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达夫（1896—1945），浙江富阳人，名文，是创造社的发起人之一和最重要的小说家，在散文、旧诗词、文学理论、翻译等方面也有独到的贡献，以小说创作成就最高、影响最大。
1920——1921年在日本留学期间，郁达夫写作小说处女作《银灰色的死》和《沉沦》、
《南迁》，1921年10月 结集为《沉沦》，由上海泰东书局出版，这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第
一部短篇小说集。《沉沦》的出版轰动一时，毁誉参半。褒之者认为它真实地抒写了青年的
时代病，开创了小说的新体式，标志着“自我小说”的兴起；贬之者攻击它为“诲淫”，是
不道德、不端方的文学。周作人当时写了《〈沉沦〉》，为之辩诬，认为它“虽然有猥亵的
分子而并无不道德的性质”，是“一件艺术的作品”。周作人：《〈沉沦〉》，《
晨报副刊》1922年3月26日。郭沫若评论说：“他那大胆的自我
暴露，对于深藏在千年万年的背甲里面的士大夫的虚伪，完全是一种暴风雨的闪击”，“这
种露骨的率真，使他们感受着作假的困难”。
郭沫若：《论郁达夫》，《沫若文集》第12卷，第547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年
版。
《沉沦》集以留日青年生活为题材，是“青年忧郁病的解剖”郁达夫：《〈沉沦〉自序》，《沉沦》，上海泰东书局１９２１年１０月版。，奏出了郁达夫此后一系列类似之作的感伤抒情基调，如《胃病》、《中途》、《怀乡病者》等。
《沉沦》的主人公“他”是一个留日学生，因对爱情的渴望得不到满足，又不堪忍受
异族的欺凌，最后投海自尽。小说大胆描写了这个受五四思潮的洗礼而觉醒的现代知识青年
“性的要求与灵肉的冲突”同上。，以及由此而生的变态性心理，
激起了强烈的社会反响。作品
最后通过主人公之口喊出的“祖国呀祖国！……你快富起来！强起来罢！”表达了当时青年
人深沉的时代郁愤，激起巨大的共鸣。
1922年7月回国以后，郁达夫为生活所迫，辗转于安庆、上海、北京、武昌等地，
广泛
接触了国内生活，创作视野渐趋开阔，目光开始投向社会底层的被侮辱被损害者。《茑萝行
》、
《青烟》、《采石矶》、《春风沉醉的晚上》、《薄奠》等，或写回国后生计的艰难、
贫困和失业的痛苦，或把知识者和劳动者的同病相怜，或把历史故事糅进现实生活，表现出
从抒写性的苦闷向诉说生的苦闷的转移。深沉的人道主义是奔腾在郁达夫全部生活和创作中
的主流。
《过去》（1927）、《迷羊》（1928），显示了郁达夫创作路向的转折。在这些作品（
还有《她是一个弱女子》、《出奔》等）中，作者力图扩展现实生活的容量，试图描绘时代
的风云、革命的波澜，有比较鲜明的政治倾向，但在艺术上有时不免力不从心。另一方面，
从30年代初移居杭州后，生活环境的变化使他的隐逸思想有所抬头，在《迟桂花》、《东梓
关》
等作品中流露较浓，艺术上也有较高的成就。抗日战争爆发后，郁达夫由武汉而新加坡而印
度尼西亚，数度迁徙，坚持进行抗日救亡的实际工作，直至被日本宪兵队暗害，他一直没有
放下战斗的笔。郁达夫终其一生，都坚持了五四反帝反封建的方向，不仅是一个杰出的文学
家，也是一个伟大的爱国者。
郁达夫的小说突出抒写了五四青年对人性解放的追求和被生活挤出轨道的“零余者”的
