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共识网
作者:遇罗锦、丁平
一.
突然,我收到一信:
“大姐,南京的一位叫做丁灏的先生,你认识吗? 他的弟弟丁平说:你们两家是世交。他想和你联系上。 发此信,也为了核实一下。”
此信是“共识网”的作者柳栋发来的。
由于我这写不好评论的人,曾经张冠李戴地认为他是广州的那位知名人士柳栋,闹了个笑话,还写篇小文纠正过;所以,我们有时通信,我干脆就称呼他为“佛佛”:一是他的博客叫“半佛半魔禅”,二是打这两个字很省事,他同不同意,我就不管了。
我立即回信说:
“佛佛, 你这人,可恨,可恨,可恨! 就因你说过,你从来不留信,看后全部立即销掉。 假如你留着,就去看看我刚认识你给你写信时,就给你写过:‘南京有我父母的老友丁大爷,他有个儿子丁灏大哥,文革前还来过我家,他尤其和哥哥特别谈得来。如果我回国看看一定去南京,很想去找他们,也不知道丁大爷和伯母是否还健在。’ 当时我写了这些话,你是只字不提,看来,你早就忘了我写过什么了。 我都不知道丁灏还有个弟弟叫丁平,当然想认识他呀!这还用说?麻烦你告诉他我这信箱,让他写信吧。丁灏大哥早就退休了吧,他一家人都好吗?”
回忆起那唯一一次见丁灏大哥来我家,是在1966年“破四旧”之前。我从“北京工艺美术学校”毕业还在实习阶段,那是炎热的夏天,当时丁灏大哥是去内蒙出差(他在南京大学)考察地质回来,路过北京特意来看看我们。
父母(尤其是母亲)一见他就喜欢如故,一转脸就对我们赞不绝口:“看你丁灏大哥,温文尔雅,极有才华,又有事业心,对老人多有礼貌,句句话都中听。” 她满脸都写着:“罗锦,我希望你和他搞对象,再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人了。”
我只知父母和他父母的友谊颇深,但为何那么深,以及丁家的历史,还真不清楚,因为父母很少给我们讲述过去的事情,我们也习惯性地不问。虽然我对丁灏大哥的印象极佳,可我当时似乎对谁都没心思去搞对象;就连我爱了四年的同班同学国栋,也是空中楼阁式的幻想,尤其是父母离婚后给我的反面影响,自己总觉得这辈子都不会有什么意中人,因此对母亲的话我就装听不见。
当时,我家的住宿条件已很拥挤: 哥哥白天劳累地在“北京人民机器厂”上班,住在他那昏暗狭窄的小煤屋里,一个不宽又发潮的单人木板床。里屋,我和姥姥也不宽的双人床就让给了丁灏大哥。外屋,除了父母的双人床外,姥姥与罗文罗勉挤睡一夜,我就睡在了放衣物的大躺箱上。
丁灏大哥说在我家只住一夜,却和哥哥坐在屋前的海棠树下,聊到大半夜,十分投机。
天热,宽大的老旧竹帘挂着,双扇屋门开着,屋里早就关了灯。而他俩,坐在海棠树下的小板凳上,沉浸在夜色的昏暗中,面对面地低声聊着天,不时地发出笑声,毫无睡意。
我躺在大躺箱上,迷迷糊糊地听着和想着:“他,是哥哥理想中的‘我’呀,哥哥把他看成是自己的活化身哪:他比哥哥大一岁,在南京,他俩从呀呀学语起就熟悉。哥哥所有的幻想和愿望:学习与人品的优秀、好读书、有才华、入团、南京大学、研究生、全国考察矿藏与岩石并游览大好河山、还可尽情地写作,这一切哥哥的追求与梦想,丁灏大哥全部实现和做到了,且优秀地继续在做着,并深刻细腻地体会着。哥哥的理想和梦想,丁灏大哥全都有了,他正是哥哥希望达到的活生生的样板。而恶运却都集中在哥哥身上了:学习与人品虽然优秀杰出,却三次报考大学都因出身问题而不被录取,他现在仅仅是在工厂才挣16元工资的体力劳动学徒工,明天,他还要劳累地去上班。”
