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是,宋案发生后,袁知南方人心愤激异常,将来总有一战,遂派二、六两镇由京汉路南下,二镇驻汉口(此时黎已降袁,党人逐黎虽未成功,而黎心惊胆寒,请袁派军镇慑地方,兼保护自己,所以二镇驻汉),六镇进驻鄂、赣交界的兴国县,监视江西;并派四、五两镇由冯国璋指挥,沿津浦路南下,协助在兖州的张勋所部;又令倪嗣冲编好皖军二十营,驻扎阜阳,以备进攻淮上。
此时四督解职,人心更为忿怒,各处均思发动,潯、湖尤为激烈。袁知非战不可,而首难必在九江,遂令李纯进驻距九江五里余的官排甲,直逼九江。我看势已至此,无可游移,非战不可,即使战败,亦所不辞。当即一面急电李协和速回主持战事,一面召集三、六、九团的三个团长开会,商榷夜间袭击北军计划。那知六团团长李定国别有用心,力说日间未曾筹备,夜间不易战斗。三、九两团长因此亦不积极,所以夜间袭击计划未能施行。加以陈廷训亦驻九江城内,屡次和三、六、九团下级官兵连络。我深恐各团被陈引诱,遂下令各团移驻九江城外的八里坡,声言防北军袭击,城内不好作战,用意实为防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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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已至此,只有前进之一法。李在上海时,和各方代表商妥,推他为长江上游讨袁军总司令,请我为长江上游讨袁军司令部参谋长;任林虎为左翼司令,指挥一、二、七团攻击在十里铺的北军;任方声涛为右翼司令,指挥三、九、十团攻击在九江城南的北军;任何子奇为湖口守备司令,指挥十团的一营和水师各部。
一九一三年七月十二日为起义日,左翼军林虎司令早已由德安进驻沙河,距北军只有九里,是日拂晓发起攻击,战到十点左右敌被击溃,退至赛湖附近,我军占领瓜子岭。右翼方声涛即在八里坡附近和敌相遇,战斗极烈,九团团长周璧阶阵亡,兵士惊慌,幸赖十团团长李明扬维持战线。日暮:敌军拟退却时,用炮连放十数响,声音颇大。赣军兵士素未听过这样大的炮声,不知所以,忽然乱退。官长喝令不许退却,亦不能制止,竟退至沽塘。
江西战端已开,黄克强、蔡孑民等由沪到南京,拉着陈之骥到都督府,要求程德全独立。程初不允,经再三软劝硬逼,才发通电宣布讨袁。程本多病,言语不能发声,全赖秘书看其嘴角动作而猜其意旨。程又坚请到沪调养,遂推黄兴为总司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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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得电后,正和李商议办法,忽报乐化七团已溃退,王家渡被敌舰占领,牛行岸上放炮数声,细看有军队数百,红旗两面,正是敌人的旗帜。又见河中船只都往上游开走,岸上的军队亦向南昌城南奔跑,总司令部的小轮只好随众船而行,至滕王阁前,秩序纷乱,不能停轮,只好再向上游行驶,到漳树镇,始能停泊。但见兵士散乱,如丧家狗,仍是不便在此久停,遂令开至临江,始见平静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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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三日,乘武陵丸赴汉口。船靠汉口码头时,本想下轮访晤前年共抗北军的好友。日人日野突来说:“码头上黎派许多侦探,正想捕拿你们,尚能下轮么?暂在轮上休息,将来下轮,尚须另想办法呢。”我总觉黎宋卿和我们尚有交谊,谅不至如此无情。当初汉阳失守,黎逃至葛店,我和协和带兵援鄂,他才敢回武昌,所以后来地每次晤谈,总是说感激的话,并请吃西菜。现在我们战败,他真就反脸无情么?后来据鄂省的友人说,我们才到长沙,黎就电谭捕拿我们;我们乘武陵丸到汉时,黎早派数十人在码头等候。黎的参谋长金永炎曾劝黎说:“李、耿援鄂,都有大功于鄂,且和你有不平常的交谊,何必这样认真呢?况且政治问题是无定的,将来的胜败谁能决定呢?加以日人竭力保护,你能不顾治外法权,上轮抓他们么?”黎说:“此等乱党不除,中国没有安静之日。湖北起义,各省响应,都是此辈所造,若不歼灭浄尽,中国还有安静的日子么?”金永炎听黎说出这样无情的话,只好叹息而已。晚十时许,忽有日本小火轮靠在武陵丸船边上,青木、可儿等将我们当病人,把头蒙住,扶着下船上了小轮,开到刘家庙,又把我们请上野村军舰,舰长佐藤级表欢迎,并言拥护共和,虽至战败,也是光荣。我们只有说惭愧而已。翌日,野村军舰送我们至大冶,请我们上岸到大冶铁厂办公处暂住。处长是日人西泽,亦表欢迎。该厂和汉阳兵工厂、萍乡煤矿,系前清两湖总督张之洞所创办,号称汉冶萍公司,后清廷因借日款,押给日本,即由日人西泽经理,厂内任何事情,清廷不能干预,所以我们在此勾留,袁、黎即使闻知,亦不能捕拿我们。住五日,即乘运铁往日本的轮船往日本避难。
