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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20年代散文

第三节 《野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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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鲁迅的《野草》收散文诗23篇(连《题辞》在内24篇),作于1924至1926年间北洋军阀政府统治时期的北京。

  《〈野草〉英文译本序》说:“这也可以说,大半是废弛的地狱边沿的惨白色的小花,

当然不会美丽。但这地狱也必须失掉。这是由几个有雄辩和辣手,而那时还未得志的英雄们的脸色和语气所告诉我的。”

鲁迅:《〈野草〉英文译本序》,《二心集》,《鲁迅全集》第4卷,第356页。

《野草·题辞》(1927)说:“野草,根本不深

,花叶不美,然而吸取露,吸取水,吸取陈死人的血和肉,各各夺取它的生存。当生存时,还是将遭践踏,将遭删刈,直至死亡直至朽腐。”

前引第一段话,是对《野草》创作背景和创作意图的说明;后一段话则是对作者用生命的泥

化育的《野草》的战斗性的文学描述。《野草》长在地狱边沿,它的生存和战斗相连,在战

斗中“夺取生存”,它不是象牙之塔中人的“苦闷之讴”。

因此鲁迅对于高长虹指《野草》的第一篇《秋夜》为“入于心的历史”,明确地表

示了他的反感,斥之为“谬托知己”者的“舐皮论骨”。“入于心的历史”,是高长虹在《

1926,北京出版界形势指掌图》中对《秋夜》的评论。鲁迅的不满,见《华盖集续编·

海上通信》。

  勇敢地面对而不是规避和逃离现实的黑暗,表现了鲁迅一贯的清醒的现实主义,这精神

贯穿于全部《野草》,尤以《秋夜》、《影的告别》为最。

  《秋夜》写深秋繁霜之夜,“我”“自在暗中看一切暗”

鲁迅:《准风月谈·夜颂》,《鲁迅全集》第5卷,第193页。

,借“我”的眼洞察被星月装饰起来的秋夜的“天空”的神秘,把黑暗揭示于人间,指出它的凶残、卑劣、顽固、狡猾和虚弱,使它终于无法隐瞒那竭力隐瞒的凶相与丑态。《秋夜》中的“我”是一个清醒的观察者,他没有任何不切实际的梦幻,他不仅看到了小粉红花的梦、落叶的梦都于事无补,而且警惕到小粉红花的美丽的梦对孤独战斗的枣树可能发生的不利影响:“猩红的栀子开花时,枣树又要做小粉红花的梦,青葱地变成弧形了”;他看透了夜游的恶鸟的得意的飞鸣

,不过是依仗着秋夜的淫威,于是他“吃吃地”耻笑它,对它的得意投以了蔑视;他透过小

青虫“苍翠精致”的外壳和它的种种“英雄”作为,看出它不过是为逃避黑暗,才争先恐后

地“挤”进纸的窗的破洞里来,它们有的不慎遇火焚身,但与为追求光明而战死不是一回事

,它们的死恰是由于逃避斗争。那些侥幸存活的,正心有余悸地休憩在虚幻的光明和绘出的

春境之中……这样,“我”就用他那深邃而敏锐的眼睛,“读”出了北洋军阀治下的“秋夜

”这部“世间书”,赞扬了枣树的孤独、执著的韧的战斗,否定了种种不切实际的梦幻,轻

蔑地笑对和驱逐了各种干扰战斗的蝇营鸟乱。《秋夜》中“我”看到了这一切,丢掉梦幻,

正视黑暗,深刻而且沉勇。

  《野草》中这种正视黑暗的态度,招来过不少误解。《秋夜》曾被指为是“入于心”

的,《影的告别》也被1929年《列宁青年》上的一篇文章指责为“悲观和虚无”。鲁迅和友

人谈及这一批评时曾反驳道:“他们仍旧太不留心黑暗势力……,这回是引了我的《影的告

别》,说我是虚无派。因为‘有我所不乐意的在你们将来的黄金世界里,我不愿去’,就断

定共产主义的黄金世界,我也不愿去了。……但我倒先要问,真的只看将来黄金世界的么?

这么早,这么容易将黄金世界预约给人们,可仍旧有些不确实,在我看来,就不免有些空虚

,还是不大可靠!”引自冯雪峰:《回忆鲁迅》,第16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53年

版。“影”没有给自己预约一个光明的白天和黄金世界,而是在“在

黑暗里彷徨于无地”。这种“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和黑暗捣乱”的态度,是对现实斗争

的执著。鲁迅认为,若没有和黑暗捣乱的勇气,还侈谈什么“光明”?

