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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第一部政治学教科书的诞生

75万学者已加入 壹学者2018-01-28

来源:微信公众号“听道讲坛TnDao”

作者:高力克

自由之歧义

高力克

严复的启蒙思想取资于苏格兰启蒙运动以降的英国古典自由主义。尽管他负笈英伦的 19 世纪 70 年代后期,维多利亚时代晚期的新自由主义代古典自由主义而兴,但严复仍对现代早期启蒙运动的古典自由主义情有独钟,体现了一个迈入转型时代的中国思想家之清醒而深刻的问题意识,他并未忽略古老祖国与现代英伦的时代落差。

早期思想启蒙运动代表:卢梭。主要思想:①天赋人权、人民主权;②社会契约说;③革命合法性;④私有制是不平等的根源等

严复倡言的自由,属于古典自由主义的范畴。在《论世变之亟》中,他对“自由”作了如下定义:“彼西人之言曰:唯天生民,各具赋畀,得自由者乃为全受。故人人各得自由,国国各得自由,第务令毋相侵损而已。侵人自由者,斯为逆天理,贼人道。其杀人伤人及盗蚀人财物,皆侵人自由之极致也。故侵人自由,虽国君不能,而其刑禁章条,要皆为此设耳。”自由即人人生命、财物受法律保护而不受侵损的权利,这种否定性的自由亦即伯林所谓“消极自由”,它属于古典自由主义的概念。

1899 年,严复着手翻译约翰·穆勒(今译约翰·密尔)的名著《论自由》(On Liberty)。书中,严复以“自繇”代替“自由”,作“liberty”的译名。根据他在“译凡例”中的解释,“繇”与“由”二字古相通用,“繇”义抽象,更合“liberty”之玄名。然而,自繇之原义,指不为外物拘牵,而并无“liberty”的公民权利之义,这让严复对书名的翻译颇费周章。

约翰·穆勒

他 1899 年原拟书名为“自繇释义”,至 1903 年出版时又改书名为《群己权界论》。应该说,以“群己权界”译“liberty”,相当精确,尽管字数稍多。穆勒《论自由》的中心主题,是关于个人独立与社会控制之间的合理限度。

作者在引论中强调:“这里所要讨论的乃是公民自由或称社会自由,也就是要探讨社会所能合法施用于个人的权力的性质和限度。

严复将穆勒原书宗旨,归为“小己国群之分界。”显然,“群己权界”是一个忠于原著的精当译语,它把握了穆勒自由理论的精髓,并揭示了中西自由观的深刻差异。

在《群己权界论译凡例》中,严复指出:“liberty”之古义与“freedom”同,义谓无趑碍,与奴隶、臣服、约束、必须等义对立。中文自繇常含放诞、恣睢、无忌惮诸劣义,此为后起附属之义,其初义指“不为外物拘牵”,无褒贬之义。自繇即为所欲为,如独居世外之人可享无限自繇。“但自入群而后,我自繇者人亦自繇,使无限制约束,便入强权世界,而相冲突。故曰人得自繇,而必以他人之自繇为界。”在此,严复区分了“不为外物拘牵”的天然自由和“法律下的自由”,即公民自由。

严复强调:自繇亦有文明与野蛮之分。文明的自繇是有限的自繇。完全自繇惟有上帝能享,禽兽则无自繇,只有人道介于天物之间,有自繇亦有束缚。文明进化的程度愈高,人类所以得自繇自主之事愈多。故只有自治力强的人能享自繇之乐。

自由是一个历史演化过程。严复指出,在贵族政治下,人民对贵族而争自繇。在专制政治下,则人民对君主而争自繇。至立宪民主,贵族、君主同受法制约束而无从肆虐,故自繇所与争者在社会、国群、流俗。“穆勒此篇,本为英民说法,故所重者,在小己国群之分界。然其所论,理通他制,使其事宜任小己之自繇,则无间君上贵族社会,皆不得干涉者也。”在严复看来,自繇具有道德价值。“总之自繇云者,乃自繇于为善,非自繇于为恶。”

在《老子道德经》(1905)评语中,严复将老子自然无为的思想融入自由:“故今日之治,莫贵乎崇尚自由。自由,则物各得其所自致,而天择之用存其最宜,太平之盛可不期而自至。”

在君主立宪暗潮涌动的 1905 年夏,严复应上海基督教青年会之邀讲演立宪问题,讲稿被报刊广为转载,翌年由上海商务印书馆出版单行本《政治讲义》。

严复的讲稿参照 19 世纪英国剑桥大学教授约翰·西莱(John Seeley)的著作《政治科学导论》而写成。《政治讲义》被视为中国第一部政治学教科书,自由是严复讨论的一个中心问题,此时他又恢复使用“自由”译名,以代替古雅的“自繇”。

严复指出,自由与管理具有辩证性。自由与管理相对立,自由即惟个人之所欲为,管理则必屈私以为公。同时,自由诚然为最高之幸福,但在社会中人们欲享受幸福,使数量最多的人得到最大幸福,则自由必须与治理并施。“纯乎治理而无自由,其社会无从发达;即纯自由而无治理,其社会且不得安居。而斟酌二者之间,使相剂而不相妨者,此政治家之事业,而即我辈今日之问题也。”

严复发现,天然自由与公民自由之间存在深刻的吊诡。自由与管束相对立,而并非专制的对立物。专制之朝固然残民以逞,而于民事反而无所干涉,听其自生自灭,政府所责取的仅赋税徭役。而议会民主之制,则往往治权大张。“自十八世纪以来,民权日以增长,其政界弥变,其法制弥多,其治民亦弥密。虽论者大声疾呼,计哲诸家,力持放任主义。