然而,从他俩那开心的压低的笑声里,从那些我听不太清楚的谈话中,我感觉不出哥哥的任何酸楚和委屈,也感受不到丁灏大哥的任何歧视与傲慢。似乎他俩早就融为一体了:是他们谈论着社会的现象与政治?还是社会的风气?或是远方所见所感的风土人情? 就算给他们十天半月,他们也聊不完呵。
无论他俩在聊什么,他们视对方仍是彼此六岁时的纯真无暇。一个是在初中的“入学登记表”上没写“资本家和右派出身”的成功的他,一个是因写了“资本家和右派出身”的永不能成功的他。其实,他俩完全是一个人,完全是被人为的政治,活生生地拆开的两个不同的样板。
而让我感到欣慰的,是他俩谈话时的心情:自由自在地直抒胸臆﹑互相的理解与提升,全不受社会的政治、舆论、歧视与等级的影响,这,需要有多高的修养和心胸啊!需要有多么丰富的知识啊! 他们只被对方的思想与人品所吸引,忘记了疲乏,忘记了应该去睡觉; 他俩知道这一夜过去,将不知何时才会再相见,他们宁可一夜不睡;这,又需要多深的理解和爱!
遗憾的是: 过去的几十年来,中国都没有什么节假日。谁出差路过哪个城市去看望亲友,顶多半天一天就得离开,不仅不可能为这向单位请假,更不可能为这失去不易得来的工作。
丁灏大哥走后,便与哥哥经常通信,好像那一夜的聊天还远未聊够。每次的来信,哥哥都爱不释手,赞他有文才有思想,且一手潇洒漂亮的钢笔字,哥哥极为珍爱地保存着他的每一封信。往往, 他会情不自禁地夸赞:“看这首诗,他写得多好!”
回信时,除了叙述生活里的事,他便也以诗回赠。
不久,文革“破四旧”来临, 有一天, 丁灏大哥突然给哥哥来信说:“这是我第一次给你写信” 草草几句问候便结束了。哥哥便明白了,于是将他的信全部烧掉了,也回信说:“我也是第一次给你写信......”
哥哥把这事告诉了我,并看他亲手烧了信。当时我还不以为然,心想:“真有那么严重吗? 那些都是心灵的真迹啊,烧了多可惜!”
往后,就是我因日记被劳教,哥哥进了监狱被判死刑,俩弟弟去陕西插队......我们两家人,彼此无音信直到今天。一晃,就是半个世纪!
没想到通过柳栋这位神交,竟联系上了。
次日(7月6日), 柳栋回信说:
“我有印象,大姐过去谈到过地质学院的丁灏先生(我就是在科学大院长大的)。 但是,不得不遗憾的告诉大姐:前两年丁先生已经过世!他在文革中也被隔离审查,好像和你哥哥的案件有关。出狱后,一直受到打压,直到郁郁而终。 他的弟弟丁平是在网上看到大姐和小弟的对话录,才通过他的同事和我的姐姐联系上的(她俩过去认识)。 具体情况,尚不了解。
待你们两家故交重新联系上,小弟也会知道的更多吧。 明天白天我就跟丁平先生联系。 我知道,大姐看到这封信,心情会难过。这就是我们必须面对的现实!”
我的眼泪唰地流下来了。
二.
罗锦大姐:
您好!我是南京的丁平,系丁灏之弟。在《共识网》上读到您写的文章中提到丁灏大哥,我很激动!半个多世纪过去了,您还记得我大哥!
