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历十二月廿九日,檀埠保皇报刊有《敬告保皇会同志书》,此书出于该报主笔陈仪侃之手,而托他人之名,欲间接而驳仆日前之书也。书中所载,语无伦次,义相矛盾,可知作者于论理学(Logic)一无所知,于政治学(Political Science)更懵然罔觉。所言事实,多有不符;所引西事,牵强附会。本不欲推求详辩,然其似是而非之理最易惑人,故逐条驳之,以塞毒焰而辟谬论。
彼开口便曰“爱国”,试问其所爱之国为大清国乎,抑中华国乎?若所爱之国为大清国,则不当有“今则驱除异族谓之光复”之一语自其口出。若彼所爱之国为中华国,则不当以保皇为爱国之政策。盖保异种而奴中华,非爱国也,实害国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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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知中华亡国二百六十年矣,不图恢复,犹竭力以阻人之言恢复、言革命,是诚何心哉?彼固甘心以殉清朝之节,清亡与亡,清奴与奴,洵大清之忠臣义士矣,其如汉族何?而犹嚣嚣然执“毋宁”二字以骂人为白奴,是真强辞夺理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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试观中国向未有火车,近日始兴建,皆取最新之式者。若照彼之意,则中国今日为火车萌芽之时代,当用英美数十年前之旧物,然后渐渐更换新物,至最终之结果乃可用今日之新式火车,方合进化之次序也。世上有如此之理乎?人间有如是之愚乎?今彼以君主立宪为过渡之时代,以民主立宪为最终之结果,是要行二次之破坏,而始得至于民主之域也。以其行二次,何如行一次之为便耶?夫破坏者,非得已之事也,一次已嫌其多矣,又何必故意以行二次?夫今日专制之时代也,必先破坏此专制,乃得行君主或民主之立宪也。既有力以破坏之,则君主民主随我所择。如过渡焉,与其滞手﹝乎﹞中流,何不一掉﹝棹﹞而登彼岸,为一劳永逸之计也。使该主笔若不知民主为最终之结果,其倡君主立宪犹可说也;乃彼既知为美政,而又认为最终之结果,胡为如此矫强支离,多端相辨难也?得毋以此事虽善,诚为救中国之良剂,但其始不倡于吾师,其终亦不成于吾手,天下上等之事必不让他人为之,故必竭力阻止,以致不成而后已,是重私心而忘公义也。
彼又曰:“会外人何以图羊城、谋惠州,而利用洪门之势力?”不知革命与洪门,志同道合,声应气求,合力举义,责有应尽,非同利用,如彼等欲暗改洪门之宗旨,而令洪门之人以助其保救大清皇帝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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仆非文士,本不欲与八股书生争一日之长,兴笔墨之战;但以彼无根之学,以讹传讹,惑世诬民,遗害非浅,故不得已而驳斥之。倘彼具有天良,当知惭愧,早日悔悟,毋再现其丑也。又其人存心刻忍,观其所论《苏报》之案,落井下石,大有幸灾乐祸之心,毫无拯溺扶危之念,与保皇会友日前打电求救之意亦大相反背。其手段之酷,心地之毒,门户之见,胸度之狭,于此可见一斑。今特揭而出之,以质诸世之公论者。
孙中山:《驳保皇报书》(节选)(1904年1月),《孙中山全集》第1卷,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233—238页。
近日满政府有立宪之议,有某大臣者谒见西太后,西太后语曰:“立宪一事,可使我满洲朝基础永久确固,而在外革命党亦可因此消灭,候调查结局后,若果无妨害,则必决意实行”云云。
咄!汝那拉氏,汝尚希望汝满洲朝之永久确固乎?汝尚希望革命党之消灭乎?汝尚希望一行立宪,即可达此二者之目的乎?夫满政府之程度果能行立宪与否,现今之国民果宜于立宪与否,与夫立宪以前,天然必经之时代果已经过与否,此问题非短言所能决,吾姑不研究,吾所研究者,即那拉氏所谓“若果无妨害”之一言。夫立宪何事?宪法何物?而亦虑其有妨害乎?虑妨害谁耶?政府耶?抑国民耶?满洲人耶?抑汉人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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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立宪国民,其义务必平等,其最普通者,则纳国税是也。乃满政府定制,汉人皆纳地丁漕粮,而满人既占居汉人土地者,反给丁粮养赡之,而令其坐食,今能停给此项而令其与汉人同纳国税乎?
