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作人（1885—1967），浙江绍兴人，初名寿，号星灼，1901年去南京水师学堂学习时改名作人，自号起孟，1909年又改号启明，常用的笔名有岂明、开明、独应、仲密、周、遐寿等。1901—1905年在南京求学期间接触了西方科学和民主思想，开始
了最初的文学活动。1906年赴日求学。此期间更多地接受了西方民主思想的影响，与鲁迅一起筹办《新生》杂志。五四前后加入《新青年》，在《新青年》、《每周评论》等杂志上发
表《人的文学》、《平民文学》、《思想革命》等论文，把文学革命由形式的改革推向内容
的革新。1920年加入新潮社。同年，筹办文学研究会，起草文学研究会宣言，宣称“文学是……于人生很切要的工作”，揭起了“为人生”的文学旗帜。1924年与孙伏园等创办《语丝》周刊。五四落潮后，特别从20年代中期开始，思想矛盾逐渐加深，1928年以后趋于消沉。抗日战争爆发后，变节附逆，出任伪职。1945年因汉奸罪被判刑。晚年定居北京，翻译希腊文学与日本文学，出版《鲁迅的故家》等书。
周作人是现代文学史上产生过重大影响的作家，也是最有争议的作家。
1934年北新书局出版的《周作人论》（陶志明编，1987年上海书店影印出版），收
论文43篇，其中10篇专论散文。总论部分有些文章已反映出当时对周作人的不同的褒贬态度。80年代出现了一批研究成果，对周作人一生的是非功过的争议也随之展开。张铁荣的《周作人研究的动向和展望》(《周作人评议》，第1—13页，天津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介绍了新时期截止1992年前的有关周作人的重要论著及争论。1992年《文艺报》登载关于周作人失节附逆的争论，由此引发了其他报刊上的相关论争。2000年辽宁教育出版社出版的舒芜著《周作人的是非功过》（增订本）中的两个“附录”收录了蔚明对该书中《理论勇气和宽容精神》一文的商榷和舒芜的回答。2000年中国华侨出版社出版的《周作人评说80年》（程光炜编）编辑了1919—1999年间评论周作人的重要文章，从这些文章中可以看出对周作人的褒贬不一的评价。
五四时期及20年代是周作人散文创作的鼎盛期，散文集有：《自己的园地》（1923年）
、《雨天的书》（1925年）、《泽泻集》（1927年）、《谈龙集》（1927年）、《谈虎集》
（1928年）、《永日集》（1929年），另有诗和散文诗合集《过去的生命》（1929年）。《
看云集》主要是30年代初的散文。
由于种种原因未收入以上几个集子的20年代的散文，后来由陈子善、张铁荣编入了
《周作人集外文》上、下集。
周作人散文历来就有浮
躁凌厉和平和冲淡两种风格。五四前后及20年代谈时事的杂文属于浮躁凌厉的一类，
而五四时期的杂感、读书随笔及20年代他称之为“美文”的艺术性散文，则属于平和冲淡的
一类。《谈虎集》是1919—1927年间的杂文的结集，多是“关于一切人事的评论”。《谈
虎集·序》说：“我这些小文，大抵有点得罪人得罪社会，觉得好像是踏了老虎尾巴，私心
不免惴惴，大有色变之虑，这是我所以集名谈虎之由来。”《思想革命》、《前门遇马队记
》即属此类文字。
最能表现周作人散文个性的是他称之为“美文”的艺术性散文。1921年6月周作人发表
了《美文》，将欧洲文学中的“美文”概念引进到中国来。在欧洲文学里，有一种所谓论文
，可以是批评的，也可以是记述的。批评的一类，是学术性的；记述的一类，是艺术性的。
这艺术性的一类，又称“美文”。“美文”又可以分叙事的与抒情的，很多是两者夹杂的，
但都是为了表达自己的思想。周作人：《谈虎集·美文》，《谈虎集》，北新书局1
928年版。周作人说这种“美文”是“真实简明”的。“简明”是文字
表述的特点；“真实”指说真话，说自己的话，不说假话、说别人的话。“美文”也就
是周作人在《看云集·冰雪小品选序》中说的个人的言志之作，是“个人的文学之尖端，是
言志的散文，它集合叙事说理抒情的分子，都浸在自己的性情里”，与集团的文以载道的文
章是相敌对的。周作人：《看云集·冰雪小品选序》，《看云集》，开明书店1932
