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认为，五四“散文小品的成功，几乎在小说戏曲和诗歌之上”

鲁迅：《小品文的危机》，《鲁迅全集》第4卷，第576页，人民文学出版

社1981年版。

。

而朱自清则更热情洋溢地肯定，这个时期的散文创作“确是绚烂极了：有种种的样式，种种的流派，迁流曼衍，日新月异：有中国名士风，有外国绅士风，有隐士，有叛徒，在思想上是如此。或描写，或讽刺，或委曲，或缜密，或劲健，或绮丽，或冼练，或流动，或含蓄，在表现上是如此”朱自清：《论现代中国的小品散文》，《文学周报》第345期（1928年）。。五四时期从事散文创作的作家很多，语丝社、文学研究会、创造社、新月社、现代评论派的一些诗人、小说家也大多同时是散文作家。他们的散文创作都有鲜明的个人风格。

　　五四散文的兴起以及其后的中国现代散文的繁荣，是与现代报刊业的发达有密切联系的。李欧梵《晚清文化、文学与现代性》中论及中国文学的现代性：“民族国家的想象空间和公共领域的空间，其构成基本上都与印刷媒体有关。”《中国文学现代文学与现代性》

，第８页，复旦大学出版社２００２年。

据《五四时期期刊介绍》的不完全统计，当时宣传新思想新文化的期刊

就有１

７７种之多

，北京的著名期刊《新青年》、《每周评论》、《新潮》、《晨报副刊》等都刊载散文作品

。

　　《新青年》的随感录中的一些文艺性的短论和随后的杂文为现代散文开辟了道路。杂文

经鲁迅的运用，成了思想文化领域里的战斗利器，在新文学运动中占有特别重要的地位。在

杂文创作中成就最高、也最具有代表性的作家无疑是鲁迅。20年代他出版了《热风》、《华

盖集》、《华盖集续编》、《坟》、《而已集》等杂文集。鲁迅20年代的杂文，始于《新青

年》时期的随感录，不断发展，内容日渐深刻犀利，形式也更多样化，其中不乏熔叙事、

抒情、议论于一炉的如《记念刘和珍君》这样的名作。1927年《野草》的出版，则标志着现

代散文诗的成熟。

　　1924年11月创办的《语丝》周刊刊载的社会批评和文化批评“任意而谈，无所顾忌，要

催促新的产生，对于有害的旧物，则竭力加以排击”，文笔幽默、泼辣，时称“语丝文体”

，在现代散文发展中有着重要的地位与影响。语丝社主要成员有周作人、林语堂、章川岛、

孙伏园等。

　　周作人是语丝社重要的散文作家。他的平和冲淡的小品散文在艺术上达到了很高的成就

。他提倡“美文”，促进了艺术性散文的发展。

　　俞平伯、朱自清、冰心等作家的散文均可以“美文”相称。俞平伯(1900—1990，浙江

德清人)20年代的散文集有《燕知草》和《杂拌儿》。《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陶然亭

的雪》、《西湖的六月十八夜》都是散文中的名篇。《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是他

散文的代表作。《陶然亭的雪》中，冬日黄昏的迟暮，为静穆凄清之情浸染，

在记叙、抒情中生发出一些闲闲而来旋又闲闲而去的哲学意想，情、景、理、趣水乳交融

，笔浓而意淡。《西湖的六月十八夜》用细腻的笔触绘出倦意朦胧的西湖的变幻的美，造成

一种空灵的意境。俞平伯的散文以独抒性灵见长，用笔细腻，意境朦胧而灵动，闲适而伤感

，透出古代文学的至深影响，被周作人誉为“近来的第三派新散文的代表”。但有

时描写繁缛，用力太过，少了些天然之趣。

　　文学研究会的散文作家中，朱自清、冰心以文字优美著称。

　　许地山、叶圣陶也是文学研究会的重要作家。叶圣陶20年代的散文，被收入他和俞平伯

合

著的散文集《剑鞘》及1931年出版的散文小说合集《脚步集》中。叶圣陶多年从事语文教学

和文学编辑工作养成的谨严风格，也在他的散文写作上留下烙印，因而郁达夫说：“我以为

一般的高中学生，要取作散文的模范，当以叶绍钧氏的作品最为适当。”

