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作家简介：剧作家理想化的“自我定位”
田汉(1898—1968)，字寿昌，湖南长沙人。中国话剧运动的创始人和奠基者之一，中国现代革命戏剧运动的主要组织者和领导者之一。
田汉的戏剧创作大致可分为前期、中期、后期三个时期：前期(1920—1929)创作了《咖啡店之夜》、《午饭之前》、《获虎之夜》、《名优之死》、《南归》、《孙中山之死》等大量风格多样的剧作；中期(1930—1949)创作了《梅雨》、《月光曲》、《乱钟》、《洪水》、《卢沟桥》、《最后的胜利》、《秋声赋》、《丽人行》等许多密切配合现实斗争的作品；后期(1949—1968)由于种种原因，田汉的话剧创作呈现出少而精的特点，创作了《关汉卿》和宣扬汉藏民族团结的《文成公主》。
田汉应世界保卫和平理事会之约，为纪念世界文化名人、我国元代伟大的戏剧家关汉卿创作活动700周年而写的11场历史剧《关汉卿》，发表于《剧本》1958年第5期。作者表现了关汉卿为创作和演出《窦娥冤》所进行的斗争的全过程：关汉卿从朱小兰的冤死受到启发而写戏，朱帘秀敢冒风险而演戏，王和卿等好友协助排戏，叶和甫干扰破坏此戏，权臣阿合马责令改戏，关、朱誓死卫戏。
《关汉卿》问世后，人们对它的总体评价较高，甚至有人推其为田汉戏剧创作的巅峰之作。陈思和则在《中国当代文学史教程》中提出，关汉卿的艺术形象应视为身为剧作家、作家乃至知识分子的田汉的“一个理想化的自我描绘、自我认定”，寄托了老左翼知识分子心目中的一种“自我形象”、“自我认同”与“自我定位”。
剧作在两个问题上也引发了争议：一是剧本中的关汉卿与历史上的关汉卿是否相符?二是《关汉卿》的悲剧结尾与喜剧结尾孰优孰劣?第一个问题其实涉及历史真实与艺术虚构关系的处理，这也是历史剧创作普遍面临的一个基本问题。在田汉创作《关汉卿》时，这一问题尤为突出，主要是因为关汉卿的历史资料流传下来的极少，对关汉卿的历史真实形象历来争论也较多，有人甚至认为关汉卿只是一个没有节操的风流浪子、梨园班头，他的生活与创作“是跟猪在泥坑打滚的情形十分近似的”，因而批评《关汉卿》选择如此人物作为理想性格歌颂不符合历史真实。多数的评论者还是肯定田汉抓住了关汉卿“人民性”的本质特征，并在资料匮乏的情况下，发挥了卓越而大胆的艺术想象力，成功地塑造了关汉卿这位人民艺术家的“铜豌豆”形象。评论界对两种结局方式的比较则见仁见智。《关汉卿》初演本的结局是喜剧型的蝶双飞，后来在周恩来总理的建议下，改为悲剧型的蝶分飞。支持喜剧结局者认为作品的整体构思、场次安排、性格处理都决定了它的情节发展和喜剧性的结尾，而且喜剧结尾更符合剧作家创作时代追求飞跃前进的社会心理。推崇悲剧结局者坚持认为这样处理更有利于揭示创作意图和主题意义，有助于增强剧本的思想性和战斗力。还有人提出喜剧结尾其实也蕴藏着深刻的悲剧内涵。剧作家本人也一直在两种结局方式中徘徊犹疑，他同意演出时遵照周恩来的提议改为悲剧结局，但是，在后来出版的单行本中，却同时保留了两种结局。
二、 评论文章选萃1． 历史真实与艺术真实田汉同志的《关汉卿》是一出好戏，思想性和艺术性都很强烈，这一点几乎是众口一辞，没有什么争论，读者和评论家们较多地谈论着的，只是一个“关汉卿是不是真是这样”?——也就是说，剧中的事件与人物，是不是和历史上的记载相符合的问题……
