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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夏乡土志”投稿】和平年代的妻离子散

75万学者已加入 壹学者2016-03-18

来源:壹学者

作者:齐心苑

  作者简介:齐心苑(1988—),女,河南淮阳人,山东大学在读博士。

  一望无垠的豫东平原,几千年来一直以农业为主,在产出大量小麦和玉米的同时,也生养了众多劳动力。每到春运,一节节人满为患的车厢来来去去,承载着无数家庭的欢聚和别离。可惜春运一年只有一次,春运持续的时间几乎是大多数家庭一年中仅能一起生活的最长期限。和平年代的妻离子散,是今日乡村时刻发生着的最普遍的事情,普遍到所有人都习以为常,习惯性地只见崭新的楼房和拥挤的街道,不见已经变形了的生死伦常。

  弟弟90年生人,是家里外出打工的第二代。比起父辈,他们这一代算不上是农民工。大多数都是初中毕业就离开家,近的一年回家一两次,远的两三年回家一次,农活和庄稼对他们来说是遥远的童年记忆。过去十年,弟弟都是春节前几天风尘仆仆归家,在家呆不到半个月,一到初六,就要天不亮就起床,背上被爸妈塞满火腿肠、方便面、水果的行囊,去赶开往县里的最早一班汽车。

  这个规律在去年被打破了。去年夏天,他在家足足呆了两个月之久,这是他自16岁离开学校之后,在家过的最长的一个假期。因为,他的女儿出生了。

  和所有要升级为父母的人一样,他对那个小生命充满了期待。离预产期还有半个月,他就从工作了4年的地方辞职了。只有辞职,他才能够自由支配自己的时间超过10天。一边忙着麦收,一边等着预产期到来。麦子收完,孩子顺利出生。我问他做爸爸什么心情,他说不出话来。我问高兴吗,他说当然高兴了。不过,欣喜如他,却是个笨手笨脚的爸爸,看着那刚出生的香香软软的婴孩儿,他就是抱不好。胳臂左拐右拐都不合适,生怕稍微一使劲就弄疼了她。每当这时候,爸妈就会一边笑他笨一边接过孩子,一而再、再而三,以致于孩子都满月了他仍然不会抱。

  俗语说:闺女喜爹。这话是有道理的。每次他凑到女儿身边,只轻轻用手指触碰她小小的胳膊,她眼睛马上就眯成弯弯一条线。他教她“啊啊”学发声,她总是很配合地嘴一张一合。看着女儿从无知无识到开始和这个世界交流,他每天都收获着惊喜。然而,看着孩子一天天成长是他这一代打工族的奢望。孩子满月没有多久,爸、妈、妻子,就催促他出去打工。他在家确实不需分担什么家务,在家人的几番催促下,他结束了自己两个月的假期。无法想象他离开家时该有多么不舍,只知道他十一假期又回了次家,千里奔波,路上来回两天,在家五天,只为了能多看女儿几眼。

  腊月二十一,他在春运大潮中回家团聚。但是,他心心念念的女儿似乎并不欢迎他。小姑娘八个多月,已经认识人,却不认识他。陌生人抱她、逗她她勉强可以接受,可是绝对忍受不了那个陌生人晚上抢占她和妈妈的大床。她又哭又闹,弟弟很狼狈地紧紧用被子捂着头不让她看见。这样过了三四天,她才习惯了他的存在。春节在各处亲戚走动中飞快过去,初六又至。小姑娘还没有明白“爸爸”是什么,弟弟就又不得不天不亮就起床,舍下尚在熟睡的女儿,背上被爸妈塞满火腿肠、方便面、水果的行囊,去赶开往县里的最早一班汽车。等弟弟下次再回家,估计小姑娘已经会喊“爸爸”了,只不过什么是“爸爸”,恐怕在很长一段时间她很难自己领悟到。

  我归校前,特意叮嘱弟媳妇最好在家带孩子或就近随意找份工作,爸爸已是电话那头的一个声音,妈妈好歹要多陪伴一段时间,留守儿童太可怜。弟媳妇未置可否,只是说,别人家孩子都是这样。真怕早晚有一天,弟弟的女儿也会像邻居家小孩一样,落寞站在胡同口,听邻居爷爷奶奶问她:你爸妈什么时候回来呀?你爸妈又走了吗?

  一代打工人有一代打工人的遗憾。弟弟这一代,很难是个合格的父亲,也许到他下一个孩子满月时,他还是不能熟练地抱起初生儿。爸爸那一代,很难是孝顺的儿子,多少人从外地回来时,病榻上的父母已经闭上了眼睛。

  第一代打工者离家,迫于早些年土地入不敷出。从在隔壁县干活,到去省城打工,再到去云南、广西等偏远的山区,爸爸打工的路越走越远,不过好在每到年尾,他们一行人都紧赶慢赶把活儿干完,坐上几个小时或几十个小时的硬座回家过年。尽管这样,奶奶的晚年时光里,爸爸已经是陪伴最多的一个儿子。农村第一代打工潮兴起的时候,还有一个去新疆的迁移潮。河南地少人多,新疆地广人稀,听说不少人去到那边团部里,包上一二百亩地,一两年就发家致富。二伯一家在这种诱惑下举家迁移,户籍从河南人改成了新疆人。

  这一走,二伯成了奶奶最挂念的儿子。路途遥远,车费太贵。二伯定居新疆后第一次回家,已经是六年过去。他进门时,奶奶拉着他的手眼泪横流。打工人大都“狠心”,老人小病小灾,一般不会告诉他们,他们知道了也只是问候几句。只有当老人生重病的时候,大部分打工人才会急急忙忙买票回家尽孝。奶奶素来身体不错,二伯一般不会回家。前年,奶奶病倒。最初大家都寄希望她能好起来,家里人也没有谁催促二伯归家。谁知后来病情越来越严重,水米难进,二伯那边才急了,但又舍不得坐飞机,心急如焚坐了几天火车。期间奶奶病情继续恶化,胆囊炎伴着内脏出血,但她一直憋着口气,等二伯回来。后来,终于等到二伯站在她面前,她才只看了一眼,张口连名字都没有喊出来就陷入了重度昏迷,直到两天后去世,再没有睁开眼。

  奶奶临终前见到了日夜思念的儿子,已经是不错的结局。前几年,农村大兴平坟运动,推行火葬,禁止土葬。土生土长的老一辈人接受不了,后辈们只得在老人死后将尸身偷偷埋到地里,一切秘密进行。有在外打工的子孙,自然是不能回来的,否则被外人看到,保不准会有人告密邀赏。某天,和爸爸经过一个爷爷家,爸爸说:“他八成死了,这两天他女儿没有再来。看地上的车辙印,应该是偷偷埋了。现在死个人,真是和死只鸡差不多!”按传统仪式,人死之后,女眷守灵,孝子跪棚,唢呐开路,告祭祖坟。然而在今日,一大部分远在他乡的子孙们只能在听完电话后,默默回想老人的音容。

  前几天看到毕飞宇的一席话,高速发展的时代和战乱没有区别,每天都在和和美美地妻离子散,读罢心有余悲。在温饱已经不成问题的今天,众人为了孩子奶粉钱、孩子上学钱、孩子成家钱、父母看病钱、父母养老钱,无奈抛下孩子和父母背井离乡。土地可借用机械和农药简易耕种,可对孩子和父母陪伴没法简化。在种种不得不的选择面前,宗族关系自然不复如前,最怕家庭伦理也步步走向崩坏。广袤依旧的平原,为什么容不下完整小家庭的安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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