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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中山的《国事遗嘱》是假的吗?

75万学者已加入 壹学者2016-01-03

来源: 腾讯文化

作者:曼琳达

  “日本研究中共史的大熊猫之一”——这是学者杨奎松对石川祯浩的评价。日本从事这一领域研究的学者不多,而石川祯浩自研究生时期开始,已经致力于此近二十年。

  石川祯浩1963年出生于日本山形县,曾在北京大学历史系留学三年,现为京都大学人文科学研究所教授兼现代中国研究中心主任。“历史研究就是要尽可能去恢复历史原貌,回到历史现场。”这一观点贯穿他的学术研究始终。他的中文著作包括《中国共产党成立史》《二十世纪中国的社会与文化》,以及新出版的《中国近代历史的表与里》等。

  近日,就《中国近代历史的表与里》中《孙中山致苏联政府遗书》一文,腾讯文化对石川祯浩进行了采访。以下为腾讯文化与石川祯浩的对话。

  孙中山有令人难以置信的自信

  腾讯文化:你在《孙中山致苏联政府遗书》中说,孙中山死后,《时事新报》发表评论说:“孙文今日死矣,实则死者止其形骸而已,至于其精神,吾以为则死已久矣。”该如何理解“其精神死已久矣”?

  石川祯浩:这篇评论是政治上反对孙中山的人写的,他认为孙中山的精神早就死了,因为孙中山要实施所谓的“连俄容共政策”,“把灵魂卖给苏联”。他认为现在的孙中山已经不是过去的革命党人了,而是外国人的爪牙。

  孙中山是建国领袖,但当时社会舆论对他“接受共产党”的评价很差,认为他要把过激派引到国民党内。大部分商业报纸都否定孙中山“容共”这一策略,认为“国民党完全赤化了”。对此,孙中山和国民党辩称,“容纳共产党员是因为他们赞成三民主义,不是因为我们相信共产主义或者要实行像俄国那样的赤色政策。”

  我们知道后来国民革命都被归功于国共合作,但这并不是当时的主流思想。事实上,当时赞成孙中山的人很少。

  腾讯文化:杨奎松认为,孙中山在国共合作上陷入两难:一方面,他需要借助苏联的财政与组织援助,改造国民党;一方面,他对共产党过度渗入国民党表示忧虑,担心共产党包办国民党大政方针的制定(参见杨奎松《国民党的联共与反共》第一章第三节《孙中山的希望与两难》)。由此可见,孙中山对于联俄、联共的政策是有所保留的。你说孙中山死前的不安定因素是国共合作破裂的可能。孙中山本人是否也埋下了这颗种子?

  石川祯浩:我是赞同杨奎松老师的说法的。如果要补充什么的话,就是孙中山是一个非常自信的人,他认为“只要我在,一切都可以解决”,所以不管外界如何批评他“被苏联操纵”,他都毫不在意。这一点对理解孙中山来说十分重要。

  孙中山认为自己主张的三民主义在共产主义、马克思主义之上。不管有多少纠纷,只要有他出面指挥,都可以解决。所以尽管对苏联有些戒备,对中国共产党会不会代替国民党有所担忧,但他认为,只要自己在,就不会有事。这真是难以置信的自信。但也正因为自信,他才能成为国民党的领袖。估计他也没想过自己死后国共合作该如何进行。比如孙中山病危时,汪精卫请他说些什么,但他却说:“我死了就算了。”所以孙中山想必知道,自己在生前筹划再多也没什么意义。

  所谓的党内合作、容纳共产党人,对于国民党来说并不是好事,国民党人会产生疑心,因为他们分辨不出谁是共产党人、谁不是。而共产党人也抱有不满,认为“我们在党内还是要听国民党的指挥,要信仰三民主义”。

  孙中山或许知道接纳共产党会产生这样的情绪,但他并没认为这是大问题。他相信自己的三民主义高于共产主义和马克思主义,共产党人一旦进入国民党内部,一定会被三民主义感化。所以我说这是令人难以置信的自信。

  围绕《国事遗嘱》的争论出乎汪精卫意料

  北京铁狮子胡同行馆孙中山灵堂。灵堂两旁挂着对联“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正中贴有孙中山遗嘱。图为灵堂中的宋庆龄、孙科和孙中山长孙孙治平。

  腾讯文化:孙中山的《国事遗嘱》中提到,“凡我同志,务须依照余所著《建国方略》《建国大纲》《三民主义》及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宣言,继续努力,以求贯彻”,为国民党指定了一条革命之路。《建国方略》《建国大纲》《三民主义》、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宣言,加上之前的“训政”“宪政”,恰似一道道革命程序。你认为孙中山为何如此安排?

  石川祯浩:孙中山虽然提出了这些内容,但没有安排这个革命程序,没有有意识地给“军政”“训政”“宪政”排序。

  《国事遗嘱》是汪精卫起草的,虽然其主线是孙中山的思想,但对它具体如何理解,是后人的事。其实《国事遗嘱》只罗列了孙中山的代表性著作,后人的理解有点“想太多”。

  腾讯文化:从你考证孙中山遗嘱的过程中,我们得知,三份遗嘱是当时在孙中山身边的汪精卫、孙科、邹鲁等人主导。相比《致苏联政府遗书》,《国事遗嘱》的争议大吗?为什么能为国民党左右各派都接受?