写关汉卿这个人物，一方面说来很不容易，因为关于关汉卿的生平事迹，见之于史籍者很少，可运用的材料不多；可是从另一方面来说，写这样一个真有其人而史籍上记载不多的人物，只要剧作家有崇高的理想和丰富的想象，他也就有了不受约束、可以大胆地假设和创造的自由。700年前，关汉卿以“酌奇而不失其真”的浪漫主义精神写下了《窦娥冤》，700年后，田汉同志同样地以“玩华而不坠其实”的浪漫主义精神写下了《关汉卿》。我觉得，田汉同志有充分的权利、充分的理由，自由地来刻画和塑造他心爱的作家。反过来说，假如不以这种精神，不用这种方法，要求作家笔下的关汉卿完全按照历史真实去写，那么，用田汉同志自己的话来说：“这个戏也就写不出来了。”
《关汉卿》是田汉同志近年来的杰作，这出戏给我们大跃进中的戏剧创作开辟了一条新路。厚今薄古的方向、革命的浪漫主义与现实主义相结合的创作方法，以及结构严谨、针线紧密、人物性格鲜明突出的技巧，都是值得我们很好学习的榜样。
(夏衍：《读〈关汉卿〉杂谈历史剧》，《剧本》1958年第6期)《关汉卿》的创作，当然受了世界和平理事会纪念文化名人关汉卿创作700年的推动……由于剧作者在人民政权建立之前，曾经长期地和关汉卿那样以戏剧作为向当时国民党反动政权斗争的武器，因此关汉卿的感受，也就成为自己的感受，他的创作，便以难以压抑的激情，让被描写的人物与自己灵魂深处的感受溶化为一，喷吐而出，飞龙吸水，嘘气成云，水、云与龙的关系就是题材、作品与作者之间联系与统一的最切当的说明……在他的艺术构思中打破历史事实的限制，通过仅有的点滴材料，从关氏写《窦娥冤》的愤慨心情，从他与朱帘秀来往关系、从［不服老］套曲中吸取了他那风流倜傥、倔强不屈的性格；特别是扩而大之，结合了元蒙封建统治王朝的极端压迫、极端剥削，出现了强横苛虐的代表人物阿合马，也牵连到王著这一反抗者……这样，视野广阔，气势豪迈，不在具体历史的事实上打圈子，而是掌握住历史时代的动脉，把持住人物的思想感情境界，然后天马行空，奔驰千里，舒展开自己的艺术构思。你说他不合历史事实，他是抓住历史精神特征；你说他合乎历史事实，许多事迹又是出自虚构；因为他不是作为一个历史学家在写《元史》、在写《关汉卿传记》，而是作为一个艺术家在写戏剧创作，那么对他的要求就不是事实的照相般的翻版，一一吻合，而是去迹求神地符合于历史的精神境界了。这样，他笔底下的人物，自然就神采飞扬，意态勃勃，有一个对封建压迫斗争到底，而满怀民主正义精神的关汉卿和他的战友朱帘秀等，出现在合乎当时历史情景之下，他们的形象不但栩栩如生而且深刻动人。吴道子画像，笔酣墨饱，专注气势，乃有神来之笔，作者之写《关汉卿》正是采取了这一手法，解决了艺术真实与历史真实的问题。
(孟超：《漫谈建国十年来的田汉剧作》，《戏剧研究》1959年第4期)2． 关汉卿
对这个人物的看法，在田老写作《关汉卿》的时候，——甚至于在《关汉卿》上演以后，并不是没有分歧的。例如，对后世很有影响的明朝皇族批评家朱权“观其词意”，就把关汉卿定为“可上可下之才”；刘大杰先生曾经一度把关汉卿说成是“风流荡子”(旧版《中国文学发展史》)；郑振铎先生曾说他和柳耆卿同流(《中国俗文学史》)……一直到去年，杨晦教授在批评话剧《关汉卿》的时候，还说关汉卿“那是跟猪在泥坑打滚的情形十分近似的呢”(《文学研究》1958年第2号《论关汉卿》)。在众议纷纭的情况下，要把关汉卿搬上舞台，这不是简单的事。
把历来被人们认为是可上可下之才的这位风流荡子，写成为人民而战斗的剧作家，应当说，这是一次成功的翻案。
