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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篇 朱元璋惩贪“剥皮实草”酷刑重研——兼与王世华教授商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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称明太祖朱元璋治国,以重典严刑震慑顽民,整肃吏治,夷除陋习,除先后颁布《大明令》及《大诰》等律诰、榜文峻令,辄以大辟酷刑惩罚贪赃奸佞。按史所纪,有凌迟、刷洗、枭令、称竿、抽肠、剥皮等等。今人吴晗《朱元璋传》与杨一凡《明初重典考》等专著对此类“法外(或律外)用刑”的政令皆有论述。其中最惊心动魄,令人栗惧发指者莫如“剥皮实草”之酷刑。自清儒赵翼(1727—1814)于《廿二史札记》表襮其事,后世始广知有如此残忍刑罚,而晚近金良年之《酷刑与中国社会》及王文宽之《中国古代酷刑》皆予征引并大加挞伐,以为古代暴君残民的显例。见吴晗:《朱元璋传》(北京:人民出版社,1965年修订本),页258—260;黄彰健:《“大明律诰”考》、《明洪武永乐朝的榜文峻令》,收入同作者,《明清史研究丛稿》(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97),页155—207,237—286;杨一凡:《明初重典考》(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4),页67—81;金良年:《酷刑与中国社会》(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91),页32—33;王文宽:《中国古代酷刑》(1991)(台北:云龙出版社,1998年第二版),页41—42。

1959年,东京大学东洋史教授清水泰次(1890—1960)在《史潮》发表《明の太祖の体刑“剥皮实草”にっぃて》一文,是现代学人探究这个课题的伊始。清水并未读到有关“剥皮实草”事例的洪武朝原手史料,他是从民初柴蕚《梵天庐丛录》所摘录元末明初叶子奇《草木子》记载有关剥皮酷刑得到启示,然后从后出的史料考证推论勒成这篇文章。清水泰次:《明の太祖の体刑“剥皮实草”にっぃて》,《史潮》第68期(1959年7月),页19—28。《梵天庐丛录》卷十七《剥皮十二则》其一云:“《草木子》记明祖严于吏治,凡守令贪酷者,许民赴京陈诉。赃至六千(按,应为‘六十’之误)两以上者,枭首示众,仍剥皮实草。府州县卫之左特立一庙,以祀土地,为剥皮之场,名曰‘皮场庙’。官府公座旁,各悬一剥皮实草之袋,使之触目惊心。后海瑞疏亦举太祖剥皮囊(草?)云云,并见《明史·海瑞传》。”按此则抄自赵翼《廿二史札记·重惩贪吏》条,但缺载出处。见柴蕚:《梵天庐丛录》(上海:中华书局,1925)卷十七,页2下—3上;参赵翼:《廿二史札记》,《四部备要》本,卷三,页6下—7上。又见页38注②。清水随摘录三数明中叶后私史及杂著追溯有关“剥皮实草”刑罚作为太祖酷刑的论证。例如吴朴《龙飞纪略》记“帝严于吏治,凡有贪酷县令,许里老解赴京师,剥皮问罪。……官赃至十六(六十?)两以上者,枭首示众,仍剥皮实草,以为将来之戒。”又如何良俊《四友斋丛谈》记太祖以 “剥皮楦草”之刑惩治钱粮作弊的贪官酷吏,及何乔远《名山藏·刑法记》记太祖于“府州卫所,右廨左庙,名曰皮场。吏受赇至六十金者,引入场中,枭首剥皮,更代之官设皮坐之”。(详后掲)此外,作者又征引《皇明祖训》及《御制大诰》、《大诰·续编、三编》所载太祖屡以各种残酷极刑,惩罚贪赃奸佞以整肃吏治,由是可以推论证明“剥皮实草”这一酷刑的实际存在。

清水之论中国学界不多注意,而半世纪以后,有学者持不同意见。《历史研究》1997年第2期刊出安徽师范大学教授王世华撰《朱元璋惩贪 “剥皮实草”质疑》一文,对赵翼《廿二史札记》卷三三《重惩贪吏》条言明太祖以“剥皮实草”之刑严惩贪官酷吏,在地方公署特立一“皮场庙”,并在官府公座旁各悬一“剥皮实草”之袋以作警惕诸说表示怀疑,因为并无佐证史料,或为万历刊行之《稗史汇编·刑法类》 “皮场庙”条之附会误导。王文发表后,明史学者甚称赏,认为考证周详,厘清稗说野闻,对明太祖刑法之治的认识有帮助。《历史研究》1997年第2期,页156—159。评语见朱鸿林:《明太祖的孔子崇拜》,《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第70本第3分(1999年6月),页488。笔者始初亦以为是,但最近因校注元明之际俞本(1331—1402后)之《纪事录》,广览洪武朝原始史料,曾寓目三数关于“剥皮” 酷刑之资料,因重读王文,发现其考证有失误, 错论 “剥皮实草”为子虚之说,仅作此文商榷并兼论有关问题。

兹先摘录《廿二史札记·重惩贪吏》条:

  又按《草木子》记明祖严于吏治,凡守令贪酷者,许民赴京陈诉。赃至六十两以上者,枭首示众,仍剥皮实草。府州县卫之左特立一庙,以祀土地,为剥皮之场,名曰“皮场庙”。官府公座旁,各悬一剥皮实草之袋,使之触目惊心。后海瑞疏亦举太祖剥皮囊(草?),及洪武中所定枉法赃八十贯论绞之律以规切时政,见瑞传。赵翼:《廿二史札记》卷三三,页6下—7上。 王树民校注本(北京:中华书局,1984)第497则,页764。案:小注引文“后海瑞疏亦举太祖剥皮囊”,“皮囊”后疑缺“草”字。