一立宪国民,其权利必平等,其最普通者,则人人有被选举之权利是也。满人只居汉人二百分之一,则被选举为官者,亦应适如其率。乃满政府定制,京内各部寺院堂官,则满汉平均,属官则满多于汉,其内务府、理藩院等,及京外之将军、都统,则并无一汉人,今能破除此不平等之例,而将来选举议员,即一准人数以为率乎?
一立宪国民,有监督财政之权。汉人所纳国税,那拉氏任意挥霍,今能由议会制定其数,而一切财政皆能行预算、决算法,使国民尽知乎?
其余一切满汉不平等之制,则更无论焉。然则满政府必不能实行立宪也明矣;即能行之,亦必非真正立宪,不过如朝鲜之宪法、俄罗斯之宪法(现俄国议行立宪,八月十九日已下召集国会之诏,然各国新闻皆评其为似是或而非之宪法,俄国国民亦大不满意,谓其不过一时怀柔之策),或不然,而英人对于印度之宪法、日本对于台湾之宪法也明矣,吾汉(之)〈人〉切勿为那拉氏之言所愚焉可也。
呜呼,吾汉人犹有日夜希冀满政府之和平改革者,其亦不可以已乎!其亦不可以已乎!
宋教仁:《清太后之宪政谈》(节选)(1905年8月22日),《宋教仁集》,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16—18页。
自精卫先生《民报》第六号《驳革命可以召瓜分〈说〉》一论出,言中外之情势原原本本,使中国人士恍然大悟,惧外之见为之一除。近又有申论革命决不致召瓜分一长编,并革命决不致召瓜分之实据,及汉民先生《驳某报惧召瓜分说》,透言列强之政策瞭如观火,使读者快慰不已。所引土耳其、麽洛哥二国近事为证,尤足徵铁案如山,非惧外媚满者所能置辩也。
土耳其者,号为近东之病夫。其所征服各异种之地,数十年来已为列强所攫夺,或据为领土,或扶以独立,是故土国在欧洲之领土已被瓜分殆尽。仅存马士端尼亚一省(为马其顿民族生息之邦)亦被列强干涉,各派政官、警察于其地,该地主权行将非土耳其之有矣。乃土耳其革命党,则就列强已入而干涉之地以起事,一举而擒土皇之大将,土兵遂叛而归革命党。当时各国并不以革命而干涉,且以革命而止干涉,作壁上观。及土皇退让,革命成功,各国且撤其政官、退接警察,任革命党之自由行动;今更致庆于土民,颂之以能发奋为雄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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拜读精卫先生革命可杜瓜分之论,不禁五体投地,神圣奉之,遂择译数节以质吾师。吾师曰:“此真中国人之先知先觉者。惟在吾西国,则此等言论已成为明日黄花。盖自日本败中国之后,西人见如此地广民众之国乃败于蕞尔弹丸之日本,各国之野心家遂大倡瓜分中国之议,谓:‘支那人乏于爱种爱国之心,而富于服从媚异性质。以满洲数百万之蛮族,犹能征服之而宰制之二百余年,况吾欧洲之文明强盛乎?倘列强有欲为中国之主者,中国人民必欢迎恐后。近闻中国士人有在上海求捐俄国功名者,此可为证也。’(见德国某报)于是,俄、德遂试行其瓜分之政策于胶州、旅顺矣;然不见中国人民之欢迎,只见其仓皇失措,于是颇生疑忌,不敢立肆其蚕食鲸吞之志。无何,而扶清灭洋之义和拳起矣,其举虽野蛮暴乱,为千古所未闻,然而足见中国人民有敢死之气。同时又有革命军起于南方,举动文明,毫无排外,更足见中国人民有进化之机矣。各国于是已尽戢其野心,变其政策,不倡瓜分,而提议保全支那之领土,开放支那之门户。惟俄尚恋恋于满洲之野,故卒遇日本之一击。近数年来,西土人士,无贤不肖,皆知瓜分中国必不能行之事;倘犹有言此者,世必以不识时务目之。不意中国人士至今尚泥于拳变以前之言,真可谓不识时务者矣!兹有精卫先生为言以教之,亦发瞆振聋之一道也。”吾不禁有感于师言,故述录之,以赠惧革命召瓜分者,想亦精卫先生之所许也。
孙中山:《论惧革命召瓜分者乃不识时务者也》(节选)(1908年9月12日),《孙中山全集》第1卷,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380—383页。
