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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自得其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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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在东城时,离叶老(圣陶)家不算远,可以常去看望叶老和至善兄。搬到城南以后,除非“打的”(还得不被拒载),难得去一回。如今,叶老不在了,跟至善兄还是有得谈的;谈书,谈出书。

二月间,至善兄曾来一信,说“希望有机会见面,想谈的似乎很多,很可能见了面什么也说不出。不管怎样,还是希望有机会见面”。我也是,人老了,就是想跟朋友多见上几面。

昨天,他托人带来两本书和一封信。书是香港的一位作家的两本随笔,因为书中谈的,跟教育、学校、师生、文学、文字有关,十年前送给叶老看的。至善兄信上说:“在抽屉里找到两本借给父亲的书。父亲大概没有看,因为眼睛实在不管事了。我手头实在忙,没法下工夫看,还是早点归回为好。”

意外的是,信里附有两首手写的歌谱,一首《卜算子》,一首《荆轲》。

我从未听说过至善兄也爱唱歌,只知道他会拍曲。等看了信才明白,他说:“我的视力也在衰退,闭上眼睛休息的时候,就哼哼唧唧,给旧诗词配上熟悉的西洋曲子。复印了两首呈上,求指正。记得许双的文章说外公喜欢唱歌。”

我马上按谱放声高歌,惊动了老伴,连声叫我:“轻点!轻点!”

《卜算子》一首,系苏轼下放靠边站的时候,“黄州定惠院寓居作”。词如下: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

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配的曲子,是苏格兰斯科特的《安妮?罗莉》。原歌词(邓映易译配)如下:

在美丽的山坡下面,朝露闪闪发光。

就在那里,安妮向我盟心起誓。

她的誓言多真诚,我永远难以忘记。

为了可爱的安妮?罗莉,我愿安息在那里。

这个曲子配上苏词唱,听起来有那么一种凄清冷寂的味道。

另一首,晋代左思作的五言古诗《荆轲》(《咏史》之六):

荆轲饮燕市,酒酣气益震。

哀歌和渐离,谓若傍无人。

虽无壮士节,与世亦殊伦。

高眄邈四海,豪右何足陈。

贵者虽自贵,视之若埃尘。

贱者虽自贱,重之若千钧。

配的曲子却是意大利威尔第歌剧《弄臣》中的《公爵之歌》,歌词也有中译,是大家熟悉的:“女人爱变卦,像羽毛风中飘”;“主意不断变,不断变腔调”。唱来轻佻诙谐,跟《荆轲》完全两码事。可是这首曲子配上左思的这首古诗唱,倒也给人以激昂悲壮之感,这就奇妙了。假如让多明戈来唱(就像我们有的歌手不识外文而能唱外文歌那样),同样会绕梁三日,我想。

把中国诗词与西洋乐曲相配,李叔同的《送别》就是用美国奥特威作的曲子配的,词是李叔同自己作的。他也给古人的诗词配过外国曲子,例如把聂胜琼的《鹧鸪天?别情》一词配上韦伯的《森林女郎》序曲就是。后来似乎没有人这样做的,当今,恐怕叶至善只此一家。

叶至善给范用的信

别以为做这件事很便当,词的字数跟曲的节数必须相当,合拍。《文心雕龙?乐府第七》有云:“凡乐辞曰诗,诗声曰歌,声来被辞,辞繁难节。”是说给词谱曲,词不宜多,多了,得删节。给古诗词配曲,词不能删,配曲的难度更大。再说,词意跟曲调也得相投,起码大体可以。总之,是要花些工夫的,不信,您试试看。以古诗词配西洋名曲的乐趣大概就在于此。

人老体衰,只要尚未“蒙主宠召”,还得快快活活过日子,自己找乐,自得其乐。如果叶老还在,说不定会跟至善兄一块儿琢磨推敲,一块儿找乐。

这几年,至善兄大部分时间精力都用在编《叶圣陶集》,还有不少社会活动,现在也还闲不下来。我倒希望他忙里休闲(现在时兴“休闲”这个词儿。“休闲俱乐部”之类咱们休想,那是大款、公款才玩得起的地方,再说,咱们也没那份兴趣,还是自己找乐,免费休闲吧),继续开发古诗词配西洋名曲,古为今用,洋为中用。倘若有哪家出版社愿意出本集子,让有兴趣的人也乐它一乐,功德无量!

至善兄长我几岁,快要进入望八之年,脑细胞尚能跳迪斯科,思维活泼,长寿无疑!

七月十二日清晨(一九九五年)

二十三日至善兄又来信,说《女人善变(公爵之歌)》的曲调本来豪放,在西方早有人填了新词,译过来,歌名是《夏日泛舟海上》,重复达三遍之多,在现在的歌本上可以找到。还说,古诗词配曲,已经配成了四十首,“颇有几首出人意外,也有不满意的”,想积到五十首编成一本小册子。

七月二十五日又记(一九九五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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