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社会科学报
作者:王诗扬
新清史对以满文为主的多民族非汉文文献史料的提倡,以及对有清一代中国的满洲及内亚等非汉因素的强调,对于破除仅以中国内地为中心的传统叙事模式所造成的单一和自蔽,颇有匡正之功。然而因其学术叙述背后强烈的政治意涵,以及对当下中国的指涉,又引起了巨大争议。
帝国在中文语境中的使用
讲座一开始,欧立德即抛出问题:“传统中国是一个帝国吗?”他没有立刻给出这一问题的答案,而是首先指出,“帝国”这一语词的内涵复杂,中国学界因为拒斥用“帝国”形容清代中国,往往会转而使用“帝制”或“天下”等字眼,前者是一种不解决问题的折中处理,后者则是一种诉诸中国特殊性的表述,排斥了所有对话和比较的可能。因此,要评估称传统中国为帝国是否恰切,需要首先厘清帝国的内涵,并对其使用状况进行考察。
欧立德首先回顾了在中国语境中“帝国=empire”的对译性的形成过程。他指出,第一次正式地用帝国来指称清政权始于甲午战争后《马关条约》的签订,李鸿章面对自称帝国的日本,认为应将“大清国”改称为“大清帝国”方能取得气势上的对等。而后,欧立德出示了一幅1905年由商务印书馆出版的《大清帝国全图》,该地图由发行量甚大的《申报》刊登,他以此论证“大清帝国”这一自称被其时的中国社会各界广泛接受。
而后,欧立德转向对所谓“帝国转向”的讨论。所谓“帝国转向(imperial turn)”,指的是上世纪90年代以来西方历史学界对“帝国”的重新关注,学界集中探讨的议题主要有各大前现代帝国历史中的跨区域交往,帝国的多民族共存的政治结构和文化认同,帝国内部发生的殖民和权力集中趋势,以及帝国时代与民族—国家形成之间的复杂关系等。
学界对“帝国”的关注热情日渐高涨是很明显的,通过Google Books Ngram Viewer考察“empire(帝国)”“imperial(帝国的)”和“imperialism(帝国主义)”三个字眼在学术作品中出现的频次,可以发现,上世纪90年代以来,学界对前两者的讨论呈现出直线上升的态势,而马克思主义经典叙述中的关键概念——帝国主义,却越来越少被人提及。
欧立德由是指出促成历史研究“帝国转向”的三重动力:
1.1991年苏联的解体,促使人们开始重新思考帝国在历史中的定位。欧立德解释说,苏联作为沙俄帝国的历史替代物,起着联系历史与现代的作用,“苏联没有了,我们在哪儿”?
2.“911事件”后的美国,在全球范围内多处地点发起军事和侵略行为,在此全面渗透的过程中展现出没有边界、大而无外的帝国特征,使人们意识到帝国远没有成为历史。
3.第三重动力来源于英国新帝国史(new imperial history)的研究思潮,英国史学家的考察范围不再局限于英国本岛,而是开始考察殖民地对母国在政治、文化和社会方面的影响和塑造,从而把帝国拉回本国历史叙述中。
欧立德在此特别举出简·奥斯汀小说中的例子:《曼斯菲尔德庄园》里不谙世事的贵族小姐也会在闲暇之余阅读马戛尔尼使团记录——足以证明遥远的殖民地对英国本土所具有的广泛影响。
在这三重动力的推动下,“帝国转向”中对“帝国”的研究呈现出与以往完全不同的崭新特征,欧立德将其总结为如下两点:首先,不同于马克思主义、列宁的经典叙述对帝国主义中经济范畴的重视,新的“帝国”研究转而关注帝国作为一个政治体制所具有的特点,更注重其在文化、主权和社会方面的内容,如对帝国之内多样的心智状态(mentalities)和统治机构的理解等;其次,新的“帝国转向”呈现出去中心化的趋向,通过给予参与互动的帝国内各部分以历史主体性,以破除帝国-殖民地的二元论视角。
