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本《周易》六十四卦次序,源出极早。正如上述,其次序并不能以数理归纳,而透显古人的生命智慧。为了把有关次第明确纪实,《易传》里的〈序卦〉便编列了一番道理以作说明。但基本上,〈序卦〉所作的次序说明颇为牵强,甚至有穿凿之嫌,而且对于六十四个卦象的内部关系并无触及。因此,后世许多学者论今本《周易》卦序大都从结构角度综合观察。其中,以孔颖达孔颖达的疏解最有概括性:“今验六十四卦,二二相耦,非覆即变。覆者,表里视之,遂成两卦,屯蒙、需讼、师比之类是也。变者,反复唯成一卦,则变以对之,乾坤、坎离、中孚小过之类是也。”孔颖达孔颖达:《周易正义·序卦传》。(1) “二二相耦,非覆即变”
孔疏的意思是说六十四卦可分为三十二对卦偶,每对必一起出现,此所谓“二二相耦”。而“非覆即变”是说明了卦偶之间有“覆”和“变”两种不同的结构关系。其中,二十八对卦偶之间呈现了“覆”的关系。即是说,只要把某一对卦偶中的一卦的卦象“倒过来”,便可得出偶卦的卦象;如“屯〔010001〕”倒过来变“蒙〔100010〕”。至于余下四对卦偶或八个重卦,由于“反复唯成一卦”,所以必须按另一种原则成偶,而这就是“变以对之”的“变”。即是把一卦的六个爻分别都改为相反的性别;如“乾〔111111〕”变为“坤〔000000〕”。“覆”、“变”两种成偶方法虽然不同,但都隐含了“对反”之意。
这两种成偶的方法固然是从卦象上看的。但却又不能孤立地只看卦象。而必须与卦名乃至与有关的卦爻辞合观,方见其用心。最有趣的是,《周易》六十四卦三十二偶一般而言(但非绝对而言)所象的意义或多或少、或显或隐都有相反的倾向。除了孔疏举出的例子外,把这种特色表现得最鲜明的有“泰—否”、“剥—复”、“遁—大壮”、“晋—明夷”、“蹇—解”、“涣—节”、“损—益”、“既济—未济”等卦偶……。因此,我们可以说,卦偶于卦象上的对反关系其实是要象征事物吉凶的对反关系。而这些对反的卦象“二二相耦”,便很清楚地说明了在古人设想中,宇宙人生是休咎交替、祸福间迭和吉凶相续的。
(2) 物极必反
《周易》各卦单从卦名上看,一般而言,固都透露某一意义的吉凶。但读《周易》是不可只看卦名的,如果深入到卦的内部结构、也即爻的层面去观察,则又有进一步的特点值得注意。首先要指出的是“物极必反”:这就是说,整体而言属吉的卦,发展到上爻许多时会变凶;相反地,本属凶险的卦发展到上爻却许多时会转吉。以下且节录“升”、“困”、“泰”、“否”、“损”、“益”诸卦上爻之文句为例:
〈升·上六〉:冥升,利于不息之贞。
象曰:冥升在上,消不富也。
〈困·上六〉:困于葛藟,于臲卼;曰动悔,有悔,征吉。
〈泰·上六〉:城复于隍,勿用师,自邑告命,贞吝。
〈否·上九〉:倾否,先否后喜。
〈损·上九〉:弗损益之,无咎,贞吉。
〈益·上九〉:莫益之,或击之,立心勿恒,凶。
吉凶间迭的理解,再加上物极必反的道理,显示了古人对于生命处境持有的戒惧心态。但在《周易》的符号系统里,最能反映对生命这种忧患意识的,除上述原则外,应数“爻变”和“卦变”等观念。
(3) “爻变”与“卦变”
初接触《周易》的人往往会问,作为一符号系统而言,《周易》六十四卦是否只有六十四种可能?其实不然。首先,正如上述,六十四卦中每一卦都有六爻,而每爻都有独立的爻辞。那么,简单相乘,便有爻数凡三百八十四之众。更有进者,《周易》之为书,基本上是用作筮占的。从古代的筮法来看,古人卜卦,无论用原初的蓍草揲法或后来由京房京房改行的铜钱占法,都必须考虑“爻变”或“动爻”的问题。要占成一卦,古人必须从初爻开始以至上爻,共演六次。其中,每一个爻位都有“六”、“七”、“八”、“九”(也即上述的老阴、少阳、少阴和老阳)等四种可能。因此,严格而言,卜筮的结果实有46即65536种可能。“少”是静爻,而“老”者,则以势将尽故,预后将有变化,故称为“动爻”。因此,占得一卦后,如六爻皆静,固然以“本卦”的卦辞作为吉凶判断的依据,但如六爻中有动爻出现,则有关之动爻将要变成相反的性别,而“本卦”亦因而会产生“卦变”而成为“之卦”。而判断的依据亦将更改,或取本卦的卦爻辞,或取之卦的卦爻辞(如乾、坤二卦卜得六爻皆动,则取两卦之“用九”和“用六”),具体的规则,各家颇有出入。但无论如何,一旦考虑了卦变的问题,则周易在六十四卦的基础上所推出的可能性便大大地给拓展了。这同时显出,古人筮占时,卜得一吉卦并不一定就可安枕无忧。因为,吉卦中如有动爻出现,则便会产生“之卦”,而视乎情况,吉利的事情随时可出现“变卦”!