年版。这种“美文”在重个性的“英语国民里最为发达”周作人：《谈虎集
·美文》，《谈虎集》，北新书局1928年版。，在中国则兴盛于
“处士横议，百家争鸣”的王纲解纽的时代周作人：《看云集·冰雪小品选序》，
《看云集》，开明书店1932年版。。在新文学初期少有这类“美文”，只是《晨报
》上的漫谈有几篇相近的文字，后来也不曾兴盛，因此周作人希望新文学者“卷土重来，给
新文学开辟出一块新的土地来”周作人：《谈虎集·美文》，《谈虎集》，北新书
局1928年版。。周作人提倡“美文”，是五四时期个性解
放、思想解放对散文创作提出的要求，无论在内容上还是在形式上，都是一种新的开拓。
周作人提倡“美文”的同时，他对于文艺与人生的关系的看法也有了改变。五四前夕在
《人的文学》（1918年12月）里，周作人主张“要在文学上略略提倡”“‘人的’理想生活
”，以“稍尽我们爱人类的意思”。周作人：《艺术与生活·人的文学》，《艺术
与生活》，上海群益书社1931年版。《平民文学》（1918年12月）说：“正同植
物学应用
在农业药物上一样，文学也须应用在人生上。”周作人：《艺术与生活·平民文学
》。这些都是文学为人生的主张。而在《自己
的园地》（1922年）一文中，却对“为人生的艺术”持保留态度：“……艺术是独立的，却
又原来是人性的，所以既不必使他隔离人生，又不必使他服侍人生，只任他成为浑然的人生
的艺术便好了。‘为艺术’派以个人为艺术的工匠，‘为人生’派以艺术为人生的仆役；现
在却以个人为主人，表现情思而成艺术，……初不为福利他人而作，而他人接触这艺术，得
到一种共鸣与感兴，使其精神生活充实而丰富，又即以为实生活的基本；这是人生的艺术的
要点，有独立的艺术美与无形的功利。”周作人：《自己的园地·自己的园地》，
《自己的园地》，北京晨报社1932年版。这里，周作人仍把他的艺术称为“人生的
艺术”
，但与一般的为人生的艺术不同，它独立地表现人生，而这人生又仅是艺术家个人的
情思，它是为自己的，而不是为他人的，尽管他人也可以从这里得到共鸣，得到利益。所以
周作人把他的第一个散文集命名为《自己的园地》。由“为人生”到表现自己，便淡化了艺
术的
社会职能。他是反对一切载道的个人言志派。无论“美文”主张的提出，还是他的散文小品
创作实践，在20年代，对旧文学都有一种叛逆的性质，然而这种叛逆，又非金刚怒目式的，
而是像隐士那样闲适、平和、冲淡，打着周作人的鲜明的印钤。
周作人说中国现代散文的风致“是那样地旧而又这样地新”周作人：《永日集
·杂拌儿跋》，《永日集》，北新书局1929年版。，其源流“是公安派与英
国的小品文两者所合成”周作人：《永日集·燕知草跋》，《永日集》，北新书局1
929年版。，这也大体适用于周作人本人的“美文”。这些影响，又都通过
周作人本人的文化教养、个人气质、人生态度而起作用。他的闲适、幽默，他的忧患意识、
中庸态度，他的博学多识——一句话，他的智慧、知识、教养融中西文化为一体，形成了他
的性格，表现在文章里就是他的风格。
周作人散文风格的突出特点便是平和冲淡。这和他的性格一致，在文章中表现出来，
则需要很高的审美品味、渊博的学识和甚深的艺术功力。这些，周作人是完全具备的。他在
娓娓絮谈中，就将知识、智慧、哲理、趣味融于一炉。平和冲淡，在周作人散文中，不
只是写作上的特点，更是一种对待生活的艺术态度，一种境界。《吃茶》、《谈酒》、《乌
篷船》、《故乡的野菜》等名篇所写的都是平平常常的事物、平平常常的生活，然而经周作
人细细品味，其中便另有一番情趣在。如：“喝茶当于瓦屋纸窗下，清泉绿茶，用素雅的陶
瓷茶具，同二三人共饮，得半日之闲，可抵十年尘梦。”（《吃茶》）周作人就是用这种艺
术态度来品味生活的。所谓“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这是周作人的生活艺术
在
他的言志小品中的表现。这种将雅趣与野趣融合、提炼而成的闲适冲和的艺术真趣，是周作
人散文的个性和灵魂。一切都贯注着周作人的艺术趣味，一切都因艺术提炼而冲淡平和，连
杞天之忧也只是淡淡的愁思。这就是周作人有着鲜明个人风格的、自我表现的艺术。