中学时的丁灏
根据您文章中有关柳冬先生的线索,我通过各种渠道寻找柳冬先生的联系方式,以期得到你的联系方法。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与柳冬先生联系上,并得到您的邮箱地址。
下面我简单把我们家庭文革以来的情况向您介绍一下:
我父母与您父母是多年老友,友情可以追溯到上世纪四十年代,文革之前他们一直保持联系;我父母亲由于文革中丁灏受到迫害而担惊受怕,分别于1971年和1976年去世。
我们可以算是世交,特别是我大哥丁灏与您哥哥罗克兄都是智商极高的才子。您的记忆力确实很好,大哥丁灏1958年考入南京地质学院(后该院水文地质专业并入南京大学地质系,1966年春于南京大学地质系研究生毕业)。文革期间,丁灏因受罗克兄的《出身论》的牵连,被关押六年,受尽摧残迫害,头部被打伤,留下了严重的后遗症----癫痫;尽管如此,他以非凡的毅力,克服身体上的疾病,在地质、考古、书法、文博以及西方现代艺术等领域发表了许多文章,成为一位有一定知名度的学者。丁灏不幸于2010年4月去世。2013年中国戏剧出版社出版的《独行蹊径》有较详细的介绍。
我们兄妹一共六人,丁灏是大哥,我最小,四个姐姐,现在都住在南京。
如果您回国,请能抽空到南京来,大家见见面。
为了联系方便,我们能否建立微信联系?我的微信号是......,您邀请我加入微信朋友圈,我确认即可。
盼收到你的回信!
祝
吉祥安康!
小弟丁平
(下面是他的家庭地址,手机与座机电话号码。)
接着,丁平又一信说:
1966年文革开始时我才九岁,不谙世事;但有些事情还是有记忆的:1967年十月罗克兄来过南京,曾来我家看望我父母,当时灏兄不在家,罗克兄小坐一会儿就离开了。他高高的个子,戴副眼镜,一副文质彬彬的知识分子形象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我之所以在上个邮件里说灏兄“因受罗克兄的《出身论》的牵连,被关押六年”,是缘于罗克兄被捕后,1968年,北京市公安局派专案人员来南京我家、我父亲单位和丁灏兄单位“南京大学”调查。北京市公安局专案人员在我父亲单位对我父亲说:“你朋友的儿子遇罗克是现行反革命,你儿子丁灏是幕后主使。”我父亲听了以后就倒下中风。
丁灏兄后来说,他被北京市公安局专案人员提审数次,意欲挖出罗克兄的幕后指使者。
还有一件事要告诉您,大约是1982年左右,丁灏兄去北京办事,曾去北京玩具六厂找过您,厂里人说,您当时已经不在厂里了,好像是调到作协去了。
我出生于1957年5月,属鸡。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比大姐小一轮。该读书的时候遇到文革,荒废了学业,只读到文革时的高中毕业;1979年进工厂当工人;成家也比较迟,没有子女。
丁平最近的来信:
罗锦大姐:您好!
多年来我基本没有信可写,也不会电脑打字,已经发给你的邮件是我自己起个草稿,请朋友帮忙打字,所以回复不及时,望谅解!至于其他顾虑,我是一点没有!只是写作能力太差,所以这篇文章就劳您多费心了!发表之前请给我看看。
关于丁、遇两家友情的由来与发展,因我是家里最小的,知之甚少,只是从父母和灏兄谈及遇家时获得一些零零碎碎的信息,既不完整也不详细。这几天,我也问了四个姐姐,试图多收集一些有关我们两家往来的情况,可惜,她们了解的也就是我知道的。下面尽我所知叙述如下:
