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有为以为望变法于朝廷,其事颇难。然各国之革政,未有不从国民而起者;故欲倡之于下,以唤起国民之议论,振刷国民之精神,使厚蓄其力,以待他日之用。于是自捐资创《万国公报》于京师,遍送士夫贵人,与梁启超、麦孟华撰之,日刊送二千份。
乃倡设强学会于北京,京朝士大夫集者数十人,袁世凯、文廷式与焉,英、米人士亦有列名会员者;每十日一集,集则有所演说。时张之洞为南洋大臣,闻而善之,寄五千金以充会中之用。时京师无有为报者,中国士夫无有为会者,有之,皆自康有为创之。然大学士徐桐、御史褚成博等咸欲劾之。(光绪二十一年,1895年)九月,康有为出京游南京,说张之洞谋设强学分会于上海,张大喜,会遂成。此会所办之事为五大端:一译东西文书籍,二刊布新报,三开大图书馆,四设博物仪器院,五建立政治学校。我国之有协会有学社,自此始也。梁启超:《戊戌政变记·卷七·附录一:改革起源》,中国近代史资料丛刊:《戊戌变法》(一),上海人民出版社1957年版,第297—298页。
具呈举人康祖诒等,为安危大计,乞下明诏,行大赏罚,迁都练兵,变通新法,以塞和款而拒外夷,保疆土而延国命。
窃以为弃台民之事小,散天下民之事大;割地之事小,亡国之事大;社稷安危,要此一举。康有为等:《上清帝第二书》(即公车上书),光绪二十一年四月初八日(1895年5月2日),《康有为全集》第4集,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32页。
夫富国之法有六:曰钞法,曰铁路,曰机器轮舟,曰开矿,曰铸银,曰邮政。康有为等:《上清帝第二书》(即公车上书),光绪二十一年四月初八日(1895年5月2日),《康有为全集》第4集,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37页。
行之六者,国不患贫矣。然百姓匮乏,国无以为富也。中国生齿,自道光时已四万万,今经数十年休养生息,不止此数。而工商不兴,生计困蹙,或散之他国,为人奴隶,或啸聚草泽,蠹害乡邑,虽无外患,内忧已亟。夫国以民为本,不思养之,是自拔其本也。
养民之法:一曰务农,二曰劝工,三曰惠商,四曰恤穷。康有为等:《上清帝第二书》(即公车上书),光绪二十一年四月初八日(1895年5月2日),《康有为全集》第4集,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39页。
凡一统之世,必以农立国,可靖民心;并争之世,必以商立国,可侔敌利,易之则困敝矣。故管仲以轻重强齐国,马希范以工商立湖南。且夫古之灭国以兵,人皆知之,今之灭国以商,人皆忽之。以兵灭人,国亡而民犹存。以商灭人,民亡而国随之。中国之受弊,盖在此也。今外国鸦片之耗我,岁凡三千三百万,此则人尽痛恨之,岂知洋纱、洋布,岁耗凡五千三百万。洋布之外,用物如洋绸、洋缎、洋呢、漳绒、羽纱、毡毯、手巾、花边、纽扣、针、线、伞、灯、颜料、箱箧、瓷器、牙刷、牙粉、肥皂、火油,食品若咖啡、吕宋烟、夏湾拿烟、纸卷烟、鼻烟、洋酒、火腿、洋肉脯、洋饼、洋糖、洋盐、药水、丸粉、洋乾果、洋水果,及煤、铁、铅、铜、马口铁、材料、木器、钟表、日规、寒暑针、风雨针、电气灯、自来水、玻璃镜、照相片,玩好淫巧之具,家置户有,人多好之。乃至新疆、西藏亦皆销流,耗我以万万计。而我自丝、茶减色,不敌鸦片,其余自草帽辫、驼毛、羊皮、大黄、麝香、药料、绸缎、瓷器、杂货不值三千万,仅得其洋布之半数。而吾民内地则有厘捐,出口则有重税,彼皆无之。康有为等:《上清帝第二书》(即公车上书),光绪二十一年四月初八日(1895年5月2日),《康有为全集》第4集,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40页。