浮躁凌厉与平和冲淡两种文字，虽然都贯穿于整个20年代周作人的散文创作中，但平和
冲
淡更反映周作人的气质。周作人以“浮躁凌厉”称他谈时事的杂文，便是于谦中寓贬。随着
思
想矛盾的加深，他的散文越来越趋向于平和冲淡的一路，只是由于世事不良，群众运动的裹
挟，仍不免于心绪的忿激，遂时有浮躁凌厉之作。1922至1924年间周作人与五四时期同仁在
思想、理论上出现了分歧。个人主义与悲观主义使他“梦想家与传道者的气味渐渐地有点淡
薄下去”周作人：《艺术与生活·自序》，《艺术与生活》，上海群益书社1931年
版。，“……在理论上彻底放弃了对于国家、民族、社会、人民的……责任感，还
原
为纯粹的个体，把五四时期已经提出的‘救出你自己’的个人本位主义原则发展到极端”
钱理群：《周作人传》第6章第9节《教训之无用》，第311页，北京十月文艺出版
社1990年版。
。周作人说：“以前我……多喜欢那边所隐现的主义，现在所爱的乃是在那
艺术与生活自身
罢了。”周作人：《艺术与生活·自序》，《艺术与生活》，上海群益书社1931年
版。这种转移从性质上讲，是从五四立场的后退。20年代平和冲淡的
“美文”的那种白话文的美，也逐渐依稀了。
朱自清（1898—1948），祖籍浙江绍兴，生于江苏东海县，原名自华，字佩弦，号秋实
，童年随父定居扬州，自称扬州人，文学研究会成员。20年代开始文学创作，先写诗，后写
散文，是著名的诗人、散文家。曾任清华大学、西南联大教授。抗战胜利后积极支持学生运
动。1948年8月病逝于北京。
20年代的散文著作有1924年出版的诗文合集《踪迹》，1928年出版的散文集《背影》。
1936年出版的散文集《你我》中也有20年代的散文。
朱自清的散文是面向人生的。《儿女》写的是“蜗牛背了壳”的那种“幸福的家庭”，
无论自责或自嘲，都透着艰辛生活的苦涩。《背影》则是这类题材的散文中的名篇。《儿女
》、《背影》等写的虽是家庭及旁人的琐事，但同时也展示了一种普遍的人生，加之饱蕴情
感的笔墨，遂使这类文字有一种绵厚之力及深长的韵味，耐人咀嚼。这是《背影》几十年来
为人吟诵不绝的原因。
朱自清描写山水的名文，也都寄寓着他的人生态度。《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的魅力，
不只在它所描写的秦淮河的桨声、灯影、暮霭和微漪，更在于它让人想起《桃花扇》及《板
桥杂记》所载的“明末的秦淮河的艳迹”：繁华的景象留给作者的是哀愁，而这哀愁又来自
于对繁华背后的不幸人生的同情。和《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齐名的写景名作是《荷塘月色
》。文章开笔便定下了抒情的基调，让读者感到一种人生的忧烦，和向静谧的景色中寻求暂
时解脱的心境；然后再转回到现在，感叹人生碌碌，对此美景“早已无福消受”了。这种追
求在
《“月朦胧，鸟朦胧，帘卷海棠红”》、《绿》、《白水NFECC》中，得到积极的表现
。尤其是《绿》，对勃勃怒生的生命（绿色）的陶醉与惊诧，只是一片喜悦。
朱自清散文文人气颇重。《背影》感动着几代读者，就因为它的真挚、淳朴。有情才有
文学，才有“美文”。朱自清长于写景，《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荷塘月色》、《绿》
等篇写景描形、摹声、敷色、设喻、拟想，均面面俱到，一笔不苟，富丽典雅。朱自清写景
的散文有时引用古诗文点明文中警策之处，造成一种“诗中有画，画中有诗”的意境。这在
朱自清或是一种文人的积习，读者却从中看到了文人笔下的中国风。这特点也可从朱自清散
文的遣词炼句中看出。朱自清散文是文人学者型的，显示着受过传统文化熏陶的新一代文人
与民
族传统文化的甚深的联系。台湾作家余光中在《论朱自清的散文》中对朱自清散文多有批
评，用语尖锐。
余光中提出，朱自清散文“够不上大师”水准，朱自清的艺术成就高于胡适，“但
事过境迁，他的历史意义已经重于艺术价值了。他的神龛，……应该设在二三十年代，且
留在那里”。余光中：《论朱自清的散文》，《名作欣赏》1992年第2期。
