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通行的“哲”字,从口折声,一般学者大都视之为一形声字,即把“折”单纯地当作声符,而把“口”当作义符。这一观点虽有《说文》为依据,《说文》于哲字下的解释是:“哲,从口折声。悊,哲或从心。嚞,古文哲从三吉。陟列切。”然而,今日一般人大概只会注意解释的前半部分。但我认为不够全面,并可提出两点争议:其一是“折”之于“哲”虽或有声符的作用,但不只限于是一声符,而实可有会意上的计较;其二是,综览“哲”字的许多古文字字形后,既然发觉“哲”字几乎尽皆从“心”而从没有从“口”的,故从口的哲只是后起,如是者,上古“哲”字的义项显然不应循“口”部探求,而应循“心”这一部件另作考虑。
A. “哲”字中的“折”
首先,“折”字之作为一声符,从许多方面可以得证:如西周晚期“番生簋”的借“誓”为哲,“井人钟”的借“质”为哲,和“梁其钟”的借“悊”为哲,都是循同音假借以表示“哲”的先例。西周晚期“番生簋·4326”、“井人钟·109.1”、“梁其钟·187.1;189.1;192—197”三青铜器均有“克哲厥德”句,所不同者是分别借“誓”、“质”、“悊”为“哲”而已。释文参见马承源马承源主编:《商周青铜器铭文选》卷三(北京:文物出版社,1988),页224,273,273。而春秋晚期的“王孙诰编钟”里“肃折(哲)臧御”见刘雨刘雨、卢岩卢岩著:《近出殷周金文集录》第一册(北京:中华书局,2002)。该钟共二十六枚,“肃哲臧御”[间有夺文]一语多起,参页120,126,129,132,135,138,143,148,161,167,170,176,181。和战国晚期的“中山王鼎”里“折(哲)哉社稷其庶乎”这段铭文的释文颇多争议,现参考容庚容庚编:《金文编》(北京:中华书局,1985),页58。等语干脆借“折”为哲,更是最好的明证。张世超张世超、孙凌安孙凌安、金国泰金国泰、马如森马如森著:《金文形义通解》(京都:中文出版社,1996),上册,页154—156。“哲”字条目下,对“折”作为声符有很系统的整理,可参考。此外,古文材料如《说文系传》亦指出“哲”可假借为“喆”。然而,即使“哲”或“悊”字中的“折”有声符的作用,但在众多音同或音近的字中,古人为什么唯是对一“折”字独垂青盼?是纯粹的偶然?或因为“折”字除了标音外还有某些意义上的所指呢?
《尔雅》在解释“哲”字时训曰:“哲,智也。”但问题是,“智慧”这么抽象的东西,到底如何从“哲”一字中反映出来。按小学传统的常识来看,汉字中不少用意极抽象的字是可以借单纯的同音假借而达成的,而贷方的原字的意义可以和借方要求的意义毫不相关,如本解作蝎子的“萬”之借为数目的万,本解作日暮的“莫”之借为否定语的莫即是。因此“折”字单纯用作同音假借,并非不可能。事实上,上引“中山王鼎”中的“折”即是一例。然而,若情况只是如此,则理应单单一个“折”字已敷应用,而不必加上“心”、“目”和“NFC33”等其他部件。所以我认为“哲”或“悊”字的构造在众多可能的声符中偏偏选上了“折”一字,极可能还有形义上的考虑。查“折”字从斤(斧)从断木(一说断草,或讹写为手),原解“折断”。折断本来是一很具象化的活动(如指“伐木”),但一旦用于“哲”这一高度抽象的概念的构成上,却隐然可引申出“断疑”的意思。所谓“断疑”,在理论层面上,即涉及概念之区别(conceptual distinction),在生活实践上,即涉及行为之抉择(practical decision),而此二者实即“智慧”所得以显出的凭借。
