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南方周末
2015年4月13日,1999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德国小说家君特·格拉斯去世。
格拉斯在德国一直备受争议:他的《猫与鼠》叙述了纳粹统治时期,一个少年受法西斯英雄崇拜宣传的毒害走向毁灭的故事,《狗年月》描绘了一幅从希特勒上台前夕到战后初期德国历史的画卷。君特·格拉斯在诺贝尔文学奖获奖演说时说,这两部小说连同《铁皮鼓》,在德国引起反感、愤怒甚至仇恨,他成了一个受争议的人。
在2006年出版的自传《剥洋葱》中,君特·格拉斯第一次披露了他隐藏了60年的秘密:1945年他15岁时加入了党卫军。但在纽伦堡审判时,他还不以为罪,原因是他未开一枪。德国批评家顾彬曾为格拉斯参加党卫军一事辩护。
格拉斯去世后,顾彬接受南方周末记者采访时说:“君特·格拉斯肯定是德语国家最有名的作家,但不一定是最好的。”
(以下为顾彬自述)
我大概1985年6月跟君特·格拉斯在柏林见过面。当时柏林来了一个中国文学代表团参加当地文学界的活动。团体里有王蒙、北岛等人。君特·格拉斯给我的印象不太理想。他喜欢教训人。他去过中国,到处都告诉中国作家怎么写作。他说写作该从性生活开始。
君特·格拉斯在自传《剥洋葱》中,第一次披露了他隐藏了60年的秘密。为什么过了60年突然谈他的过去呢?因为美国大约在1995年公开了他的档案。君特·格拉斯知道档案里头会有他的资料。过去他老在指控别人是纳粹分子。
后来我们才知道他好像也有问题。我为什么说“好像”?不光从当时的德国来看,也是1950年代的德国来看,人到了21岁才算成人。君特·格拉斯15岁还是17岁入了党,他还是算一个孩子,因此没有罪。他本来应该早说,他当时不懂事儿,犯了一个错误,那么就好了。但是他不敢。
文学与生活不一样。应该分得很清楚。人是人,作家是作家。不过,根据我的了解,君特·格拉斯老谈他的、我们的过去,他的、我们的罪。到最后他才觉得他不能再通过写作面对他的、我们的问题,他应该公开地说。
1968年前,很少德国人敢面对我们可怕的历史。1968年,在当时的西德爆发了学生革命。从那个时候到现在,我们开始“处理”所谓第三帝国的历史。君特·格拉斯比学生运动早10年敢面对纳粹时代,因此思想没有准备好的国人开始骂他。
特奥多·阿多诺有一句名言:“在奥斯维辛之后写诗是野蛮的。”这句话,人们一般都理解错了。他的意思是,德国需要一种新的文学。别忘了,到了1960年代德国还没有现代文学。诗人们还是歌颂所谓完美的世界。君特·格拉斯是少数的作家敢提到德国历史的问题的。阿多诺不会反对他的《铁皮鼓》。
我曾批评君特·格拉斯为社会民主党的口号做宣传。我原来也是社会民主党的成员。我1970年代初支持他的新政治。不过,我很快发现,支持一个党人会失去独立思想。因此我退了。君特·格拉斯从印度、中国回来,大概1979年出版了一部小说,谈印度、谈中国,都不错,但是小说充满了社会民主党的口号。因为思想太低、德文太差,我受不了。
君特·格拉斯肯定是德语国家最有名的作家,但不一定是最好的。问题是我从哪一种标准来看他呢?君特·格拉斯有优秀的作品,也有很差的。除了两三部小说以外,他的德文特别差,跟马丁·瓦尔泽、海因里希·伯尔一样。他没办法跟托马斯·曼比,因为这个作家的语言水平是精英的。除了他少数的杰作外,君特·格拉斯也没办法跟米勒比。这个女作家的德文是罗马尼亚德国少数民族的。这个民族还保存了18世纪德文的特点。因此很特别,很有力气。
君特·格拉斯有两三本杰作。之中最重要的是《铁皮鼓》。这部小说的德文是了不起的。但这么高的德文他没办法再重复。此后他只有一两部可以接近他《铁皮鼓》的水平。
无论如何,应该承认君特·格拉斯在1950年代写这部大作非常穷。他是在巴黎里一间地下室写作的。还有一件事是中国当代作家应该注意到的:他直到死以前还在创作。他没有休息。他一切为了艺术、一切为了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