郁达夫：《中国新文学大系·散文二集·导言》，《中国新文学大系》，良友图书

公司1935年版。

《五月三十日急雨中》、《藕与莼菜》、《没有秋风的地方》都是名作。

　　许地山（笔名落华生）的《空山灵雨》（1925年）是五四运动后最早成册的个人散文集

。其《弁言》说“生本不乐”而“入世以来”又“屡遭变难，四方流离”，然而集中直接抒

写生之苦痛及变难流离之作却并不多见，更多的是面对人生艰难的奋斗勇气。茅盾说他

“多少带点怀疑论的色彩”，但“虽然怀疑，却并不消极悲观”。茅盾：《落花生

论》，《文学》3卷4期（1934年10月）《空山灵雨》叙事、抒

情、设喻时禅机迭出，借佛教文化的智慧探求人生哲理，用以解自身之惑，或启迪他人。

刘勇：《〈空山灵雨〉：融合着多重宗教玄想的人生寓言》，《中国现代作家的宗

教文化情结》，第１３５—１４０页，北京师范大学１９９８年５月版。

谈禅即小见大，不求结论，只求有所悟，含蓄蕴藉，发人深省；然而迷恋禅机，也有的渐渐

堕入

东方神秘主义的境地。《空山灵雨》中许多作品意境幽远，文笔俊美，可视为散文诗。那些

语含机锋的寓言及抒情小品，最能代表作者的创作个性。其中《落花生》最为著名。

　　夏尊(1886—1946，浙江上虞人，原名夏铸)的散文作品不多，结集出

版的只有一本《

平屋杂文》（1935），其中《白马湖之冬》一篇享有盛誉，被台湾散文家杨牧评为五四“白

话记述文的模范”杨牧：《中国近代散文选·前言》，第5页，台北洪范书店1981

年版。。近年来有论者提出，20年代在浙江上虞白马湖地区(春晖中学)，夏尊、丰子恺、朱自清、朱光潜、刘大白、叶圣陶、俞平伯与李叔同等，由于

人生追求与艺术

旨趣相近，在散文创作中已形成了一个白马湖作家群

张堂NFECD：《白马湖作家群的散文世界》，《从黄遵宪到白马湖》，台北正中

书局1996年版。

的散文风格。这批作

家的散文同

白马湖的青山秀水相呼应，朴素清新、淡雅隽永，满贮温馨与韵味。他们都推崇日本自然主

义作家夏目漱石，并模仿他。夏尊的散文，也包括其为人，是白马湖作家

群的代表。其散文

构思谨严，含意深远，笔法老到。他是现代散文创作中有数的散文文体家之一，对巴金、丰

子恺等人的散文创作均产生过影响。他善于把日常生活化为艺术观照的对象，赏玩吟味其中

的人生情味和世态风习。虽然其题材范围不甚宽广，多写一己的日常见闻和一般经历，但因

体味较深，在第一人称的娓娓叙述中，自有一种真率的情致和深远的含义。如《猫》从妹妹

送来故居的猫写起，处处点染出家道中落的感伤情绪。猫在人亡，使他激起悼念亡妹的哀痛

；而猫亡之后，因失却了追忆的媒介，难言的悲痛更是无处发泄了。《白马湖之冬》写白马

湖的大风严寒，在萧瑟的冬景中寄托了一个正直的知识分子的寂寞情怀，情景交融。夏

尊的散文从日常琐事中开掘出较为深刻的内涵，能将叙事与抒情、议论有

机地结合起来，文字简练含蓄，耐人咀嚼。

　　20年代瞿秋白发表的散文中重要的有《心的声音》、《饿乡纪程》、《赤都心史》、