(4) “中吉”、“当位”与“中正”
从爻位去观察,除“物极必反”和“爻变”所引出的“卦变”问题外,尚可引出“中吉”、“当位”与“中正”等重要观念。
首先说“中吉”。《周易》每一重卦由上、下两卦组成,固如前述。而六爻中的第二爻和第五爻,由于分别居于下卦和上卦之中位,易学称为“中”。中象征不偏不倚和守持正道。而遍观《周易》各爻辞,居中位的爻一般而言都较为吉利,其中犹以第五爻为甚(一说谓五为阳数,而易整体言崇尚阳刚故然)。这就是程颐程颐所谓“中吉,得中则吉也”程颐程颐:《易程传》(即世称之《伊川易传》),释〈讼〉卦辞条目。 的意思。《周易》里,即使是凶爻,中位的一般亦会稍见缓和。相反地,如过了火,过了中位,则易生凶险。这就是〈系辞下传〉所谓的“三多凶,五多功”,因第三爻正犯了“失中”的大忌!用程颐程颐的说法,就是“终凶,终极其事则凶也”之意(同上)。
其次说“当位”。按易例,六爻中的初、三、五爻为奇,属于阳位;而二、四、上爻为偶而属阴位。而《周易》三百余爻中,大凡阳爻处于阳位(即初九、九三、九五),或阴爻处于阴位(即六二、六四、上六)时,便谓之“当位”,或称为“得位”、“得正”。而一说认为爻辞里常见的“贞”字,其实也是“正”的意思。当位亦代表了事物合于正道和规范,而爻辞中便往往视乎爻位“当位”与否而诲人要持续守正,或改邪归正。
至于所谓“中正”,就是既“得中”又“得正”,也即六二和九五两位。“中吉”、“当位”和“中正”等观念的揭示,显出了周易古经除了作为一部筮占的书外,也有讲求义理的一面,亦为后世以儒学解易的“义理派”留下伏笔。
(5) “不可为典要,唯变所适”
《周易》各卦的“后天”次序表现为“二二相耦,非覆即变”固如前述。而各卦卦名和卦爻辞所主吉凶亦有所交代。但值得注意的,是各对成偶的两卦中,吉卦和凶卦的先后是无绝对标准可言的。更有进者,吉凶之象虽然间迭而生,但吉凶的缓急程度亦无绝对规律可循。最后,三十二对卦偶彼此之间谁先谁后,亦无一定轨迹可依。这一系列的不确定性,我认为是《周易》后天卦序设计最精彩之处。《周易》宣示宇宙人生休咎祸福间迭相生,只是一总体的观察,但并非可以精确地掌握驾驭的。这一个意念,在〈系辞下传〉里有非常清楚的申论:“易之为书也,不可远,为道也屡迁,变动不居,周流六虚,上下无常,刚柔相易,不可为典要,唯变所适。”这段文字中,寓意最深的是“不可为典要,唯变所适”一语。其所要表达的,就是宇宙人生总体而言是吉凶交迭这个大原则下个别事件的不确定性。清初三大家中的顾炎武顾炎武谈及这一句话时,即警告吾人治《易》绝不可“执一说以概全经”,否则将因固执而对易学曲解。顾炎武顾炎武:〈与友人论易书二〉,见《顾亭林诗文集》,北京:中华书局,页44。这一个于《易传》中申明的道理,某种意义下,和筮占活动背后求趋吉避凶的精神,是有一定矛盾的。这又一次显出了何以两千年来,易学受国人重视之余,却长时期出现了“象数派”和“义理派”的论争!
(6) 既济而未济
三十二对卦偶彼此间之次序虽然大体上并无定法,但总的编排而言,今本《周易》的订定者于诸卦的起首与终结的安排上,却透露了一极重要的观念,就是始于乾与坤,而终于既济而未济。此中,“乾”、“坤”乃阳与阴的纯粹表象,以之作为一切变化之始,具有明显的象征意义,是完全可以理解的。这一点以下几段文辞言之甚明:
〈彖上·乾〉: 大哉乾元,万物资始,乃统天。
〈彖上·坤〉: 至哉坤元,万物资生,乃顺承天。
〈系辞上·十二章〉:乾坤,其易之缊邪!
倒是以“既济”和“未济”这一双卦偶压轴,特别是以“未济”居整套易卦之最末这种安排,才饶富哲学意味。所谓“济”,就是“渡”的意思。就爻位而言,既济六爻全数当位,二五爻更处中正,本来正好是汉代易学名家虞翻虞翻“之正说”的理想卦象。但如果看“既济”的卦辞,则赫然有“初吉终乱”之判断。这宣示了尽管当前吉利,亦必须持续守于正道,否则危患将至。至于以“未济”卦置于“既济”之后,并作为整个卦序之最末,许多学者都指出这是象征了世事永无真正完成或圆满的一日,说明了“变化”是无尽止的。而就卦象言,“未济”诸爻失位,但其卦辞中却以“未济,亨”一语为困难中的转机留下了余地。因此,尽管世事的变化永无休歇,但波折之中,希望和转机还是存在的。《周易》这种“既济而未济”的观念,充分反映了事业的成败,人世的得失,永远是相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