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次去看望别林斯基,时间是在午饭前,他上午写作后正在休息。我在院子里就看见他站在会客室的窗口旁,手里捧着个大本子,满脸激动的神色。他也发现了我,大声喊道:“快来,我告诉你一个消息……”和我问过好以后,他接着说:“这一部稿子,就是您现在看见的这部稿子,我放不下手,已经看了两天啦。这是正在露头的天才写的小说: 这位先生的外表如何,他的思想境界如何,我不得而知,但小说倒是揭示出俄罗斯生活和人物的秘密,在他之前,谁都做梦也没有想到过。请想一想吧,这毕竟是咱们社会小说的初次尝试,并且像艺术家通常所做的那样写成的,连他们自己也没有料到会写出什么东西来。事情很简单: 有些心地善良的怪人认为,热爱整个世界是每个人的一种责任,是非凡的快事。他们丝毫不能懂得,当生活的车轮挟带着种种规章制度朝他们滚来时,会无声无息地碾碎他们的躯体与四肢百骸。这就完了,——然而那是多妙的戏剧,多精彩的典型!对啦,我忘了告诉您,这位艺术家叫陀思妥耶夫斯基。
现在我让您看看他的小说情节的范例。”说着别林斯基以迥非寻常的热情朗读了最使他震惊的几个地方,以抑扬顿挫的声调和激动的表达方式使它具有更强烈的色彩。他便是这样迎接我们这位小说家的处女作的。1846年我第二次到国外时,据人家告诉我,别林斯基对另一部小说几乎又充满了同样的心情,那是对冈察洛夫的《平凡的故事》的手稿,他初次看到稿子便预言两个作者在文学上都有远大的前程,不难获得成功,但他同时还预言,这要求他们在积累无愧于他们天才的创作思想之前,作更大的努力,花更多的时间。——安年科夫注事情还不止于此。别林斯基还想为年轻的作者做点事情,他已经为许多作者例如科尔卓夫与涅克拉索夫做过事情,也就是使他的才能摆脱那种爱说教的倾向,使他具有所谓坚强的神经与健壮的肌肉,那将会有助于他直接地一下子把握对象,而不致在摸索试探中遭受挫折,但在这方面评论家已经遇到了坚决的反对。新作家的第二个短篇《两重人格》也是在别林斯基家里朗读的《两重人格》当时尚未完成,头几章的朗读看来是在1845年12月3日前后。陀思妥耶夫斯基在1877年11月的《作家日记》(《动词“惶惑”的故事》)中回忆此事时说:“大约是1845年12月初,别林斯基坚持要我到他那里去朗读这篇小说,哪怕朗读两三章。为此他甚至邀集亲密朋友,举行了晚会(他几乎从来没有这样做过)。我记得伊万·谢尔盖耶维奇·屠格涅夫也出席了晚会,我的朗读他只听了一半便赞扬几句,匆匆赶往别处。我朗读的三章或四章,别林斯基极为喜爱(虽然并不值得他喜爱)。但是别林斯基不知道小说的结局,他只是受到《穷人》的感动。”(《1926—1930年版全集》,第12卷,页298);这篇作品的人物描写扣人心弦,这个人物生活在现实世界和幻想世界之间,可是两个世界,哪一个也不让他完全落脚。
别林斯基喜欢这个短篇,因为作者把独特的主题开掘得既充分又有力量。可是,朗读时也在场的我,却觉得评论家还有着深一层的意思在,他认为毋须当场说出这一层用意。他不断地要陀思妥耶夫斯基注意,必须做到得心应手,在文学写作中就是所谓获得轻巧地表达自己思想的能力,克服叙述的困难。别林斯基显然不习惯故事作者当时还很含糊的写作手法,因为作者不时回到陈旧的字句上去,没完没了地重复和改变这些句子,别林斯基把这种写作手法归因于青年作家的经验不足,还未能克服语言和形式方面的困难。然而别林斯基错了,他遇到的不是新手,而是已经完全定型的作者,因而有着根深蒂固的写作习惯,尽管他显然只带着他的处女作登上文坛。陀思妥耶夫斯基感激地、然而冷淡地倾听着评论家的教诲。他的小说突然获得成功,把他埋藏在心里的高度自尊、高度自我理解的种子和幼芽一下子催育成熟了。这一成功使他完全摆脱了怀疑和犹豫,而一个作者的最初几步总是伴随着怀疑和犹豫的。他还把这成功当作梦谶,预示着桂冠和神殿。因而在他决定把长篇小说交给当时已在筹备中的文集发表时,作为作者的他,完全心安理得地要求他的小说与集子中的其他作品在排印上有区别,比如围上花边见本书页86注①。在杂志上,原文接下去是:“小说在文集中确实围上了表示荣誉的花边”,在单行本《引人注目的十年》中,这句话由安年科夫删去。,这也是他有权应当可以提出的条件。
大家知道,后来陀思妥耶夫斯基成为人类思想和感觉中罕见的、惊人的特殊现象的非凡的探索者,这位探索者因其心理描写方面的准确、宝贵、有趣的发现而闻名于世,同样也因其骗人的方法和结论的数量而闻名于世。他的结论仍旧是用最细腻的、外科手术般锐利的所谓心理分析的方法得到的,这种心理分析方法又帮助他创造了全部最鲜明的典型。他不久即与别林斯基分道扬镳——生活引导他们走向不同的方向,虽然在相当长的时间内他们的见解与观点还是相同的。
题解: 帕维尔·瓦西里耶维奇·安年科夫(1812—1887),回忆录作者,文学史家,第一本学术性的普希金传记的作者。
他与果戈理和别林斯基关系亲密,与屠格涅夫有四十年的友谊,与格拉诺夫斯基、赫尔岑、奥加辽夫、谢德林以及皮谢姆斯基保持友好关系,这些都反映在他的内容引人入胜的回忆录中(《一八四一年夏果戈理在罗马》、《1838—1848,引人注目的十年》、《1840—1856,屠格涅夫的青年时代》等)。
安年科夫对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态度,是在陀思妥耶夫斯基与《现代人》派那次冲突的影响下形成的,这次冲突很快就导致陀思妥耶夫斯基与杂志出版人的决裂。不久,陀思妥耶夫斯基与别林斯基也分道扬镳。(见本书页87—88、1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