臣闻方今大地守旧之国,未有不分割危亡者也。有次第胁割其土地人民而亡之者,波兰是也。有尽取其利权,一举而亡之者,缅甸是也。有尽亡其土地人民而存其虚号者,安南是也。有收其利权而后亡之者,印度是也。有握其利权而徐分割而亡之者土耳其、埃及是也。我今无士、无兵、无饷、无船、无械,虽名为国,而土地、铁路、轮船、商务、银行,惟敌之命,听客取求,虽无亡之形,而有亡之实矣。后此之变,臣不忍言。观大地诸国,皆以变法而强,守旧而亡,然则守旧开新之效,已断可睹矣。以皇上之明,观万国之势,能变则全,不变则亡,全变则强,小变仍亡。康有为:《上清帝第六书》(《应诏统筹全局折》),(光绪二十四年)正月初八日(1898年1月29日),《康有为全集》第4集,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17页。
“自京师以及各省州府县皆设学堂。”“京师大学,选举贡生监年三十以下者入学,其京官愿学者听之。”“京师为首善之区,不宜因陋就简,示天下以朴。似当酌动帑藏, 以崇体制,每岁得十余万,规模已可大成。”刑部左侍郎李端棻奏《请推广学校折》(1896年),北京大学、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合编:《京师大学堂档案选编》,北京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1—6页。
今日之世界,新世界也:思想新,学问新,政体新,法律新,工艺新,军备新,社会新,人物新,凡全世界有形无形之事物,一一皆辟前古所未有,而别立一新天地。美哉新法!盛哉新法!人人知之,人人慕之,无俟吾论。吾所不能已于论者,有灭国新法在。
灭国者,天演之公例也。凡人之在世间,必争自存,争自存则有优劣,有优劣则有胜败。劣而败者,其权利必为优而胜者所吞并,是即灭国之理也。自世界初有人类以来,即循此天则,相搏相噬,相嬗相代,以迄今日而国于全地球者,仅百数十焉矣。灭国之有新法也,亦由进化之公例使然也。昔者以国为一人一家之国,故灭国者必虏其君焉,潴其宫焉,毁其宗庙焉,迁其重器焉。故一人一家灭而国灭。今也不然,学理大明,知国也者一国人之公产也,其与一人一家之关系甚浅薄,苟真欲灭人国者,必灭其全国,而不与一人一家为难。不宁惟是,常借一人一家之力,以助其灭国之手段。故昔之灭人国也,以挞之伐之者灭之;今之灭人国也,以噢之咻之者灭之。昔之灭人国也骤,今之灭人国也渐。昔之灭人国也显,今之灭人国也微。昔之灭人国也,使人知之而备之;今之灭人国也,使人亲之而引之。昔之灭国者如虎狼,今之灭国者如狐狸。或以通商灭之,或以放债灭之,或以代练兵灭之,或以设顾问灭之,或以通道路灭之,或以煽党争灭之,或以平内乱灭之,或以助革命灭之。其精华已竭、机会已熟也,或一举而易其国名焉,变其地图之颜色焉;其未竭未熟也,虽袭其名仍其色,百数十年可也。呜呼,泰西列强以新法施于弱小之国者,不知几何矣!谓余不信,请举其例:
其一,征诸埃及。……(编者删)
其二,征诸波兰。……(编者删)
其三,征诸印度。……(编者删)
其四,征诸波亚。……(编者删)
其五,征诸菲律宾。……(编者删)
以上所列,略举数国,数之不遍,语之不详。虽然,近二百年来,所谓优胜人种者,其灭国之手段,略见一斑矣。莽莽五洲,被灭之国,大小无虑首数十,大率皆入此彀中,往而不返者也。由是观之,安睹所谓文明者耶?安睹所谓公法者耶?安睹所谓爱人如己、视敌如友者耶?西哲有言:“两平等者相遇,无所谓权力,道理即权力也;两不平等者相遇,无所谓道理,权力即道理也。”彼欧洲诸国与欧洲诸国相遇也,恒以道理为权力;其与欧洲以外诸国相遇也,恒以权力为道理。此乃天演所必至,物竞所固然,夫何怪焉!夫何怼焉!所最难堪者,以攘攘优胜之人,托于岌岌劣败之国,当此将灭未灭之际,其将何以为情哉?其将何能已于言哉?
