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节内容

三 论哲学的『洗炼』问题

<<上一页

晚唐司空图司空图曾写过一本《二十四诗品》,对吟咏的各种风格可谓阐精述微。其中第七品谈到“洗炼”,除了当作诗作24种风格中的一种去讨论外﹐还真正触及了诗的一般创作过程中的洗炼问题。后世对《诗品》所作的疏解很多,好几年前,我看到今人赵福坛赵福坛所作的注解,产生了很大的共鸣。赵君解释说:古人写诗要成功,务必“炼字”、“炼句”和“炼意”三者都做到够火候方可。这番话虽然本用来谈写诗,但仔细思量下,发觉即使放之于哲学这一门学问的研究上,亦可有一番深刻的发明。

从事哲学这一门学问,无论在求学时期,或到了学术研究的阶段,都免不了要写论文,甚至著书立说。谈到哲学写作,我们不难发觉不同传统的作品,其风格可以有很大的差别。这些风格上的差别,却又往往造成接受不同传统训练的学者之间的隔阂。我认为这是不必要的。不同的哲学著作,风格虽然往往不同,方法亦可以迥异,但与其只着眼于这些分别而彼此划地对峙,何不从哲学活动的基本因素着眼,求同存异。就这一要求而言,上面提到诗作的“三炼”,或许正有助于我们为不同风格的哲学找出一些“共法”。

首先,一如作诗需要“炼字”,我们可指出哲学工作的第一个要点是要能清楚地掌握、界定、表达和运用概念。此中,我们必须确保所用的概念没有歧义和有确定所指。其次,正如写诗于炼字之外需要“炼句”,哲学工作亦要求我们于清楚掌握了和界定了概念后,能明确地构成判断(句子),并把判断组织成一些对确(valid)的推论。写作如果句不成句﹐论不成论,甚至于谬误丛生,则不但他人无法理解,甚至自己的思路亦将无以为继。其三,正如作诗于炼字和炼句之外更要追求“炼意”一样,哲学工作最重要的是,每写一篇著作,都应该要求自己明确地传达了某些重要意念。“炼意”之于吟咏,本甚难明;我们姑且可设想有些人写诗尽管用上许多富丽堂皇的辞藻,并且串就了对仗工整的诗句,但整体而言,却显不出有诗人的深邃体会。如此的诗作,欠缺的正是一“意”,其难登大雅,固不待言。现在我们把“炼意”的要求,质之于哲学的研究之上,正是要说,治哲学而有需要行文立论时,务必要“语出有因”和“言之有物”。用比较具体的讲法,“炼意”之在哲学,就是要能点出吾人面对的真问题,能揭示事物之间的特殊关系,能厘清吾人心智上的真困惑,或能对既有的重要讨论提出新见解和新体会等等。当然,“炼意”要每每都做得成功和出色并不容易。但有谓“取法乎上,得乎其中”,我们治哲学起码要有“炼意”的胸襟和胆色,能成功多少,反而是其次。最后不妨进一步指出,“炼意”的真正启示,是哲学的工作必须于概念和论证之外对客观的事理有所指涉,有所回应,否则的话,哲学的概念工作和思辨活动无论如何精巧亦会成为概念游戏。康德曾多次提出,我们除了从事“学院意义的哲学”研究之外,必须实现“入世意义的哲学”,其用心想亦是如此。对康德来说,前者的意义在于锻炼吾人智性的“机巧”(Geschicklichkeit),但如不能把学院式的哲学引向入世意义的哲学,则学院式的研究终将不能教人“受用”(Nützlichkeit)。

写诗用字时的“炼字”,其实亦有境界之分。首先,炼字可以是从古人的用例中钩选一些好字以为己用,但除此之外,往往可破格用一些常规里不会用的字。至于这一“破格”有没有理据,或能不能成立,便不能只执意以既有的标准去衡量﹐而要看对于该首诗将要炼就的“新意”而言,那破格而用的字是否切合。

回到上文讲的不同哲学传统风格的迥殊和由此引出的隔阂问题。从上述有关“洗炼”的反省可见,架空了“炼字”和“炼句”去谈“炼意”是好高骛远和不切实际的。所以,从事哲学研究和写作,追求明晰性和严格性是必须恪守的基本要求,我们一般的学院训练亦必须从这里入手。但我们亦必须同时了解,“明晰”和“严格”的标准虽然要维持,但这标准并不是死的。因为,有时为了突破旧有的理论局限,或为了炼出新“意”,吾人对沿用的概念,甚至表达方式都可予修改,甚至加以创新。这些改造与创新的例子,在哲学史中,可谓俯拾即是。至于新的概念和讨论方式是否合适,便要看其与将要“炼”出的“意”是否相应,也要对有关的“新学问”和“新思维”作一全盘的考量方可了。

至于,会不会有一些“哲学”,其自以为在“洗炼”的三个层次都富于新意,但归根到底却是一个有系统的大错误呢?我认为这个可能性是绝对有的,但用以判别的标准却不能一概而论定。什么才算是一些有意义的哲学问题呢?这问题不能有一很确定的答案。而哲学可贵的地方,正在于其“问题”和由此而带出的领域不能以一机械的方式限囿和穷尽,我们唯一能倚仗的,就是一代一代的世人对存在处境中种种事理的全面感知、不断反省和广泛论辩。不同的哲学理论之间存在分歧,是最自然不过的事。上文提出求同存异,并不是要把天下之意见都予统一。我只认为,在接触自己不熟识的理论时,无论初步觉得投合,或发觉存在着分歧,我们首先应做的事,是尽量设想对方理论学说最后的用心所在,并以一己所关心的种种问题相印证。我们掌握了别人理论的“意”后,当然可继续质之于“句”和“字”。如是者,无论彼此最后是否同意对方,起码都有学理上的基础,而不只是诉诸表面的偏好或学理上的偏见。

我上面这番话,首先是希望和大家分享我个人对哲学工作整体而言的一份庄严感。除此之外,我更希望和大家共勉的是,哲学在文字和概念工夫之外,还必须有真正的关怀。收笔之前,忽然想起克尔凯郭尔(曾说过:“光为了扫烟囱而扫烟囱固然荒谬,同样地,光为了哲学而哲学也是很荒谬的。”至于扫烟囱之外应该做些什么?哲学思虑之外,更重要的还有些什么?扫烟囱和从事哲学思虑背后真正的动力在哪里?这好比克尔凯郭尔给我们出的一道谜语,就让我们一起去思索吧!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