(戴不凡：《响当当的一粒铜豌豆——读话剧剧本〈关汉卿〉断想》，《文艺报》1959年第16期) 他首先选择了一个很好的角度。既然关汉卿的历史材料那么少，那就不去写他的一生，而只写他一生当中最重要的一个片断，这是“避其所短”。虽然关汉卿写了那么多好戏，田老不选别的戏的诞生过程，却专选《窦娥冤》的写作和演出作为中心事件，这是“扬其所长”。因为《窦娥冤》是关汉卿悲剧中的杰作，也是现在保留下来的剧作中最能表现他作为“愤怒的戏曲战士”(田汉语)的一个作品……通过一环扣一环的情节发展热烈歌颂了关汉卿疾恶如仇、宁折不弯的斗争精神，塑造了他那“蒸不烂、煮不熟、捶不扁、炒不爆，响当当的铜豌豆”性格。这既符合历史的真实又符合把生活戏剧化的艺术规律，为《关汉卿》的成功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陈默：《中国革命戏剧的瑰宝——重读田汉的话剧〈丽人行〉和〈关汉卿〉》，《剧本》1979年第5期) 田汉在《关汉卿》一剧中把关汉卿写成了一位铮铮有声的人民戏剧家的形象，是否符合历史的真实呢?
对历史上关汉卿的评论，历来众说纷纭。明朝的朱权把他定为“可上可下之才”；后来的一些评论家虽然也肯定了他在文学史上的地位，但仍然有人把他说成是嫖客，是风流荡子，是与柳耆卿同流的人物。《关汉卿》一剧上演后，因此，也有人批评说关汉卿是个在烂泥中打滚的猪猡似的人物。但是，历史上有关对关汉卿的记载，虽然资料缺乏，仍不难看出关汉卿的性格。历史上的关汉卿自称是“蒸不烂、煮不熟、捶不扁、炒不爆，响当当的一粒铜豌豆”，这才是他性格的基本和主导方面。他的这种性格，从他遗留下来的16部著作和部分词曲中得到了印证。一般说来，作品总是反映着作家的思想倾向和政治态度的。从他同情人民、憎恶残暴的思想性格上看，恰表现了他“铜豌豆”的本色。他的著作广为流传，经得起这么漫长的历史岁月的考验，实在是了不起的。难怪有人把他称为中国的莎士比亚了。他的确不愧为可纪念的世界文化名人……
田汉正是抓住了历史人物性格的重要特征(或主导方面)来塑造人物形象的。他在关汉卿一生中截取了他写《窦娥冤》的一段生活经历，借助想象，构成戏剧来表现关汉卿的性格……这就更集中、更强烈地表现出关汉卿刚直不阿的性格，表现出他是一个为平民百姓而请命的人民戏剧家，成功地刻画了他的感人形象。
(贺立华：《由〈关汉卿〉谈到历史剧的创作》，《戏剧丛刊》1981年第1期)3． 充满政治激情的戏剧叙述
伊兵田老以花甲之年，一马当先，在文艺界创作大跃进中，以饱满的政治热情、惊人的想象力、丰富的斗争经验和精湛的艺术造诣，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内，令人信服地塑造出这位大戏剧家正义、勇敢、热情、善良，为被压迫人民奋不顾身地进行战斗的光辉性格，同时还创造了一个具有豪情侠骨，在压城欲摧的黑暗时代为生活的理想顽强不屈地斗争的女演员朱帘秀的英雄形象，此外还刻画了几个各自具有性格特征的正面人物和反面形象，通过这些人物的命运，和他们对生活的态度，揭示了元代人民群众和统治阶级之间不可调和的矛盾冲突，从而揭开了尘封着的蒙元时代的秘密……
从关汉卿的作品和记载中可以看出，这位大戏剧家和他人不同的地方，就在于他大半生都在“勾栏”、“行院”、“书会”中，和被元代统治者打入下层被压迫、被侮辱的人们生活在一起，从而汲取创作的源泉，这使他有可能在一生中创作了66个剧本，使他的创作具有鲜明的人民性、战斗性和艺术上的独创性。我们几个同志在读了田老的剧本之后，深深地感觉到，田老在这一方面描写得还不充分。