此则札记分两部分,先言“明祖严于吏治,凡守令贪酷者,许民赴京陈诉。赃至六十两以上者,枭首示众,仍剥皮实草”。所谓“剥皮实草”,根据下列资料,系指将处死罪犯剥皮,以草充实其皮囊示众的酷刑。王氏引文略去赵氏附录万历海瑞(1514—1587)上疏之小字夹注,随援用明太祖先后颁布的《大诰》四篇:《御制大诰》、《大诰续编》、《大诰三编》、《大诰武臣》所收录的诸多贪赃案例,按类分析,指出不少案犯赃额虽高达数万贯钞,但并未有被“剥皮实草”,而是分别处以凌迟、弃市、赐缢等刑。诸案犯受赃较轻,如在百贯之内的,都未立即施刑,而是听其戴罪任职,只有少数“两犯不悛,至于四犯”者始将之处决,但亦无使用“剥皮实草”的极刑。《大诰》四篇载包遵彭编:《明朝开国文献》(台北:台湾学生书局影明刻本,1966)第1册。引文事例见《御制大诰》,页8下、22上、38上;《大诰续编》,页17上、44下;《大诰三编》,页72下。文章又指出太祖至洪武三十年(1397)颁布《大明律》,对贪官始有明确之处罚。《大明律》在“贪赃”条下分为“枉法赃”与“不枉法赃”两种。前者规定:“一贯以下杖七十,一贯以上杖至五贯杖八十。……八十贯绞。” 后者规定:“一贯以下杖六十……一百二十贯止杖一百,流三千里。”见刘惟谦等撰:《大明律》,收入《四库全书存目丛书·史部》(台湾台南县庄严文化事业有限公司影嘉靖十一年[1532]重刻本,1995)卷二三,页1上—3上。参看黄彰健:《明代律例汇编》(台北:历史语言研究所,1979),页891—893(律),893—899(例)。因此,朱元璋亲颁的《大明律》亦无对贪赃六十两以上之官吏施以“剥皮实草”的刑罚,认为《札记·重惩贪吏》诸说难以成立。

关于《札记》此条资料的来源,赵翼称出于元末叶子奇之《草木子》,但今本《草木子》并无此则。王氏引王树民《廿二史札记考证》注,王树民校注本:《廿二史札记》卷三三,页773。指出所谓“剥皮实草”事见于王圻编之《稗史汇编》(万历三十八年[1610]序刊)卷七四《国宪门·刑法类·皮场庙》条:

国朝初严于吏治,宪典火烈,中外臣工少不称旨,非远戍则门诛,死者甚众。吏守贪酷,许民赴京陈愬。赃至六十両以上者,枭首示众,仍剥皮实草,以为将来之戒,于府州县卫所之左特立一庙,以祀土地,为剥皮之场,名曰“皮场庙”。于公座傍各置剥皮实草之袋,欲使尝〔常〕接于目而儆于心。人皆惴惴焉,以得罢免为幸。王圻:《稗史汇编》(台北:新兴书局影万历三十八年[1610]刻本,1969)卷七四,页18上—18下。

其文字与《札记》大致相同。因此,既然今传《草木子》缺载,赵翼可能将《稗史》误书为《草木子》,但亦可能系据一已佚之《草木子》钞本摘录,若是,后者可能为《稗史》之史原。黄兆强跟从王树民意见,将赵翼凡书《草木子》者皆改为《稗史汇编》,见所著《廿二史札记研究》(台湾学生,1994),页105注③。案叶子奇书有洪武十一年(1378)自序,原稿二十二篇,至其孙叶溥于正德十一年(1516)刊行时改并为八篇,分四卷,因此不排除《稗史》可能寓目有“剥皮实草”记载的《草木子》原稿。叶子奇字世杰,号静斋,浙江龙泉人。生于元末,用荐任四川巴陵主簿,洪武十一年因事下狱,《草木子》系于狱中之作,卒年不详。《明史》无传,事迹见朱彝尊撰传,载《曝书亭集》,《四部丛刊》本,卷六三,页10上。但此传甚多错误,不可为典要。《草木子》之版本资料见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排印本之《出版说明》。嘉靖李默(?—1556)之杂著《孤树裒谈》十卷(嘉靖刻本),收入《四库存目丛书·子部》(1995),摘引《草木子余录》的明初琐闻十余条,皆现行《草木子》所无,足为正德本有遗漏的佐证。王文对此问题并未深究,但引《稗史汇编》编者王圻序说,谓其书主要取材于元末陶宗仪(1316?—1402?)的《说郛》及明人所著之“小史诸书”,而检查现存明刻三种《说郛》均无“剥皮实草”的记载,此三种《说郛》包括《涵芬楼》百卷本,明刻《说郛》一百二十卷,及《说郛续》四十六卷。复印本已全部收入《说郛三种》(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认为此条必出于明人之某一野史笔记,赵翼轻信《稗史》,以致写下此条争议的札记。此一“小史诸书”为何,笔者疑为嘉靖吴朴撰之太祖朝私史《龙飞纪略》,详后。

笔者先检讨“剥皮实草”一事然后再论述“皮场庙”的问题。首先,王氏考证明初并无“剥皮实草” 酷刑之事甚疏,主要是忽略《札记》条文末句之小字夹注:“后海瑞疏亦举太祖剥皮囊(草?),洪武中所定枉法赃八十贯以规切时政,见瑞传。”(王树民《札记考证》亦未注意) 若果从此寻溯,不难达致正确的结论。案赵翼所言为《明史·海瑞传》,海瑞为神宗朝刚直谏官,万历十三年(1585)二月以七十二岁高龄起为南京吏部右侍郎,翌年以衰老恳辞,犹冒死上疏言治安天下要机,请用重刑惩治贪吏,为御史梅鹍祚弹劾。《本传》云:

十二年(1584)冬,〔张〕居正已卒,吏部拟用左通政。帝雅重瑞名……明年正月召为南京右佥都御史,道改南京吏部右侍郎,瑞年已七十二矣。疏言衰老垂死,顾比古人尸谏之义。大略谓:“陛下励精图治,而治化不臻者,贪吏之刑轻也。……”因举太祖法剥皮囊草及洪武三十年定律枉法八十贯论绞,谓今当用此惩贪。其它规切时政,语极剀切。独劝帝虐刑,时议以为非。御史梅鹍祚劾之。帝虽以瑞言为过,然察其忠诚,为夺鹍祚俸。张廷玉等纂:《明史》卷二二六(中华,1974),页5932。

根据《明神宗实录》,海瑞系于万历十三年正月起为南京都察院佥都御史,二月又改为南京吏部右侍郎。张惟贤等监修:《明神宗实录》(台北:历史语言研究所,1965)卷一五七,页2892;卷一五八,页2911。参张德信:《明史海瑞传校注》(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1984),页197、208。所上“陈一日治安天下疏”原件不存,近人张德信考证谓当上于万历十四年正月。海瑞恳恩致仕不允准,二月戊辰(三日),又升为南京都察院右都御史,而《实录》于甲申(十九日)始载前疏摘要:

南京吏部右侍郎海瑞恳恩致仕,兼陈一日治安天下事。谓:“……自张居正刑犯而后,乾纲独断,无一时一事不惟小民之念。有其心不收其效者,失之有刑而刑轻也。……太祖初,剥皮囊草,洪武三十年定枉法八十贯绞之律。弘治士多廉介之节,民无渔夺之忧……太祖之权衡,审而两全之矣。正德初年,美意始变。世宗朝,詹事霍韬所以有文官恶其厉已,托钦定事例,改杂犯之疏也。贪,其害之大者,与犯此者,抚按官为甚。……”《神宗实录》卷一七一,页3108—3109。参《明史海瑞传校注》,页208、211。