  《野草》是鲁迅彷徨时期的作品,《希望》、《死后》、《影的告别》、《墓碣文》、

《过客》、《这样的战士》等篇都程度不同地抒写了他的苦闷、矛盾和彷徨。诗人在抒写他

的苦闷、矛盾、彷徨时不免会发出低回哀婉乃至悲怆之叹,然而同时激愤倔强的声影时可

闻见:《希望》的结句归结为对绝望的否定;“死火”宁肯“烧完”,也要重返“火宅”;

《死后》中的“我”,为了驱逐他的敌人,索性不死,而“坐了起来”;《墓碣文》中的死

者,也以“坐起”驱走了那些不敢真诚、大胆地看取社会、人生,不敢正视自身血肉的“酷

爱温暖”的朋友;“这样的战士”战死也高举投枪,更超过了“荷戟独彷徨”的战士……这

些被许多人目为悲观、绝望、虚无的形象,无一不怀抱“九死其未悔”之贞!

  “独战的战士”,是《野草》独创的艺术形象,它们赋予了鲁迅的孤独感以韧的战斗的

色彩,正是“韧战”这一点,使《野草》的抒情风格为一种悲剧美所浸润。《秋夜》中

的“枣树”,《过客》中的“客”,《这样的战士》中高举投枪的战士,《复仇(其二)》

中的“人之子”,《雪》中被赞作“孤独的雪,死掉的雨,雨的精魂”的“朔方的雪”,都

这样的独战的战士。这些独战的战士有其社会土壤和社会典型性,同时又都带有尼采思想

的明显烙印。“枣树”使人想起查拉图斯特拉的圣木“佳树”:它孤生于“山鼻吸水之隈”

因飓风袭击、海涛冲打变得“瘿累累而枝虬虬”;“人之子”使读者想起被尼采用作自传题

目的那个警句:“看哪,这人!”它原是彼拉多指着钉上十字架的耶稣说的话;“朔方

的雪”使人想起尼采那体验着“精神惊骇中之快乐”的查拉图斯特拉的圣禽“鹰鹫”;“过

”则取意于“过渡者”查拉图斯特拉。鲁迅把人看做“是桥梁中的一木一石,并非什么前途

目标范本”的“历史中间物”的思想

汪晖:《绝望之后——〈无地彷徨〉自序》,《死活重温》,第460—462页

,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年版。

,在“过客”身上表现为一种使命感,

这思想与比喻源

于尼采将人类看做“桥梁”而非“终极”。这些有着明显尼采气的“独战的战士”是彷徨时

期的产物。从孤独战士的“独战”到《失掉的好地狱》中“鬼众”的造反,

到《淡淡的雪痕中》“真的猛士”的出现,到《一觉》中“依次屹立在我的眼前”的由“绰

约”、“纯真”而“终于粗暴了”的“可爱的青年们”,再到“坦然,欣然”地投身于

“地火”中的“我”,这里可以寻绎出鲁迅从彷徨、独战走出的明显的踪迹。

  在《野草》中与“独战的战士”相对立的,是《秋夜》中的“天空”、《淡淡的血痕中

》的“造物”、《这样的战士》中的各种“好花样”、“好名称”。它们都是些“无物之物

”。它们的长技是用阴柔、变幻的特别阵法“无物之阵”攫人取胜。这是些糅合了儒道两教

“吃人”精髓的特别阴险、虚伪、既凶且怯的卑劣性格。《狂人日记》中倏隐忽现的吃人者

也是这类形象,到《野草·这样的战士》中更衍变、概括为“无物之物”。在描写上,也从

尼采的“人的碎片”、“暧昧者”、“双关者”中撷取。这类在短短的篇幅中,用诗和警

句写出的,包含深刻的历史、现实和文化内涵的反面系列形象,也是鲁迅的独创。像“独战

的战士”、“无物之物”这样内涵深刻、艺术独特的形象,在中国现代文

学中,是独一无二的。

  《野草》素称难治。从第一篇《秋夜》发表起,对《野草》的诠释、评论可谓是众说纷

纭。80年代以来,《野草》研究取得了一系列重要的成果,在《野草》的创作方法

、思想内容、艺术探源、与中国现代散文诗的关系等方面都有重要突破。

代表性的著作有:孙玉石的《〈野草〉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2年版;

