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印”这东西,已经退出了社会生活。早二十年,学校、机关还刻蜡纸印文件、资料、讲义、试卷等等。后来不用刻写了,改为打字油印。再后来,被复印机代替。现在,用电脑,就可以印出一张张非常清楚的文件。
我与油印,从小就结下不解之缘,那是上小学的时候。除了铅印的课本,学生还可以拿到油印的讲义,油印的歌片,我视若宝贝。讲义一份一份攒起来装订成册,歌片用讲义夹夹起来,成为收藏品。
终于,我也学会了刻写和油印。放暑假,我和十来位同学请沙名鹿老师辅导阅读文学作品。我们仿照《开明活叶文选》,买几张蜡纸,把老师选的文学作品刻印出来,每人一份,像夏衍的《包身工》、高尔基的《海燕》、周作人的《小河》等。还给标题加上装饰,高尔基的《海燕》,就刻印上他的剪影像。这也可以看作我从事出版工作的开头。几张蜡纸我们买得起,可买不起油墨。学校里摇铃兼油印的工友很和善,帮我们印了,还夸我:“刻得不坏啊!”他每种都留下一份,说给他的小孩子。
一九三八年在武汉进了读书生活出版社。发行党在国统区第一个公开出版的刊物——《群众》周刊,给订户寄杂志,由我刻写地址贴头。一九三九年,社里办了个内部刊物《社务通讯》,我和同事担任刻印工作。其中有一位刘少卿(后来改名刘耀新)刻写得最棒,像蚂蚁那样的小字,一笔不苟,整整齐齐。后来知道,三十年代他在上海做秘密工作,由苏区带到上海的文件,交给他刻印,一直到交通员被捕,失掉组织关系。后来经人介绍到读书出版社工作,我们成为同事,我拜他为师学刻印。我的字不如他,但我会写美术字,画题头。至今我还保存着一套三十几期的《社务通讯》。有一年,中国革命博物馆还借去复制封面作为革命文物。
在地下时期,油印起过很大的作用。现在在电视剧里还可以看到油印机,地下工作者怎样在刻印,怎样应付敌人的搜查。那时候,如果让特务搜查到油印的传单、文件,轻者吃官司,重者甚至掉脑袋,陈然烈士即是因为油印《挺进报》而牺牲的。至于在根据地、解放区,物质条件十分困难,油印发挥的作用也不小,有的报纸就是油印的。我在汉口认识的罗炳辉将军后来到新四军任师长,他知道我喜爱收集油印品,从皖南寄给我油印报纸。
邓小平也是刻印能手。一九二四年邓希贤(小平)在法国勤工俭学,曾经刻写少年共产党机关刊物《赤光》。毛毛在《我的父亲邓小平》一书中说:“《赤光》是十六开本,每期十六页。它出版灵活而迅速……父亲是负责刻蜡版和油印的,翻开《赤光》,你就会看到他当年那隽秀的字迹和从中反映出的认真态度。因为字迹清晰,装订简雅,大家曾赞扬他为‘油印博士’。”
文人学者,也有油印诗稿文稿分赠友人、交流切磋的习惯。我是个后生,也有张伯驹先生送的《丛碧词》、《春游琐谈》,夏承焘先生送的《瞿髯词》,王世襄先生送的《髹饰录解说》、《刻竹小言》(其舅父金西厓的稿本),都可以说是油印精品。听说现在有人专事搜求收藏油印本,成了一个门类。
油印技术最早是从东瀛传来的,叫做“誊写”。我收藏有一九三三年日本兵库县小塚省治编辑刻印的《藏票(藏书票)趣味》,可能在日本都难得一见了。
一九四八年,我在上海蛰居在友人戴文葆家,他的朋友陈尚藩(曾在《文汇报》工作),收听解放区电台广播,记录下来,我帮他刻写,他拿到闹市山东路一家皮箱店楼上用钟灵手摇印刷机印刷,印刷机有响声,楼下做皮箱,丁丁东东,可以掩盖。印好以后,穿“义务警察”制服的骑车取走分送。这件工作不是组织上交的任务,是自发行为,因为我正闲着,同时也想露一手。住的地方是北四川路横浜桥海军月刊社,那是国民党为了安置海军人员郭寿生办的刊物。住在这里不必担心查户口。一天,我正在埋首刻写,不防他推门进来看到了,他没有吭声,事后只叮嘱文葆“叫你的朋友小心点”。这份油印品只印了两期,一期叫《北方》,一期叫《方向》。
一九九四年《上海滩》杂志第九期有一文谈到郭寿生。大革命时期,郭寿生是中共党员,曾在周恩来领导下组织上海武装起义。一九四八年参与策反国民党海防第二舰队代司令林遵起义。后来到北京任中央人民政府国务院参事室参事。
一九七六年四月,我还靠边站,到天安门抄录了一些诗文,偷偷刻印了一本《悼念周总理》,其中诗句“红心已结胜利果,碧血再开革命花。倘若魔怪喷毒火,自有擒妖打鬼人”,是含泪怀着悲愤的心情刻印的。这是我最后一次从事刻印。
稚气未脱的范用
刚步入青年的范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