海瑞上疏(“陈一日治安要机疏”)为梅鹍祚弹劾事见《神宗实录》万历十四年(1586)三月辛丑:

山东道监察御史梅鹍祚题谓:“……南京吏部侍郎海瑞言今日刑轻,而侈谈高皇帝剥皮囊草之法者,以清平之世,创闻此不祥之语,岂引君当道志于仁者哉。”上曰:“海瑞屡经荐举,故特旨简用。近日条陈重刑之说,有乖政体,且指切朕躬,词多迂戆。朕已优容,梅鹍祚如何轻率渎奏。罚俸二月。”《神宗实录》卷一七二,页3128;参《明史海瑞传校注》,页208—209。

未几,巡按直隶监察御史房寰又上疏论劾海瑞,特别嗤其妄引剥皮囊草之刑,语见《实录》同年四月庚寅:

巡按直隶监察御史房寰,疏纠南京都察院右都御史海瑞,谓其莅官无一善状,惟务诈诞矜己夸人,一言一动无不为士论所嗤笑。妄引剥皮囊草之刑,启皇上好杀之心。吏部覆:“瑞世庙时直言敢谏……海内人士,无不推毂重之者。惟是近日引年一疏,颇不协于公论……而用之以镇雅俗、励颓风,未为无补。合令本官照旧供职。”上从之。《神宗实录》卷一七三,页3188—3189;参《明史海瑞传校注》,页217—220。房寰于同年七月乙巳再上疏论劾海瑞,但亦无功而退,见同前《实录》卷一七六,页3240。此疏节录见沈德符:《万历野获编》(中华,1959),《补遗》卷三《台省》,页885—887。

不过由于吏部及皇上支持,海瑞留任如故。自万历十三年起海瑞七次恳乞致仕皆不获准,至十五年(1587)十月辛未卒于官,寿七十四岁,赠太子太保,谥忠介。《神宗实录》卷一九一,页3590—3591;参《明史海瑞传校注》,页225—227。

关于海瑞上陈治安天下疏的背景,同邑门下生巡抚湖广右副都御史兼兵部右侍郎梁云龙所撰《海忠介公行状》有交代,特别是所引述太祖严刑重惩贪吏的事例。语云:

公……尝思念方今主圣臣良,千载一时,而吏治民风犹如先日。因疏乞骸骨,并陈一日治安要机。……顾独愤贪残满载,论劾不止者,盖起于改枉法赃八十贯绞律,而从杂犯,准徒许赎,非重刑决不能惩。以故援霍文敏(霍韬)请复枉法律疏,而因及国初尚有剥皮囊草,特以明其言必可信,而观者不察,遂谓欲复剥皮令焉。据海瑞著,陈义钟编校:《海瑞集》(中华,1962)下册《附录一·传记》,页542—543。

据此,海瑞上疏系鉴于历来忽视《大明律》“赃八十贯绞”之法,助长贪残风气,因此援引嘉靖初儒臣霍韬(1487—1540)之请复枉法律疏。霍韬时为兵部主事,所请见《谢赐御书兼辞升职疏》附件,载《渭崖文集》卷一。《明世宗实录》记霍氏于嘉靖五年(1526)五月甲辰上疏世宗,称病恳辞升少詹事兼翰林院士侍讲学士。疏中详议当朝迁转失当及吏治腐败等情,认为法网松弛,请求落实高皇帝之枉法赃八十贯绞律以重惩贪吏,但未有回应,而韬升职如故。嘉靖八年(1529)二月庚午,霍韬以灾变应诏陈言(《谨天戒疏》),复申前议;八月癸亥,刑部覆奏“韬言诚切时弊”,世宗称是,下诏“今后官吏犯枉法赃者,赃入官,仍问军发还,不得故出,以长贪气”。见霍韬:《谢赐御书兼辞升职疏》,《渭崖文集》(万历四年[1576]刻本),收入《四库存目丛书·集部》(1997)卷一,页70下—80下(原疏见页79上—80下)。霍韬请辞升职见张溶监修:《明世宗实录》(1965)卷六四,页1484。《明史》卷一九七《霍韬传》,页5210记其事于嘉靖三年之后,曰:“明年……”,即四年,盖误。二者俱无提到请复太祖枉法律疏。霍韬于嘉靖八年(1529)二月应诏言陈见《世宗实录》卷九八,页2289—2292,但略去请复枉法赃八十贯绞律事。所上《谨天戒疏》载《渭崖文集》卷三,页1上—10下;有关复枉法律部分见页7下—8上。世宗之回应见《世宗实录》卷九九,页2355—2356。详黄彰健:《“大明律诰”考》,载《明清史研究丛稿》,页199—201。海瑞除援霍韬请复枉法律疏,并引太祖以“剥皮囊(实)草”重惩贪吏事例与之并列,说明重辟严刑为救时弊必要,并非建议重行剥皮之令。海瑞援引“剥皮囊草” 事虽未明言在何种贪赃情形下施用,但当有根据,若果是道听途说、传闻谣言,何敢笔于书疏,触犯冒渎高皇帝圣誉之死罪?况且,梅鹍祚之弹劾但言瑞“侈谈高皇帝剥皮囊草之法者……岂引君当道志于仁者哉”;而房寰亦仅诋其“妄引剥皮囊草之刑,启皇上好杀之心”,并未指斥其无中生有,虚应故事,可见梅房二氏亦认同此种酷刑为国初之法,何况神宗亲览诸疏亦不以征引先祖苛刑为忤。朝臣下至万历朝,距开国已二百馀年犹在奏疏谈论,想见朱元璋“法外(律外)用刑”的遗烈!

今本《明太祖实录》并无“剥皮囊草”的记载,大概已被史官芟夷以塑造太祖的清平形象。不过,幸存的《太祖皇帝钦录》(《钦录》为修纂《实录》的一种原手史料)所收录的一则《勅谕靖江王文》却有“剥皮”之刑的记载。靖江王指朱守谦(1361—1392),为朱元璋的从孙(长嫂王氏的儿子朱文正[?—1365]之子),勅谕于洪武十二年(1379)二月十五日发出。语云: 朕尝设《祖训录》,防奸臣愚弄我子孙。今广西布政司官张凤公然侮慢,按察司副使虞泰暗地搬说是非,及指挥章集本等管军人员,却乃虚诈惑我幼孙。今张凤、虞泰各得剥皮重罪,其指挥章集,内使到日火速命人钉解前来处治。《太祖皇帝钦录》原藏北京故宫,1948年后与部分文物图书迁移至台北故宫博物院;原钞本附昌彼得《叙录》,已影刊于(台北)《故宫图书季刊》第1卷第4期(1970年9月),页71—112。参阅陈学霖:《关于“明太祖皇帝钦录”的史料》,《暨南史学》第2辑(2003年12月),页26—30;此文又刊于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明史研究室编:《明史研究论丛》第6辑(合肥:黄山书社,2004),页76—98。张德信最近重编上述资料,题名《“太祖皇帝钦录”及其发现与研究辑录——兼及“御制纪非录”》,刊于朱诚如、王天有主编:《明清论丛》第6辑(北京:紫禁城出版社,2005),页83—110,更方便流通。以下引文据《故宫图书季刊》复印件。《勅谕靖江王文》见页73(下)。朱文正及朱守谦合传见《明史》卷一一八,页3612—3613。

