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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李炜光
《晏子春秋》是一部特色鲜明的著作,全书由一个个小故事组成,就像有一个说书人,绘声绘色地给我们讲述春秋末期齐国名相晏婴事迹和思想。
晏婴治国,高度重视人民的作用,制定政令以民为本,而且其所秉持的是一种偏于激烈的理念表达。他指出:“义,谋之法也;民,事之本也”;“谋度于义者必得,事因于民者必成。”(《问上》十二);“卑而不失尊,曲而不失正者,以民为本也。”(《问下》二十一)
民本论来自于《尚书》中的“德惟善政,政在养民”和“民为邦本,本固邦宁”之说,应该在中国的上古时代就奠基了。在先秦时期的经典文献中,《晏子春秋》是讨论“民”这一概念最多的著作。全书215章,三分之二以上的内容涉及“民”或与“民”有关系的问题。
在君与民的关系上,晏子提出了一个相当深刻的“民诛论”。他要求君主执政不要与民为仇,不要轻易得罪于民。一次,景公与一位邑人(同乡)聊天,问那人道:“你多大年纪了?”邑人回答:“鄙人85岁了。”景公说:“真长寿啊!你祝愿祝愿我吧。”当时民间有这样的传统,得到长寿之人祝福的人会交好运。那人祝福景公和他的后人健康长寿,景公仍不满足,让那人再祝福,长者说道:“使君无得罪于民!”景公奇道:“诚有鄙民得罪于君则可,安有君得罪于民者乎?”
晏子听后劝谏说:是您错了!“君得罪于民,谁将治之?敢问,桀纣,君诛乎?民诛乎?”(《谏上》十三)君主如果与人民为敌,人民就会起来反抗以致杀死君主,这就是著名的“民诛论”。自古以来,都是“下不犯上”,晏子却反其道,强调“在上不犯下”,这不只是对国君,而且是对整个统治集团的严正警告。晏子的这一观点,传到后世,就变成了孟子的“民贵君轻”思想。
晏子对齐景公非常忠诚,为治理国政操碎了心,但他这种忠诚是缘于齐景公是合法的君主,换句话说,他忠于的是作为一国管理者的景公,而非肉体凡胎的景公。据《左传》和《晏子春秋》的记载,齐国大夫崔杼在一次吊唁活动中看上了齐棠邑大夫的妻子姜氏,娶之为妻。齐庄公也为该女子的美貌所吸引,多次到崔杼家与其私通,崔杼因而起了杀机。公元前548年的一天,齐庄公又到崔家,被预先设伏的甲士包围,庄公乞求无效被杀。
当时晏子立于崔家门外,他的随从问道:“您准备去死吗?”晏子说:“他只是我一个人的国君吗?我为什么要为他而死?”从者又问:“那您想逃亡吗?”晏子说:“我犯了罪吗?我为什么要出逃!”从者又问:“那,我们回去吗?”晏子说:“国君已经死了,我们回到哪里去?作为一个国君,怎能用自己的权力欺凌百姓?他只是一个管理国家的人而已。给君王当臣子的,难道是为了自己的俸禄而活着?是为了呵护这个国家而已。所以,君王若是为了社稷而死,臣子就为他死;君王若是为了社稷而出逃,臣子就跟着他出逃。如果君王是因为自己的原因而死,为了自己的原因而出逃,不是他宠爱的人,谁会愿意为他承担这样的祸患?现在有人为自己立了一个君主(指崔杼,庄公为其所立)却又杀了他,我为什么要跟着去死?跟着去逃亡?我又能回到哪里去呢?”此时,崔家大门打开了,晏子走了进去,为庄公掉了几滴眼泪,然后站起身来,走出了崔家。有人对崔杼说,此人一定要杀掉!崔杼说:“民之望也。舍之得民。”(原文见《杂上》五)
欧洲历史上有一个源于基督教传统的观点,认为耶稣有两个身体,一个是世俗的肉身,被钉死在十字架上;另一个是和上帝合一的永恒之躯,无所不在。后来这一观念在英格兰演化为“君主二体论”:一个是世俗的、会犯错误的,会死的;另一个是国体的化身,不犯错误的、不死的。英国后来的君主立宪制度就是在这一理论的基础上形成的。
晏子对这个问题的看法与欧洲人颇为相近。在他看来,君主是有双重性的,一重是作为一己之私的君主,一重是代表着江山社稷的君主,也就是说,君主有世俗欲求和公共责任两个面向。晏子认为,自己作为社稷之臣,只忠实于后者,对前者则不负有义务。至于晏子的这个深刻认识为什么到后世中断了,没有演化出类似英国那样的宪政民主制度,则是一个巨大的历史谜团,中国大陆的历史学家始终没有拿出一份令人满意的答案来。到了现代,享受高等物质文明的人们反而连晏子的思想都难以企及了。
主张“君主二体”的晏子反对重税重役,对景公的横征暴敛行为提出强烈批评:“使民若不胜,藉敛若不得,厚取于民而薄其施。”(《问上》七)重税主义使“百姓老弱冻寒不得短褐,饥饿不得糟糠”(《谏上》五)因此,他为齐国制定的财政之策是:“俭于藉敛,节于货财,作工不历时,使民不尽力。百官节适,关市省征,山林陂泽,不专其利,领民治民,勿使烦乱。知其贫富,勿使冻馁”。(《问上》二十六)他多次建议齐景公散公仓积储以周济饥寒之民,向百姓施加恩惠。