人生哀怨。《南迁》、《沉沦》、《银灰色的死》中的“他”、“伊人”、“Y君”，《茫
茫夜》、《风铃》、《秋柳》中的于质夫等，心中都交集着个人和时代的积郁，强烈地
要求个性解放，追求异性真挚的爱情和纯洁的友情。他们或因是弱国子民而在异国他乡
备受轻侮嘲弄，或不见容于社会，由此变相自戕或表现出种种变态心理。他们不甘沉沦却又
无力自拔，时时为自己只是一个生活的“零余者”而落泪叹息。他们愤世嫉俗，感伤忧郁，
内向而又敏感，孤傲而又自卑，又有相当浓重的理想色彩。这是“零余者”作为郁达夫小说
中一个形象系列共有的气质。这流露出在民族觉醒时期一个敏锐的青年知识者审视自身和
民族伤痕时所产生的幻灭感和危机感，发出了五四文学中个性主义与自我表现、自我反省的
声音。
颓废的气息、对色与欲的描写，在郁达夫小说中有着明显的地位。无论是《沉沦》中的
自
渎、窥浴，《秋柳》、《寒宵》中的宿妓嫖娼，还是《茫茫夜》、《她是一个弱女子》中的
畸恋、同性恋，主人公的精神心理、言行举止都表现出颓废气息和世纪末情调，对于眠
娼狎妓、性的冲动乃至于变态的性心理、性行为的描写笔墨有时太露，缺少节制。这一方面
是作者受西方世纪末思潮和东方古国名士风流影响的必然反映；另一方面，也是作者处身于
令人
窒息的时代气氛中放浪形骸、愤世嫉俗的一种变相表现和畸形的抗议，“在消沉的表象下隐
伏着积极进取的本质因素”许子东：《郁达夫新论》，第166页，浙江文艺出版社19
84年版。。《过去》曾被视为他的“狭邪小说的代表作”
郑伯奇：《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三集·导言》，《中国新文学大系》，上海良友
图书出版公司１９３５年版。
，小说在肯定人的情欲的合理性的同时，向扼杀人性人情的社会发出控诉。李白
时与老三的爱情
失之交臂，成了不可复得的“过去”，通篇充溢着浓重的伤逝之感和深挚的人生苦味，是一
篇颇具哲理意蕴的佳作，艺术技巧相当圆熟。郁达夫小说中对于欲与色的描写，与低俗的色
情描写有本质区别。它是作者自觉反叛封建道德、抨击虚伪礼教的惊世骇俗
之举，对于长期以来束缚着中国人身心的封建伦理观念是一种大胆的宣战和勇敢的挑衅。这
类笔墨，并非张资平式的肉欲挑逗和官能刺激。他力图探究灵与肉、爱与欲冲突的深层奥秘
。主人公所感到的性的苦闷与生的苦闷常常联系在一起，使性、色、欲既呈现出它作为生命
现象的一面，又呈现出它作为社会现象的一面，这成了郁达夫小说暴露社会不义与罪恶的
反证。其次，这些描写，不是对性行为、性活动的无意义的展览，它伴随着作者痛苦的自我
解剖、自我认识，是他对于纯真爱情向往却求之而不得的结果。他的真率和坦诚的
自我暴露有力地证明：人的情欲、人的天性本能、人对于异性的渴望要求，原本是自然的、
正常的，而不是可耻的、罪恶的、文艺作品不可以表现的。再次，郁达夫在描写人物的性饥
渴、性变态以及狎妓嫖娼时，总是不能摆脱精神上的折磨、压迫，严厉的自我谴责和良心的
自我审判、向善的焦躁与贪恶的苦闷之间紧张的内心冲突，时有冲动而尚思克制，主人公总
能在
内心的搏战之后获得灵魂的净化与升华。《迟桂花》在淳朴美好的自然环境中呈现出人性的
自然优美。从都市来到乡野的“老郁”，被友人翁则生的美丽动人的妹妹所感化，一度滋生
杂念的灵魂如受到山间清泉的涤洗而跃上了明净高洁的崭新境界，毫无世俗的污浊之气。弥
漫于小说全篇的馥郁淡雅的迟桂花的香气，赋予作品以纯美的诗的意境。最后，也要看到，
郁