《 漫的狱中日记》、《那个城》，杂文有《小言》（七则）、《寸铁》（三则）等。《饿

乡纪程》、《赤都心史》是最早反映十月革命后俄国社会真相的作品，它以洋洋洒洒的长篇

，写20世纪初震撼世界的第一件也是头等重要的大事。杂文《小言》、《寸铁》则短小精粹

，如闪光的匕首，刺向五卅惨案的制造者和他们的奴才走狗、帮凶帮闲，显示了作者的政治

敏感和驾驭不同散文文体的才华。

　　郁达夫是创造社的重要成员。他20年代的散文有以叙事和抒情为主的，如《还乡记》、

《

还乡后记》、《立秋之夜》；有书简，如《海上通信》、《一封信》、《北国的微音》；有

游记，如《感伤的行旅》；有日记，如《病闲日记》等。郁达夫的散文文笔恣肆，对社会黑

暗、世风颓败的愤激，因这愤激而生的苦闷、无聊、自怜，乃至自暴自弃、自虐自残，都有

着个性解放、离经叛道的性质，是对“秦汉以来的中国散文的内容”的叛离。其乖张、不近

人情处，可隐约见出魏晋名士的余绪；而不能免于颓废，又是20年代郁达夫散文与小说的一

致之处。

　　郭沫若前期散文分别收在《橄榄》、《水平线下》等集中。1924年12月至1925年1月间

以“小品六章”为总题的6篇散文（《路畔的蔷薇》、《墓》、《白发》、《山茶花》、《

水墨画》、《夕墓》）最为有名。小品六章即景生情，情融于景，伤景即自伤，怜物亦自怜

，贯穿于其间的，是一种甚深的漂流感。见蔷薇而情动、睹白发而生悲，细事微物都触动诗

人情怀，爱美、爱青春、爱牧歌式的野趣，重主观性情的抒写等等，都表现了郭沫若浪漫主

义诗人的风格。作品短小凝练，含蓄淡远，表现出散文诗的特点与优长。

　　20年代的散文中，梁遇春（１９０６—１９３２，福建闽侯人，原名梁驭聪）独树一帜

，作品多收于《春醪集》，在《泪与笑》中也有几篇20年代的散文。他的散文多谈人生哲理

，博学敏思，文思“如星珠串天，处处闪眼，然而没有一个线索，稍纵即逝”废名

：《泪与笑·序一》，《泪与笑》，开明书店1934年版。。这与他耽

于书斋，视野狭窄，而年纪又轻，思想尚未充分成熟有关。梁遇春特别注重独立思考。在《

“

还我头来”及其他》中，他提出“还我头来”的口号，来抵制“思想界权威”用“文力”来

统一青年学生头脑的做法；当人生观问题讨论正酣之时，他在《人死观》一文中偏提出“人

死观”这个题目来研究。这些不调和的调子，都是他对这糊涂世界重新估定价值的表现。然

而“将一个问题，从头到尾，好好想一下”时，又“找不出自己十分满意解决的方法”，于

是不免彷徨，有时堕入怀疑论，而喟叹“人生的意义，或者只有上帝才晓得吧！……梦是随

人爱怎么做就怎么做的，不过我想梦最终脱不了是一个梦罢”。《春醪集》就是他的“醉中

梦话”。虽然困惑、彷徨，然而他却用异常的执著，在悲苦、怀疑中追求一种有意义的、生

气勃勃的、有色彩的人生。这种追求与努力表现在《笑》、《滑稽和愁闷》这两篇“醉中梦

话”里，也表现在《论麻雀及扑克》、《谈“流浪汉”》中。后两篇作品批判了中外绅士们

的灰色的人生，在《谈“流浪汉”》中更提出了“流浪汉”来与绅士对立。他的“流浪汉”