张凤与虞泰所为何事不知,从勅谕所说,是犯了侮慢欺骗其从孙大罪,因此得剥皮之刑,显然是极严重的处分。这是“剥皮”之刑(虽然未提到“囊草”或“实草”)最早而确凿的证据。

此外,俞本《纪事录》有两则“剥皮贮草”资料可作旁证。俞本为元末扬州高邮人,文宗至顺二年(1331)生,冠年即从军行伍,后归朱元璋麾下,至洪武朝终退休,根据半生亲历闻见撰成《纪事录》二卷,为元明之际一重要编年体私史。钱谦益(1582—1664)极重视此书之价值,因此将之摘抄入《开国群雄事略》(今称《国初群雄事略》)逾五十条。后人咸以为《纪事录》因顺治初钱氏绛云楼失火被毁,不过笔者发现台北“国家”(前“中央”)图书馆庋藏之天启张大同编《明兴野记》二卷(天启丙寅〔六年(1626)〕序刊)实即俞本之书,殆因编者更改书名故人鲜注意。关于此书及作者之介绍, 详陈学霖:《俞本“纪事录”与元末明初史料》,载同作者:《明代人物与史料》(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2001),页1—20。笔者已将张大同改编为《明兴野记》之俞本《纪事录》原文标点,收入陈学霖:《史林漫识》(北京:中国友谊出版公司,2001),《附录》(三),页406—460。以下引文还原称《纪事录》。俞本所记 “剥皮贮草”事件见:

(一) 洪武十年(1377),六月。都督毛骧近侍左右,凡驾出,骧披金甲,悬宝剑,执戟侍卫,出入掖庭无禁。至是,掌选受贿,坏法。事露,上亲于中书堂谕曰:“汝之恶极矣。”遂以骧之胸背刺“奸党毛骧”四字,剥皮贮草,置于都府堂上以警后来。刳心肺示众,其妻子皆斩之,以所披金锁甲钦赐蓝玉。《纪事录》卷下,页30上。

案:《明太祖实录》及《明史·毛骧传》皆无载此事;后者但言“坐胡惟庸党死”。《明史》卷一三五,页3921。 (二) 洪武二十九年(1396),正月。……京师犯法文武官员女妇宥其死罪,拘作一局,令阉宦守其门。官中有垢衣,即令澣濯。其中有一妇,挽子而弃其中,宦者以事闻。上疑其通外,将妇女五千馀人俱剥皮贮草以示众,守门宦者如之。《纪事录》卷下,页42上—42下。

案:明初史书如《实录》及《明史》均未见类似记载。

此二事例所不同者,受“剥皮贮草”之刑并不是贪赃官吏;一是掌选受贿坏法的近侍亲信,另一是怀疑在监管中通奸生子的女妇,后者连坐者达五千馀人。俞本所记,历历在目,莫非亲自闻见?沈德符对此有记载,见《万历野获编》(中华,1959)卷六,页159;卷十八,页457。

其实,“剥皮”为明初一种惯见酷刑。正德祝允明(1461—1527)《野记》有言:

国初重辟,凌迟处死外,有刷洗:躶置铁床,沃以沸汤,以铁刷刷去皮肉;有枭令:以钩入脊县之;有称竿:缚置竿杪彼未,县石称之;有抽肠:亦挂架上,以钩入谷道钩肠出,却放彼端石,尸起肠出;有剥皮:剥赃酷吏皮置公座,令代者坐警以惩有数重者;有挑膝盖﹑有锡蛇游等。凡以上大憝之辟也。……迨作《祖训》,即严其禁。

何良俊(1506—1573)《四友斋丛说》(万历七年[1579]重刻)谓太祖有“剥皮楦草”之刑,疑为严惩钱粮舞弊之贪官而设:

余谓纵使官府贪残,不过害及一人,稍滥及,亦只是一时而已。若钱粮作弊,飞洒各区,则是家至户到,无不受其荼毒。而子孙赔貱日久,至于转死沟壑,皆由于此。……且此系是朝廷血脉,百姓脂膏。若藐视国法,任其私情,转移自由,经重在手,则是侮弄神器矣。夫侮弄神器者,其法当与无上者等。则是太祖剥皮楦草之刑,岂非专为此辈耶?何良俊:《四友斋丛说》(上海中华,1959)卷十四,页117。

明末宦官吕毖(1611—1664)《明朝小史·国初重刑》条又载:

帝开国时,其重辟自凌迟处死外,有刷洗:躶置铁床,沃以沸汤,以铁刷刷去皮肉;有枭令:以钩入脊悬之;有称竿:缚置竿杪,悬石称之;有抽肠﹑亦挂于架上,以钩入谷道钩肠;有剥皮,剥赃酷吏皮置公座,令代者坐警以惩;有挑膝盖;有锡蛇游等法。迨作《祖训》,即严其禁。

《明朝小史》此则文字与《野记》相若,似同一史原,或从其书钞录。吕毖:《明朝小史》,收入郑振铎编:《玄览堂丛书初编》(上海商务,1941)卷一之四三。明太祖颁布之《祖训》首次在洪武六年(1373),称《皇明祖训录》,洪武九年(1376)修改,洪武十四年(1381)再改,洪武二十八年(1395)定稿。今存后二种刻本,未悉《野记》与《明朝小史》指何年颁布之《祖训》。此二种《皇明祖训录》俱影刊于《明朝开国文献》第3册。二书所言明初剥赃酷吏皮置公座《纪事录》亦有一事例。洪武六年五月条记:“中书省右丞杨希武奸党事露,锁置天界寺前,沿身刺‘奸党杨希武’,剥皮作交床,置省府台堂,令后人坐之以警戒,连坐者五百馀人。”《纪事录》卷下,页24下。此事《太祖实录》及《明史》俱无载。据俞本所记,剥皮置公座确曾发生,不过受刑者为奸党而已。