其次，关汉卿的身份似乎也高了一些，把他描写成高明医生也不挺合适，还有个别地方感到时代的某些特征描写得不够鲜明……
蔡美彪：剧本联系当时历史背景，刻画出社会矛盾的尖锐化，从而突出了关汉卿的基本性格，具有极大的感染力量。
剧本的特点是把关汉卿对元朝统治势力的斗争集中到阿合马父子身上，并抓住王著刺杀阿合马的事件，使故事逐渐展开。这样写，当然很好。这便于具体描写当时的社会背景，使矛盾激化。不过，这里需要考虑到阿合马事件的性质和关汉卿的地位。
吴晓玲：剧中的历史人物应该加以慎重的选择，例如胡紫山就不甚妥当……剧本如果把他和勾栏中的人物，和人民的联系再予以加强，再多写一些，就更好了。现在是关汉卿的性格一出场就固定了，没有跟着故事的发展而发展……剧本的内容也是由人物叙述、介绍过多，在舞台上情节发展得少。
张庚：这个剧本有人物、有感情，关汉卿的性格是捉住了，是像想象中的关汉卿……
剧本里把他怨气冲天和豪迈的气概是写出来了。但和人民的关系还显得比较疏远，不是生活在他们之中，有点生活在他们之上的感觉。
戴不凡：田老凭空结构，自铸伟词，通过关汉卿写作《窦娥冤》的始末，通过关汉卿和朱帘秀的爱情关系，把关汉卿的面貌展示在我们面前了……
剧本描写的关汉卿，如果说有什么重大遗憾的地方，那是：知识分子的味儿过浓，剧本没有写出他是史籍所称的“梨园领袖”、“编修师首”、“杂剧班头”……在这个戏中，看不到他身上有宋元书会才人的那股风度。
(伊兵等：《座谈田汉新作〈关汉卿〉》，《戏剧报》1958年第9期) 作者对两个主要人物——关汉卿和朱帘秀都是有极出色的刻画。首先把关汉卿的出现，安排在朱小兰绑赴刑场的时候，这不仅把时代背景、矛盾的起端和全剧的总的线索，开门见山地清楚爽朗地推了出来，而且以极经济的几根线条，把一个满怀正义、愤慨不平的人物有分量地突出来了，不但使人看到他清晰的面貌，也使人领略到他的胸怀……而剧作者就在这点上把人物性格奔驰地发展下去，由此引出写《窦娥冤》，引出了与朱帘秀的关系。紧接着是这两个人物的对写，一枝锋利的笔，同时描画着两个丰腴动人的形象，具有同样的气度，具有同样风格，正如两峰峙列，互相映托，互相照应，互相的对比着苍翠嶒崚……关汉卿、朱帘秀之外，作者在剧中也写了不少正面人物和反面人物，如刘大娘、二妞、杨显之、王和卿……如阿合马、叶和甫……都各有鲜明的面目，绝不多余，绝无雷同。
(孟超：《漫谈建国十年来的田汉剧作》，《戏剧研究》1959年第4期)评论家对于其历史剧处女作《关汉卿》逐渐达成了这样的共识：它达到了田汉一生戏剧创作的顶峰，至今已成定论……
综观《关汉卿》全剧，田汉将关汉卿置身于规定的戏剧情境中，具体地说就是围绕《窦娥冤》一剧创作、上演过程中发生的一系列事件和由此产生的复杂的人物关系，造成关汉卿丰富有力、动机鲜明的戏剧动作，从而成功地表现了关汉卿“蒸不烂、煮不熟、锤不扁、炒不爆，响当当的一粒铜豌豆”的性格，一个为民请命、疾恶如仇、刚强不屈的古代大艺术家形象立了起来。与关汉卿互相映衬，朱帘秀这一豪侠尚义、善良多情、具有自我牺牲精神的女中豪杰的形象也给人们留下深刻的印象……
《关汉卿》不仅在艺术上是成功的，而且在思想上也达到了历史剧创作的较高境界，成功地表现了古今贯通的具有普遍意义的人类本性的某些基本方面：坚持正义、反对邪恶。这在当时条件下是难能可贵的。
(张时民：《回归与失落：戏剧本体批评视镜下的〈关汉卿〉与〈蔡文姬〉》，《戏剧文学》1998年第10期)4． 流泻诗意才情的艺术表现
