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有变易、简易等数义。总括而言,是要于洞见宇宙人生的种种变化之余,悟出一简易的道理。
顺着上述有关休咎交替和祸福间迭的道理,我们可借“泰”卦的“九三”对《周易》的生命智慧作一根本说明。该爻的爻辞说:“无平不陂,无往不复。艰贞无咎。勿恤其孚,于食有福。”意思是说没有事情是平坦而无波折的,也没有事情只向前往而不回头;只要在艰苦的条件下尽力守于正道,便不会咎憾,也不怕不取信于人,食享俸禄,自有福气。
此中,“艰贞”一词(亦见于“噬嗑”九四、“大畜”九三和“明夷”卦辞)在《周易》里寓意最深。首先,“艰”之为艰难艰苦,殊不难解。至于“贞”字,则问题甚大。
《周易》里一个“贞”字,歧义甚多,向称难解,争议亦最多。但一般而言,主要有“正”、“卜”两种训法。其中传统易学主要取前者。但本自近世甲骨出土后,学者如高亨高亨等指出按上古用法“贞”字应解作“卜”。高亨高亨等还引许慎许慎《说文》“贞,卜问也。从卜贝”一语为证。参见高亨高亨著:《周易古经今注》,卷首通说部分第五篇“元亨利贞解”,中华书局,[1940]/1989,页110。此外,业师劳思光劳思光著《中国哲学史》卷二亦以同样训贞为卜。香港: 香港中文大学崇基学院,1971。若从文字学上看,这种说法当然是正确的。如果再以《周礼》和《左传》等材料比较,“卜问”之训亦更为明确。
然而,我个人以为,由于《周易》即使在古经里,亦已表现了丰富和抽象的哲学思想,而非一般之记叙,因此“贞”字除了“卜问”之原义外,是否也可引申出“正固(坚守正义)”之义,亦是可以考虑的问题。从这一角度设想,朱骏声的《说文通训定声》马上为吾人提供了一极有参考价值的说法。在朱书“贞”字条下,朱氏首先重申了“贞”应解作“卜问”。但接着即说:“周礼大卜,凡国大贞司农注问也。天府以贞来岁之媺(美)恶,注,问事之正曰贞。假借为正为定。”朱骏声:《说文通训定声》鼎部第十七,世界书局,页788 。〔又本文清校前偶得今人何崝何崝著《商文化窥管》一书(成都:四川大学出版社,1994),并拜读其中〈甲骨卜辞“贞”字新考〉一文。该文从甲骨学研究的角度,推翻了近世“训贞为卜”的理论,而重新订定“贞”应以“正”为原义。何氏申论说,甲骨文和金文都是先有“鼎”字,而其写法可有许多,有形象较复杂的,也有较简略的,其中一种简略写法类似今之“贞”字(虽谓简略,但“贞”之具有鼎盖、鼎身和鼎足,仍是清晰可见)。后来,基于“鼎”端正凝重之形貌,乃引生了“正”之解。及后由于观念上之需要,“鼎”字之繁简形体,遂分流而成后世“鼎”、“贞”二字。由是观之,“贞”字从开始即应解为“正”。至于“问”之意义,何氏认为反而是日后引申的(如《周礼·天府》“季冬陈玉以贞来岁之媺恶”;和郑众郑众解“问事之正曰贞”)。此外,何崝何崝指出,把“贞”字解为(转下页)其实,单从清代“音训”传统讲求“音近义同”的观点看,训“贞”为“正”或“定”本已有一定之理据。今从朱骏声的解释,我们可见贞字原义虽为“卜”,但从“处境”上考虑,亦可推出“正”、“定”等意义。再加上《周易》古经本带反省意味,则贞字之意义可同时出入于“卜”与“正”之间,是可以想象的。
(接上页)“卜”乃是许慎许慎曲解“贞”字字形而生的“臆说”。何崝何崝又广征古文献和近代出土帛书去证明古代“贞”字往往要解为“正”才可通读。至于“贞”与“正”二字既然同解,何以后来又再分流的问题,何崝何崝的解释是,古人从“鼎”引申出“贞”字之前,“正”字本已存在,《诗经》、《仪礼》等古籍都只用“正”字,即是明证。而《周易》成书稍晚,以“贞”字取代音近义近的“正”字(只有“无妄·卦辞”为例外),何氏认为是由于“贞”字的意义更为深广,有利于哲学思想的阐发云。就此一点而言,何氏立说途径与本文作者虽不尽相同,但基本精神可谓不谋而合!最重要的是,假如“贞”的基本意义是“正”而非“卜”这论旨一经定谳,则《易经》出于筮占传统一事实虽然不改,但整部《易经》义理意涵将大大提高。〕〔作者又按:朱骏声书解贞字时曾引京房京房:“鼎省声”一语。〕又段玉裁段玉裁《说文解字注》贞字条亦有如下解释:“贞,问也。国有大疑,问于蓍龟,后郑云:贞之为问,问于正者,必先正之,乃从问焉……”二说都进一步支持了何崝何崝之说。
见尚秉和尚秉和:《周易尚氏学》,北京:中华书局,1980;页14—15。