呜乎!吾国民其犹要求政府之立宪乎?其犹希望政府之预备立宪乎?呜乎!吾国民之大梦其犹未醒耶?是亦不可以已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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暂行内阁之组织,其不合乎立宪之原则,已不必论,谘议局联合会再三陈情,力攻皇族内阁之不宜,其持论甚正大,而所以为皇族谋者亦可谓甚忠,使彼辈而稍有立宪之诚意者,则当如何力悔前非,下罪己之诏,另简贤能,组织内阁,以收拾人心,痛除积弊,实行庶政公诸舆论之前谕,方可以对国人而伸大信,乃彼辈不是之顾,始则欲以夙所惯用之留中法以避舆论之锐锋,继则知此法不行,乃勉强厚颜以宣言曰:“朝廷用人,审时度势,一秉大公。”夫令之时为何时?今之势为何势?必此昏庸贪残之皇族组织内阁而后能御大灾扦大患耶?若有他贤能居内阁者,反将不宜于今之时与势耶?吾不知所秉之大公果为何也。夫果知审时度势者,则今之时势,岂犹是在上者班门弄斧以门面语压人之时势乎?而奈何不一揣量,竟靦然忘之,而毫不知人间有羞耻事也?呜乎,其横蛮无理,吾不知较极野蛮之专制国为何如!而犹冀其鉴谅愚诚,顺从民意,以设立真正之责任政府,是真所谓缘木求鱼之类也。
尤可笑者,彼辈动辄假口宪法大纲,以为抵御舆论之一大武器,前者既屡次不伦不类用以压制国会请愿与其他各种之要求,此次联合会之反对皇族内阁,彼辈复用此武器以为对付,其上谕曰:“黜陟百司,系君上大权,载在先朝钦定宪法大纲,并注明议员不得干预。值兹筹备立宪之时,凡我君臣上下,何得稍出乎大纲范围之外(中略)?尔臣民等均当懍遵钦定宪法,不得悉行干请,以符君主立宪之本旨。”大哉王言,其荒唐可谓蔑以有加,今试陈之。夫宪法大纲果何物者?其抄袭东邻岛国半专制之宪法条文而又谬以己意增减之,处处卤莽灭裂,作外行语,已为通人所不齿,果真欲立宪者,将拉杂摧烧之不暇,有何面目引为御侮之具耶?其荒谬一也。即使宪法大纲果善,然在今日果为已施行之法典否乎?昔者德宗景皇帝不过为将来真正宪法编定时示之准则而发布此大纲,且诏宪法未颁前,悉遵现行制度(光绪三十四年八月初一上谕),是宪法大纲今日并未有施行之效力,未有效力之法典只可视为故纸,何得强人民以遵从乎?其荒谬二也。且即就大纲言,亦不得以联合会所请为干预黜陟权,大纲所规定者,只谓议员不得干预,此议员乃指将来之国会议员而言,今之谘议局联合会者,非国会议员也,其陈请亦非以议员之资格,而实以普通人民之资格,与去岁之请愿国会正同,不得以宪法大纲有议员不得干预之文,遂以加诸该会也。其荒谬三也。宪法大纲固为君民上下所应共守,然试问君若上者果已遵守无少违乎?大纲第十条所谓司法权不以诏令随时更改者,今何如耶?第十六条所谓臣民言论、著作、出版、集会、结社均准自由者,今何如耶?第十七条所谓臣民非按照法律不加以逮捕监禁处罚者,今何如耶?第十九条所谓臣民之财产居住无故不加侵扰者,今何如耶?躬自薄而厚责于人,吾不知以何服天下。其荒谬四也。又谓臣民不率行干请,以符君主立宪之本旨,其意盖谓干请便非君主立宪,又为可笑。立宪国臣民非有请愿之一法乎?即我朝国法亦许人民上书言事,何得谓组织内阁不得请愿耶?其荒谬五也。要之,宪法大纲实为彼辈装腔作势抵御人民之利刃,其之言动合此与否,则未尝顾虑,故动辄无理,而彼辈亦恬然不以为怪,要其不晓立宪精神,无真诚立宪意思,惟知倒行逆施之结果有以致之耳。
吾如是而得断案焉,曰:立宪者,决非现政府之所得成者也;现政府之所谓立宪,伪也,不过欲假之以实行专制者也;其所以设资政院,立内阁,非以立宪国之立法机关与责任政府视之者也,故其所以对付资政院之权限与内阁之组织者,亦不得责以立宪之原则者也;其所谓宪法大纲者,不过欺人之门面,赖人之口实,万不可信者也。立宪者,决非现政府之所得成者也。呜乎!吾国民之大梦,其尚未醒耶?吾国民而果欲真正之立宪者,其速纳贷价,勿用彼廉贱不值一钱之要求方法矣。
宋教仁:《希望立宪者其失望矣》(节选)(1911年7月9日),《宋教仁集》,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252—25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