具体分析一下恩格斯所写下的这一大段文字:

  首先,恩格斯在这里反复强调《英国工人阶级状况》是自己四十多年前写下的,“带有作者青年时代的烙印,反映着他青年时代的优点和缺点”,这本书的观点“和我现在的观点并不是完全一致的”,这本书“正如人的胚胎在其发展的最初阶段还要再现出我们的祖先鱼类的鳃弧一样”。

  其次,恩格斯在论述这本书的不成熟的观点时,特别列举了他自己当时对共产主义的理解。这就是他当时这样来理解共产主义:“共产主义不是一种单纯的工人阶级的学派学说,而是一种目的在于把连同资本家阶级在内的整个社会从现存关系的狭小范围中解放出来的理论。”他强调对共产主义的这种理解“在抽象意义上是正确的,然而在实践中却是绝对无益的,有时还要更坏”。从这里可以看到,恩格斯在《英国工人阶级状况》的“美国版附录”中确实放弃了一种共产主义,但所放弃的是《英国工人阶级状况》所论述的那种不成熟的共产主义学说。

  再次,恩格斯对自己所放弃的这种对共产主义的理解作出了较为详尽的论述。恩格斯不是一般地对所放弃的这种对共产主义的理解下一个判断“在抽象意义上是正确的,然而在实践中却是绝对无益的,有时还要更坏”,而且还就何以如此做出了解释。在加以解释时,恩格斯把对共产主义的这种理解与他写“美国版附录”时所流行的“人道主义的社会主义”联系在一起,认为这种“人道主义的马克思主义”要害就是抹杀阶级性,用不偏不倚的“高高在上的观点”向工人鼓吹工人阶级与资本家的共同利益凌驾于工人的阶级利益之上,工人阶级和资本家的合作共存凌驾于阶级斗争之上,企图把两个互相斗争的阶级的利益调和于更高的人道之中。

  最后,恩格斯在那93个中文字后面的那句话:“既然有产阶级不但自己不感到有任何解放的需要,而且全力反对工人阶级的自我解放,所以工人阶级就应当单独地准备和实现社会革命。”这句话可以视为马克思主义共产主义理论的精髓。别指望资产阶级与无产阶级一起完成实现共产主义的事业,共产主义事业实质上是无产阶级的革命事业,共产主义事业的主体是无产阶级,无产阶级只能依靠自身的力量来履行自己的历史使命。随着马克思和恩格斯从革命的民主主义者转变为共产主义者,他们的共产主义理论也从超阶级的“人道主义”理论转变为以无产阶级为主体的科学的理论。

  1890年,恩格斯七十岁了。为了表达对这位共产主义理论的创始人和国际共产主义运动领袖的敬意,世界各国无产阶级的学派和组织纷纷以各种形式向恩格斯致以七十生日的祝贺。其中法国工人党全国委员会的贺信中有这样一段话:“亲爱的公民:我们祝您——同马克思一起作为很快就要达到目的的国际社会主义运动的理论家的人,保持着火热的心和年轻人的热情的人健康长寿,祝您像新的摩西一样,能够看到无产阶级进入共产主义的乐土。”恩格斯是这样回答这些祝贺信的:“请你们相信,我的余生和我尚存的精力将献给无产阶级事业而进行的斗争”,“我只有庄严许约,要以自己的余生积极地为无产阶级服务”,“我将以我还余下的有限岁月,和我还保有的全部精力,一如既往地完全献给我为之服务已近五十年的伟大事业——国际无产阶级的事业”。这是七十岁的恩格斯所发出的心声,这里丝毫看不出放弃共产主义的信仰,放弃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痕迹,我们所看到的是这位共产主义理论的创始人和国际共产主义运动领袖“老骥伏枥,志在千里”、“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英雄气概和献身精神!

  事情十分清楚,明明是恩格斯用三大名篇所阐述的科学共产主义理论否定了《英国工人阶级状况》中的那93个中文字为主要内容的不成熟的共产主义学说,而他们偏要说成是恩格斯用那93个中文字为主要内容的不成熟的共产主义学说否定了三大名篇所阐述的科学共产主义理论。

  被误读的政治遗嘱

  1895年恩格斯为著名的《卡·马克思〈1848至1850年的法兰西阶级斗争〉》一书撰写了导言。这篇“导言”确实是恩格斯一生所写的最后一篇重要政治论文,被视为恩格斯所留下的“政治遗嘱”。在这篇“导言”中我们不时可以看到这样的词句:“历史表明我们曾经错了”、“历史表明,我们以及所有和我们有同样想法的人,都是不对的”、“我们当时所持的观点只是一个幻想”、“消除了我们当时的迷误”、“今天在一切方面都已经陈旧了”等等。伯恩斯坦当年就以这篇“导言”中的这些话为依据,说恩格斯在晚年已着手“修正”马克思主义,甚至以这篇“导言”作为自己的修正主义的出发点。今天我们国内一些人也以这篇“导言”中的这些话为依据,论证恩格斯晚年已把马克思主义发展到一个新阶段,即民主社会主义阶段,论证恩格斯在晚年实际上已是个社会民主主义者。这里,我们就来认真研读一下恩格斯的这篇“导言”,看看恩格斯到了晚年是不是已从共产主义者变成社会民主主义者。

