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连“善易者”都可以不占,则我们更没有特别的理由鼓励一般人凡事去占断。但这么一来,《周易》对吾人还有何用?我认为,《周易》作为中国两千多年来从未断绝过的一份精神遗产而言,用处还是很大的。当然,我所指的“用处”,不是一般的当下效益,而是康德谈哲学时的所谓“妙用”(Nützlichkeit)参见拙著:〈康德论哲学的本质〉,见《从哲学的观点看》(台北:东大图书公司,1994), 页1—21。
论者或会问,一般人既不占卜,亦无意于义理之学,则《周易》之为书,对我们来说便更无关痛痒。这其实并不尽然。对《周易》加以钻研,确是极少数术数家和学者的事。然而,《周易》的基本意念却假语言文字之途,渗透进中国文化的体系里,并潜藏于一代一代国人的长线记忆(longterm memory)中。我们的语言里,许多如“自强不息”、“否极泰来”、“见机而作”、“谦谦君子”、“潜龙勿用”、“默语无常”、“居安思危”、“穷则变、变则通”、“慎密”、“变卦”、“忧患”等用语都直接或间接来自《周易》。诗词文学如白居易白居易的“荣华急如水,忧患大于山”和苏轼苏轼的“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更是脍炙人口。中国人重视人际的“进退”,对人对事留有“余地”,晓得“得饶人处且饶人”;做事宁可“先苦后甜”,遇困难时,会相信“守得云开见月明”,会尽量坚守(艰贞)以待“转机”,因为只要“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一朝功成,马上会“积谷防饥”、也明白“创业难,守业更难”,因怕“天有不测之风云,人有旦夕之祸福”;有才而不遇的人我们可称之为“蛰伏”,也可叫“老骥伏枥”,当然亦可称为“潜龙勿用”;显达而有修养的人许多时会“处事低调”,甚至于“韬光养晦”,因为怕“位高势危”和“树大招风”……。《周易》的道理涉及的是生命的学问,透过文化无形的熏陶,《周易》影响了我们,我们还不一定知道。当然,从今日的观点看,以上许多处境态度不一定全是对的,但总的而言,只要运用得宜,总应利多弊少。
我相信受过中国文化哺育的人,即使从不读《易经》,其生活处事的态度,大抵亦总与在外邦(如美国)土生土长的人有点不同。这与其说是民族性使然,不如说是文化的潜移默化的结果。《周易》的道理之于我们,如影之随形。平素的日子里,我们可能从不重视、甚至从不意识到我们血液里的这种文化特质。但这些特质很可能在我们生命最关键的时刻发挥其“妙用”——哪怕是在我们人生最穷途末路之际,或是最得意忘形之时!
1999年初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