一次,齐国阴雨连绵连续下了17天,“公饮酒,日夜相继。晏子请发粟于民,三请不见许。”晏子不悦,遂将自家的粟米呢出来分发给百姓,然后步行入宫,面见景公,十分严肃地说道:“十有七日矣!”已经17天了!毁坏房屋的每个乡都有几十户,忍饥挨饿的每个村庄都有许多家。人们走投无路,求告无门,“而君不恤,日夜饮酒”。您的狗吃的是家畜的肉,您的马吃的是仓库的粮食,您的后宫妻妾吃的是好米好肉,您对狗马妻妾是不是太过优厚,而对乡民百姓是不是太过苛刻了呢?我作为主要官员,却让百姓饥饿贫困,让君主沉溺于饮酒作乐,我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婴之罪也!”说完向景公连着拜了两拜,叩头于地,然后站起身来,快步走了出去。
景公见相国这次真的走了,也着了急,亲自趋驾,在后面紧追不舍。一直追到晏子的家,他老先生却不在家,沿途看到的尽是晏子把粟米粮食分发于百姓的痕迹,担载粮食的器皿都在街道上放着。景公心里焦急,终于追上了。从《晏子春秋》的记载看,景公见到晏子很是激动,上来就认错:“公下车从晏子曰:‘寡人有罪!’”他说:“夫子不顾社稷百姓乎?愿夫子之幸存寡人,寡人请奉齐国之粟米财货,委之百姓,多寡轻重,惟夫子之令!遂拜于途,晏子乃返。”(《谏上》四)这段记载十分动人,人物描写栩栩如生,像电影中的意识流镜头。
清正廉洁,是晏子的为政之本、处世之道。太史公是这样记载的:“以节俭力行于齐国。既相齐,食不重肉,妾不衣帛。”(《史记∙管晏列传》)以他的地位,完全可以享受远超常人的物质待遇,但他却是个耻于奢侈、安于淡泊的人,一日三餐糙米、青菜,一件裘皮衣穿了30年,上朝乘的是瘦马破车,一家人挤在祖上传下来的一座陋宅之中,所享俸禄常用来接济穷苦百姓。君主虽多有赏赐,晏婴多婉言拒绝,有时甚至引得景公不高兴。一次,景公见到了晏子上朝坐的那辆破车,奇怪地问:“嘻!夫子之禄寡耶?”为什么还坐这种车子?晏子答曰:赖君之赐,臣得暖衣饱食,还能乘坐车子,“于臣足矣。”晏婴归家后,景公派人给他送去铬车和良马,晏婴推辞了,然后景公再送,晏婴再辞,往返三次,晏婴就是不接受。景公很不高兴,曰:“夫子不受,寡人亦不乘。”意思是你再不接受,我也不坐车了!这段记载很是风趣生动,两人很像小孩子赌气。晏子的态度很坚决,阐述的理由是:“君使臣临百官之吏,臣节其衣服饮食之养,以先国之民”(《杂下》二十五)。我这样做,是从百姓的现实生活情况考虑的,为的是给齐国人民做出表率,终以不容辩驳的理由辞谢了景公的馈赠。
不能不说,景公虽然时常“犯浑”,但他还是能够听进晏子的劝谏,孺子可教也。面对晏子的批评,他也时常自省:“为上而忘下,厚藉敛而忘民,吾罪大矣!”(《谏上》十九)论治国理财,他离不了晏子先生的辅佐。君臣够坦诚相待,才能合作长达40年之久,这期间国内秩序一直比较安定,始终是春秋各大诸侯国中较有实力的一个。
晏子的聪颖机智、能言善辩非常有名,是当时最出色的外交家。一次,楚王听说晏婴将作为齐国使节到来访,想趁机羞辱他一下,用什么法子好呢?侍臣建议:晏子进来的时候,我绑一个人从陛下面前走过,陛下就问:什么人?答曰齐国人。陛下再问:犯了什么罪?再答:偷盗罪。后来晏子真的到了楚国,楚王设宴招待,见两个差役押着一人走来,于是就上演了上面说的一幕。楚王看着晏子问道:“齐人固善盗乎?”晏子回答说:“婴闻知,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叶子相似,味道不同。这是什么原因呢?水土不同啊!“今民生长于齐不盗,入楚则盗”,莫不是楚国的水土使百姓善于偷盗吧?楚王尴尬地笑道:圣人原是不可以随便跟他开玩笑的,我反倒自讨没趣了(《杂下》十)。著名的成语“南橘北枳”就是这么来的。
楚王说对了,晏子是圣人,凡人随便跟圣人开玩笑,只会自取其辱。太史公也非常推崇晏圣人,在《史记》中将其与同为治理大师的管仲列为合传。孔子亦对晏子盛赞有加:“救民之姓(通‘生’)而不夸,行补(辅佐)三君(齐灵公,齐庄公、齐景公)而不有(不居功),晏子果君子也!”(《外篇》二十七)这是一次孔子送前来拜访的晏子出门返回后,对着自己的学生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