1946年,我父亲(1911--1971)在徐州与友人合伙开了一家名为“华丰转运公司”(即现在的物流公司),通过铁路做运输生意。听父亲说,伯父遇崇基系日本早稻田大学土木建筑工程系毕业,与伯母王秋琳在徐州开了一家营造公司,伯母是个精明能干的女人!我估计他(她)们就是在那个年代因生意上的往来而成为朋友,进而成为挚友。你们家1949年北上到北京;我们家由于祖父祖母住在南京,于1951年南下至南京。父亲来南京后买了二处房产,并与朋友合伙开了一家拍卖行,公私合营后任拍卖行副经理兼估价师;母亲在家料理家务、照顾孩子,没有工作。“三反五反”运动中,父亲因人缘好,或是还算幸运,没有受到厉害的冲击,但是,家里一处临街的门面房产被没收,没收的具体原因我就不清楚了。
父亲丁浦哉
我叔叔丁庆元(1926--2003)1949至1952年在“北方交大”读书期间,与崇基伯父有往来。毕业后被分配到东北,后因关节炎调至武汉“铁道部武昌机车车辆厂”,1957年被打成右派,被送去劳动教养,一去就是20多年。平反后在当地教书,退休后回到南京,终生未婚。
关于灏兄1982年去玩具六厂找您一事,我也是后来听灏兄说的,至于灏兄为什么没有去直接你家找?我估计一是灏兄时间比较紧,二是他认为你们家可能已经不住在老地方了。
我的四个姐姐情况如下:
大姐丁惠珍,1945年出生,已退休,育有二个儿子;
二姐丁惠珠,1947年出生,已退休,育有一女;
三姐丁惠蓉,1950年出生,已退休,育有一女;
四姐丁惠芳,1954年出生,已退休,育有一女;
灏兄出生于1941年9月23日,1980年与王姓女士结婚,不久即离婚;此后一直未再婚,无子女;
我出生于1957年。
我在找家里老照片时, 发现了灏兄大约写于1980年左右的“杂诗四首(悼遇罗克)”,扫描件见附件。
文革前的全家福
三.
我很久没哭过了。
心里从未这么痛过。
“文革期间,丁灏因受罗克兄的《出身论》的牵连,被关押六年,受尽摧残迫害,头部被打伤,留下了严重的后遗症----癫痫......”
受《出身论》的牵连,这可能吗?
文革“破四旧”之前,他俩就把彼此的信全部烧掉了,两个极为理智的人,以后在那无法形容的骚乱里和惨无人道的打砸抢中,自然不会有任何联系。接着,在广州和北京就是油印的《出身论》,在北京是铅印的《出身论》和一期期的报纸,六期《中学文革报》的头版头条文章,以及其他的化名文章,都是哥哥白天劳累地上班,夜晚及周日为报纸赶写的,他怎么有空,怎么有可能去与丁灏大哥联系?!他怎能不深知避免牵连任何人,何况是自己的挚友?!
除非只有一个可能:《中学文革报》的读者来信需用麻袋装,罗文罗勉他们是用平板车,从邮局一车车地拉走。或许南京也有此报纸的流传与复印,丁灏大哥看了以后,赞不绝口,他并不知道“家庭出身问题研究小组”的笔名就是遇罗克,一定会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给报社写过信。哪怕他用了假名,但公安还是会侦破的。
尤其是:哥哥把很有水平又深为感动他的来信地址及人名,抄在了一个本子上,共有三千多人。哥哥在工厂被捕时,公安人员来家搜查,也把它搜走了。哥哥的审讯材料为何有满满的八麻袋之多?因公安局认为他要搞党派,但哥哥是拒不承认的。审问他:“为何你把人名地址记在这个本子上?”哥哥甚至回答:“我也不知为什么。”为此他受了大罪,背铐整整半年;是否还有其他的人身惩罚,不得知。 既然他不想交代任何人,又不能胡编滥造,他也只能如此回答了。故在他的死刑判决书里有一句:“在押期间气焰嚣张。” 但,绝对不会因为哥哥不交代,就不加罪于来信的读者的。
公安局总想找出一个写作班子,一个有很多人的组织,他们总是不相信哥哥一人就能胜任。
直到改革开放时,令人怀念的胡耀邦主席当政,哥哥的专案组对父母透露:“由于这三千多个地址,每一个人都受到了严重的惩罚。”但怎样惩罚,他们不会讲。 因此,当专案组问到父母有何要求时(只能提三个要求),母亲代表全家回答道:“第一,给所有受遇罗克牵连的人平反。”
