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韬奋先生和生活书店,是看了两本杂志。
一九三六年,几个小学生对演话剧发生了兴趣,一位老师拿来一本《文学》月刊,厚厚的一本,里面有一个墨沙的独幕剧《父子兄弟》,学生们排演了这个剧本。另一位国文老师订了一份韬奋主编的《大众生活》周刊给学生。这两本杂志都是生活书店出版的。从此,杂志在这个学生的生活中占了重要的位置,他一天不看杂志,就会若有所失。只有在干校“脱胎换骨”的日子里,只有一本《红旗》是规定必读的,跟看“样板戏”一样。
余生也晚。《新青年》、《语丝》、《小说月报》、《创造周报》这些响当当的杂志,是后来知道的。在我从少年走向成人的三十年代,上海有好多杂志,几家著名的书店、出版社,几乎都是办杂志起家,各有一两本杂志作为台柱。
可以随手开列这么一些杂志:早一点的,如良友图书公司的《良友》画报,现代书局的大型文学杂志《现代》,继起的有开明书店的《中学生》,文化生活出版社的《文丛》、《文季月刊》,上海杂志公司的《译文》、《作家》、《中流》和《自修大学》,时代图书公司的《时代漫画》、《论语》。最热闹的是一九三六年,人称“杂志年”。
生活书店崛起不久,《生活周刊》即被国民党当局查封,改出《新生》,再封再出,于是有《大众生活》,有《永生》,有《生活星期刊》,有《国民》,人称“改头换面”战术,其实内容和形式依旧,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合法斗争,官方无可奈何。
也就在这一时期,李公朴、艾思奇主办的《读书生活》半月刊自办发行,成立了读书生活出版社,也是查封一个再出一个,《读书生活》之后,有《读书》,有《生活学校》。
新知书店出版孙晓村、钱俊瑞、姜君辰主持的《中国农村》,因为中国农村经济研究会的诸君子活动有方,没有被查封,寿命最长,一直出版到四十年代皖南事变,才被勒令停刊。
可以说,担负着国民党统治区革命出版工作任务的生活、读书、新知三家出版社,都是先办杂志,再办出版社,并且都把主要力量放在办杂志。
除了上面讲的几种杂志,生活书店还同时出版了《世界知识》、《妇女生活》、《新学术》、《新知识》、《生活知识》、《文学》、《译文》、《太白》、《光明》、《生活教育》、《中华公论》、《读书与出版》,号称“十大期刊”。读书生活出版社同时出版的杂志有通俗刊物《大家看》、理论刊物《认识月刊》。新知书店同时出版的有理论刊物《新世纪》、《语文》和《阅读与写作》。
从抗战开始,到迁入内地,生活、读书、新知先后出版发行的杂志有《抗战》、《战线》、《全民周刊》、《全民抗战》、《国民公论》、《理论与现实》、《哲学杂志》、《战时教育》、《读书月报》、《学习生活》、《文艺阵地》、《文学月报》、《文艺战线》、《新音乐》。到四十年代初,政治环境恶化,除重庆一地,各地分支店全部被查封,这些杂志也全部停刊。抗日战争胜利后,在上海、重庆出版了《民主》、《民主生活》、《萌芽》和《读书与出版》(复刊),到全面内战开始,又统统停刊。
三四十年代参加爱国进步活动的青年,几乎都受到过生活、读书、新知三家出版社的杂志的良好影响。这些杂志的主编或实际主编人,多属知名的理论家、文学家、编辑家、社会活动家,开一张不完全的名单:胡愈之、韬奋、李公朴、沙千里、陈望道、张仲实、沈志远、钱亦石、钱俊瑞、胡绳、艾思奇、柳湜、陶行知、沈兹九、金仲华、艾寒松、曹孟君、平心、胡曲园、郑易里、姜君辰、陈楚云、赵冬垠、茅盾、郑振铎、周扬、傅东华、宋云彬、陈子展、楼适夷、洪深、沈起予、黄源、叶以群、罗荪、戈宝权、何其芳、陈翰伯、史枚、徐杰、林默涵、陈原、李凌、赵沨、林路、叶籁士。主持出版发行工作的是徐伯昕、黄洛峰、徐雪寒、华应申几位出版家。对中国出版事业做出贡献的前辈,不仅三联书店,包括其他出版社的许多编者、发行人,如今大多已经不在人世,历史不会忘记他们。