吴晓铃：田老写剧本的气魄很大，才气纵横，就语言讲来，诗人的情绪比较丰富，可是，读起来就有不大上口的地方。有的时候，即使很短的句子，也显得别扭……我还希望能通过语言来表现感情的色彩和时代的色彩，使观众从台词里就能嗅出时代的气息来……至少可以适当地选择一些词语来用。
戴不凡：我觉得这是个鼓舞人们奋勇前进、充满激情的悲壮剧。从描写来看，它并不因为关汉卿和朱帘秀能结婚同去杭州而降低悲剧的格调……
剧本的结构脉络分明。二妞的一条线安排得很好。对关汉卿的性格描写，起了有机的作用，剧情的主线写得挺有意思，从关汉卿起意写窦娥，始终就环绕着“一事”在发展。不仅有头有尾，而且把事件发展中的几个重要场面，都推到舞台前面给观众看到。生动具体，原原本本……语言在个别地方，虽然缺乏元初时代特征，但总的来说很生动。特别值得一提的，田老显然是在尝试把戏曲的语言运用到话剧里来。
(伊兵等：《座谈田汉新作〈关汉卿〉》，《戏剧报》1958年第9期) 除了《十三陵水库畅想曲》我还没有看，《关汉卿》我认为是：到现在为止，田汉同志剧作最好的一个。字里行间整篇充满着田汉式的才华自不用说，主要是高度的思想性和艺术性紧密结合，通过鲜明的人物形象表现出来，显示出洋溢的热情，充沛的精力……
这个戏结构完整，描写细密，不像急就章。“美人细腻熨贴平，裁缝灭尽针线迹”，白居易这两句诗可以移赠。
(欧阳予倩：《一个成功的好戏〈关汉卿〉(看彩排的印象记)》，《戏剧报》1958年第13期) 就语言而论，作者很注意根据人物的身份、阅历、思想、文化素养等条件去设计台词，同时也照顾到古代人物说话的特点，尽量使人物语言简洁而富有个性。关汉卿学问满腹，见多识广，行医写戏，经常接近底层，不断从民间吸取创作营养，因此，他的语言从没有滔滔不绝的长篇大论，而是文采横溢，警句连篇，还不时出现戏曲道白式的句子，很符合戏剧家的特点。
(黎涛：《话剧〈关汉卿〉散论》，《华中师院学报》1980年第3期) 话剧《关汉卿》与《文成公主》就显示了田汉的抒情才华。他不仅深刻地理解人，能够深入人物的灵魂深处，而且善于挖掘人物的内心隐秘和诗情诗意，前者似战斗进行曲，后者似优美的抒情诗。关汉卿在狱中所写的长曲《双飞蝶》，慷慨激昂而又情意绵绵，既是顽强的战斗宣言，又是忠于爱情的誓言。它敞开了关汉卿的心扉，使人们窥见了一位文化巨人的灵魂。朱帘秀的《调寄寄生草·狱中示汉卿》，表现了与关汉卿“同把丹心照千古”的壮志豪情，赛帘秀的《沉醉东风》变伤感情绪为战斗的豪情，使人精神为之一振。这些长曲与短曲相辉映，成为田汉得心应手地抒发感情的篇章。
(韩日新：《浅论田汉的戏剧创作》，《文艺理论与批评》1993年第1期)5． 历史题材的象征意味
从50年代末开始，许多有成就的剧作家都从当代题材转向历史题材。他们这样做，不仅是为了画出传统的影像，同时也是为了间接地提出现实中的问题。田汉的《关汉卿》就是其中的代表。这个剧本是纪念世界名人的应时之作，却给了剧作家田汉以运用传统戏曲的材料和技巧的充分机会。他在艺术上不拘一格，集中历史材料的许多片断组成统一的一出戏，传达了在封建制度和异族统治下老百姓生活的艰辛。这当然是个必不可少的主题。但除此之外，这个剧还有另一个主题，就是艺术家及其艺术在社会上的作用和影响。这是由田汉这样一位现代戏剧的老前辈在50年代末站在他的才能的高峰看出的。这一主题的中心是：艺术要说真话，要反对社会的不公。在《关汉卿》中，剧作家把《窦娥冤》解释为用汉代的故事批评元代的情况，这就很自然地引出了如下的问题：是否可以认为田汉写《关汉卿》是借元代的故事以喻现在呢?