顾今日国家,其法制之繁,机关之紧,方之十八世纪,真十倍不翘也,若定自由为不受拘束之义,彼民所得自由于政界者,可谓极小矣。”此即古今自由之异。而且,自由之于东西方亦意义不同。“夫民权政府所事之过多,与专制政府所事之过少,二者为利为害,今且未暇深言。略而论之,则不佞于欧政府,当以清净无为为箴,而于亚政府则以磅礴弥纶为勖。”

严复进而质疑自由概念之歧义及内在矛盾:“自由名词中所含二义:一为政令宽简,一为有代表议院。是二义者,不但不能相合,实且几于相灭。”从“自由”之不受拘束的古义而言,专制政府少责任,主放任而多自由;民主政府多责任,主干涉而少自由。

严复相信,日后中国如果强盛起来,政府权柄恐亦日益扩张,国民之自由反而会减少。这将是由无责任政府转向责任政府的必然趋势。严复看到了政府责任与自由的辩证关系,这里的自由指原初意义的个人自由,而非民主社会的公民自由。

严复进而强调在文明社会中自由的限度:“自由二字,合依最切之义,定为与政令烦苛或管治太过对立之名词。”“然则自由充类至尽,不止与政令烦苛、管治太过为反对也,实与政令、管治为反对。是故人类无完全十足之自由,假使有之,是无政府,即无国家。”严复认识到,自由的逻辑若推至极端,那种与政令管治相对立的绝对自由,就是无政府无国家的自由,这种绝对自由并不存在于文明社会。

在严复看来,人们对自由的误解源于其未明自由之歧义,自由有原始义与引申义之别:“故释政界自由之义,可云其最初义为无拘束、无管制。其引申义,为拘束者少,而管治不苛。此第二引申义,即国民实享之自由。但考论各国所实享自由时,不当问其法令之良窳,亦不当问其国政为操于议院民权,抑操于专制君权。盖此等歧异,虽所关至巨,而实与自由无涉。

时人著论演说,好取自由名词,感慨唏嘘道之。一若民既自由,则国无不强,民无不富,而公道大申也者。习之既久,二意遂不可分离。但诸公既闻前言,则知此非科学家事。”严复所言自由,“非个人之自由,乃政界国民之自由。”此即公民自由。无拘束无管制为个人之自由,拘束少而管治不苛则为国民之自由。此时,严复对自由的理解,对自由与民主关系的辨析,显然较之十年前《原强》的观点更为复杂而深刻。

严复亦不再坚持自由的道德价值,而认识到自由具有为福又为害的两面性。“以自由为幸福者,有时而然,而自由为灾害者,亦有时而然。自其本体,无所谓幸福,亦无所谓灾害,视用之者何如耳。使其用之过早,抑用之过当,其为灾害,殆可决也。”国民能否享自由之福,则取决于国民程度。严复警告:自由若用之过早或过当,都必将造成灾难。

在严复看来,自由是人类文明进化的产物,而非卢梭所谓的天赋自由。“初民生事至劣,以强役弱,小己之自由既微,国群之自由更少。……往者卢梭《民约论》,其开卷第一语,即云斯民生而自由,此义大为后贤所抨击。赫胥黎氏谓初生之孩,非母不活。无思想,无气力,口不能言,足不能行,其生理之微,不殊虫,苦乐死生,悉由外力,万物之至不自由者也。其驳之当矣!……吾未见民智既开,民德既烝之国,其治犹可为专制者也。”严复相信,自由随文明进化而发展,在民智民德发达的国家,自由必将取代专制而兴。

从 1895 年的《论世变之亟》、《原强》到 1906 年的《政治讲义》,自由之义在严复那里有了很大的变化。《原强》揭示了西方文明“自由为体”的价值内核,但对自由之义并未详作诠释。在《群己权界论》“译凡例”和《政治讲义》中,严复对自由之义作了深入的阐释,分析了自由之原始义与引申义以及中文自由与“liberty”的异同。他对自由的价值评判,亦从肯定自由为善转变为自由具有为福又为害的两面性。其关于“个人之自由”与“政界国民之自由”,则区分了古代自由与现代自由。

对严复来说,自由固然是国家富强的工具,但其亦为人类文明进化的方向。自由具有人道的终极价值,国家的主体是公民个体。他在《天演进化论》(1903)中表达了己重于群的自由主义观点:

“国家社会无别具独具知觉性,

而必以人民之觉性为觉性。

其所谓国家社会文明福利,

全〔舍〕其人民之文明福利,

即无可言。

斯宾塞曰:生物幺匿(个体)无觉性,而全体有觉性。至于社会则幺匿有觉性,而全体无别具觉性。是故治国是者,必不能以国利之故,而使小己为之牺牲。盖以小己之利而后利群,而非以群而有小己,小己无所利则群无所为立。”

严复显然认同斯宾塞的个人主义,肯认个人之价值。他进而指出,群重己轻的观念是古代文明的传统。“希腊、罗马前以哲学,后以法典,皆著先国家后小己为天下之公言,谓小己之存,惟以国故,苟利于国,牺牲小己,乃为公道,即我中国旧义亦然。故独治之制得维持至六千年不废。必待二十世纪,外潮震荡,而所谓共和国体始兴。

子云民生所以为国固矣,然子所谓国者,恐非有抽象悬寓之一物,以为吾民牺牲一切之归墟。而察古今历史之事实,乃往往毁无数众之权利安乐,为一姓一家之权利安乐,使之衣租食税,安富尊荣而已,此其说之所以不足存也。”

在严复看来,先国家后个人是古代希腊罗马和中国政治传统的共同特点,而个人本位则是现代共和政治的价值观念,个人代国家而兴是人类文明进化的趋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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