轮至南京时,两岸寂然无声,想第八师的同志们亦完全失败矣。回思数年来大家费无数的心血,造成此一支革命军队,现在一旦丧失无余,所有官兵不知流离何所。悲忿交加,不觉泪下。次日,出吴淞口,过黄海至日本门司上岸到东京,作起亡命客来了。
耿毅: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全国委员会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编:《癸丑讨袁回忆录》(节选),《辛亥革命回忆录》第1集,文史资料出版社1961年版,第551—558页。
自民国建号以来,仅十余月,而以二次革命闻者,几于无省无之,其甚者则三四次(如湘、如蜀),乃至七八次(如鄂),最近则江西之叛,尤其章明较著者也。论者或以为当局失政,宜有以召之;或谓彼好乱之辈,其狼子野心,实有以异于人。斯二说者固各明一义,虽然,非其至也。历观中外史乘,其国而自始未尝革命,斯亦已耳,既经一度革命,则二度、三度之相寻相续,殆为理势之无可逃避。我国历代鼎革之交,群雄扰攘,四海鼎沸,迭兴迭仆,恒阅数十年而始定。然犹得曰专制私天下,宜奖攘夺,非所以论于共和之始也。夫言革命、言共和者,必以法兰西为祖之所自出,然法国自大革命以后,革命之波相随属者亘八十年,政体凡三四易。其最初之十余年间,则丹顿、马拉、罗拔比尔、拿破仑迭擅神器,陷其国于恐怖时代者逾一纪。后此,中美、南美十余国踵其辙,而各皆相夺相屠,以国家供群雄之孤注,至今犹不知所届也。最近,则墨西哥两岁之间,三易其元首矣。其后此踵袭而兴者,孰审所极!葡萄牙今犹未也,而泯棼阴曀之象遍国中,稍有识者,知其儳然不可终日也。即以根器最厚之民如英国者,彼其十七世纪之革命,逮克林威尔没世,而结一翻其局。由此言之,革命复产革命,殆成为历史上普遍之原则,凡以革命立国者,未或能避也。(就中惟美国似属例外,然美国乃独立而非革命。前此英国之统治权本不能完全行于美境,美之独立,实取其固有之自治权扩充之,巩固之耳。)夫天下事有果必有因,革命何以必复产革命?此其故可得而言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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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此言之,革命之必产革命,实事所必至,理有固然。推究终始,既有因果之可寻;广搜史乘,复见前车之相踵。今吾国人见二次革命之出现,而始相与惊诧,宁非可悯?然则此种现象果为国之福耶,为国之祸耶?此在稍有常识者,宜不必复作是问。顾吾见夫今日国中彷徨于此疑问中者犹多也,故吾不得惮词费也。吾以为假使革命而可以止革命,则革命何必非国家之福;革命而适以产革命,则其祸福复何待审计者!今倡革命者,孰不曰吾今兹一革以后,必可以不复再革也。夫当初次革命时,亦孰不曰一革后可无复再革也,而今则何如者?今革而不成,斯勿论矣,假其能成,吾知非久必且有三次革命之机会发生,而彼时昌言革命者,其持之有故、言之成理如今日。其以为一革后可无再革亦如今日,而其结果如何,则非至事后言之,则罕有能信者。今欲征因知果,则且勿问所革之客体作何状,而先问能革之主体作何状。试问前所列举之十种事理,再度革命之后,其恶现象果缘此稍灭乎,抑缘此赓续增益乎?前列十种,有其三四,祸既未艾,而况于俱备者!循此递演,必将三革、四革之期日,愈拍愈急;大革、小革之范围,愈推愈广。地载中国之土,只以供革命之广场;天生中国之人,只以作革命之器械。试思斯国果作何状,而斯民又作何状者?…………
梁启超:《革命相续之原理及其恶果》(节选)(1913年6月16日),《梁启超选集》,上海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634—63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