(［美］爱德华·M．冈恩：《二十世纪的中国戏剧》，《中外文学研究参考》1985年第3期) 田汉将关汉卿塑造为反抗黑暗势力的压迫、自觉为人民代言的英雄……田汉塑造的“关汉卿”这个人物，是应该当作身为“剧作家”、“作家”乃至“知识分子”的田汉的一个理想化的自我描绘、自我认定来看待的，扩而言之，借助历史人物塑造这样一个理想化的英雄形象，实际上寄托了老左翼知识分子心目中的一种“自我形象”、“自我认同”与“自我定位”。这个形象显然与当时主流意识形态话语塑造的知识分子形象不太一致，可以说是公开文学中知识分子的精英意识的最后表露，而这一表露只有通过历史题材才得以实现……
在这个意义上，关汉卿不是一个现实的人物，而是一个象征型的人物。他象征的是知识分子的理想人格，所以他在行动中是毫不犹豫的，在心理上也是毫不动摇的。他是单向的，扁平的。为了使之不流于单调，田汉特意设计了一个反面的知识者形象——统治者的帮凶叶和甫作为对照……在特定的社会环境中，知识分子要么坚持自己的使命、理想与人格，要么就只能陷于堕落的境地，舍此别无选择。剧本中关汉卿作为一个英雄形象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前者，但作家田汉让知识分子在两种选择面前表现为如此尖锐的冲突，则暗示了其内心非常耐人寻味的一种心理张力。在这个意义上，叶和甫不但是关汉卿的对立和对照，而且是一种陪衬与补充。
(陈思和主编：《中国当代文学史教程》，第114—117页，复旦大学出版社1999年9月版)三、 作家自述：代人民立言的古代知识分子形象
在关汉卿留下的许多杂剧中，不管是悲剧也好，喜剧也好，无例外地可以听到他和当时黑暗势力兵铁相击的声音。关汉卿总是站在被压迫的人民一边，向压迫人民的统治者开火……
关汉卿还不止善于揭发压迫者和被压迫者之间的矛盾，而且善于极力鼓舞被压迫者的反抗情绪……
关汉卿也不止是鼓舞被压迫者斗争，对屈服者加以讽刺，他还进一步指出斗争不屈便一定会得到胜利。
在关汉卿的作品中现实主义与浪漫主义有很好的结合。
(田汉：《伟大的元代戏剧战士关汉卿》，1958年6月28日《人民日报》) 我对700年前我国的伟大剧作家关汉卿非常敬慕。他和他的同时代艺术家一起，把唐宋以来发展的歌舞戏、参军戏和金院本等等戏剧因素综合提炼到光芒万丈的元杂剧的高度；他把毕生的戏剧创作用来表达在元朝统治者残酷统治下的中国人民的反抗情绪。他虽没有发表过艺术论，但在实践上是主张艺术为政治服务的，他继承了、也开创了中国戏剧艺术素朴的现实主义的传统，给后代戏剧家以极大的影响。
关汉卿写过许多优秀动人的喜剧，但他又是很好的悲剧作家，像《窦娥冤》便真是一个“感天动地”的大悲剧，直到今天还在中国舞台上保持它的强大的生命力。1958年国际进步文化界隆重纪念的世界文化名人中有关汉卿这个光辉的名字。我们除了以各种戏剧形式搬演他的剧作之外，我还写了一个以关汉卿为题材的话剧剧本……
