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澎湃新闻
作为当代最富盛名的哲学家与“学术跨界天王”,齐泽克著作真的可以用“车载斗量”这四个字来形容,其中还包括一系列学术上极具冲击力的大部头(乃至超大部头)作品。在这些代表性的拳头产品中,最没有得到应有重视的,可以说就是这本出版于2006年的《视差之见》了。借着中译本问世的机会,让我们一起来探讨一下齐泽克笔下的“视差之见”。
《视差之见》,斯拉沃热·齐泽克著,季广茂译,浙江大学出版社2014年12月出版。
究竟什么是“视差之见”?
最质而言之,“视差之见”,就是当你转换位置观察同一事物时所遭遇到的差异或者说裂口。此处的关键是:并不是哪个观察更“正确”、更接近事物的“真相”,而是这个差异本身不可避免,本身就镶嵌在该事物之中。用齐泽克本人的话来说,“主体与对象内在地‘缠绕’,使得主体之视点中的‘认识论’的转换,始终反映出对象自身中的‘存在论’的转换。”这实际上意味着,“视差之见”不是主体性的(即,问题不出在认识论层面),而是一个存在论的状况。是故,齐氏又将“视差之见”表述为“视差性的裂口”(parallax gap)。
对于这一“裂口”,“跨界王”老齐用古典神学与当代“虚拟现实”技术来打比方:造成这种存在论状况,是因为上帝就如同开发电脑游戏的程序员,“创世”的工作始终没能做到完满——游戏里的“虫洞”(bugs)就是世界里的“裂口”,而上帝像偷懒的程序员一样,以为这些裂洞不会被人发现,所以无须把创世这项工作做到彻底。结果,“游戏玩家”的细心程度超出了“上帝”的预估,于是出现“视差之见”。
“视差之见”昭示出,我们所居身其内的“世界”——一个符号性的秩序——本身,是不完整、不连贯的。“视差之见”的肇因,并非在于观察者个体(如,其视野或知识的局限),而是“世界”本身(即,“上帝”的局限)。构建一个和谐完整的符号性世界——拉康称之为“符号化”——这项工作,永远无法彻底完成;在“视差性的裂口”中,我们看到了真实(the Real)的鬼脸。
哲学最根本的问题就是:什么是事物的真实?在齐泽克看来,任何观察,都无法看到事物之真实;而那通过“视差之见”所遭遇到的事物的“自我对抗”(存在论层面上的裂口),就恰恰是真正的真实。
在这个意义上,在齐泽克看来,高保真镜头的数码相机捕捉不到事物的真实,而恰恰是现代主义绘画,才让我们每每遭遇真实:我们所看到的画布中的种种“污迹”、“败笔”、或莫名其妙的“涂抹”,恰恰是“比现实更真实”——它阻碍了对“现实”的直接描绘,从内部打破了存在论层面上的虚假的连贯性与完整性。从那些现代主义画作中,我们看到的不是我们所熟悉的那个符号化了的现实世界,而是创伤性的真实。换言之,那些作品使得我们无须转换观察位置,就直接遭遇到视差性的裂口。
之前票房大红大紫的电影《狼图腾》,从表面上看,自身便是一个无比荒谬的悖论:它把一群狼驯化到了都能拍电影的程度,然后告诉观众,狼是不能被驯化的,狼情愿自杀也不接受驯化……然而,通过齐泽克笔下的“视差之见”,我们可以说:该电影如同现代主义绘画,恰恰呈现出了关于狼的“视差性的裂口”。该片的两个逻辑,顺着任何一个走都能得出一个连贯性的画面(狼能被驯化,或狼死也不能被驯服),偏偏却在一部电影中彼此“有机”地扭结在一起,从而让人直接遭遇那荒谬的不连贯:并不是哪个关于狼的描述更符合“现实”、更接近“真相”,恰恰,两个逻辑撕拉出的那个裂缝,才是“比现实更真实”。
“欢迎来到真实的荒漠!”