达夫在某些篇什中，笔触虽过于露骨，但也有的笔致含蓄，在越轨中也
不失其想象的奇特、用笔的清淡，能给人以一定的审美愉悦，不无心理学与美学的价值。总
之，郁达夫对于青年性苦闷、性心理的描写，从思想意义上说，体现了强烈鲜明的反封
建精神和个性解放的要求；从文学创作上说，则开辟了现代小说创作的新的题材领域，对现
代小说的发展具有不可低估的意义。
郁达夫开创了现代抒情小说（或称“自我小说”）的新体式，形成了一时之风，还影响
了后代不少作家，俨然自成一种小说流派。
这种郁达夫式的抒情小说，主要特征是：
一、自我的写真。郁达夫虔信法郎士关于“文学作品都是作家的自叙传”这一断言，他的小
说大多带有自叙传的色彩。在他相当多的作品中，甚至可以清晰地看到作者个人出身、经
历、个性、审美趣味乃至相貌的投影。从初期的《沉沦》到《春风沉醉的晚上》、《茫茫夜
》，到《过去》、《迟桂花》，不论是作品中的“他”、“伊人”，还是“我”、老郁、
文朴、于质夫，或是李白时，甚至古代的“黄仲则”（《采石矶》）
，没有一个不带有作者本人的身影或精神气质。第一人称主观叙事的角度，尤为郁达夫所
喜用（在他全部五十多篇小说中，采用第一人称的就有四十来篇）。这个具有连贯性的抒情
主人
公，几乎支撑着郁达夫的全部小说。这是一些以自我为原型、浸透着作者本人强烈主观色彩
的“零余者”的文学形象。小说以自我的个人经验、情感生活为线索，宣泄一己的
情怀。他推崇卢梭勇于暴露个人私欲与卑劣的《忏悔录》，也偏嗜日本佐藤春夫、田山花袋
、葛西善藏等作家的“私小说”。他还特别青睐德国哲学家尼采、无政府主义思想家施蒂纳
那种“否定一切权威”、力倡“破坏偶像”、推崇个性自由和自我尊严的思想。他的小说中
，
既有卢梭式的自白，也有维特式的自怜，自惭、自卑与自尊、自傲相纠结，构成了时代“
零余者”的心史、情绪史，在当时的中国文坛上展现出独特的风采。
范伯群、朱栋霖主编：《1898—1949中外文学比较史》，上册，第３４２—３４８
页，江苏教育出版社1993年版。
在痛
苦的自我暴露、
自我反省以至自我赎罪中，表现人的精神病态，并通过自身的反思达到一种内省。作者深
信
透过对自我心灵的观照，也能折射大千世界，因为，深刻地表现人性，即能表现社会，而只
有
个人的情感体验，才最真切、最可靠。这是郁达夫的小说观，它也使郁达夫这种自我写真的
小说别具真切感人的艺术魅力和丰富深广的艺术蕴涵。当然，肯定“自我写真”的小说与作
者本人的某种程度的叠合、交融，并不意味着把作为文学创作的小说看做是作者的回忆录和
自传
，看做是作家履历的复写。郁达夫小说中，“袋里无钱，心头多恨”、“于世无补”、自卑
颓唐的“零余者”的形象，并不能看做只是郁达夫个人的写照。尽管这个“零余者”形象，
最初受到屠格涅夫《罗亭》等小说中“多余人”形象的启悟，但郁达夫小
说中的“零余者”形象足以称为是五四时期一大群沾染了时代病，因而彷徨、苦闷、找不到
出路的
青年们的典型。这一特征是以郁达夫为代表的创造社作家共同主张的表现自我创作理论的体
现。
二、感伤的抒情。郁达夫认为“小说的表现，重在感情”《郁达夫文论集》，第2
28页，浙江文艺出版社1985年版。，把“情调”二字视为衡
量小说优劣高下的主要标准。他最喜欢的俄罗斯小说家屠格涅夫即以感伤的抒情笔调深深吸
引了他，德国施托姆《茵梦湖》的感伤抒情描写也令他沉醉，具有颓废与伤感情调
的英国诗人道森·王尔德的颓废与唯美主义的小说《道林·格雷的画像》、斯特恩的《感伤