从上观之,朱元璋之“剥皮实草”酷刑诚有其事,如何具体用以惩罚贪赃酷吏虽未见载籍(仅《野记》言“剥赃酷吏皮置公座”),但事例证明曾施于掌选受贿坏法的高官,地方官员犯侮慢欺骗王孙大罪者,以及伤风败德通奸生子的妇女。证据有太祖亲笔的勅谕,史学价值甚高的俞本《纪事录》,及明中叶以后史家的评论,而且又被万历谏官上疏主张(及弹劾)恢复国初严刑峻法以救时弊者援引,因此使人难以怀疑。至于《大诰》四编及《大明律》并无记载,或如祝允明所言此类酷刑“迨作《祖训》,即严其禁”,故此后出之《大诰》诸编(有十八年[1385]及十九年[1386]御制序)及《大明律》遂不见有关刑罚。不过,据永乐史官刘辰(1335—1412)《国初事迹》的评论,朱元璋国初虽编律颁行各衙门遵守,但往往不以诰律定刑,例如见贪赃官吏特多,朝杀而暮犯,便下令“今后犯赃者,不分轻重皆诛之”。刘辰:《国初事迹》,收入张海鹏编辑:《借月山房汇钞》(嘉庆十七年[1812]刊本),页20上。刘辰曾参与永乐元年(1403)之二修《明太祖实录》,传见《明史》卷一五〇,页4166。关于朱元璋此种法外用刑的事例,参看杨一凡:《明初重典考》,页67—81;又见同作者:《洪武法律典籍考证》(北京:法律出版社,1992 ),页163—167。事实上“剥皮实草”酷刑并未绝迹,《纪事录》所举洪武二十九年事例便可为证。到洪武三十年,太祖临终前颁布的《大明律》,对贪官始有明确之处罚。

至于《札记》同条言:“府州县卫之左特立一庙,以祀土地,为剥皮之场,名曰‘皮场庙’。官府公座旁,各悬一剥皮实草之袋,使之触目惊心。”王文续引有关史料,考证系小说野闻无稽之谈。首先抽查明代地方志,如《〔嘉靖〕江阴县志》及《〔弘治〕句容县志·公署类》,见《〔嘉靖〕江阴县志》卷一《建置记第一·公署》;《〔弘治〕句容县志》卷二《公署类》。二书复印件分别收入《天一阁藏明代方志选刊》(上海古籍,1963),第13、11册。对县衙公署描述记述甚详细,却无“皮场庙”的记载,因此认为作为剥赃吏之皮的“皮场庙”根本不存在。王氏随指出历史上确有一“皮场庙”,但并非剥赃吏之皮的场所,更与朱元璋无关。此见嘉靖田汝成(1500—1563后)《西湖游览志·惠应庙》条:

惠应庙,俗呼 “皮场庙”。相传有神张森,相州汤阴人。县故有皮场镇,萃河北皮鞹蒸溃。产蝎,螫人辄死。神时为场库吏,素谨事神农氏,祷神杀蝎,镇民德之,遂立祠,凡疹疾疮疡,有祷辄应。汉建武间,守臣以闻,遂崇奉之,傍邑皆立庙。宋时,建庙于汴京显仁坊。建炎南渡,有商立者,携神像至杭州,舍于吴山看江亭,因以为庙,额曰“惠应”。咸淳、德佑,累封王爵,两庑绘二十四仙医,相传佐神农氏采药者也。田汝成:《西湖游览志》(中华,1958)卷十二,页154—155。

这处俗称“皮场庙”的庙宇,是西汉时河南相州汤阴县的民众,为崇祀一位当地皮场镇的场库吏而建立。库吏名张森,以谨事神农氏,祷神杀灭从屠宰牲畜、剥皮而孳生有剧毒害人的蝎子而闻名。死后被尊为神,土人建祠祭祀,一直流传。北宋时东京(汴京)已建皮场庙,而南宋初有人携张氏神像至行都临安(杭州),因此又建庙于其地,称为“惠应”。

案田汝成报道的宋汴京“皮场庙”,南宋孝宗乾道五年(1169)十二月奉命出使金国庆贺正旦的行人楼钥(1137—1223),在其纪行《北行日录》提到进入故都东京(金改称南京)城时曾望见。记云:

〔十二月〕九日庚寅。晴。……入东京城,改曰南京。……街北望见……上清储详宫,颓毁已甚,金榜犹在。“皮场庙”甚饰,虽在深外,有望柱在路侧。各挂一牌,左曰“皮场仪门”,右曰“灵应之观”。楼钥:《北行日录》卷上,页15下—16上;收入氏著《攻媿集》,《丛刊》本,卷一一一(上),一一二(下)。楼钥传见脱脱监修:《宋史》(中华,1977)卷三九五,页12045—12048。

其后王栐(?—1227后)的《燕翼诒谋录》描述尤详:

京师试礼部者,皆祷于二相庙。二相者,子游、子夏也。……今行都试礼部者,皆祷于“皮场庙”。皮场,即皮剥所也。建中靖国元年(1101)六月,传闻皮场土地主疡疾之不治者,诏封灵贶侯。今庙在万寿观之晨华馆,馆与贡院为邻,不知士人之祷始于何时?馆何因而置庙也?王栐:《燕翼诒谋录》(中华,1981),卷四,页36。

王栐对此庙的来历不甚了了,而田汝成为浙江钱塘人,以博洽见称,因此对前事有重要补充。其子田艺衡(1524—1574?)《留青日札》“皮场庙”条全录《燕翼诒谋录》,但末端增加“今杭州‘皮场庙’在吴山上,应试士子尚多祷之”一句。田艺衡:《留青日札》(隆庆六年[1572]刻本),收入《四库存目丛书·子部》(1995),卷二七,页3上—3下。这几条资料指出,基于传闻称“皮场土地,主疡疾之不治者”,徽宗(1101—1125在位)诏封张森为灵贶侯,而由于“皮场庙”与贡院为邻,应试士子祈求顺达者多往参拜,犹如民众奉祀求神以保佑平安。影响所及,迁移杭州的“皮场庙”亦受到士子的祷祀,导致香火旺盛。王文对宋代的皮场庙虽然交代清楚,不过认为此与朱元璋的酷刑风马牛不相及,因为明代志乘并无为剥人皮而设“皮场庙”的记载。

然则《稗史汇编》关于朱元璋“皮场庙” 的记载从何而来?笔者检索史料,发现有关记载最早见嘉靖时人吴朴撰的开国私史《龙飞纪略》。是书刻于嘉靖二十三年(1544),卷七记载洪武二十一年颁《大诰》于武臣条云:帝严于吏治。凡有贪酷县令,许里老解赴京师,剥皮问罪。……或庶民受害,许赴御前陈诉。官赃至十六(按:应作“六十”)两以上者枭首示众,仍剥皮实草,以为将来之戒。于府州县卫所,公座之左特立一庙,以土地为剥皮之场,名曰“皮场庙”。其府州县卫所公座之后及左右两旁,各一剥皮实草之袋,欲使有司卫所官员接于目而警于心。见吴朴:《龙飞纪略》,收入《四库存目丛书·史部》(1996)卷七,页26下—27上。