过后,有朋友对父母说:“您不提那个要求,照样也会给他们平反的,受害人自己都会提出的。您这么一来,就失去了一个条件。”
但父母一点也不后悔,他们觉得:唯有把这作为第一个条件提出来才安心。
可以设想: 文革时,即使丁灏大哥根本不知道“家庭出身问题研究小组”的笔名是遇罗克,即使他给报社写信时不写真名,但由于信封上的邮戳是南京来的,哥哥认识他的字迹,更由于信里内容的高水平,哥哥会立即知道是他写的。既然连哥哥都能很快知道,公安局那么多有水平的侦探,也绝对不是傻子。
正因哥哥知道了这封读者来信是丁灏写的,所以才有了后来的联系以及哥哥对他的以诗鸣志(见下第六节)。
丁灏是“<出身论>的后台”,这连边儿也不沾哪!如果哥哥不是如此地与丁灏联系上的话,他绝对不会冒失地给丁灏邮寄信件,甚至谈论报纸的事的;因为他知道这会有极大的风险。
唯有哥哥的生死之交、他的父母也与我家是老友、“北京25中”初中同班三年的郝治, 以自称“马列”的假名,代替哥哥,每天在北京四中的“<中学文革报>接待站”,接待着就近的以及不远万里而来,许多想亲眼见到作者的读者们。
郝治是已经把命豁出去的。后来他所遭受的巨大折磨与惩罚,他所有的磨难与经历,就不在这里叙述了。
丁平信里说:“1967年十月罗克兄来过南京,曾来我家看望我父母,当时灏兄不在家,罗克兄小坐一会儿就离开了。他高高的个子,戴副眼镜,一副文质彬彬的知识分子形象,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1967年十月,哥哥去过南京?从未听家里人说起过,家里人一定是根本不知道的。哥哥不想讲的话,他绝对守口如瓶。
1967年四月份戚本禹宣布:“<出身论>是大毒草!”,报纸不得不停刊了。而在那之前,哥哥早已被暗探日夜跟踪已半年多了。所以,他出发去南京或去北戴河,都是极为困难,几乎不可能的。
1967年初秋(十月)时, 他请了一周病假(一个手指的灰指甲被拔掉),借此去了北戴河, 在海边的沙滩上,与《中学文革报》的成员们意外地相遇。
我曾想过:他究竟是如何逃脱了公安的盯梢的?死胡同“果局大院”极为狭窄的胡同口,只需一位公安把守在那里, 他就跑不出去。
唯一的可能,就是当初,哥哥决定把又黑又潮的小煤屋作为卧室和书房,我和谁也不商量,拿起斧头,在那狭窄的又糟又糠的后墙上,凿了一个洞,姥姥气得直责备,哥哥见了咯咯地乐;房管局的人来了不仅做了屋门,还安了个后窗。那个后窗较高又小,但不胖的人是能钻出去,跳在地上也没问题的。窗外就是一个街道办的“被服厂”的大院。哥哥一定事先侦察好了地形与进出口。除此之外,在这死胡同里,他是插翅难飞的。
家里人谁也不知他要去北戴河的计划。那个月他少交了父母工资,他不肯花《中学文革报》的分文, 因为他对这报纸的心情太神圣也太圣洁了。
他去看望丁灏,一定是在去北戴河的去或返回时。他一去或离开北戴河,以及在旅馆的居住,都是独来独往,没有与报社成员们在一起。正因为在他的计划里,有一个他必须见到丁灏的内容。
他要去看望还未见过的大海,让大海的开阔灵魂给他以心胸和力量; 他也一定要去看望丁灏---他理想的化身与挚友。
或许他不肯定自己一定会死,但也未必。因为他早已做好了会牺牲的准备。
可叹,他竟未见到他。哥哥无法多呆,因为他要准时地赶回北京,次日还要准时地去上班。老天又一次违人心愿地安排了:让哥哥把满腹重要的话、知心的话、诀别的话,都再没有机会向丁灏诉说。
情义---那心里的痛呵!
四.
在1982年,丁灏大哥竟去了“玩具六厂”找过我? 我丝毫也不知道。丁灏大哥的情义,令我泪水涟涟 !
