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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从大克鼎和史墙盘中的“哲”字看哲学

4.“哲”与“德”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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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外,正如康德强调“实践理性”于哲学中应有一优先性一般,汉语古文字中的“哲”与“德”亦有一不即不离的关系。

“哲”字古文字一般而言应隶定为从“心”的“悊”,固如前述,但“大克鼎”和“史墙盘”的“哲”字除引出了“目”、“NFC33”这两个部件外,都带出了“哲”与“德”的相关性问题。这问题的关键在于:二器中的“哲”(悊)字除了“折”字的部分外,余下的部分虽可单独训为“目”、“心”和“NFC33”等多个部件,但更可统合地训为“德”。就“大克鼎”的情况而言,哲本字减除了“折”后其实就是“惪”,也就是“德”字古代的一种写法(或体)。参见徐中舒徐中舒:〈西周墙盘铭文笺释〉,《考古学报》,1978年第2期,页141;另参李学勤李学勤:〈论史墙盘及其意义〉,《考古学报》,1978年第2期,页150。“惪”字即使今天亦未被遗忘,最近于互联网上发现,刚刚以百龄辞世的古琴名家蔡德允蔡德允女士于其琴谱或对联卷轴上署名时用的便一律是“惪允”二字。至于“史墙盘”的本字扣除了“折”后,剩余的部分是今日吾人熟识的“德”字,便更无疑问了。徐中舒徐中舒及李学勤李学勤于上引两文中都不约而同地把“大克鼎”中“天子明哲”的“哲”训为从“惪”及把“史墙盘”中“渊NFEF2康王”的“NFEF2”训作从“德”。此外,本文清校前作者喜见《金文形义通解》诸位编者亦提出:“克鼎增‘目’,墙盘复增‘NFC33’,殆受‘德’类化而致”之议;并还指出“金文‘哲氒德’恒见”及“哲”字在有关句式中有动词之用的观察。《通解》这几个要点,固是从文字学上的立论,但与作者撰写本文所要阐明的关于“哲学”的理论宗旨完全相合,有关讨论后详。论者或仍可争议说,无论是“惪”或“德”字都必须有“直”这部件,而二器中表面上只见有“目”而不见有“直”云云。这一点我认为并不难解释:就是二字中的“目”上的一竖或已和“折”字左边的断草下面的一竖结成了“合文”。因此这两个金文字其实都已包含了“直”,再加上“心”或“NFC33”,便也即包涵了“惪”或“德”。总合而言,“大克鼎”和“史墙盘”二器中的“哲”字,其实都可隶定为“NFEF2”字。至此,单从部件上考虑,“哲”之不离“德”已非常清楚明了。

A. “克哲厥德”——“哲”字的动词用法

“哲”、“悊”或“NFEF2”字与“德”的紧密关系,除了从古文字的字形上可找到根据外,最重要的是,可在青铜器的铭文及于传世的文献中找到大量的直接的和间接的证据。而最早的根据,甚至可远溯到西周的时代。其中,我认为最重要的,在于“克哲厥德”一语。这一句话虽未见于传世文献,但竟然多次出现于西周青铜器的铭文之中(共五器七例)。我认为这对于我们了解“哲”字的意涵是饶富意义的,现先把有关铭文及其出处胪列如下:

克质(哲)氒德 (井人钟·111.1)

克悊氒德 (梁其钟·187.1)

克悊氒德 (梁其钟·189.1—7)

克悊氒德 (梁其钟·192—7)

克盟(明)氒心悊氒德 (师望鼎·2812)

克誓(哲)氒德 (番生簋·4326—9)

克明悊氒德 (逨盘)2003年陕西眉县出土

首先,“克哲厥德”一语中的“克”,是“能”、“胜任”的意思《尔雅·释诂·释诂上》:“胜、肩、戡、刘、杀,克也。”此外,《尔雅·释言》:“克,能也。”,而“厥”青铜器中一般写作“氒”,在句中当然是“其”的意思。《尔雅·释言》:“厥,其也。”就语法而言,“克”是一助动词,而“厥”则为一代词。从分析的观点看,我们大可推断在“克a厥b”一句式中,由于语法上的连锁限制,a几乎只可能是一动词,而b则几乎一定是一实词,而且,a与b呈一动宾关系。“师望鼎”中的“克盟氒心悊氒德”和2003年出土的“逨盘”中的“克明悊氒德”,结构虽稍有变化,但不离“克a厥b”的基本语式。笔者凭这一推断,印之于十三经经文,几乎马上得到证明。试看以下句例:

后克艰厥后 《尚书·虞书·大禹禹谟》

臣克艰厥臣 《尚书·虞书·大禹禹谟》

克绥厥猷 《尚书·商书·汤诰》

俾嗣王克终厥德 《尚书·商书·太甲太甲中》

予弗克俾厥后惟尧舜舜 《尚书·商书·说命下》

克成厥勋 《尚书·周书·武成》

乃弗克恭厥兄 《尚书·周书·康诰》

克慎厥猷 《尚书·周书·蔡仲之命》

惟周公克慎厥始 《尚书·周书·毕命》

惟君陈克和厥中 《尚书·周书·毕命》

惟公克成厥终 《尚书·周书·毕命》

惟尔大弗克祇厥辟 《尚书·周书·冏命》

克昌厥后 《毛诗·周颂·臣工之什·雝》

克开厥后 《毛诗·周颂·臣工之什·武》以上各句例乃以台湾中研院“瀚典全文检索系统”搜索所得之结果。如以“克×其”作为检索条件,则亦可得“克壮其犹”、“克明其德”、“克弒其君卓”、“克终其世”……等若干句例。