天下事未有中立者也,不灭则兴,不兴则灭,何去何从,间不容发。乃我四万万人不讲所以兴国之策,而窃窃焉冀其免于灭亡,此即灭亡之第一根源也。人之爱我何如我之自爱, 下岂有牺牲己国之利益,而为他国求利益者乎?乃我四万万人,闻列强之议瓜分中国也,则眙然以忧;闻列强之议保全中国也,则释然以安;闻列强之协助中国也,则色然以喜。此又灭亡之第二根原也。吾今不欲以危言空论,惊骇世俗,吾且举近事之一二,与各亡国之成案,比较而论之。
埃及之所以亡,非由国债耶?中国自二十年前,无所谓国债也;自光绪四年,始有借德国二百五十万圆,周息五厘半之事;五年,复借汇丰银行一千六百十五万圆,周息七厘;十八年,借汇丰三千万圆,十九年,借渣打一千万元,二十年,借德国一千万元,皆周息六厘;廿一年,借俄、法一万万五千八百二十万元,周息四厘;廿二年,借英、德一万万六千万元,周息五厘;廿四年,借汇丰、德华、正金三银行一万万六千万圆,周息四分五厘。盖此二十年间(除此次团匪和议赔款未计),而外债之数,已五万万四千六百余万元矣。大概总计,每年须偿息银三千万圆。今国帑之竭,众所共知矣。甲午以前,所有借项,本息合计,每年仅能还三百万,故惟第一次德债,曾还本七十五万,他无闻焉。自乙未和议以后,即新旧诸债,不还一本,而其息亦须岁出三千万。南海何启氏曾将还债迟速之数,列一表如下:
债项五万万元,周息六厘,一年不还,其息为三千万元,合本息计,共为五万万三千万元。使以五万万三千万元,再积一年不还,则其息为三千一百八十万元,本息合计五万万六千百八十万元。
再以五万万六千百八十万元,积八年不还,则其息为三万万三千三百万元有奇,本息合计,为八万万九千五百万元有奇。
再以八万万九千五百万元有奇,积十年不还,则其息为七万万零八百万元有奇,本息合计,为十六万万零三百万元有奇。
再以十六万万零三百万元有奇,积十年不还,则其息为十二万万六千八百万元有奇,本息合计,为二十八万万七千一百万元有奇。
然则不过三十年,而息之浮于本者几五倍,合本以计,则六倍于今也。夫自光绪五年至十八年,而不能还一千六百余万元之本,则中东战后三十年,其不能还五万万元之本明矣。在三十年以前之今日,而不能还三千万元之息,则三十年后,其不能还二十三万万元之息又明矣。加以此次新债四万万五千万两,又加旧债三之一有奇,若以前表之例算之,则三十年后,中国新旧债本息合计,当在六七十万万以上。即使外患不生,内忧不起,而三十年后,中国之作何局面,岂待蓍龟哉?又岂必待三十年而已,盖数年以后,而本息已盈十万万,不知今之顽固政府,何以待之?
夫使外国借债于我,而非有大欲在其后也,则何必互争此权,如蚁附膻,如狗夺骨,而彼此寸毫不相让耶?试问光绪廿一年之借款,俄罗斯何故为我作中保?试问廿四年之借款,俄英两国何故生大冲突,几至以干戈相见?夫中国政府,财政困难,而无力以负担此重债也,天下万国,孰不知之?既知之而复争之若骛焉,愿我忧国之士一思其故也。今即以关税、厘税作抵,或未至如何启氏之所预算,中国庞然大物,精华未竭,西人未肯遽出前此之待埃及者以相待。而要之债主之权,日重一日,则中央财政之事,必至尽移于其手然后快,是埃及覆辙之无可逃避者也。而庸腐奸险、貌托维新之疆臣如张之洞者,犹复以去年开督抚自借国债之例,借五十万于英国,置兵备以残同胞,又以铁政局之名,借外债于日本。彼其意岂不以但求外人之我信,骤得此额外之巨款,以供目前之挥霍,及吾之死也,或去官也,则其责任非复在我云尔?而岂知其贻祸于将来,有不可收拾者耶?使各省督抚皆效尤张之洞,各滥用其现在之职权,私称贷于外国,彼外国岂有所惮而不敢应之哉?