是的,他没去找父母,他的猜测是对的:我家人已搬家不止一次,从东四北大街果局大院搬到三里屯,又从那里搬到罗车坑,往后又搬到永定门外......千千万万个“非红五类”的家庭,因历次的政治运动,他们的四合院、好房子都一次次地被剥夺了;住处都是越来越坏、越来越次、越来越小, 都被迫地远离了北京市中心的居住区、被边缘化了。一旦被边缘化,就再无可能返回市中心的繁华地带居住了。
1982年,我从玩具厂调到刚成立的北京市委直属的《学习与研究》杂志社去做美编。这之前的信息,是哥哥的高中老同学,被关了13年监狱刚被平反的王学泰大哥在电话里介绍的,他说,他认识市委的一位老同学,知道那家新成立的杂志社正需要一位美编。
我去杂志社找了领导谈话,自我推荐之后,马上通过了。
不久,因拙作《春天的童话》而受到官方大报刊的批判,我社主编徐老顶着压力,告诉我:市委在深究,是谁帮了我的忙来到杂志社的?我自然不能说出在市委工作的那个人和哥哥的老同学王学泰,只说是自己听说这里需要人的。
我怎么可能象玩具厂领导对丁灏大哥说的:“被调到作家协会”了呢? 作家协会,难道会要我这样的人吗?
然而,在哄哄闹闹的“反精神污染”中,“北京作协”忽然给我邮寄来一个作家协会的会员证!我从未申请过入会,是谁做主张发给我的? 我到今天都不知道。但我是那么受感动!这无声的语言告诉了我:人心所向。至今,我还完好地保存着它。在入德国国籍时,我上交了中国护照,却仔细地保存着这两个证件:“北京作协”的会员证和“学习与研究杂志社”的记者证,它们是我一生的珍贵纪念。
但,因受批判而被迫在家停职反省, 更因找不到工作,最后只好走出国门。
而就在那1982年,我的两个《童话》与“离婚”,在全国正热闹得沸沸扬扬,父母和俩弟弟都十分生我的气,觉得给家里带来了巨大的议论和麻烦。因此,我连父母家都不爱去,孤单单地一个人挺着;只知道自己做得没错,只感念有很多读者在支持我。就在那时,丁灏大哥竟然来北京找过我?!
此时, 距那时三十几年过去, 眼泪止不住地流,是为他的情意深深感动:他代表死去的哥哥来关心我,他一定要看到我,要给我鼓励,要问询个清楚和究竟。他仅仅那么点儿时间,因为他必须按时登上火车返回南京---正像哥哥当初去北戴河时找他一样,就那么点儿时间---火车票不好买;工作单位不能无故请假,否则会失去工作;也没有住宿的地方......种种的不便和规定,都使得他心中那份沉重的嘱托和谆谆的情义,难于实现!
我一边流泪一边幻想: 假如1982年,丁灏大哥见到了我, 假如我们都没结婚或是离了婚,或是愿意再去离婚,如果他问我:“罗锦,你想和我结婚吗?”
我会痛快地回答:“想。”
“那你只能去南京,我不可能来北京定居。”
“在哪儿都有幸福的夫妻。”
“其实,文革前去北京时,我就有这个意思。”
“那时我糊里糊涂,什么都不懂。”
“你说说,你想和我怎么过?”
“穷就穷过,富就富过。每天都过得有意义和愉快。因为有太多的不言而喻的想法;因为有太多的互相理解与支持。直到有一天,我们俩都想死时,就给世人留下一封诀别的愉快的信,一起躺在床上,手拉着手,安安静静地、象睡着了一样地死去了---多幸福啊!”
五.