如果我们对“克悊厥德”中“悊(哲)”字之为动词仍有疑虑的话,则除了上述“克a厥b”一语式外,我们大可把条件再收窄一点,看看“克c厥德”或“克c其德”一语式。这一语式的用法。以这个要求印之于传世文献,我们起码可列出以下例子:

克终厥德 《尚书·商书·太甲太甲中》

克明其德《诗·鲁颂·NFEF3之什·泮水》

克敷厥德 李昉《文苑英华·卷五十九》

克光厥德 李善、萧统:《文选注·卷三六/四三》

克迪厥德 《皇朝文献通考·卷一三三》

克昌厥德 梅鼎祚:《古乐苑·卷三》

克修厥德 《钦定续文献通考·卷二一四》

从以上句例察看,c很清楚地都是动词,而且都和“德”字构成动宾关系。而青铜铭文“克悊厥德”一语中的“悊”既处于c位,则其也是动词,已无争议之余地,何况“悊”、“德”的动宾关系从文理上看也清晰无误。弄清楚了“克”、“厥”这两个字的意义,和“悊(哲)”字的动词意义后,再细看西周青铜器铭文中的“克悊厥德”或“哲厥德”一语,则“哲”字的“区分”、“辨别”和“断(抉)疑”等活动意义便更昭然若揭。总的而言,“克哲厥德”一语,很清楚地是指吾人之“能于种种处境之中借着断疑和选择以实践自己的德行”。更有进者,句中“悊”、“德”的动宾关系明显地说明了成“德”有赖于“悊”,而此中所包含的理念反过来又明了“克鼎”和“墙盘”把“哲”写作“NFEF2”,容或非出于偶然,而实有极深刻的体会于其中!

B. 从“克哲厥德”到“克终厥德”

上引传世文献的例子中,最早的典出是《尚书》中的“克终厥德”一语。我们只要稍通中国历史,都知道这句话实出自“伊尹伊尹放太甲太甲于桐”这有名的故事。根据《尚书·太甲太甲中》和《史记·殷本纪》所述,太甲太甲即位之初,由于施政无道,为伊尹伊尹所放逐。唯后来太甲太甲改过,伊尹伊尹乃以冕服迎接太甲太甲返回亳都,并于典礼上说了“皇天眷佑有商,俾嗣王克终厥德……”一番话;其中的“克终厥德”,就是指太甲太甲“能终于成全了他的德行”的意思。“克终厥德”的“终”是一时间概念,当然是相对于“初”而言的。正如《尚书·太甲太甲中》下文的记载,太甲太甲回答伊尹伊尹时便曾说:“既往背师保之训,弗克于厥初,尚赖匡救之德,图惟厥终。”此中,太甲太甲“初—终”的对比,反映了人生的曲折性与历史性。无疑地,太甲太甲和伊尹伊尹在生命的路途上一旦遭逢了慑人的处境,要作出抉择时,都需要很大的智慧。但我一向认为,此中之需要有大智慧,对于太甲太甲固然,对于伊尹伊尹则更甚之又甚。因为伊尹伊尹在这么严峻和敏感的历史处境中要最终成为伊尹伊尹,除了胆识、气魄、谋略外,还要有高度的自持原则,否则历史可能会改写。而事实上,“伊尹伊尹放太甲太甲”这一幕历史,除了《尚书》、《史记》所记载的版本外,还有《竹书纪年》所载的伊尹伊尹废太甲太甲自立多年后“太甲太甲杀伊尹伊尹”这迥殊而又峰回路转的另一版本。见佚名:《古本竹书纪年·殷纪》,张洁张洁、戴和冰戴和冰点校,收于齐鲁书社《二十五别史》。撇开历史的悬疑不谈,从哲学的观点看,这一出历史剧的“两可性”最能令人领略到生命中“断疑抉择”的重要。大概因为这缘故,孟子孟子就“伊尹伊尹放太甲太甲”一事的记述与正史相合之余,却在讨论有关问题时,赫然道出了“有伊尹伊尹之志则可,无伊尹之志则篡也”这一句带有“两可性”的高度反省性的话。见《孟子孟子·尽心上》。此外,可参考孔颖达孔颖达《尚书正义》有关“咸有一德”一篇的讨论。又(清)马骕:《绎史·卷十五》中有“伊尹伊尹辅太甲太甲”一章,亦极有参考价值。可见有时候生命中的是与非、彼与此,往往只存乎一心,只差之一线。《大乘起信论》的“一心开二门”,一者“心真如门”,二者“心生灭门”,所触及的,可说是这一问题最深刻的一层。换言之,“克终厥德”一语,不单适用于太甲太甲,实更适用于伊尹伊尹。借着伊尹伊尹与太甲太甲角色的矛盾,我们得见“克终厥德”不啻是“克悊厥德”最深刻的和最能反映人存在的“历史性”此中的“历史性”指的当然是现象学传统中的historicity/historicality。有关问题可参见作者以下文章:1.〈论历史心魂——思光少作集代序〉,现辑于关子尹关子尹著:《从哲学的观点看》(台北:东大,1994),页73—94;2.〈人文科学与历史性——海德格尔与西方人文传统的自我定位〉,《现象学与人文科学》,创刊号(台北:边城,2004.12),页11—50;3.“The Human Sciences and Historicality: 的表达。“克悊厥德”一语新出于青铜器物,而“克终厥德”一语则见知于传世文献,但二者遥相呼应之下,竟然道出了哲学之“哲”最深邃艰难的一面,真令人慨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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