的旅程》，都成为他偏爱的作品。
曾华鹏：《五四时期外国文化对郁达夫的影响》，《现代作家作品论集》，第１７
—４６页，江苏文艺出版社２００４年版。
以抒情为艺术中轴，他的小说通常
都没有完整的情
节，更不去经营情节的曲折、紧张，他注重抒发主人公抑郁寡欢、孤独凄清的情怀，坦诚率
真地暴露和宣泄人物感伤、悲观甚至厌世颓废的心境。他特别对忧伤的情绪感兴趣。“
他”、“伊人”的纤敏自卑（《沉沦》、《南迁》），“我”与于质夫的自伤沦落（《春风
沉醉的晚上》、《茫茫夜》），黄仲则的愤世嫉俗（《采石矶》），李白时的追怀往昔（《
过去》），等等，都有相通之处，有时似乎不免失之单调，但主人公感情的真挚却无可怀疑
。因此，这种感伤的呼号与叹息赢得了同时代青年的强烈共鸣。也必须看到，郁达夫的这种
主观抒情，虽有夸张扬厉之嫌，却又绝非无病呻吟。这种“有病呻吟”、涕泗连连、“无风
三尺浪，微风九尺浪”的艺术渲染，因其真实而颇能叩击人的心扉。以感伤
的抒情为中轴的郁达夫小说，轻视情节的营构，而注重情绪的倾诉，主要方法有二：一是借
助于人物心理的细腻描摹；一是讲究外在景物的恰到好处的衬饰。或自言自语，或宣泄倾诉
，或捕捉外界刺激下感觉心理的微妙动荡，或以“情”景化，或以“景”情化，或精细地把
捉隐而无形的潜意识、幻觉……这都让读者听到了人物的心音，成功地刻画了人物的性格
形
象，在很大程度上弥补了因事件的单纯（甚至杂乱）而可能造成的性格的贫瘠与偏枯。人物
的连续自白，以其真率中夹带着感伤的语调，表达着作者的社会态度和对人生的感情，呼应
着五四这个青春时代的社会心理氛围。
三、结构的散文化。郁达夫的小说既以抒情为中轴而轻视情节的营构，也就必然造就其小说
的散文化倾向。除了写实风格较为明显的《春风沉醉的晚上》、《薄奠》、《出奔》等少数
几篇外，无论是早期的《沉沦》、《南迁》，还是《茑萝行》、《青烟》、《一个人在
途上》、《还乡记》等，几乎都没有以完整的情节为中心的结构框架，时间跨度一般都不长
，常常撷取生活长河中的片断，又若断若连，时有枝蔓，与传统的讲故事式的小说模式大相
径庭。换言之，郁达夫小说的结构不是以情节为中心，而是以情绪为中轴，依人物感情的
波澜起伏结撰成篇。《沉沦》虽无贯穿前后的情节线索，但主人公“他”的孤独感、苦闷感
及感伤情调，却一以贯之，形成作品一种内在的凝聚力量，因此，它被视为郁达夫的代表作
。郁达夫似乎不受叙事性小说的结构法则的拘束，缺乏剪裁和伏笔，缺乏因果之间的
照应，随意着笔，行文松散，一任感情波澜的起伏与流动，或只是情绪的连缀，这正有利于
强化小说的抒情效果。现代小说中的一种新体式——自我写真的抒情小说，在他的富有创
造性的实践中得以确立。
四、流丽、清新的文笔。他的用笔与其主观色彩、抒情倾向相契合，富有色彩与节奏，一如
春水行云，流动感强。异国的苍穹皎日（《沉沦》），古都的芦荡残照（《小春天气》），
北方的晴天远山（《薄奠》），南方的湖山残雪（《蜃楼》），还有满山迟开的桂花的馥郁
香气（《迟桂花》）……笔触所到，都显出清、细、真的特色。淡远的清愁配以清丽、流畅
、自然、真挚的文辞，摹写着主人公心灵的某种律动，直有呼之欲出的情韵。有些地方着墨
绮丽，却也不掩一腔真情。更多的时候还是以朴素、率真取胜，随兴而至，于平淡无奇的文
字间，显出跌宕多姿的笔意，而像《迟桂花》这样的佳作，则可以说是已经进入周至老到、
大巧之朴的圆熟境界。郁达夫是一位出色的文体家。
第三章
〖HJ*4]20年代小说（二）[HJ]