哲学之不离“断疑”,无论在西方哲学或中国哲学中都可找到根据。在西方,早在古希腊哲学里,柏拉图与亚里士多德便分别提出了δια与προα概念。Tufts University网上出版的The Perseus Digital Library希腊文传世文献的字频统计显出,διαρεσι一词柏拉图曾用19次而亚里士多德曾用40次,προαρεσι一词柏拉图只曾用1次而亚里士多德则曾使用达151次。在此之前,这两个概念中前者只曾被Xenophon等用过三数次,后者则只有Isocrates用过5次(但都不作哲学用途)。根据这些数字,我们可清楚指出,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正是分别把διαρεσι与προαρεσι两概念引入西方哲学的学者。Diairesis是柏拉图晚期学说中极重要的元素,实指于概念与概念之间或事类与事类之间所作的辨别与区分(英文一般译为separation或division),这意义上的diairesis假定了广泛的观察既作为一切认知的基础,也是一切思维活动得以敞开的渠道。参亚里士多德除继承乃师diairesis一概念外,还缔造了proairesis一概念(英文一般译为choice),去说明人类行为上的取向与意志的抉择问题。参Aristotle,Eth.Nic.Bk.3,Ch.2,特别是1113a,1139a。这两概念不但在柏、亚二氏的哲学中占极重要的地位,而且成为西方哲学传统长期经营的重点。其中προα
ρεσι便更引出中世纪的arbitrium,和康德哲学中的Willkür(choice)等重要哲学概念参,其影响不可谓不深远。再深入一点看,吾人无论要从事理论上的diairesis或实践上的proairesis,都要作出正确的判断。所谓“判断”一词,当然也是经日本转口的舶来品,许多人只知是英语judgement的翻译英语judgement 实来自拉丁文的judicare,是jus(right, law)和dicus(speaking)的结合,也即to say the right thing 的意思。参Shorter Oxford Dictionary。,但严格而言,其实取自德文Urteil/urteilen,因为urteilen正好就是“原始分割”的意思。Urteilen 对西方哲学的根本意义,海德格尔于其著作中曾一再论列。
中国哲学之重视“辨”或“分别”,其实与西方哲学不遑多让,而这首先充分体现于“哲”与“辨”的关系上。《周易·大有·九四》中,便有“明辨晢也”之说。由于古代“晢”实同于“悊”或“哲”参(明)杨慎杨慎:《古音丛目·古音附录》,“晢”字条;又(清)朱鹤龄《尚书埤传·书经考异》引陈启源曰:“晢、哲、悊三字古通。然考说文,晢训明,哲训知,而悊训敬,则悊字之义稍殊。”另参(元)吴当吴当:《吴文正集·卷九》〈游通喆仲字说〉一文:“万理无不洞达之谓通,明于其事之理之谓喆,喆今俗书作哲,与悊晢并谐折声,义俱训明。”(均引见《文渊阁四库全书电子版》)此外,李圃李圃主编:《古文字诂林·卷二》,页27 “哲”字条目下,曾引阮元“悊同晢”一语。,故这是“哲”涉及“辨”或区别的一大力证。然而,什么是“辨”呢?从字形上看,“辨”字《说文》解作“判也,从刀,辡声”。此中,辨之从“刀”与哲之从“斤”可谓异曲同工。从文理上看,《礼记·学记》把“离经辨志”视为一切教育的起点,“辨”之重要可见。又《周易·系辞下》在指出读《易》的意义时也说:“开而当名辨物,正言断词”,此中,“断”与“辨”合论,而且同时涉及名与物,这和《礼记·大学》中的“格致”观念,乃至儒学的“正名”传统可谓一脉相承。再者,《周易·未济·象传》中,更有“君子以慎辨物居方”一语,以说明事情未遂之时,贤人君子必须谨慎地修德,以辨别事物各自应有的本位,这样才能让事物各自安立。孔颖达孔颖达《周易正义》:“正义曰:‘火在水上,未济’者,火在水上,不成烹饪,未能济物。故曰‘火在水上,未济’。‘君子以慎辨物居方’者,君子见未济之时,刚柔失正,故用慎为德,辨别众物,各居其方,使皆得安其所,所以济也。”此外,孔子孔子于《论语》中一再把“崇德”与“辨惑”二者相提并论,参见《论语·子张》:“子张问崇德、辨惑。子曰:主忠信,徙义,崇德也。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既欲其生,又欲其死,是惑也。诚不以富亦祗以异。”另又见《论语·颜渊》:“樊迟从游于舞雩之下,曰:敢问崇德、修慝、辨惑。子曰:善哉,问先事后得,非崇德与?攻其恶,无攻人之恶,非修慝与?一朝之忿,忘其身,以及其亲,非惑与?”此中孔子孔子说的“辨惑”是要分清吾人实践上的困惑的缘由以求去之。最后,《周易·系辞下》更在勾勒各卦的精义时,对“困”卦作了“困,德之辨也”的按语。而此中的“德之辨”,可谓一语双关,因为这一方面指必须在面对困境的考验时,人之有德或无德,其之德厚或德薄,才容易辨别,即所谓“时穷节乃见”;但另一方面,这话也同时暗示在生命的困境中,吾人最需要作正确的分辨与抉择,不然就会坠入失德的道路。这也即下文所说,哲学的德性必须置之于“处境”去考虑。凡此种种,尽皆表明,“辨”对中国哲学之重要,不亚于diairesis与proairesis之于希腊哲学。