“视差之见”,不一定纯粹就是通过转换视角而形成的两种互不兼容的观察。在齐泽克看来,所谓对立的“两性”(女性与男性),抑或对抗中的两个阶级(无产阶级与资产阶级),都是指向存在论层面上那视差性的裂口。换言之,“性态”或“阶级”不能在科学(如生物学、解剖学)或社会科学(如社会学、政治学)的意义上去做实定性的理解;相反,它们都是真实之不同“面孔”。性化(sexuation)或阶级化意味着,这个世界不能够被符号化为一个和谐的系统。
两性冲突与阶级斗争,都被齐氏称作为“视差性的真实”。他强调,并不存在一个我们无法触及的“硬核”性的真实(拉康笔下的“真实”通常被如是理解)。在电影《黑客帝国》中,墨菲斯曾向刚跳出“Matrix”(借喻符号性的日常世界)的尼奥说了一句被广为引用的话——“欢迎来到真实的荒漠!”然而,那个被称为“Zion”的真实世界,自身恰恰亦是被构建出来的。真实,并不是实体性的、硬核性的,它只能以裂缝、创伤、污迹、自我对抗等形态刺入我们的日常世界。换言之,我们只能遭遇“视差性的真实”。
齐泽克进一步写道:“视差并不是对称的,并不是由针对同一事物的两种互不兼容的视角构成:在两种视角之间,存在着一个不可缩简的不对称性。我们面对的是:一个视角与对该视角的溢出;换句话说,另一个视角所填入的,就是我们从第一个视角出发无法看见的内容所产生出的空无。”换言之,造成视差的两种“视角”并非呈对称或互补关系。女性,是对男性的溢出;而无产阶级,就是对资产阶级的溢出。
这就是为什么拉康说“两性关系并不存在”,男性与女性并不构成互补性的整体。“男性逻辑”(masculine logic)是支配当下现实世界的主导逻辑,它由普遍性及其例外所构成(规则是普遍的,但总有少数特权性的例外“淫荡地”越出规则之普遍性范围);而在“女性逻辑”(feminine logic)的世界中,则每个人都对规则而言构成了一个例外(不是普遍性及其例外,而是普遍的例外)。“无产阶级”与“资产阶级”构成了同样的视差性状况:无产阶级,是普遍的例外,用朗西埃的术语来说,就是“不属于任何部分的那个部分”(a part of no part)。系统永远不可能自我整全化、封闭化。之所以如此,并不是因为存在一个特权性的例外,而是存在着无数例外——“无产阶级”或“女性”所指向的,就是那存在论层面上不可缩简的裂口,标示着系统内的一个个断裂点、裂缝、创伤。
马克思所说的“阶级斗争”,与拉康所说的“两性关系并不存在”,从政治经济学与精神分析的不同面向上,皆触及了“视差性的裂口”。而任何和谐的整体、统一的体系,都是幻想的产物:不单“两性和谐”是纯粹的幻想,今天全球资本主义的高歌猛进,倚靠的亦是幻想的支撑。故此,真正的革命(政治革命或是日常生活中的革命),首先就是去穿透幻想,让自己创痛性地遭遇“视差性的真实”。
好消息本身就内嵌坏消息
尽管马克思与拉康实质性地触及了“视差性的裂口”,但回溯性地来说,康德,可谓是第一个涉及“视差之见”的思想家:康德所辨析的纯粹理性的“二律背反”,已经揭示出当人们试图用理性来理解世界时所必然遭遇的诸种“视差性裂口”。换言之,当我们想用诸种范畴——或者说,被迫使用(因为范畴是“先天的”)——来完整地描述现实,我们必然会陷入僵局。这种获知“整全”的不可能性,就十分接近拉康后来所说的“绝非-所有”(non-All)之状况,而“绝非-所有”便是“女性逻辑”之标识。
然而,齐泽克认为康德并没有能够“直面与坚持其突破的激进性”。问题在于,康德尚仅仅把“二律背反”视作为一个认识论问题,认为人只要为知识划界、而不去进入“本体界”,就能避免二律背反。换言之,他仍然预设外在的“客观现实”本身是自在、完整、连贯的,而纯是因为我们的范畴之限制,故不能完全把握它(只能把握“现象界”)。而恰恰是那位被认为康德哲学之叛将的黑格尔,将老康的哥白尼式革命推进到底,将认识论层面上的“视差之见”转置到了存在论层面上:对于黑氏而言,“二律背反”恰恰标识出“物自体”自身的裂口。现实(那个被认为是具体的、确定性的、实体性的现实)本身是空白的、不连贯的、自我扬弃的。根据齐泽克的阐释,黑格尔的辩证法并不是“正题”-“反题”-“合题”(新的“正题”)三部曲,而是三部曲就是一部曲:“反题”本身就结构性地镶嵌(或者说统合)在“正题”之中。换言之,辩证法不是“螺旋上升”的过程,而是结构性的自我对抗(视差性的裂口)。
所以对于齐泽克而言,所谓“辩证性的展开”,并非先是好消息、再是坏消息、然后经过扬弃与统合而成为新的好消息,而是好消息本身就内嵌坏消息。换言之,创口本身是内嵌性的,它始终存在。齐泽克同意黑格尔的说法,“绝对精神”能够治愈创口,但却不是如“历史终结论”者们所描绘的那样,通过Z字式上升最终绝对精神抵达最完满的整全状态。在此种对黑氏的时下流行阐释中,绝对精神不啻于就是在和自己玩一个变态游戏(先把自身异化,然后再克服异化,再异化自身……)。齐氏强调:从真正的黑格尔主义辩证法出发,治疗创口的方式,便是去自反性地承认创口本身就是治愈它的唯一解决方案,去承认创口本身具有的解放性力量。
于是,辩证性的思维,实质上就是去切换“视差之见”:否定本身就蕴含着肯定,创口本身就是自身的解决方案。换言之,任何坏消息本身,若转换视角,它本身就是好消息,一如我们中国人所说的“危中之机”(“危机”本身亦蕴含着新的“契机”)。这就是黑格尔所说的“绝对反弹”(absolute recoil)。譬如:“上帝死了”(黑格尔强调“耶稣受难”就意味着上帝之死)是个坏消息,但它同时结构性地意味着,神给了人彻底的自由,这才是真正的神圣馈赐;对于华夏大地“鸦片战争”的坚船利炮是个绝对的坏消息,但今人不再需要山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思想与人身关系的解放),此亦诚为好消息。是以好消息就在坏消息自身之中。正如同荷尔德林在《帕特默斯》诗中所云:“危险之所在/亦是拯救力量之所兴”。最危险的并不是危险本身,而是对危险的遮蔽。
故此,真正左翼的思想者所肩负的任务,就正是在表面的好消息中,去发现坏消息(意识形态批判);而在坏消息中,去开出好消息(真正的思想-社会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