吴朴“皮场庙”之说未详根据,不过此条记载后来重见《稗史汇编》,继又为万历屠叔方所编之《建文朝野汇编》,记叙死于燕王朱棣(成祖永乐帝[1403—1424 在位])“靖难”篡位之建文帝(1399—1402在位)忠臣景清(?—1402)与胡闰(?—1402)的传记采录。屠叔方是书系于万历二十三年(1595),为配合朝廷议修本朝国史,及廷臣请恢复被永乐帝革除之建文年号而作,二十六年(1598)成书刊行,为整理建文朝野事迹的首部综合性杂史,搜罗记载甚丰富,有高度史学价值。屠叔方《建文朝野汇编》原刻本甚稀,今见《四库存目丛书·史部》影印本 (1996)。屠叔方为万历五年(1577)进士,《明史》无传;事迹见Hoklam Chan撰传,载Dictionary of Ming Biography, , ed. L. Carrington Goodrich and Chaoying Fang (简称DMB) (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1976), vol. 2, pp. 13271328。关于神宗时朝廷议修国史及恢复建文年号,见《明神宗实录》卷二七一,页5033、5039;卷二八九,页5354—5358。详见吴缉华:《明代建文帝在传统皇位上的问题》《大陆杂志》(台北)第19卷第1期(1959年7月16日),页14—17。议修国史又见李小林:《万历官修本朝正史研究》(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1999)第1章。《朝野汇编》所载景清与胡闰的汇传,都记其被处死后遭 “剥皮实草”之刑。卷十《景清》汇传之一云:

景清本性耿,陕西真宁人。清倜傥尚大节,洪武二十七年进士第二人,授翰林编撰,三十年春召见,嘉其材……命署都察院。……建文初,署北平参议,成祖尝宴之,寻召还。成祖即位,觇知建文君出亡也,志图恢复,乃自诣上,上厚遇之。清常藏剑于衽中,一日,灵台奏星变,上因疑清。及朝,清衣绯,遂收之,得所带剑。诘责不屈,乃磔之,实其皮以草,械长安门。是夕精爽叠见,上梦清仗剑逼。晨过清系所,忽索自断,尸前二三步若犯驾状,乃藏之库中。夷九族,掘焚其先墓,又时入殿廷为厉,又命籍其乡。(出《表忠录》)《建文朝野汇编》卷十,页32下—33下。

此传采自佚名《表忠录》,年代不详,所言清被磔后,“实其皮以草,械长安门”,谅根据当日闻见转述,但因朝廷自永乐以来一直禁压有关建文朝史事,所以未有流传。同卷另一《御史大夫景清》小传又有类似记载:

及建文阖宫自焚,清觇知其出亡也,犹思兴复。乃诣上自归,奋立嫚骂。上大怒,命抉其齿,且抉且骂。顷之,含血近前,直沁喷御衣。上愈怒,剥其皮,草楦之,械系长安门,示百官而碎磔其骨肉。是夕上梦清仗剑绕殿追逼。明晨,驾过其尸,忽断索,行三步为犯驾状,乃命藏于库中。诏赤清族,尽掘其先墓焚夷焉。抄提九族,外亲尤惨,真宁一邑几遍,延蔓于邻郡县云。(出《忠义流芳》)《建文朝野汇编》卷十,页34下—35上。景清《明史》本传见卷一四一,页4026—4027,但言“磔死,族之”。F.W. Mote 撰传亦记其死后被剥皮实草,载 DMB, vol. 1, pp. 247249。

此传采自佚名《忠义流芳》,与《表忠录》所记略同,为同一类私撰传记资料,然文字较为清晰并有补充,可见其事广为流传。

《朝野汇编》卷十一《大理寺少卿胡闰》汇传之一,又载闰缢死后被“石灰水浸脱皮,以干草实之成人形,悬武功坊”:

胡闰字松友,西隅人,才志不凡。……洪武四年,郡举秀才……授都督府都事,迁经历。洪武三十五年闰五月,建文君即位……首擢先生右补阙。建文三年辛巳正月,东昌捷至,先生晋大理右少卿。四年壬午六月十三日,谷王(朱)橞、李景隆献金川门,兵入城。即遣内戚召方孝儒……召先生先入。上谕令更服,先生曰:“死则死,服不可更。”上曰:“九族都该死。”面传命抄提以恐之,竟不屈。上怒,命力士以金瓜落其齿,碎之,齿尽声不绝。上大怒,命缢死,以石灰水浸脱皮,以干草实之成人形,悬武功坊。即日差官校驰赴籍家抄提。(出《精忠就义类编》)《建文朝野汇编》卷十一,页1上、2下—3上。胡闰《明史》本传见卷一四一,页4027,但言“不屈,与子传道据俱死”。

《精忠就义类编》为佚名之作,其对胡闰缢死剥皮的描述,较前述景青之死更加深刻,谅从目睹者辗转传录,可信程度极高,足见此类酷刑继续执行。后出有关建文殉难忠臣的述传对二者的记载都取材于《朝野汇编》。例如钱士升(1575—1652):《皇明表忠记》(崇祯十七年〔1644〕序刊)卷二,页32下—34上《景清》;页39下—41上《胡闰》;蓝鼎元(1675—1733):《鹿洲初集》,《四库全书》本,(上海古籍,1987)卷十五《壬午忠节略》,页15上—19下(景清、胡闰遭遇见页16上,16下)。二书皆有“剥皮实草”的记载。

胡闰本传随载录一则关于 “剥皮实草” 酷刑的起源。语云:

国初,官赃至十六(按:应作“六十”)两以上“剥皮实草”。府州县卫所之左特立一庙,祀土地,为剥皮场,名曰“剥皮庙”。于公座傍置一剥皮贯草之袋。噫,初以处墨吏,今以处忠臣,刘伯温所谓杀运未除耶。《建文朝野汇编》卷十一,页3下。