余光中的意见，在大陆产生了不同的反响，但他仍肯定了
朱自清散文在20年代的地位。
冰心（1900—1999），祖籍福建长乐县，生于福州市，原名谢婉莹，冰心是她的主要笔
名，1919年开始发表作品，1921年8月加入文学研究会，1923年赴美留学，1926年7月归国，
先后在燕京大学、清华大学、北平女子文理学院任教。
20世纪20年代是冰心的成名期。这时期的散文创作有《往事》（1930年1月结集出版）
、
通讯集《寄小读者》、短篇小说和散文集《超人》，此外便是诗集《繁星》和《春水》。20
年代也是冰心的风格形成期。茅盾说：“在所有‘五四’时期的作家中，只有冰心女士最最
属于她自己”，并认为在这一点上，“她的散文的价值比小说高”。茅盾：《冰心
论》，《文学》3卷2期（1934年8月）。
最能表现冰心个性的，是她的“爱的哲学”。对母亲、兄弟、弱小者，对人类和自然的
爱，是冰心20年代散文创作的中心。这种爱又主要出自于纯真的“童心”。冰心在《寄小读
者·通讯一》中说，若非“童心来复”，她决不提笔。这种浸透童心的写作，便赋予她的爱
以一种诗意的想象。《笑》从雨后光明澄净的情境中生发出想象和回忆，白衣的安琪尔、赤
脚的孩子、茅屋前倚着门儿的老妇人三个抱着花儿的笑容，先后清晰地浮现于脑际，旋又都
“融化在爱的调和里”，融在了作者的心里。这是冰心表现爱的主题的最早的散文。随即在
《往事》和《寄小读者》中，这种诗情画意又与哲理凝为一体，渐次形成了她的“爱的哲学
”：哲理是她的散文的神髓，“爱的哲学”因它而成立。《寄小读者·通讯十》说母爱普遍
地包围着一切：它包围着“我”，连带着也“包围着一切爱我的人；而且因着爱我，她也爱
了天下的儿女，她更爱了天下的母亲”。
冰心的“爱的哲学”是由母爱扩展、延伸的“泛爱”：“上天生人……无贫富，无贵贱
，造物者都预备一个母亲来爱他。……鸿蒙初辟时，又哪里有贫富贵贱，这些人造的制度阶
级？遂令当时人类在母亲的爱光之下，个个自由，个个平等！”（《寄小读者·通讯十二》
）论者认为，冰心童年面对大海的沉思遐想、泰戈尔哲学的催化、教会学校灌输的基督教教
义三者的结合，使冰心成为一个泛爱主义者。
范伯群、曾华鹏：《冰心评传》，第3章第2节，第60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年版
。
这是切要、中肯的分析。但
五四时期冰心提
出在自然母亲和人类母亲的爱光之下，人类及万物平等的思想，又明显地体现着法国启蒙思
潮的影响，如天赋人权、自由平等、博爱学说、卢梭返回自然的主张，因而具有鲜明
的时代特色。正因此，不能把冰心表现自己和反映社会对立起来，说她的作品“不反映社会
”，只“反映了她自己”。
“不反映社会”说，见茅盾：《冰心论》，《茅盾论创作》，第２０１页，上海
文艺出版社１９８０年版。
她是时代的产儿，没有五四新文化运动这个大
背景，没有时代
的进步洪流的裹挟和推动，便没有作为作家的冰心和她的“爱的哲学”。
1921年5月1日，她从“千头万绪中，只挑出一个题目来，是：‘今天是五月一号，
我要诚实的承受造物者和人的意旨，奔向自己认定的前途，立志从今天起，担起这责任来，
开始劳动’”（《五月一号》）；由于同样的原因，她赞美学生，赞美劳动者，称他们是“
今日国家和世界的主人翁，进化潮流的中心点”，赞美《晨报》为学生和劳动者“传播新消
息，介绍新思潮”（《晨报……学生……劳动者》）；也由于同样的原因，她以一颗纯真的
童心怀疑和反对战争，怀疑当时的权力者宣称的“一切神圣庄严的东西”——他们的“政府
”、“国会”（《法律以外的自由》）。
冰心将一己之爱扩
展为以泛爱主义为内容的“爱的哲学”，更是“人的觉醒”在五四时期先进知识层中的突出
表现。
文学研究会散文作家中，冰心以文字优美著称，而她的散文情绪之感人更胜于文字之美
。郁达夫评冰心风格时说“情绪多于文字”、“意在言外，文必己出，哀而不伤，动中法
度”，确是的评。这个性见于她的“爱的哲学”，也见于她的女性的委婉絮语式的表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