  石川祯浩:《国事遗嘱》争议比《致苏联政府遗书》大。《致苏联政府遗书》是1927年国共合作破裂后才出现问题的。在此之前,《国事遗嘱》的发表就已经引发了党内的纠纷。

  《国事遗嘱》的内容为什么国民党左右两派人都可以接受?《国事遗嘱》中虽然说“必须唤起民众及联合世界上以平等待我之民族,共同奋斗”,但并没有言及具体国家,也没有涉及具体实施策略。“‘联合世界上以平等待我之民族’如果是苏联,那么我们可以和苏联同盟;如果是其他国家,我们也可以和其他国家同盟。”没有具体言及苏联,所以两派都比较容易接受。

  但是对于崇拜孙中山的人来说,《国事遗嘱》究竟是不是由他口述,倒是个比较严重的问题,所以对其真假的争论一直在持续。

  腾讯文化:请具体说明这种争论。

  石川祯浩:最大的争论是《国事遗嘱》的真假以及其内容是否为孙中山口述。这出乎汪精卫等人的意料——发表前,他们认为要出问题的可能是《致苏联政府遗书》,因为《国事遗嘱》是根据很周到的手续由孙中山签署的。但事实上,遗书发表后,没人提《致苏联政府遗书》,人们都是围绕《国事遗嘱》展开争论。就《致苏联政府遗书》产生争论是之后的事情。

  遗书究竟算不算孙中山的?起初产生了关于遗书真假的议论。国民党右派有人称:“那不是孙中山口述的遗书,是别人替他起草的”“孙中山去世以前没有留下他自己的遗言,所谓遗书是经过政治委员会的邀请,由汪精卫起草,提交给会议决定的”“遗书在孙中山面前,本来是要朗读给他听,但是后来由于宋庆龄的反对就取消了”……这些都是造谣,只是为证明它并不是孙中山的遗言。

  为了反驳这样的言论,国民党内参与《国事遗嘱》制作的9人联名发文,称“当时遗书的文字是孙中山口述大意撰写的”。但是他们也说谎了,“口述大意”是很暧昧的说法,孙中山的遗书并不是他口述的,是由汪精卫根据平时对孙中山的了解以孙中山的立场起草,之后趁孙中山还有意识时读给他听,经孙同意后决定的。但是他们却称“这是孙中山口述给我们让我们记下的”。

  他们把真相和谎言混在一起,导致之后对“是不是口述”又产生了很多争论。关于国民党内部的纷争,我在《孙中山致苏联政府遗书》论文后篇中有写,但是由于太过复杂,没有收录在书中。

  “我没发现蒋介石日记中提到孙中山遗嘱”

  腾讯文化:《致苏联政府遗书》是由汪精卫、陈友仁等人主导并起草的,虽经朗读,孙中山也签了字,但他当时处于弥留之际。遗书中浓厚的左翼色彩、对苏联兄弟般的热情,是否能表达孙中山的本意?

  石川祯浩:不知道。因为《致苏联政府遗书》不是孙中山口述的,是别人替他起草的。其内容多少体现了孙中山生前对苏联的看法,但不能说是根据孙中山的本意来写的。

  另外,《致苏联政府遗书》说到底是写给别的国家领导人的政治文件,和写给国民党人的《国事遗嘱》是两码事。问题在于《致苏联政府遗书》中提及“我已命国民党长此继续与你们提携”这样的话,这就是针对国民党人下的命令了。这样的写法容易引发争论,事实上,后来这也成了问题。

  我列过一个表格,总结孙中山死后,相关著作是否把《致苏联政府遗书》算作他的遗书。我发现,1926年国共合作时期编纂的《中山全书》中,包含了《致苏联政府遗书》。但1927年国共分裂、中苏断交后,就没有包含了。1937年抗日战争爆发、第二次国共合作开始,苏联向中国提供帮助后,它又被放进相关书籍。最后国民党迁台,它又消失了。《致苏联政府遗书》原件目前在俄罗斯,它的制作过程确实包含了很多疑点。

  腾讯文化:在《致苏联政府遗书》的制定过程中,鲍罗廷扮演了什么角色?

  石川祯浩:我觉得鲍罗廷并没有直接起草这份遗书。他或许表示“孙中山快要去世了,他应该留下一份致苏联领导的文章,这样对国民党也好,对孙中山个人也好”,但是他到底是怎么提议的,没有记录。

  腾讯文化:孙中山在1925年3月12日去世。《致苏联政府遗书》既然是为遏制国民党内部分反共势力所拟,汪精卫等人为何不及早公布,而要等苏联《真理报》3月15日报道之后,让它经路透社电传入中国国内?