虽政府之官吏百变,而民间之脂膏固在,彼搤我吭而揕我胸,宁虑本息之不能归赵?此乐贷之,彼乐予之,一省五十万,二十行省不既千万乎?一年千万,十年以后不既万万乎?此事今初起点,论国事者皆熟视无睹焉,而不知即此一端,已足亡中国而有余,而作俑者之罪,盖擢发难数矣。中央政府之有外债,是举中央财权以赠他人也;各省团体之有外债,是并举地方财权以赠他人也。吾诚不忍见我京师之户部、内务府,及各省之布政使司、善后局,其大臣长官之位,皆虚左以待碧眼虬髯辈也。呜呼!安所得吾言之幸而不中耶?吾读埃及近世史,不禁股栗焉耳。
不宁惟是,国家之借款,犹曰挫败之后,为敌所逼,不得不然。乃近者疆吏政策,复有以借款办维新事业为得计者,即铁路是其已事也。夫开铁路,为兴利也,事关求利,势不可不持筹握算,计及锱铢。而凡借款者,其实收之数,不过九折,而金钱涨价,还时每须添一二成。即以一成而论,其入之也,十仅得九,其还之也,十须十一,是一转移间,已去其二成,而借万万者短二千万矣。此犹望金价平定,无大涨旺,然后能之。若每至还期,外国豪商高抬金价,则不难如光绪四、五年时之借项,借百万者几还二百万,是借款断无清还之期,而铁路前途,岂堪设想耶?夫铁路之地,中国之地也,借洋债以作铁路,非以铁路作抵不可;路为中国之路,非以国家担债不可。即今暂不尔,而他日稍有嫌疑,则债主且将执物所有主之名,而国家之填偿,实不能免。以地为中国之地也,又使今之债主,不侵路权,而异时一有龃龉,则债主又将托办理未善之说,而据路以取息,势所必然。以债为外洋之债也,以此计之,凡借款所办之路,其路必至展转归外人之手而后已。路归外人,而路所经地及其附近处,岂复中国所能有耶?(以上一段,多采何氏《新政始基》之议,著者自注。)试观苏彝士河之股份,其关系于英国及埃及主权之嬗代者何如?呜呼,此真所谓自求祸者也!此所以芦汉铁路由华俄银行经理借款,而英国出全力以抗之;牛庄铁路之借款于汇丰银行,而俄国以死命相争也。诚如是也,则中国多开一铁路,即多一亡国之引线。又不惟铁路,凡百事业,皆作如是观矣。今举国督抚,亦竞言变法矣。即如其所说,若何而通道路,若何而练陆军,若何而广制造,若何而开矿务,至叩其何所凭借以始事,度公私俱竭之际,其势又将出于借款。若是则文明事业,遍于国中,而国即随之而亡矣。呜呼,往事不可追,吾犹愿后此之言维新者,慎勿学张之洞、盛宣怀之政策以毒天下也。
俄人之亡波兰也,非俄人能亡之,而波兰之贵官豪族,三揖三让以请俄人之亡之也。呜呼,吾观中国近事,抑何其相类耶!团匪变起,东南疆臣,有与各国立约互保之举,中外人士,交口赞之,而不知此实为列国确定势力范围之基础也。张之洞惧见忌于政府,乃至电乞各国,求保其两湖总督之任;又恃互保之功,蒙惑各领事,以快其仇杀异党之意气;僚官之与己不协者,则以恐伤互保为名,借外人之力以排除之。岂有他哉?为一时之私利,一己之私益而已。而不知冥冥之中,已将长江一带选举、黜陟、生杀之权,全移于外国之手。于是扬子流域之督抚,生息于英国卵翼之下,一如印度之酋长,盖自此役始矣。第四次惩治罪魁名单,荣禄等以广大神通,借俄法两使之力,以免罪谴。于是京师、西安之大吏,生息于俄人卵翼之下,一如高丽之孱王,又自此役始矣。一国之中,纷纷扰扰,若者为英日党,若者为俄法党,得附于大国,为之奴隶,则栩栩然自以为得计。噫嘻,吾恐非至如俄人筑炮台以临波兰议院之时,而衮衮诸公,遂终不悟也。人不能瓜分我,而我先自分之,开群雄以利用之法门。彼官吏之自为目前计则得矣,而遂使我国民自今以往,将为奴隶之奴隶而万劫不复。官吏其安之矣,抑我国民其安之否耶?