综合以上所论,可知“哲”字中的“折”字,除了作为声符外,其所包含的“辨别”、“抉择”或“断疑”这些意涵,无别乎中西,都是哲学之为哲学的关键所在。因为“断疑”几乎可说是哲学智慧的钥匙与门径;无论是理论的智慧,或是实践的智慧,其理如一。
B. 古文字的“哲”字的从“心”、从“目”或从“德”
正如上述,古文字中的“哲”字并不从口,而主要从心。故基本上,古文字的“哲”,实应隶定为“悊”。“悊”之从心明显地表示“断疑”必须用心思考,所以孟子孟子说“心之官则思”。孟子孟子·告子上》。此外,甲骨文及金文中的“思”、“念”等字皆从“心”,并且都分别以“囟”或“亼(倒口)”与之相对应,更进一步显出了“思”其实是“反思”。到了后来,虽然“哲”字行而“悊”字废,但后者仍见于《汉书》之下直到《明史》的众多正史之中,总算保留了“悊”字太古以来的这份“心迹”。
最有趣的是,古文字的“悊”除了从“心”这一主要特点外,还曾包含了其他部件。其中较突出的是“大克鼎”,鼎中的“悊”字除了从“折”从“心”外,还加上了“目”,这一种结构的“悊”虽不多见,却为我们提供了极重要的文化讯息:首先,这标志着哲学的“断惑抉疑”除了要用“心”从事思虑之外,还先要以“目”对客观的事理观察;换言之,“悊”之所谓“断疑”,“心”虽然重要,但却并非唯一的能力,而“目”所及者正是心以外的某一意义的外在的世界。其次,“目”之上如加一竖(∣)即可构成“直”(见附图“直”字的甲骨文字例出自董作宾董作宾:《甲骨文字乙编·6390》,金文字例则出自“恒簋盖·4199”。),也即“正见”许慎许慎《说文》:“直,正见也。”《论语·季氏》论“益者三友”时,曾举“友直、友谅、友多闻”为例;又《孟子孟子·公孙丑上》论“浩然之气”时,曾说:“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的意思,而“直”再加上“心”便构成“惪”,也即“德”字古代的一种写法,这是“大克鼎”中的“哲”字最深刻的启示。不过这一问题我们稍后才详细论述。
C. “悊”字的从“NFC33”及其“处境”意涵
顺着这一思路,我们喜见青铜器“史墙盘”中的“哲”字除了从折从心从目外,还加上了“NFC33”这个部件。查“NFC33”这个部件,其实是“行”字的左边。“行”字很长久以来,都被理解为吾人步履的左和右。这种说法,可追溯到《说文》:“行,人之步趋也。从NFC33,从亍”之说。但近人自罗振玉罗振玉开始,都认为“行”实象“四达之衢”参罗振玉罗振玉:《增订殷虚书契考释》(北京:中华书局,2006)。又高本汉(Bernhard Karlgren)曾把“行”解释为“a drawing of meeting streets”。参见氏著,Sound and Symbol in Chinese, revised edition(Hong Kong/London: HK University Press/OUP, 1962), p.37。又按:我认为罗振玉罗振玉“四达之衢”之新说虽于甲骨文和金文的许多字形中有依据,但从金文的另一系字形看来,“步趋”此一旧说亦不尽无理,而且,新旧二说其实都与“人”的活动或生活环境有关,二说亦有相通之处。总言之,行字可视为一合体的(旧说)或独体的(新说)会意字,既可解步行的行,也可引申解作行列的行。,我基本上极同意这一种讲法,并认为此中还可有更深一层的哲学性的解释。