在如此转向的视野中,学者们在对“帝国”下定义时也开始转而强调另外一些特质。欧立德列举了很多定义,举其要者:Ronald G.Suny认为,与民族—国家人人平等的法理前提不同,帝国是“人们可以接受不平等规则统治的政体”。欧立德将其追述为“帝国的本色就是不平等”。
Cooper和Burbank认为,帝国统治本质上是一种“差异政治(the politics of difference)”,其特征包括:a. 历史合法性和政治权威的多重来源;b. 多元的律法体系;c. 多元的行政体系;d. 跨越异质人群的多文化代理人;e. 专业的军事种姓集团;f. 动态的边疆等。
讲到此处,欧立德回到讲座开始提出的问题:传统中国是一个帝国吗?很显然,欧立德的答案是肯定的:如果我们说清朝符合上述的特征,那么我们就可以说,在这个意义上,清朝是一个帝国。
在讲座的最后,欧立德讨论了将“帝国研究”引入中国历史研究所具有的当下意义。用他的话说,以帝国的视角去观察有清一代的中国,可以“让过去与未来在一起交谈(put into conversation, the past and the present)”。欧立德坦言,帝国对中国来说,绝不只是一个遥远的回忆,因此探讨历史中对帝国的理解、解释,有助于我们思考“目前的问题”。
欧立德举出前段时间热播的纪录片《复兴之路》的例子,认为其中对“复兴”的想象,即是某种帝国的记忆。他指出西方人的理解:“中国梦”即是某种程度的帝国梦。“帝国离我们当代有多远呢?这是值得我们考虑的问题。”
我们该如何评价这一“帝国转向”对中国历史研究的意义呢?
首先必须承认,对被认为是前现代的“帝国”重新燃起研讨的热情,很大程度上来源于学者们对民族主义以及现代民族—国家体制的怀疑和反思,他们试图从多元性政治共同体的角度来思考前者的限度。而对于将“911”后的美国描述为帝国的做法,同是因为以现代民族—国家为基础的世界体系及其形式平等的规范关系,不能描述当前国家形态和国家关系的现实,这一点在欧立德的梳理中已有体现。因此,转而重新挖掘“帝国”所提供的历史资源,具有很强的合理性和价值。
其次,与“帝国”的走红相伴随着的是“帝国主义”的衰落,正是这种对殖民主义与帝国主义进行泛化的论述,构成了所谓“帝国转向”的背景。取消对经济范畴的关注,省略帝国与资本主义的历史性联系,并不见得是一个明智的选择。
另外,我们必须要认识到,“帝国”这一所指繁杂、难以界定的范畴,是在19世纪以降的理论知识之中,通过与民族—国家进行对立的描述才获得相对稳定的定义的。欧立德所提到的对于帝国的界定,无论是Ronald G.Suny对不平等的强调,还是Cooper和Burbank归纳的种种特征,无一不是与现代民族国家进行对举而得出的结论。这一对举的形成具有深刻的知识背景和意识形态内涵,因此若不加检讨地运用“帝国”这个字眼时,就具有了含义繁复的言下之意:帝国专制,民族—国家民主;帝国属于过去,民族—国家代表未来,等等。因此,评估用“帝国”指称清代中国是否恰切,决不能只是简单还原到实证的层面上加以皮相的比较,如欧立德所说的“如果我们说清符合上述的特征”,那么就可以说“清是一个帝国”,而必须以对这一指称的检讨作为前提。
正是这个意义上,当欧立德指出在中国帝国从未走远时,很难不让人去体会到他的弦外之音。套用白鲁恂(Lucian W.Pye)的句式,这种论述所指的是,现代中国“是一个佯装成民族—国家的帝国”。如果在此前提下,以族性(ethnicity)与民族主义语境下的族群认同观入手考察历史,利用少数民族叙事对抗国家单一正统叙事,得出的结论对于当下政治的指涉就可想而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