呜呼!吾观天下最奇最险之现象,则未有如拳匪之役者也。列强之议瓜分中国也,十余年于兹矣。事机相薄,妖孽交作,无端而有义和团之事,以为之口实。皮相者流,孰不谓瓜分之议将予今实行乎?而岂知不惟不行而已,而环球政治家之论,反为之一大变,保全支那之声,日日腾播于报纸中;而北京公使会议,亦无不尽变其前此威吓逼胁之故技,而一出以温柔噢咻之手段。噫嘻,吾不知列强自经此役以后,何所爱于中国,而方针之转变,乃如是其速也?一面骂吾民之野蛮无人性,绘为图画,编为小说,尽情丑诋,变本加厉,惟恐不力;一面抚摩而煦妪之,厚其貌,柔其情,视畴昔有加焉。义和团之为政府所指使,为西后所主持,亦既万目共见,众曰一词矣,而犹NFDA9然认为共主,尊为正统,与仇为友,匿怨相交,欢迎其谢罪之使,如事天神,代筹其偿款之方,若保赤子。噫嘻,此何故欤?狙公之饲狙也,朝三暮四则诸狙怒,朝四暮三则诸狙喜。中国人之性质,欧人其知之矣,以瓜分为瓜分,何如以不瓜分为瓜分?求实利者不务虚名,将大取者必先小与。彼以为今日而行瓜分也,则陷吾国民于破釜沉舟之地,而益其独立排外之心,而他日所以钳制而镇抚之者,将有所不及。今日不行瓜分而反言保全也,则吾国民自觉如死囚之获赦,将感再造之恩,兴来苏之颂,自化其前此之蓄怨积怒,而畏折、歆羡、感谢之三种心,次第并起,于是乎中国乃为欧洲之中国,中国人亦随而为欧洲之国民。吾尝读赫德氏新著之《中国实测论》,(P〈R〉OBERT HART’S ESSAYS ON THE CHINESE VISITATION,去年西十一月出版,因义和团事而论西人将来待中国之法者也。)其大指若曰:
今次中国之问题,当以何者为基础而成和议乎?大率不外三策:一曰分割其国土,二曰变更其皇统,三曰扶植满洲政府是也。然变更皇统之策,终难实行,因今日中国人无一人有君临全国之资望,若强由此策,则骚扰相续,迄无宁岁耳。策之最易行者,莫如扶植满洲朝廷;而漫然扶植之,则亦不能绝后来之祸根。故论中国最终之处分,则瓜分之事,实无所逃避,而无奈瓜分政策,又不可遽实行于今日。盖中国人数千年在沉睡之中,今也大梦将觉,渐有“中国者中国人之中国也”之思想,故义和团之运动,实由其爱国之心所发,以强中国、拒外人为目的者也。虽此次初起,无人才,无器械,一败涂地;然其始羽檄一飞,四方响应,非无故矣。自今以往,此种精神,必更深入人心,弥漫全国。他日必有义和团之子孙,辇格林之炮,肩毛瑟之枪,以行今日义和团未竟之志者。故为今之计,列国当以瓜分为最后之一定目的,而现时当一面设法,顺中国人之感情,使之渐忘其军事思想,而倾服于我欧人,如是则将来所谓“黄祸”(西人深畏中国人,向有黄祸之语互相警厉。)者,可以烟消烬灭矣。云云。(此乃撮译全书大意,非择译一章一节。作者自注。)
呜呼,此虽赫德一人之私言,而实不啻欧洲各国之公言矣。由此观之,则今日纷纷言保全中国者,其为爱我中国也几何?不宁惟是,彼西人深知夫民权与国权之相待而立也,苟使吾四万万人能自起而组织一政府,修其内治,充其实力,则白人将永不能染指于亚洲大陆。又知夫民权之兴起,由于原动力与反动力两者之摩荡,故必力压全国之动机,保其数千年之永静性,然后能束手以待其摆布,故以维持和平之局为第一主义焉。又知夫中国民族,有奴事一姓、崇拜民贼之性质也,与其取而代之,不如因而用之,以中国人而自凌中国人、自制中国人,则相与俯首帖耳,谓我祖若宗以来,既皆如是矣,习而安之,以为分所当然,虽残暴桎梏,十倍于欧洲人,而民气之靖依然也。故尤以扶植现政府为独一无二之法门焉。梁启超:《灭国新法论(节选)》(1901年7月16日—8月24日),《梁启超文集》,北京燕山出版社2009年版,第91—9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