钱理群的《心灵的探寻》,上海文艺出版社1988年版;汪晖的《反抗绝望——鲁迅及其文

学世界》,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等。

散文诗是五四时期出现的一个新的文学品种,

它是诗与散文的结合,或者说是用散文形式写的诗,具备诗的构思和意境,却不必有诗的形

。由于散文诗省略了叙述的文字,采用以抒情为主的手法,所以往往篇幅较短,内容含蓄、

凝炼。在艺术上,《野草》采用的是以抒发内心感受为主的“小感触”的形式,具有哲理性

、象征性和形象性相结合的艺术风格。

  《野草》显著的特点,是在取象、造境、构思上的独特性。《野草》把现实景象和梦境

交错描写,把一些微妙难言的感觉、直觉、情绪、想象、意识与潜意识准确而生动地表现

了出来,在婉转曲折的抒情中,展示诗人深邃幽微的心理。

  《野草》思维的辩证性,在语言上表现为反义词语的相生相克,由此派生出句式、节

奏上的回环反复,旨远而词约,言尽而意永,一句、一段、一篇终了,仍有弦外之音、

言外之意、意外之情、情外之理、理外之趣生生不已,散文诗的抒情特点及诗的意韵被发挥

到了极致。

  关于《野草》的创作方法,学术界有不同认识。历来的《野草》研究者,对它的大量象

征手法并无异议。然而谈到创作方法,在很长时期内还大多认为是现实主义。从

80年代开始,人们的认识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不少学者认为,《野草》基本上应该说是一

部象征主义作品。

曾华鹏、李关元:《论〈野草〉的象征手法》,收入《纪念鲁迅诞生一百周年学术

讨论会论文选》,湖南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孙玉石:《〈野草〉研究》,中国社会科学

出版社1982年版。

  象征、隐喻手法的大量运用,是《野草》修辞的显著特点,而这是和它思想深刻、感情

的潜沉相表里的,因而读者阅读和欣赏的兴趣便往往偏重于对它思想、艺术的深层底

蕴的探寻,对它的理解也人言人殊,个别篇什尤为隐晦难释。然而一有所悟,便顿觉

品尝出人生真味的快乐,比之冲淡平和、明白晓畅的散文更能启发人去咀嚼、体味、认识、

探求人生。

  和鲁迅的小说创作一样,散文诗《野草》在思想和艺术上大量吸取了外国文学的营养,

而又化为自己的血肉。早在30年代,就有人指出了《野草》在神秘象征方面受到波特莱

尔的影响,以及在苦闷情绪的表达方面受到厨川白村的影响见李素伯:《小品

文研究》,上海新中国书局1931年版。;还有学者指出:“鲁迅作

品中受尼采思想影响最明显的,便是《野草》,而在作风上,也跟《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相同处。”巴人:《鲁迅与高尔基》,《鲁迅风》第17期(1939年7月)。

在80年代更有学者指出:“鲁迅在《野草》的创作中,取法于波特莱尔,但

又没有停留于波特莱尔。在艺术上,他进行了广泛的吸取。屠格涅夫散文诗启蒙主义的思想

和现实主义的表现方法,望·霭覃《小约翰》亲切优美的象征主义的笔致,爱罗先珂童话饱

含稚气和童心的抒情格调以及充满哲理的气息,裴多菲诗歌中反抗虚无思想、坚韧前进的乐

精神,尼采文章在冷峻中洋溢箴言和警句的风格特色……等等,这些,都对鲁迅《野草》的

创作有过不同程度的影响。其中,屠格涅夫散文诗的影响尤为明显。”孙玉石:《

〈野草〉研究》,第216页,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2年版。的确,《野草》的

苦闷、彷徨情绪间接地反映着厨川白村《苦闷的象征》的影响;其深刻、警策与隐晦,以及

一些形象的“尼采气”,多见于《查拉斯图拉如是说》及尼采其他箴言体著作;个别篇什(

如《颓败线的颤动》)中对罪恶的描写,也有着波特莱尔《恶之花》的朦胧仿佛的影子;而

《野草》的优美的诗的语言和借梦来叙写现实的特点,也有屠格涅夫散文诗影响的痕迹

〖HJ*4]文学大事记(1897—1927)[H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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