所谓“四达之衢”的“行”(见附图“行”字的甲骨文字例出自罗振玉罗振玉:《殷虚书契后编·下·2.12》,金文两字例则出自西周“行父辛觯·6305”及战国“曾NFEEDNFEEE双戈戟·11175”。),实可解释为吾人日夕间行将前往的路途,也可泛指吾人行事之所在,乃至吾人生命旅途中与他人得以相遇的处所。而“行”字后世之所以可同时用作“行走”、“行动”、“行为”、“履行”;“行列”、“行辈”、“行业”、“行规”;“德行”、“品行”、“操行”等之“行”,实由“行”字的处境意义所致。总括而言,从一哲学的观点看,“行”象征了人作为社群动物的生活处境。但什么是处境呢?所谓“处境”,并不像一般事物一样可形成对象和可给予一实指定义(ostensive definition),而必须从人的观点相对地设想之,因为顾名思义,“处境”乃指“人”所“处”之“境”。要说明“行”字乃至其省文的“NFC33”潜在的处境意涵,最好的方法是看看能否指出“NFC33”、“亍”或“NFC33亍”等部件曾在一些关键的汉字中发挥过衬托出“人”之所“处”的“境”这一功能。顺着这一要求察看,我认为最好的例子莫过于“道”、“德”二字。综合甲骨文、金文,乃至战国古文字的材料,我们今天已能很清楚地指出,道、德二字分别可包括以下的主要部件:道字的甲骨字未见知,所附字形依次序来自“NFEEFNFEF1·4469”、“散氏盘·10176——6”及《郭店楚墓竹简》中的《老子·甲本》。德字甲骨及金文都有通行,所附字形依次序来自《殷虚文字甲编—2304》、“大盂鼎·2837”、“史墙盘·10175”及“吊家父簠·4615”。汉字—字例\部件\性质
处境
象征人的存在
道:,,
NFC33、亍
首、止、人
德:,,,
NFC33、亍
直(目、∣)、心、止
在中国传统中,道、德合称,自古皆然。参见《周易·说卦》:“和顺于道德而理于义”;《礼记·曲礼上》:“道德仁义,非礼不成”;《礼记·王制》:“一道德以同俗”。如今,透过部件的分析,我们得见“道”和“德”意义虽各有重点,但其实同时都由处境元素(NFC33、亍)这里必须说两点有关古文字的常识。一、“道”与“德”二字都曾有一些字形同时具备“NFC33”、“亍”两部件;二、今天“道”字所从的“辵”其实是“NFC33”和“止”的合文,故仍然包含了“NFC33”这处境元素。加上人体元素(首、目、止〔脚〕、心,甚至人)组成,故都涉及“人在处境中”这一基本意念。道、德二字的处境意涵,从希腊文η一词也可找到他山的印证,因ēthos的原义其实正可解作“居所”。θο条目下即有如下义项:“an accustomed seat; of the abodes of men”.后世的ethics/Ethik由于实由ηθο一词所衍生,故很明显地涉及了人际共处的问题。今“史墙盘”中的“哲”字除了“折”、“心”、“目”等部件外还多了“NFC33NFC33”(“行”的省文),虽只是惊鸿一瞥,但已足以暗示“哲”的“断疑”含义甚至应该进一步从“处境性”方面去考虑。
无独有偶,西方近代哲学自康德起便透露了对“哲学”的处境意义的重视。影响所及,当代西方哲学的胡塞尔提出了“生活世界”(Lebenswelt)的考虑,海德格尔则提出的人存在的“被投掷性”(Geworfenheit),其后的现象学传统更标题化地强调“处境”(Situation)问题的重要。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Sein und Zeit)书中,Situation一概念出现逾50次,其之已成为海氏思想的一大操作概念(operative concept)可以想见。此外,业师珀格勒(Pggeler)在阐释海德格尔之学时曾提出situativ当作副词/形容词使用,并曾把海德格尔的“此在”或“Dasein als geworfener Entwurf”一观念诠述为“InderLagesein”和“InderSituationsein”(即“在位置中存在”和“在处境中存在”)。参见Otto Martin Heideggers, 3. Auflage(Pfullingen: Neske, 1990), p. 61。此外,西方不少学者也极重视“处境”对哲学思虑的重要性,参Karl 凡此种种都与“史墙盘”从“NFC33”的“哲”字所指者或所暗示者不谋而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