往事,一幅幅的画面,犹如电影里的一幕幕:
又回到1953-54年,“三反五反”过后,已和父亲离了婚的母亲,带领我们离开了“北新桥水獭胡同12号”的大院落和日本洋房,搬到了东四北大街“果局大院”,母亲买下的一个小四合院。那时,除了老租户陈奶奶和她的两个中年儿子住两间屋之外,其余的十间屋子都是我家人住着。
1953年,母亲的四个孩子。北京东安市场内“怡生照相馆”。
1954年,父母尚未复婚,哥哥小学毕业考入“北京25中”。
我们不爱打听大人的事,因姥姥早就说过:“打听大人的事,没规矩。”姥姥的老北京训语一条条的,不到时候都不说;一旦说了,就是有的放矢,谁也不会忘的。外加政治运动一个接着一个,母亲又那么忙,哪有和孩子们闲聊的时间? 往后接连着文革, 一家人被打落地狱一般,互相离散而自顾不暇,所以,到底父母和丁大爷是怎么认识的? 为何交情那么深?他们在南京的家里,是如何谈论我们的?在我和小平通信之前,我一直都不清楚。就算能通信了,我想知道的,也不是都能知道得很详细。
就连哥哥儿时的详细履历,也是这次文革五十周年,因与他65中的同学黄西孟联系上了,我们信里几次的争论与核实,以为才搞清楚了;但见了小平的信之后,又得详细地补充了:
1.“七七事变”后,爱国的父母从日本东京回国,由于母亲的娘家和亲戚都在北京,所以1941年父母先到达北京订婚和结婚。 婚后,因父母的同一工作单位“建设总署”在南京,所以二人迁往南京,1942年哥哥在南京出生。在南京,父母认识了丁大爷全家人;
1936年,15岁的母亲在日本东京学习商业管理
2. 国共战乱,飞机炸弹,全家不得不搬到徐州,在那边有母亲的老友姜中秀叔叔一起开办过“营造”企业,与开办企业的丁大爷一家也有业务往来; 1946年我在徐州出生;
3.父母又搬回南京,哥哥6岁在南京上小学一年级;丁灏大哥与哥哥同年级。由于两家经常来往,他俩从儿时起就相熟;
4.1949年,一些有远见有头脑的小业主和资本家都洗手不干了,宁可去做职员,而父母却相信前途光明,决定去北京开办“大业营造厂”和“理研铁工厂”,买下北京市北新桥水獭胡同12号那座日本洋房和二亩地的大院落(与“北京男五中”一墙之隔的紧邻),全家迁往北京;
5.哥哥先在灯市口“北京育英小学”(即“北京25中”的前身)从二年级上到四年级;
6.从五年级起,他转学到“北京市东四区一中心小学”(现在的“北京府学胡同小学”),同年,我(六岁半)也考入了此校一年级,与他每天步行半小时去学校,若不带午饭又下午有课时,每天四趟共两小时来回地往返; 因家里经济并不宽裕,步行是为了省车钱。他六年级毕业时,我二年级还未入队。
以上详细的履历,在哥哥以及我们上初中填写履历表时,是不会写得如此详细的。母亲认为履历写得越简单越好。
但可笑的是: 我家四个孩子竟然是两个出身; 我和哥哥奉母之命填写的是出身“资本家”,因在“反右”前,母亲正在得意之时:她是北京市代表,全国妇女代表,北京市工商联副主任,副厂长,还在中南海与毛主席合影,还曾经想过入党,她不仅不为“资本家”这身份担忧,相反,她还很自豪得意呢。但到了俩弟弟上初中时,说什么也要填父亲是工程师的“职员”出身了。他俩说:“我们又不想入团,怎么会调查我们? 同学中 隐瞒出身和政治情况的,绝对不会只有我们两个。”所以他俩从未受过班主任老师的刁难和歧视。
而哥哥一定要入团,他就必须把家庭情况交代清楚。最上进和诚实的人,也就最倒霉,他的初中和高中都深受政治歧视。
历次的政治运动,摧毁的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过了半个世纪,当遇家与丁家的人再次相逢时,唯有许多不为人知的情义,令人痛彻心骨......
