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壹学者
作者:高成新,刘洁
“失眠,是枕头之上无尽的流浪”。电影《搏击俱乐部》中有句台词说,“失眠症让我感受不到真实,一切都很虚幻,事情都成了相同的拷贝”。失眠这一睡眠障碍,已经越来越多地出现在我们的日常生活和公共讨论中。就如一百多年前涂尔干将自杀视为一类不可化约成个体现象的社会事实一般,而今的失眠,也是一类具有社会起源、社会特性和社会后果的普遍存在。
“诗穷而后工”,失眠在文人骚客那里往往能够成为其作品的“养料”:从李煜的“无奈夜长人不寐,数声和月到帘栊”到晏殊的“碧纱秋月,梧桐夜雨,几回无寐”再到苏东坡的“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皆是如此;此外,张晓风在《不朽的失眠》中这样描绘落魄士子张继在失眠中创作《枫桥夜泊》时的忧伤心绪:“起先,是睡眠排拒了他。(也罢,这半生,不是处处都遭排拒吗?)尔后,是他在赌气,好,无眠就无眠,长夜独醒,就干脆彻底来为自己验伤,有何不可?……只有我张继,是天不管地不收的一个,是既没有权利去工作,也没有福气去睡眠的一个”,西尔维娅·普拉斯则在《钟形罩》中如此写下精神障碍者的失眠感受:“眼皮在我眼前吊着,透明的红色帘子上挂着细小的血管,像一道伤痕。我爬到床垫和加了保护垫子的床架之间,让床垫像一块墓碑一般压在我的身上。钻到那里又黑暗又安全,但床垫分量不够。需要再加一吨的重量才能使我入睡”。但在今天,失眠不仅仅是忧郁气质的象征,更是一个随时随地可能会侵扰任何个人的体验。
关于失眠原因的分析已有很多,社会分化、变迁及发展带来的快节奏、高压力、激烈竞争和情感困扰是人们常常提到并会遇到的社会性失眠诱因。由此带来的危害如智能活动障碍(记忆力减退、注意力不集中等)与身体机能损害(头晕、心慌等),则让人们慨叹“失眠的人伤不起”。
为加强对睡眠的重视,国际精神卫生和神经科学基金会于2001年将每年初春第一天——3月21日定为世界睡眠日。2011年厦门大学医学院预防医学系的失眠大调查显示,在受访的1156名大学生中,有78%的人认为自己患有失眠症;2014年QQ大数据发布的《网民睡眠质量报告》指出,熬夜网民占比由2010年13%涨至2013年21%,而其睡眠时长由2010年8.1小时降至2014年7.05小时;《2015全国睡眠指数报告》则显示,中国成年人失眠发生率已达38.2%。——如此,失眠的普遍性就映证了将失眠视为一类社会现象及社会学研究对象的合理性。
今天,我们就来对“失眠”提出一点粗浅的社会学分析。
作为一类社会建制,如今医学与我们的日常生活越来越紧密关联,出现了被称为“医学化”的态势,即医生“把残障和痛苦作为新的定义(疾病)标准……尤其是精神科医生,开始把他们可以诊断出的所有功能变异称为‘疾病’”,而不再单单聚焦于范围有限的器质病变,这就使医学实践与个体生命的联系越来越密切。在此背景下,“后医学时代”的到来又更为强调社会环境对个体健康的限定、影响乃至决定作用,故而福柯提出了“疯狂不是一种自然现象,而是一种文明产物”的论断。其实,疯癫如是,失眠亦然。
在古代中医“情志致病”理论的指导下,失眠被视为是由阴阳失和、心神不安所致。明代医学家张景岳曾指出,“不寐证虽病有不一,然惟知邪正二字则尽之矣。盖寐本乎阴,神其主也。神安则寐,神不安则不寐,其所以不安者,一由邪气之扰,一由营气之不足耳”。这里,失眠患者的特殊性与主体性体现得很充分,也就是说对待每一个不寐者都需要采取因人制宜的个体化诊疗。
之后在科学实验与临床观察的进步推动下,科学化的现代医学得以建立,失眠的诊断标准和治疗手段都被数量化、模式化、程式化,失眠患者也在诊室这一前台区域被当作了去个性化的病人角色而对待。例如,医学中将失眠的表征细化为入睡时间超过30分钟、夜间觉醒次数超过2次或凌晨早醒、总睡眠时间少于6小时等;将失眠的类型划分为短暂性失眠(小于一周)、短期性失眠(一周至一个月)和长期失眠(大于一个月)等;将失眠的治疗总结为“通过促进单胺氧化酶的氧化脱氨基作用”的负离子治疗、抑制中枢神经系统的安眠药等;同时也在专业化分工的背景下出现了世界睡眠医学联合会、亚洲睡眠医学会和中国睡眠研究会等组织机构。
在当今这个“医学化”时代,源于对身体健康的重视和对医疗系统的信任,出现了“过度医疗”之现象,即超出实际诊疗需求的过度检查、过度治疗与过度护理。因此我们对失眠危害的极其重视可能会适得其反,使人们大惊小怪、风声鹤唳;而我们对睡眠质量的高度追求也可能会导致依赖技术的盲目消费,比如各种高科技睡眠产品的纷纷出现。这便体现了齐美尔提出的主观文化创造出客观文化、却又被后者反过来控制的“文化悲剧”。
我们认为,当今的失眠症是一类现代性的社会疾病。社会学家安东尼·吉登斯将现代性出现发展的动力概括为时空分离、抽离化机制和反思性三个方面,将之运用于失眠这一现象,我们便能在失眠中看到现代性的存在,从而可以确认失眠的社会属性,具体来说:
其一,时空分离是指时钟和地图的出现使社会关系能够“跨越广阔的时间与空间领域”,造成失眠的精神烦忧存于过去或寓于未来、现于此地或生于别处的现实就体现了这一点;其二,抽离化机制是指“使互动脱离了场所的特殊性”的抽象系统(包括象征标志和专家系统两部分),而如今恰是医学专家握有评判失眠的话语权威和话语权力;其三,反思性是指“定期地把知识应用到社会生活的情境上”,并以此来建构组织、推动转型,对失眠的关注与研究、投入和重视日渐增多便都说明了这一点。
——所以,失眠症是现代社会的产物、是医学关照的对象,也是生活世界的存在。认识失眠的前世今生与属性特质,无疑能够帮助我们在失眠降临时,更加心里有谱、脑中有数。这,也正是社会学的智识追求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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