生活、读书、新知三家出版社,由办杂志起家,生根发芽,成长壮大,用杂志开拓思想文化阵地,直接面向大众,联系读者,团结作家,推荐新人,培养编辑人才,改变了过去出版秘密刊物只在极小的圈子里流传的局面,中国共产党和进步团体的主张、号召,才能够迅速与群众见面,并能彼此交流思想,同时,也在青年知识分子中,通俗地介绍马列主义和社会科学基础知识,从思想上理论上武装他们。
从经济上讲,发展出版杂志征求预订,吸收了可观的订户存款,一部分订户又发展成为邮购图书的基本读者,这就在相当程度上解决了出书资金问题。更为有利的是,在杂志上发表书评文章,刊登新书广告,为图书发行及时传递信息,许多读者,是看了杂志,再去买书找书。生活书店的一套创作文库(其中有巴金、老舍、张天翼、沈从文、靳以等人的小说)、《我与文学》、《文学百题》、《中国的一日》、《表》等书,我都是从杂志上知道的,当年我这个小学生还买不起书,但在图书馆都找到了。从此,我又有了另一个癖好,经常看报纸和杂志上的出版广告,看不到书,看看广告也好。
解放以后,三联书店迁来北京,还出版《学习》杂志。一九五一年三联书店并入人民出版社,《学习》杂志另立门户。
一九七九年酝酿恢复三联书店,打算从出版杂志着手,曾经设想出版三个杂志。《读书》算是办成了。综合性思想评论半月刊《生活》,几位热心同志忙了一阵,忽蒙某“理论权威”关注,偃旗息鼓,胎死腹中,只留下一份试刊号。以学生、青年为对象,介绍当代和未来新知识新学科的杂志《新知》,也就不必提了。当时,听说商务印书馆陈原老总有复刊《东方杂志》之议,后来不见下文,不知道在哪里卡壳了。
当年三家办这么多杂志,是不是有个庞大的编辑部?没有,每个杂志除了主编,最多配备一两名助手,有的甚至助手也没有,就光杆主编一个人,更没有要占多少编制之说。有人讥笑是“皮包编辑部”。皮包有何不好,方便之极,拎起就走。《新音乐》主编李凌连皮包也没有,稿子都放在一个布袋里,写稿、看稿、画版式、看校样、写回信,就一个人。《读书》杂志编辑部专职人员开始两个人,即史枚同志和董秀玉,后来两三个人,最多五个人,五个年轻的女青年,“五朵金花”,目前只剩下了三朵,照样开花,杂志按期发稿出版不误。
出版社把主要力量或相当一部分力量放在办杂志上,靠办杂志起家,解放以后已不多见。有的杂志办起来以后,又从出版社分出去,独立经营,出版社对此仿佛卸掉了包袱,这不仅是出于经济上的考虑,还在于政治上可以少点麻烦,少担些风险,君不见,稍有风吹草动,杂志往往首当其冲。
三十年代,书店兼卖杂志,读者跑书店,顺手翻翻杂志,十分方便,现在杂志交邮局发行,吸收订费也就与出版社不相干,一方有盈,一方无利可图,邮局零售杂志种类有限。许多杂志除非订阅,读者无从见到也零买不到。
至于要创刊一个杂志,谈何容易。但也有容易的,这两年北京就新创刊好几个杂志,花开花落,有忙有闲,不可一概而论。要办好一个杂志,须下大工夫,要办得有看头,够水准,能叫座。如果内容平平一无可看,甚至自命为“中流砥柱”,有的标榜“追求真理”,干的却是批这个批那个,仍然没有读者,那也是无可奈何。
凡此种种,逐渐形成今天的这种编辑、出版、发行格局。谈改革,这方面是不是也可以借鉴三十年代的经验?且不说资本主义有无可以对我有用的,我们自己的经验总有可资参考的吧,那样一来是不是“自由化”了?这就不是我这篇摭忆所能探讨的了。
然而我以为,一个出版社要办得有特点,能拥有基本读者,培养编辑人才,不妨从办一个有特点的杂志做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