所记与《龙飞纪略》及《稗史汇编》关于“皮场庙”的描述文字相若,只是将“皮场庙”书作“剥皮庙”。末句“噫……刘伯温所谓杀运未除耶”为作者评论,引太祖佐命功臣刘基(1311—1375)的感叹为国初杀戮过重之证。案此句系撮录黄伯生:《诚意伯刘公行状》,载刘基:《诚意伯文集》,《丛刊》本,卷首,页7下。原文云:“或言有杀运三十年。公概曰:‘使我任其责者,扫除弊俗,一二年后,宽政可复也。’”不过,据杨讷研究,此语系永乐时人编造,因为刘基卒于洪武八年,不可能回应国初“杀运三十年”的议论。详杨著: 《刘基事迹七考——兼析“诚意伯刘公行状”的撰写时间与作者》,刊于萧启庆主编:《蒙元的历史与文化》(台湾学生,2001)上册,页64—65。刘基传载《明史》卷一二八,页3777—3782;详传见郝兆矩、刘文烽:《刘伯温全传》(大连:大连出版社,1994)。其他传记传说资料参本书第五篇《刘伯温与“八月十五杀鞑子”故事考溯》。《朝野汇编》虽未注明资料来源,未知是否采自《龙飞纪略》,但由于其书较《稗史汇编》早出十二年,显然为《稗史》“剥皮”条的一处较早史源(当然,亦不排除二者此条俱出于《草木子》,不过如前所考迄今尚无证据)。此则记载,亦未见前揭嘉靖李默《孤树裒谈》十卷所摘引现行《草木子》刊本所无的《草木子余录》的明初琐闻十余条。《龙飞纪略》及《朝野汇编》所记“剥皮庙”的真实性无旁证,不过既有“剥皮实草”之刑则必有剥皮的场地,故此“剥皮庙” 的存在,亦不应以明代志乘缺载而抹杀,因为可能在修志时经已废除这一酷刑。

无论如何,这则关于“皮场庙”的记载获得史家认可,如何乔远(1558—1632)编纂《名山藏》(崇祯十三年[1640]刊),便将资料摘录于《刑法记》卷首作为明太祖重刑惩贪的佐证:

高皇帝……即位之初,首颁《大明令》。……洪武六年,命刑部尚书刘惟谦复位……而亲裁之。明年,律成,篇目准于唐律,条合六百有六,可谓详矣。而贪墨之吏,奸顽之民,尚未格心。帝乃大召天下耆德高年之人,礼于有司,使得执贪吏,禽奸民面奏,奏实者加非常之诛。于是有挑筯、刴指、刖足、断手、刑膑、钩肠、去势,以止大憝。府州卫所,右廨左庙,名曰皮场。吏受赇至六十金者,引入场中,枭首剥皮,更代之官设皮坐之。何乔远:《名山藏》(又名《十三朝遗史》)(台北:成文出版社影印崇祯刻本,1971)《刑法记》,页1下—2下。

何乔远言府州卫所,右廨左庙设皮场,吏受赃至六十金以上者,枭首示众,更代之官设皮坐,虽未提及“剥皮实草”,其事实一致;而谈迁(1594—1657)《国榷》(顺治十年[1653]完稿),于洪武十八年十月己丑记“上作《大诰》颁示天下”,又征引此条为证,可见至明末史家皆接受太祖以“剥皮”严刑惩罚贪吏奸民的事实。谈迁:《国榷》(北京:古籍出版社,1958)卷八,页657—658。四

总结以上,无论史源为《草木子》或《稗史汇编》及其他,赵翼此则明初《重惩贪吏》札记论朱元璋“剥皮实草”(“囊草”或“贮草”)之酷刑确有其事,不但施于贪赃官吏,而且用以惩罚罪行更严重之犯者,如受贿坏法,侮慢欺骗王室,以及伤风败德通奸等等。至于是否“赃至六十两以上者”即“枭首示众,仍剥皮实草”,及府州县卫有无特立剥皮之场,载籍虽无记录,但自万历屠叔方将此惩贪事例及地方官公署设有 “剥皮庙”笔诸于篇,史家何乔远及谈迁皆予征引,显然以其事为史实。不过,此类惩罚过于残酷,时移世易,容易流为齐东之语。赵翼作此条札记时或恐读者有所怀疑,因此附一小字夹注,指出《明史·海瑞传》载海瑞上疏神宗,请复行洪武中所定枉法赃八十贯以规切时政,曾举太祖之“剥皮囊草”为重辟惩贪先例,作为史家之忠实交代。可惜王教授大意,忽略此重要附注,耗费不少笔墨而解决不了问题,推论立言本于考核史料,笔者提出之新结论亦以此为基础。

管见所及,朱元璋“剥皮实草” 之刑在永乐以后并未绝迹,如柴蕚《梵天庐丛录》及王永宽《中国古代酷刑》所述,历朝皆有若干事例,由于篇幅关系,不遑详细论列。参柴蕚:《梵天庐丛录》卷一七,页2下—3上;王永宽:《中国古代酷刑》,页40—46。谨摘录明末四川官民,在张献忠(?—1646)于崇祯十七年(顺治元年[1644])八月,占据成都称王后,惨死于 “剥皮” 酷刑的几则见闻。康熙沈荀蔚《蜀难叙略》记:

逆……至是据蜀王宫殿,僭伪位,国号大西,改元大顺,以成都为西京。……旋又以不葺治衙署,杀其伪兵部龚完敬,凡内外各伪文武官,偶有小过辄斩之。重则剥皮,实以槁而衣冠之,或剐则刀,数以千百计。沈荀蔚:《蜀难叙略》《丛书集成》本(长沙:商务印书馆,1939),页4—7。据自叙,作者于崇祯十五年(1642)随父沈云祚(1602—1644)入蜀为华阳令,时方五岁,其父于张献忠破城时殉难。此叙略完稿于康熙四年(1665)。

稍后彭遵泗《蜀碧》又记:

  (一) 甲申(顺治元年)。贼陷叙州。……时诸生熊兆柱倡义讨贼……被获。……贼剥皮鞔鼓,悬之城门,令出入者击之。

(二) 乙酉(顺治二年[1645])。贼大杀伪从官。……又创为生剥人法,若皮未去而先绝者,刑者抵死。伪兵书龚完敬,以道不治,用前法刲剔,实以衣冠以徇于市。(按《明史·张献忠传》载“又创生剥皮法,皮未去而先绝者,刑者抵死”,出此)