  石川祯浩:这确实很不可思议。《致苏联政府遗书》是写给外国国家领导人的信,被报道以前,国民党方面究竟同不同意苏联公布信件内容,还是一个疑问。没有资料证明《致苏联政府遗书》交给苏联后,国民党方面希望苏联方面如何处理。

  当然,苏联方面收到后如何处理,是他们自己的事情。不过路透社从苏联《真理报》获得信息后进行报道并不奇怪,时机也不早不晚。

  腾讯文化:孙中山在北京逝世时,蒋介石在广州担任黄埔军校校长。对于孙中山之死,对于其遗嘱尤其是《致苏联政府遗书》,蒋介石在日记中有何谈论?

  石川祯浩:孙中山去世时,蒋介石还身处战场,正率领国民党革命军打击敌对势力。虽然他很快就得知孙中山去世一事,但对于《国事遗嘱》,以及孙中山是否写了《致苏联政府遗书》,并没特别在意,至少我没发现蒋介石日记中提到此事。

  1975年台湾出版的《蒋介石秘录》中谈到《致苏联政府遗书》的真伪,称“孙中山并没有在《致苏联政府遗书》上签字,我们国民党也从未承认这是他的遗书”。这本书据说是根据蒋介石日记所写,书中提到的“我们”应该是指蒋介石等国民党人,没准蒋介石在某一时刻有这样的想法,或者在日记里有这样的记述,但这本书写得并不明确,所以也不能断定。

  腾讯文化:当时国民党内部各派别对《致苏联政府遗书》分别持何种态度?

  石川祯浩:对于《致苏联政府遗书》的内容,国民党右派强烈反对,但是汪精卫等国民党的主流是希望和苏联合作的,这对他们来说是比较大的政治资本。

  孙中山之所以要和苏联合作,是因为当时没有其他可以合作的国家,走投无路,只能投靠苏联。毛泽东是共产党人,但当时他有多了解苏联共产党,我们不得而知。从他写给别人的信中(注:即1920年毛泽东给蔡和森和萧子升等人的信),我们看到“我看俄国式的革命,是无可如何的山穷水尽诸路皆走不通了的一个变计”。对于国民党人也是一样。

  腾讯文化:作为孙中山较为信任的人,汪精卫是制定孙中山遗嘱的主导者之一。然而孙中山死后,他在与蒋介石的对抗中始终处于下风。抗战爆发后,他最终投降日本。可以说,原本最有资格继承孙中山遗志的人,最后却成了最背离孙中山遗嘱的人。他的转变始自何时?为什么?

  石川祯浩:汪精卫并不是在哪一个时间点上发生的转变,而是他本身性格如此。汪精卫在政治上比较软弱,不喜欢争斗。面临对自己不利的局面时,他经常推脱有病,说要“休息休息”,从政治舞台上退下一阵子去休养。

  抗日战争爆发后,他成了日本的傀儡,人们觉得他很蠢,但是他当时认为如果能停战,或许会有新的转变。因为他觉得和日本打仗的话,中国不会赢,打不能赢的仗是很愚蠢的。

  也有很多人认为要开战就要打持久战,但是要持续多久,没人正确预测到。蒋介石也是持久战论者,他认为如果打持久战最长能打一年,但谁也没想到竟打了八年,也没想到最后能打胜。这是预料之外的。

  从考证学转向史料学

  腾讯文化:《致苏联政府遗书》的形成、流传过程表明,一些史料往往会随着政治环境、与史料有关的核心人物立场的变化,而与最初的真实有所偏差。当然,造成偏差的原因本身也是一种真实。依赖考证而求真,史料的判定不可避免,人们由此从考证学又转向史料学。如何评价这种依靠文本、从文献到文献的考证方法?它能求得多大的真?

  石川祯浩:我认为,不仅要依靠文献考证文献,还要考证和分析一次文献、二次文献等资料产生的过程,这样才能在某种程度上再现历史的现场。比如我对中国共产党一大的研究,一半是研究1921年究竟发生了哪些事情,一半是研究新中国成立后,中国在怎样的体制下收集、整理、编辑了党史资料。

  我的论文《中国共产党编纂党史资料的历程》中列举了很多例子,分析50年代进行的资料编纂中都出现了什么样的问题。拿遵义会议来说,1936年首次发表在《共产国际》上的施平的《英勇的西征》,提及了遵义会议,但没有强调会议的重要性;在1954年转载进《党史资料》的《英勇的西征》,却在遵义会议的地方有所补充;而在1996年发表在《党的文献》杂志中的《英勇的西征》,内容进一步强调了遵义会议的历史意义。在中国有许多长征回忆录,每一部都转载了施平的这篇文章,但依靠的都是后来修改的版本,没有一部是根据原版转载的。所以说,如果不进行这样的比较,就不会知道遵义会议在当时起了哪些作用。

  类似这样的例子还很多。如果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文献如何比较也看不出漏洞。从考证学转向史料学就是指这样的比较。

  腾讯文化:中国学者往往将你划入日本中国学中的京都学派,该学派偏重史料、考证,对清代乾嘉考据颇为推崇,与东京学派崇尚理论建构有所区别。对此你怎么看?

  石川祯浩:以前确实有人喜欢这样说,认为京都学派重视细致的考证,而东京学派崇尚理论和构造,但现在并没有京都学派、东京学派之分了,而是因人而异。总体来说,日本的学者都比较偏重细致的考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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