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新编》在取材和写法上都不同于《呐喊》和《彷徨》。鲁迅自己认为，这是一部

“神话、传说及史实的演义”的总集。鲁迅：《南腔北调集·〈自选集〉自序》，

《鲁迅全集》第4卷，第456页。在1936年《故事新编》结集出版时，鲁迅在《序言

》中回顾了《故事新编》的成书过程，谈到历史小说写法上有“博考文献，言必有据”和“

只取一点因由，随意点染，铺成一篇”这两大类型。而他自己的历史小说，“叙事有时也有

一点旧书上的根据，有时却不过信口开河”。鲁迅：《故事新编·序言》，《鲁迅

全集》第2卷，第342页。

　　《故事新编》共有8篇，写作时间从1922年起至1935年止，历时13年。其中《补天》、

《奔月》、《铸剑》3篇写作于1922—1926年间，属于鲁迅前期的作品。《理水》、《采

薇》、《出关》、《非攻》、《起死》比较集中地写于1934—1935年，是鲁迅后期之作。

　　《补天》作于1922年冬天，原名《不周山》，取材于女娲开天辟地，以黄土抟

人，采石补天的神话。《奔月》与《铸剑》均写作于1926年岁末，是鲁迅在经历了“女师大

学潮”和“三·一八”惨案后，离京南下，在厦门和广州时写的。《奔月》取材于民间流传

的

嫦娥奔月的神话，以传说中的善射的英雄羿作为小说的主人公。鲁迅对羿这个人物进行

了再创造,一方面表现了他惊人的射箭本领和英雄气概，另一方面也描绘了他在功成业就之

后的寂寞与潦倒。小说突出的不是羿的成功，而是他在完成了历史功绩后的落魄。小

说还塑造了一个作为羿的对立面的形象：一个贪图享乐的妻子嫦娥和一个忘恩负义、“干着

剪径的玩

艺儿”的学生逢蒙。小说的主要情节都有古书上的根据，但在主人公身上更倾注着作者本人

的

经验与心情。《铸剑》取材于古代一个动人的复仇故事。小说在描写眉尺间的复仇行为时，

着力描写了黑衣人宴之敖令人颤栗的冷峻，他的全部精力集中在一个目标上，就是要为一切

遭受苦难的人民复仇。鲁迅前期所写的这三篇历史小说，主要是通过对古代神话传说的重新

解读，歌颂了古代

劳动人民的伟大的创造精神和复仇精神，赞扬了那些淳朴、正直、坚强的英雄人物，同时也

无情地嘲笑和鞭挞了现实生活中的市侩习气和庸俗作风等等。鲁迅本人更重视《

铸剑》。这篇小说的特点是没有穿插现代化的细节，很认真，没有“油滑”的东西。鲁迅在

给日本友人增田涉的信中提到《铸剑》时说：“但要注意里面的歌”，又说“第三首歌，确

是伟丽雄壮”，

鲁迅：《一九三六年三月二十八日致增田涉信》，《鲁迅全集》第13卷，第659页

。

这支歌是根据《吴越春秋》中“勾践伐吴外传”的歌词改

写的，强调了复

仇的意义和性质。《铸剑》作于“三·一八”惨案以后约半年多光景。“三·一八”惨案的

血痕，使鲁迅总结出“血债必须用同物偿还”的经验。鲁迅：《华盖集续编·无花

的蔷薇之二》，《鲁迅全集》第3卷，第263页。从辛亥革命的酝酿直至它的失败，

鲁迅目睹了不少革命者流出的血，从而萌生出顽强的复仇意志，这也是鲁迅思想性格的一个

重要特点。

　　《非攻》、《理水》等5篇作于1934—1935年间，距离《补天》等作品已有七八年了

。这些小说在思想内容、艺术技巧等方面都和前期所作有较大的不同。鲁迅一面以杂文揭露

、控诉帝国主义和国民党反动派的罪恶行径，连续写了《关于中国的二三事》、《在现代中

国的孔夫子》等文，一面开始写作《非攻》、《理水》等历

史题材小说，运用历史唯物主义观点来处理古代题材。《非攻》与《理水》是歌颂性的小说

。在东北三省失守，榆关失陷，华北告急之时，鲁迅选取墨子止楚攻宋的故事，创作了《

非攻》。历史上的墨子是墨家的创始人，主张非攻，反对以强凌弱，提倡兼爱、急公好义，

其思想代表了小生产者的利益。而在《非攻》中的墨子，则是一个机智、善辩、反对侵

略、反抗强暴的古代思想家的形象。小说在刻画墨子这一理想人物形象的同时，也讽刺批评

了那些在“九·一八”以后鼓吹“民气”的空谈家、搞卖国密约的外交家，以及国民党反动

派政治腐败、军队无能等状况。《理水》作于1935年11月，歌颂了古代治水的英雄、“中国

的脊梁”式的人物——大禹。他是和墨子不同类型的人物，墨子依靠智慧，与人斗，大禹辛

苦踏实，与大自然斗。小说用官场的庸俗腐败来反衬禹的伟大。

　　《采薇》、《出关》与《起死》，是以批判为主，用小说的形式进行深刻的

文化批判。《采薇》取材于武王伐纣的历史记载，通过对周伯夷、叔齐“义不食周粟”，欲

隐

逸而不能，终于饿死首阳山的描写，批判否定了他们逃避现实、消极避世的思想。这与鲁迅

当时反对“超然”、“闲适”，执著于现实斗争的思想是一致的。此外，鲁迅还用漫画化的