 (三) 丙戌(顺治三年[1646])。贼嗜杀出天性……又禁不得私藏金银,有至一两者家坐诛,十两者生剥其皮。

 (四) 抽善走之筋……斮妇人之足,碎人肝以饲焉,张人皮以悬市。又剥皮者,从头至尻,一缕裂之,张于前,如鸟展翅,率踰日始绝。有即毙者,行刑之人坐死。彭遵泗:《蜀碧》,《集成》本(长沙商务,1939)卷二,页30;卷三,页35、42、43。作者为乾隆二年(1737)进士。据自叙,此书作于康熙二十一年(1682)。有关张献忠嗜杀事参见《明史》卷三〇九本传,页7976—7977。以上所述“剥皮”之刑式样多端,有“实以槁而衣冠之”,与 “剥皮实草”类似;有“剥皮鞔鼓,悬之城门,令出入者击之”,亦有 “生剥其皮”,“张人皮以悬市”。至于“剥皮”之法,明初有关数据皆无记载,因此难以知悉“剥皮场”或“皮场庙”如何运作,今有《蜀碧》第(四)条资料披露张献忠“生剥皮”之法,使人对此类 “剥皮” 酷刑有更多了解,朱元璋“剥皮实草” 的方法应作如是观。本篇原载香港中文大学《中国文化研究所学报》新第11期(总第42期),2004。作者按,此处有补充资料及修正。补记:本文于2001年夏撰成,最初拟向北京《历史研究》发稿,但数月音讯全杳,因请其注销,亦无回复,由是改在香港中文大学《中国文化研究所学报》发表,然是年底阅览《历史研究》2001年第4期(8月15日出版),赫然见一署名罗久信者撰文:《也谈“剥皮实草”的真实性》(页157—166)。此文亦对同刊1997年第2期所载王世华之《朱元璋惩贪 “剥皮实草”质疑》一文提出商榷。题目内容雷同,何其巧合!编辑部介绍该作者罗某云:“1969年生,约聘研究员,台北。”何处约聘,语焉不详,身份不明,无从请益问难。深以为憾,因乘结集之便在此补充说明。

罗氏对王文否定赵翼《廿二史札记》记载明太祖以“剥皮实草”重刑严惩赃官,认为系误信野史,并不真实一事提出五点商榷。其一指出今本叶子奇《草木子》虽然无载“剥皮实草”,但并不能据此否定其事,因为现存《草木子》为不足本,此则可能见于《草木子余录》,可惜明人征引其书者(如王圻《稗史汇编》转录)失载此条。其二认为《大诰》及《大明律》虽未载“剥皮实草”,但并不足证明并无其事,因为此种刑罚发生于国初,而前者取材于洪武十八年至二十年间之事例,后者则于洪武三十年始颁布,故此未见记载亦不足为奇。其三回应王文质疑为何赵翼引文言“计赃”以“两”,而不用“钞贯”为单位作解释,指出在洪武八年行宝钞之前,实施的刑政律令皆用两而不用宝钞来计赃,不能单以此一孤例去怀疑其事的真实性。其四不同意王文说因为明代地方志均无“皮场庙”的著录,认为作为剥赃吏皮的“皮场庙”为无稽之谈,指出此举无异“刻舟求剑”,因其庙原为一土地神祠,以在该处剥皮而有“皮场庙”之称,但在废除此酷刑后其俗名已消失,故不能从地方志并无著录而断言其庙并不存在。其五认为王文从明田汝成父子的著作找出“皮场庙”为“惠应庙”的俗称,其庙原为祭祀西汉时地方皮场镇的场库吏张森,因而断言“皮场庙”与朱元璋的惩贪措施风马牛不及,是犯了由观念而不是由考证去研究问题的错误。

罗氏对王文的驳斥立论都言之成理,而论文下半部引用《明神宗实录》载海瑞及其同寅所上奏疏,建言重典惩贪征引太祖“剥皮实草”之制,而万历皇帝不以为忤,亦间接证实此类酷刑的存在,对史事考证甚有裨益。不过罗氏引证的都是后出记载,并未采用太祖朝的原手资料。笔者重研此问题征引《太祖皇帝钦录》及当代人俞本《纪事录》记述有关“剥皮实草”之具体事件,足为其事的真确性提供坚信的证据。此外,罗氏又未能找出《稗史汇编》所记“剥皮实草”及“皮场庙”的史源。拙文虽然亦未考出《草木子余录》记载的来自,但在嘉靖吴朴的《龙飞纪略》及万历屠叔方所编的《建文朝野汇编》,却发现较《稗史汇编》略早的同样记载。二者虽未注明出处,但足证明其故事的早出。

罗文所引资料有两则笔者失检。其一为沈德符《万历野获编》卷十八《法外用刑》条:“太祖开国时,亦有赃官‘剥皮囊草’之令。遭此刑者,即于所治之地,留贮其皮,以示继至之官。闻今郡县库中尚有之,而内官娶妇者亦用此刑。末年悉除此等严法,且训戒后圣,其词危切,况臣下乎?”(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页457) 此条不但报道明太祖有赃官“剥皮囊草”之令,而且指出遭此刑者,即在就地留贮其皮,闻万历时郡县库中尚有留存,而内官娶妇者亦用此刑。此处言宦官枉法亦遭此刑,可为笔者前揭俞本《纪事录》载太祖疑宦者与宫女私通,而处以“剥皮实草”酷刑印证。按《野获编》卷六《对食》条又载:“太祖驭内官极严,凡椓人娶妻者,有剥皮之刑。”(页159)但罗文失录。沈德符记事严谨核实,故其言可信性甚高,亦说明至万历时朝野仍流传其事。

另一为海瑞:《赠喻邃川奖劝序》,有言:“洪武三十一年定八十贯赃绞罪之律,我太祖爱民之深,与初年皮场设庙无异,同一处死,以其峻厉之刑改从和缓象,盖亦使人士睹典刑而有惮心,严之于先,全之于后,刑期无刑也。”(《海瑞集》〔北京:中华书局,1981〕,下册,页400)按喻邃川名效龙,时为琼州澄迈县知县,以勤政爱民获奖。海瑞此处引洪武末定八十贯赃绞罪之律,谓太祖爱民之深,与初年皮场设庙无异,意在使人睹典刑而有惮心。所言“皮场设庙”,当指太祖于剥皮之地建庙,借以和缓其峻厉之刑,其说虽无具体证据,但可为“皮场庙”一词之合理解释。此条甚有价值,不过罗氏将其释为“此庙作为皮场之所”,与海瑞原意有出入,且又将其置于注脚,使此重要史料黯然不彰。

综合上述,明太祖朱元璋以 “剥皮实草” 酷刑惩贪的真确性无可怀疑,而成祖永乐皇帝亦用以处决建文忠义遗臣,其酷烈又重现于明季张献忠流寇之嗜杀,数百载之后读之犹触目惊心,何其残暴无人性耶!

    又:笔者随于香港中文大学《中国文化研究所学报》第44期(2004年)发刊《两宋京师“皮场庙”考溯》一文(页21—31),将北宋东京的“皮场庙”的来源及其于南宋迁移至临安,为高宗赐名“惠应庙”的历史交代清楚。由是可以进一步澄清稗史谓明太祖于“府州县卫之左特立一庙以祀土地,为剥皮之所场,名曰‘皮场庙’,于公座旁各置剥皮实草之袋”实与宋代两京的“皮场庙”并无丝毫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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