那些电影般的画面是永生难忘的:
每当丁大爷从南京来信,母亲就高兴地对姥姥说:“浦哉来信了。”也对我们孩子们说:“你丁大爷来信了。”她就高高兴兴地看信,简略地叙述着南京那家人的生活近况,总之,一切都挺好。父亲有时来看望我们,母亲回回不忘把丁大爷的信给他看。
当时我在上二年级,瞥见到那几页信纸上的龙飞凤舞又自成一格的浪漫字迹,正如丁大爷叙述生活情景时的豪爽与开朗。
不久,丁大爷来到我家看望我们。彼时父母尚未复婚。 家里住处宽敞,客人独居一间单独进出的屋子。高大魁梧又亲切的丁大爷,言谈话语,举手投足,活像母亲的亲哥哥。在客厅里,他俩隔着茶几,对面坐在小沙发里,与母亲聊得十分融洽投机。母亲两手飞快地织着我们的毛衣或毛裤(那是她每年乐此不疲的家务和“任务”),喝着茶,一面和丁大爷聊着与感叹着。
初夏,无风的蔚蓝晴天,客厅的双扇木门大敞着。 院里四角花坛的花,正在盛开。我在院子里独自玩耍,闻闻这朵花,闻闻那朵花。 姥姥和保姆吕姨都在各自的屋里休息,哥哥和俩弟弟也不在眼前;离了婚的父亲自然在他那小家里正享受着甜蜜与幸福。
只听丁大爷说:“秋琳,别织了,咱俩跳跳舞吧,我好久没跳了。”
母亲有点不自然:“跳舞?也没音乐呀。”
“来, 我自己哼音乐。”丁大爷把母亲拉起来,亲切地把她揽在怀里,他比她高出一大块,显得那么魁梧,大度和体贴。就在那间并不很大的客厅空地上,两人慢慢地悠闲地起舞。丁大爷没有哼音乐,似乎,他只想用这种方式,给予母亲兄长般的爱; 也只想用这种方式,让一直充当父亲的母亲体会到还有十分爱她的人。母亲变得少有的温顺和舒心, 那舒心里含着感动, 她那表情是我一生中从未见过的; 一切,只沉浸在友谊的爱与理解中......
六.
丁平的信:
......1972年灏兄落实政策后,工资恢复并补发了隔离审查期间扣发的部分;由于他在隔离审查期间头部被打伤,留下了严重的后遗症----癫痫,难以继续从事野外水文地质考察工作,调入南京大学图书馆工作。他不甘平凡,以其聪明才智和非凡的毅力,克服身体上的疾病,在地质、考古、书法、文博以及西方现代艺术等领域都有所建树。用“郁郁而终”形容他不符合事实。
当我找出灏兄悼念罗克兄的诗稿时,虽然以前也读过这四首诗,但是睹物思人,依然被他们之间兄弟般的深情厚谊所震撼!我的泪水忍不住夺眶而出,心情久久不能平静......
大学毕业时的丁灏
晚年,静心读书与著书的丁灏
杂诗四章(悼遇罗克)
(一)
血荐乾坤头不轻,拼将玉碎默雷鸣。
健儿含笑作豪鬼,千载龙泉夜有声。
(1)《出身论》正式出版后,罗克有诗赠我称“十年读典此剑成”又言献身之志曰:“鬼豪回首堪笑慰”
(二)
相期风雨未绸缪,谁信斯人真断头?
讯报春回寒欲尽,情余梦灭泪不流。
怜才笛咽古今赋,伤乱黍离班马忧。
细看长征修远路,前驱血印在神州。
(2)罗克于六七年十月与我诀别,余南归,得其赠诗曰:“未有余情贻少年”,“羌笛一梦两地声”。
(三)
遇生赴国忧,慷慨一奇男。
逆风奔骐骥,偷火沥心肝。
强项立天地,横眉斥权奸。
烈士贱头颅,岂薄细碎冤?
人生本易老,急书胆剑篇。
(3)清龚自珍诗:“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
(四)
遗业艰难赖众英,网罗冲决贵先行。
心忧天下方无我,红落春前最有情。
破夜光华星烂璨,攻书马列志坚贞。
死灰莫道飞不起,封建幽灵誓扫清。
丁 灏
于 南京大学
丁灏手稿一
丁灏手稿二
丁灏手稿三
仅以此文,敬献给灏兄﹑罗克兄和我们的父母。
2016.7.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