  必须首先说明的是,恩格斯还在世的时候,也就是说,在从完成《卡·马克思〈1848至1850年的法兰西阶级斗争〉一书导言》的写作的1895年3月6日至他8月5日逝世这不到5个月的时间里,他本人就曾数次强烈地对有人歪曲他的“导言”的基本思想,把他说成力主工人阶级在任何情况下都只能通过和平途径取得政权这一点表示不满。当时,党的机关报《前进报》以社论的形式发表了一篇题为《目前革命应当怎样进行》的文章,文章未经恩格斯的同意,从他刚写完的《导言》中断章取义地引了几段话,而这几段话给人造成一种印象,似乎恩格斯成了“无论如何要守法”的捍卫者。恩格斯阅后非常气愤,当即向《前进报》编辑李卜克内西提出强烈抗议,对如此地歪曲他的观点表示不满。他在1895年4月1日《致卡尔·考茨基》的信中这样说道:“使我惊讶的是,今天我发现,《前进报》事先不通知我就发表了我的《导言》的摘录,在这篇经过修饰整理的摘录中,我是以一个爱好和平的、无论如何要守法的崇拜者出现的。我特别希望《导言》现在能全文发表在《新时代》,以消除这个可耻的印象。”过了两天,即在1895年4月3日,他又致信给保尔·拉法格说:“李卜克内西刚刚和我开了一个很妙的玩笑。他从我给马克思1848—1850年的法国的几篇文章写的导言中,摘引了所有能为他的、无论如何是和平的和反暴力的策略进行辩护的东西。近来,特别是目前柏林正在准备非常法的时候,他喜欢宣传这个策略。但我谈的这个策略仅仅是针对今天的德国,而且还有重大的附带条件。对法国、比利时、意大利、奥地利来说,这个策略就不能整个采用。就是对德国,明天它也可能就不适用了。”

  这些人之所以利用这篇“导言”把恩格斯说成是一个社会民主主义者,说来说去是因为恩格斯在这里对工人阶级争取和利用普选权的肯定。恩格斯在这里确实赞赏并推崇德国社会民主党利用普选权。他称赞德国社会民主党“给予了世界各国同志们一件新的武器——最锐利的武器中的一件武器,他们向这些同志们表明了应该怎样利用普选权”。关键在于,恩格斯在肯定利用普选权的同时,从来也没有否定过利用暴力的手段夺取政权。

  一些学者常常引恩格斯下述一段话来说明恩格斯当时是反对暴力革命的:“历史表明我们也曾经错了,我们当时所持的观点只是一个幻想。历史做的还要更多:它不仅消除了我们当时的迷误,并且还完全改变了无产阶级进行斗争的条件。1848年的斗争方法,今天在一切方面都已经陈旧了,这一点是值得在这里较仔细地加以研究的。”并在“1848年的斗争方法”后用括弧加了一个注说:“指《共产党宣言》中说的暴力革命”。这样一来,恩格斯在这里就把暴力革命作为一种“已经陈旧”的方法加以否定掉了。问题在于,恩格斯把此作为一种“已经陈旧”的方法加以否定的“1848年的斗争方法”,指的就是“《共产党宣言》中说的暴力革命”吗?只要仔细地阅读一下原文就可知道,这是“引者”为了说明恩格斯是反对暴力革命的,通过“移花接木”的手段强加给恩格斯的。那么,被恩格斯视为“已经陈旧”的方法的“1848年的斗争方法”究竟指的是什么呢?事实上,恩格斯在这里讲得非常清楚,指的是“那些表现了莫大英勇精神的街垒战”,如“1848年6月在巴黎”、“1848年在维也纳”、“1849年在德勒斯顿”的那种方法。恩格斯认为,由于“斗争的条件”“已发生了本质上的变化”,这种“旧式的起义”,即“在1848年以前到处都起过决定作用的筑垒的巷战”,“现在大都陈旧了”。可见恩格斯认为“已经陈旧”而必须要加以否定的只是“街垒战”,而不是普遍的“暴力革命”,也就是说,恩格斯所否定的只是“暴力革命”中的某种形式,而不是全部的暴力革命。事实上,马克思和恩格斯作为无产阶级的导师是不可能从根本上反对“暴力革命”的,即使在他们肯定合法斗争之时,也再三提醒人们不要放弃暴力的手段。

  在《导言》完稿后的第二天,即1885年3月8日,他就致信给《前进报》出版社经理查·费舍说:“我不能容忍你们立誓忠于绝对守法,任何情况下都守法,甚至对那些已被其编制者违犯的法律也要守法,简言之,即忠于右脸挨了耳光再把左脸送过去的政策。”“我认为,如果你们宣扬绝对放弃暴力行为,是决捞不到一点好处的。没有人会相信这一点,也没有一个国家的任何一个政党会走得这么远,竟然放弃拿起武器对抗不法行为这一权利。”还有什么比此更清楚的语言能反映恩格斯对暴力革命的态度的呢?我们怎么可以撇开恩格斯这些明确的语言、明确的态度,片面地来解读这篇被视为恩格斯的“政治遗嘱”的“导言”呢?

  (文中所有引文均引自《马克思恩格斯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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