《关汉卿》原是喜剧结尾。我们的剧作家和刚解除乐籍的杂剧女伶朱帘秀辞别亲友，走过卢沟桥，向遥远的南方出发。根据一些记载，朱帘秀后来是在南方生活的，这样处理不是没有理由，再说让这一对经过苦难考验的艺术伴侣成为永不分离的“双飞蝶”，也是符合人民的愿望的。本剧的剧情发展，从二妞被劫起，也是朝着这个喜剧结尾布置的。但有些同志觉得还是让他们南北分飞更符合当时的历史情况，并给人更深刻的教育。粤剧马师曾、红线女的《关汉卿》就是按悲剧的路子修改的。我同意了这样的处理，我把话剧也改成这样了。但我觉得喜剧的结尾也不妨同时存在(俄译本就是喜剧结尾的)。马少波同志说得好，即令他们一道南行，也仍是一种悲剧。话剧《关汉卿》最初在《剧本》月刊发表的时候是9场，后来扩大为12场，看起来是太长了。北京人民艺术剧院演出删去了第10场，日本是按12场演出的，也有人觉得后面有些拖。如今把它缩到11场，最后一场朱帘秀的唱只用了关汉卿的［沉醉东风］原词，即“咫尺的天南地北，霎时间月缺花飞。手执着饯行杯，眼搁着别离泪，刚道得声‘保重将息’，痛煞煞教人舍不得，好去者，望前程万里!’”，朱帘秀这样一唱，“伯颜老夫人”的回信内容就很明白了。
(田汉：《关汉卿》自序，人民文学出版社1961年4月版)四、 编者评点：抒情个性的复归
田汉早年以浪漫主义诗人的姿态步入文坛，后来长期从事古典戏曲的改编和创作，他秉持一颗诗心投入话剧创作，《关汉卿》集中体现了其抒情个性的复归，流泻着诗意之美，既抒发了剧中人物的胸中块垒，又充分表达了剧作家奔放的诗情，剧作家与剧中主人公达到了心灵精神的契合。
田汉没有受到有关关汉卿否定性评价的牵扯，而是准确地抓住了他的人民性的精神品格实质，在此基础上进行了大胆又合乎情理的艺术虚构，实现了浪漫主义想象和现实主义精神的有机结合。尽管关汉卿的形象有些理想化和现代化，但总的说来，田汉以真切鲜明的笔触使关汉卿的“铜豌豆”艺术形象卓然挺立。田汉也无意为关汉卿树碑立传，而是截取了《窦娥冤》的创作经历，以此为展现关汉卿一生的核心事件，并设计出了“戏中戏”的独特艺术结构，巧妙地克服了资料匮乏的不利条件，塑造了这位“伟大的人民戏剧艺术家”的光辉形象。
历史上的关汉卿本来就是一个以戏剧作武器为被迫害的人民而战斗的剧作家，正是他的剧作的人民性，使得他的形象一直受到历代统治者的歪曲，因而田汉把历来被人们认为是可上可下之才的这位风流浪子，写成为人民而战斗的剧作家，应当说是一个成功的翻案。
剧本也存有不足，就关汉卿的艺术形象而言，其性格一出场就定型了，与情节演进间缺乏互动和发展。此外，关汉卿形象的知识分子味道似乎过于浓重，“梨园领袖”和宋元书会才人的气质风度有所欠缺。
五、 参考文献和思考题
1．参考文献
田汉：《关汉卿》，人民文学出版社1961年4月版。
何寅泰、李达三：《田汉评传》，湖南人民出版社1984年1月版。
柏彬、徐景东等编：《中国当代文学研究资料·田汉专集》，江苏人民出版社1984年3月版。
马焯荣：《田汉剧作浅探》，湖南文艺出版社1987年11月版。
2．思考题
① 试析田汉创造的“关汉卿”形象。
② 略述《关汉卿》悲剧结尾与喜剧结尾的优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