夸张笔法勾勒了小穷奇君和小丙君这些资产阶级文化人侈谈文艺，实则趋炎附势、毫无操守

的丑态。《出关》写的是孔老相争，老子失败后西出函谷关的故事，小说的主题是批判老子

的“消极无为”的思想。小说对于孔、老都有批判，但作品以孔胜老败为结局，则是突出了

对老子“无为”哲学的批判。鲁迅此文，是针对30年代社会上出现的一种崇尚

空谈的危险倾向而发的。《起死》取材于《庄子·至乐》篇中的一个寓言故事，用庄子与骷

髅的消极出世和积极入世的矛盾冲突，来批判老庄哲学，情节是虚构的。作品宣告了虚无主

义的破产。鲁迅在这篇作品中采用讽刺短剧的形式，抓住一系列喜剧性矛盾冲突，鞭挞了

30年代某些文人宣扬“无是非观”的欺骗性。

　　关于《故事新编》的创作方法，学术界向来有不同看法。在很长时间内，有不少人曾用

现实主义来看待和肯定这部作品，但也有人认为，“只能说鲁迅取材于历史的小说在原则上

是现实主义的，若是从细节上说，……却没有一篇足以作为现实主义的小说家处理历史题材

的完整范型”欧阳凡海：《鲁迅的书》，第229页，文献出版社1942年版。。还有学者指出，《故事新编》中有5篇是“寓言式的短篇小说”。

冯雪峰：《中国文学从古典现实主义到无产阶级现实主义的发展的一个轮廓》，《

文艺报》１９５２年第１７期。

近年

来更有学者认为，“《故事新编》并非现实主义，而主要是现代主义——确切一点说是表现

主义的产物”，并从《故事新编》在古代史实中引入现代内容“以古和今的强烈反差造成滑

稽和‘间离’的效果”、“部分作品所显示的情节内容的荒诞性”、“借古代的故事将作者

的情感、心境、意趣加以外化和折射”等方面，阐述了《故事新编》的表现主义特征。

严家炎：《鲁迅与表现主义》，《世纪的足音》，第79—84页，作家出版社1996年

版。

　　《故事新编》在写作上的鲜明特点之一是依据古籍和容纳现代。其中大量情

节和细节都有古籍所本，鲁迅并未随意涂饰或对现实进行简单的比附与影射。但博考文献只

是鲁迅历史小说的基础材料，在写法上，他是只取“一点因由”加以“点染”的。

这“点染”，也就是通过艺术虚构，在历史材料基础上进行加工、提炼、改造和发展，将现

代人的生活融入古人古事之中。经过这样的艺术创造，形成了《故事新编》的古今交融的艺

术特点，将古人和今人有机地纳入同一形象系列，使古代情节与现代情节有机地交融一体。

由于鲁迅渊博的历史知识和对现实社会深邃的洞察力，《故事新编》的古今交融被处理得天

衣无缝，加强了作品的感染力。

　　不是“将古人写得更死”，而是将古人写活，这是《故事新编》又一个重要的艺术特色

。古书的记载，以平面的记述为主，很少有对人物性格和内心世界的深入描绘。而鲁迅的历

史小说则着重于对古人性格、精神和心理状态的深入开掘与扩展，并用“画眼睛”的手法加

以渲染和强调。我们从《补天》中看到女娲的气度宏伟的创造精神，在《奔月》中看到羿在

创业后的寂寞感与被欺骗后的愤怒，在《铸剑》中我们被黑衣人的冷峻与刚毅所震慑，

而《理水》中大禹不辞辛劳、不怕诋毁的苦干和实干精神更是跃然纸上。

　　运用“油滑”手段，在穿插性的喜剧人物身上，赋予现代化的细节，为借古讽今服务，

这是《故事新编》的重要手段。如何看待《故事新编》中的“油滑”，是有关该小说集的争

议与讨论中最引人注目的问题。鲁迅在《故事新编·自序》中说，《补天》中穿插了一

个

古衣冠的小丈夫，陷入了“油滑”的开端，还说“油滑是创作的大敌，我对于自己很不满”

。但从《补天》开始直至13年之后的《出关》中的婢女阿金，《起死》中的汉子和巡警等等

，这种“油滑”或“开一点小玩笑”的写法不仅没去掉，还越来越发展了。这些穿插性的喜

剧性人物，不仅活跃于“舞台”，而且有时还满口现代生活的语言，如“OK”、“古貌林”

、 “来笃话啥西”等等，油腔滑调。这很像是戏剧舞台上丑角的插科打诨，有些类似鲁迅

故乡浙东戏剧中的二丑艺术。这种舞台上的人物，有时可以脱离剧情而插入有关现代生活的

语言、动作，作用是对现实进行讽刺。鲁迅历来喜爱民间艺术（包括民间戏曲），这种二丑

艺术是中国人民的创造，尽管其中有流俗成分

，但其艺术表现力和艺术效果都是好的。因而，可以把这种“油滑”看做是鲁迅吸取戏曲艺

术而作的一种尝试与创造。

参见王瑶：《〈故事新编〉散论》，《鲁迅作品论集》，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版

。

同时，这种“油滑”作为“中国民间诙谐文化

”，“赋予了作

家一种观察人生世相的特殊眼光，一种对社会、历史、文化独特的认识方式，它是同作家主

体内在心灵的深度、复杂性和无限丰富性联系在一起的”。

郑家建：《被照亮的世界——〈故事新编〉诗学研究》，第18页，福建教育出版社

2001年版。第四章

〖HJ*4]20年代新诗[HJ]