不是吉普赛人式的漂流者的典型，而是“生命海中的弄潮儿”，是有冒险精神的、具有出类

拔萃的个性的人物，是梁遇春对自身的人生追求的描述。梁遇春的思想与文风都是非绅士的

，他创造的“流浪汉”形象，是现代文学中一种甚可注目的特异的典型。

　　梁遇春被称为“中国的爱利亚”

郁达夫：《中国新文学大系·散文二集·导言》，《中国新文学大系》，

良友图书公司1935年版。

（即英国散文家查尔斯·兰姆），他

钟情于兰姆的随

笔文体。英法随笔Essay，是五四时期深受中国知识分子喜爱的文体，周作人曾在《美文》

中给予介绍，方重在《英国小品文的演进与艺术》和《英国小品文的演讲》中也作了介绍和

概

括。郁达夫指出：“英国散文的影响，在我们的知识阶级中间，是再过十年二十年也决不会

消灭的一种根深蒂固的潜势力。”

郁达夫：《中国新文学大系·散文二集·导言》，《中国新文学大系》，良友图书

公司1935年版。参见汪文顶：《英国随笔对中国现代散文的影响》，《现代散文史论》，第

２１１—234页，福建教育出版社１９９４年版。

梁遇春偏爱兰姆，嗜读《伊里亚随笔》

，写有《查尔斯

·兰姆评传》。梁遇春说，他写“流浪汉”受19世纪末叶小品文家斯密斯的影响，而对“流

浪

汉”精神的颂扬，则是受兰姆的启发。对英、美、法国文学的大量引述，是梁遇春散文写作

上

的显著特点。对英国作家的诙谐和法国蒙田、伏尔泰的怀疑论的糅合，形成了梁遇春的非绅

士

的“流浪汉”的散文风格。《滑稽和愁闷》论及伏尔泰、蒙田和法朗士风格时说：“因为诙

谐是从对于事情取种怀疑态度，然后看出矛盾来，所以怀疑主义者多半是用诙谐风格来行文

。”这对认识梁遇春的散文风格也大体适用。他的《谈“流浪汉”》对文学史的事实大量

引述，甚至近于堆砌，这种不免于散的快谈、纵谈、放谈的散文风格，接近蒙田。废名说梁

遇春

的散文“没有一个线索”，既指它的思想上的彷徨、寻求，也指它纵意放谈时的活泼恣肆，

这种看似芜杂、不精练处，正显示着年轻作者的勃郁英气。

　　新月派和现代评论派的散文，以徐志摩和陈西滢影响最大。徐志摩20年代的散文集有《

落叶》、《自剖》、《巴黎的鳞爪》，《秋》是1929年的演讲，1931年出版。徐志摩的散文

轻盈飘逸，语言华丽夸饰，以其鲜明的个人风格为一些读者所爱重。陈西滢以“闲话”

知名，《西滢闲话》是他的代表作。

　　本时期散文的主要特点是：第一，五四运动对于人的发现，影响于散文，便是表现

个性，革新了散文的内容。郁达夫说传统的“散文的心”是“尊君，卫道，与孝亲”

郁达夫：《中国新文学大系·散文二集·导言》，《中国新文学大系·散文二集》

，良友图书公司1935年版。

，现

代散文是对传统的“散文的心”的背离。第二，扩大了表现生活的范围。中国现代散文创作

的主流是对社会、人生问题的关注。第三，文体多样，表现自由，不拘一格。第四，受世界

文学广泛影响：英国的小品，蒙田的随笔，尼采的箴言警句，屠格涅夫的散文诗，泰戈尔、

厨川白村……在20年代对我国散文的文体、风格都直接或间接地发生过影响。第五，新

文学

运动初期和20年代的散文，都表现了作者们深厚的学养，在思想、艺术上达到了很高的成就

。鲁迅的杂文，周作人的小品散文，冰心、朱自清、郁达夫的文笔对后来散文的发展都发生

过或仍在发生着深刻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