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室墙上有一张瞿秋白的照片,梳背头,戴圆形眼镜,西装革履,浓眉大眼,
嘴微闭,神情自若,一脸的清秀、一脸的坚定、一脸的干净!来采访我的女记者认
真打量这张照片,问:“这是哪位帅哥?”
这位帅哥是 20世纪 30年代国民党政府重赏通缉的两位要犯之一(另一位是周
恩来)。他不仅是当局的死敌,也是当时中共阵营内部宗派势力批判、打击的对象,
同时承受着双面迫害。其时,鲁迅虽然并不受政府待见,但已经是颇有影响的文化
名人了,是什么力量和缘由,让一位略显土气的倔老头儿与这位小自己 18岁的既
洋气又晦气的青年成为挚友?
当年,瞿秋白受王明排挤离开领导岗位后到上海养病,从 1932年 11月至
1933年 7月先后四次住在鲁迅的寓所,多则十天,少则数日,那儿成了他的避难地。
平日里,他们一起谈文学、谈人生、谈社会,从理论说到实践,从希腊谈到莫斯科,
甚至说一些生活小事,也喝茶饮酒。为了帮助瞿秋白的生活,又让他能体面地接受,
鲁迅提议让他翻译俄国文学作品。出版公司担心不赚钱而不想出版,鲁迅就坚持拿
回自己的作品,无奈之下,书商只好付给瞿秋白高版税。自己的影响力也有不灵的
时候,鲁迅就请瞿秋白看自己的书稿,再从稿酬里支付“编辑费”。在他的帮助下,
千古知己木刻│32cm×26cm│2011年
瞿秋白及其夫人有了一段安定的避难生活。
英雄相惜,瞿秋白懂得鲁迅的价值。“左翼作家联盟”中部分共产党人质疑鲁
迅的著作及思想,不断发表谩骂文章。他撰文对鲁迅思想与艺术予以高度评价,对
他的思想内涵及其在中国近代思想史上的意义给予先见性的结论,让鲁迅与“左联”
之间的紧张关系得到很大程度的缓解。鲁迅深感瞿秋白是真正理解自己的人,他曾
书赠对联:“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当以同怀视之。” 瞿秋白也说:“我们是
这样亲密的人,没有见面的时候就是这样亲密的人。”
人都有缺点,在失意时不免会有些牢骚,瞿秋白也不例外,曾取笔名“犬耕”,
自比为犬。鲁迅则一改平素的尖锐,为友人着想,劝道:“你对我说可以,不要再
对别人说,可能影响不好。”试想,这样的话如果被郭沫若等“左联”作家听到,
又该如何谩骂鲁迅?等待瞿秋白的会是什么结果?
1932年 12月 23日深夜,陈云受中共中央派遣到鲁迅家中,转移在此避难的
瞿秋白夫妇。陈云后来回忆:“鲁迅和夫人站在门口,一脸的忧郁。他对瞿秋白说:
‘今晚你平安到了以后,明天叫人告诉我一声,免得我担心。’他一直站在那,目
送着我们。”
那天夜色茫茫,鲁迅久久地站在那里,他一定知道,这位远去的小兄弟的前程
比夜色更暗。
瞿秋白日后身陷囹圄时忆及他们在一起的日子也感慨那是“一生中最惬意的
时光”。
1934年 1月,瞿秋白赴江西苏区,1935年被俘。鲁迅闻之,专门与三弟周建
瞿秋白(木刻局部)瞿秋白(木刻局部)
人筹办了一个店铺,欲以此保释挚友。
经验告诉我们,越伟大的人便越有独立的思想、鲜明的个性,
是不易和别人成为知己的。 然而我们绝不能用今天的交友原则看
待鲁迅和瞿秋白之间的友谊,我们已经可以揣测到这份感情的分
量:精神、人格、气质的相通,让这两位大男人成为知己,彼此崇
拜,相互欣赏。他们的友谊是兄弟之情、英雄相惜之情、旷世脱俗
之情。这种友谊,如今已然是罕见的奢侈品了。
在那个血雨腥风的时代,有所谓革命者,面对危难,变节投降;
有作家诗人成了汉奸;还有所谓的大画家们,为日本法西斯、为国
民党军阀写字画画,而瞿秋白不会。人做到这个份儿上,敌人也在
内心敬重他。缘于此,看押他的狱警带出了瞿秋白就义前的那首绝
命诗,使之得以流传后世。
鲁迅为了纪念自己的弟兄,抱重病编辑他的译著,为了书的质
量,选择在日本出豪华本上下两册。1936年 10月,上卷运抵上海。
然而下卷尚未面世,小老头儿便到另一个世界与小兄弟见面了。
他们忆历史、讲现在、谈未来。有知己,在那儿并不寂寞。
木刻局部木刻局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