现代象数派易学名家尚秉和尚秉和虽主要采“卜”之训,但却指出如此一来“贞”字“不能以一义尽读”。他并且点出,许多情况,如遇“贞”字出现疑难,连原本的“彖传”和“象传”都避而不解,其难可见。①凡此种种,亦说明《周易》里“贞”字之用法,不一定只限于“卜问”。
更有进者,近年国内学者张善文张善文重新训“贞”为“正”,并且提出了新解,似亦有一定说服力。张氏认为贞字于《周易》书中主要有几种使用条件。第一是卦爻“当位”或“得正”时,“贞”就解作“保持正固”,如〈屯·初九〉的“利居贞”;如果一爻“不当位”时,则“贞”便当作“努力趋正”,如〈讼·九四〉之“贞吉”;至于当“贞”字与一些不吉利的谓词合用时,则应训为“守正以防”,如《周易》中“贞凶”、“贞厉”、“贞吝”、“贞疾”、“贞悔”等;最后,当“贞”字与其他文辞合用时,一般都解为
“正固”,如〈坤·卦辞〉的“元亨利牝马之贞”,和〈升·上六〉的“利于不息之贞”等。总括而言,“贞”字于《周易》中用法虽多,但基本意义均不离“正”。参见张善文张善文:《周易辞典》各条,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
总言之,在《周易》古经里,训“贞”为“正”,从文字上并不与训“贞”为“卜”相悖,因“卜”可通往“正”。到了易传,则“正”之意义已然大立。今如周易系统中训“贞”为“正”之理据一经断定,则“艰贞”一语,其旨在诲人要尽一切力量持守正道,和即使困厄当前亦不可轻言放弃的意思便自十分明了了。事实上,“艰贞”一语,若只以“卜”之义度之,反未能尽显其寓意之深度!如论“贞”或“艰贞”对后世之影响,则“贞”之解“正固”和“艰贞”之要诲人勉力持守正道更毫无疑问。为说明有关影响,兹从《二十五史》中引“艰贞”之词例以做参考:参见台湾中研院:《二十五史全文索引》网络版。臣闻运缠明夷,则艰贞之节显。(《新校本宋书/列传/卷九十一列传第五十一/孝义/龚颖龚颖》)
其退也,苦节艰贞……。(《新校本梁书/列传/卷五十二列传第四十六/止足》)
祖母房年在弱笄,艰贞守志……。(《新校本魏书/列传/卷九十二不全列传第八十/列女/魏溥妻防氏》)
“仁宗奉母后出居怀庆,颢从行,日开陈以古圣贤居艰贞之道。(《新校本元史/列传/卷一百七十七列传第六十四/陈颢陈颢》)
赞曰:何腾蛟何腾蛟、瞿式耜瞿式耜崎岖危难之中,介然以艰贞自守。(《新校本明史/列传/卷二百八十列传第一百六十八/赞曰》)
论曰:太祖天锡智勇,神武绝伦。蒙难艰贞,明夷用晦。(《新校本清史稿/本纪/卷一本纪一太祖努尔哈齐努尔哈齐/论曰》)
贻谷有经济才,艰贞自励。(《新校本清史稿/列传/卷四百五十三列传二百四十/贻谷信勤》)
这些例子从国君到烈女都言及了,“艰贞”对中国文化影响之深广亦可想见!
其次论“忧患”。易系辞里的一句“作易者,其有忧患乎?”,斩钉截铁地断定了“忧患”于《周易》中的地位。所谓“忧患”,可理解为对事情不顺遂的可能抱有警觉之心。如果说“艰贞”是要人锻炼人的“坚忍”,则“忧患”便是叫人培养人的“危机感”。忧患意识虽然要到《易传》里才标题化地拿出来讨论,但其基本精神是渗透于整部古经里的。如〈乾·九三〉说“夕惕若”一语,便训人处事要心存戒惧;而〈既济·象传下〉也说“君子以思患而豫防之”等。所以孔颖达孔颖达说:“故作易辞多述忧危之事。”孔颖达孔颖达:《周易正义》。
这种忧患意识,《易传》认为首先对个人的处事具有指导作用。如〈系辞下〉说:“其出入以度外内,使知惧。……又明于忧患与故,无有师保,如临父母。初率其辞而揆其方,既有典常。苛非其人,道不虚行。”意思是说《易经》教我们事事审慎(一说“出入”和“内外”指卦变和卦象解),知所警愓。并说只要有忧患的意识,即使没有师长和保姆的指点,也如同父母在旁……。除了对个人处事重要之外,忧患意识对于经世大业亦同样重要。因此〈系辞下〉说:“是故君子安而不忘危,存而不忘亡,治而不忘乱,是以安身而国家可保也。”《易传》这番话,孟子孟子说得更为直接:“然后知生于忧患,而死于安乐也。”孟子孟子·告子下》。宋儒程颐程颐更认为,《周易》的作者有“忧患后世”之胸怀,因为这种忧患意识,揭示了“吉凶消长之理,进退存亡之道”故也。见程颐程颐:《易程传》序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