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节内容

第一章 《山海经》的著作年代和性质——《山海经》学术史的史前时代

第一节 《山海经》的基本性质一、 《山海经》的基本性质

<<上一页

要确定《山海经》是远古时代的地理志,存在三个主要障碍。

第一,《山海经》中大多数地名不见于汉晋以来记载,难以指示其具体地理位置。这可能是因为古今地名变化导致的,也可能是因为这些地名本来就是作者得自传闻,与真实存在的地名之间存在差异。

第二,《山海经》的地理叙述往往存在很大误差,这是确定《山海经》地理志性质的又一大障碍。谭其骧《论〈五藏山经〉的地域范围》研究《山经》记载的山脉走向与里距的可信程度。其结论是:1.各山之间的方向完全正确或完全错误的都不多,多数都是稍有偏离。2.就整经(篇)而言,所载方向一般都基本正确,或稍有偏离,错误的只是个别例外。3.各山之间里距一般都不正确。各经末尾所载全经总里距一般都大于实距,有时可达七八倍至十几倍,小于实距的是个别例外。4.晋南、陕中、豫西地区记述最详细最正确,经文里距与实距相差一般不到两倍;离开这个地区越远,就越不正确。谭其骧:《论〈五藏山经〉的地域范围》,见李国豪、张孟闻、曹天钦主编《中国科技史探索》,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全文有详细论证过程。此文提要,即《〈五藏山经〉的地域范围提要》,见《山海经新探》,四川省社会科学院出版社,1986年,第13页。

第三,在《山海经》地理叙述中又掺杂了大量的神怪内容。鸡头龟身蛇尾的旋龟,九尾狐狸,三头一身的人,三身一首的人等。还有各种超自然的神灵,像鸟身龙首的山神,状如黄囊的帝江等。《海经》部分的神怪内容最多,就连力主《山经》为地理志的谭其骧也回避《海经》的研究。这些在现代人看来属于想象虚构的内容是确定《山海经》地理志性质的又一大障碍。

因为上述问题的存在,清代《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评《山海经》:“书中序述山水,多参以神怪。……案以耳目所及,百不一真。”于是,否定《山海经》的地理志性质,把《山海经》定为“小说之最古者”。四库馆臣以“耳目所及”为根据,其结论似乎是铁板钉钉,无可置疑。其实,他们的看法存在一个大疑问:虽然地理学是实践性学科,但是,由于古今地理的自然变化,简单的“耳目所及”是无法看到古代地理景观的。《山海经》描述的远古时代地理景观与今天大不相同,当然不能直接用“耳目所及”来验证。例如《山海经·中次三经》云:“又东二十里,曰和山。其上无草木而多瑶、碧。实惟河之九都。是山也,五曲,九水出焉,合而北流,注于河。其中多苍玉。”而郦道元《水经注》卷五“河水”引注前文(文字略有不同)之后云:“今于首阳东山,无水以应之……”那么是不是否定《山海经》的记录?郦道元的结论是:“当是今古世悬,川域改状矣。”陈桥驿:《水经注校释》,杭州大学出版社,第73—74页。相比之下,四库馆臣的做法太草率了。何况清代前期历史地理学并不发达,要想确定《山海经》所述地理内容的真实性的确存在困难。余嘉锡《四库提要辨证》对于四库馆臣指责《山海经》“道里山川,率难考据”作出的回答是:“亦其时治之者未精尔。后来毕沅、郝懿行二家,其于道里山川,多能言之凿凿,绝非凭空杜撰。”余嘉锡:《四库提要辨证》,中华书局,1980年,第1122页。

从今天的眼光来看,《山海经》的内容的确大大超出了现代地理志的范围,尤其是其中叙述了许多超自然因素,使其科学性质大打折扣。生物学家郭郛《山海经注证》力图恢复《山海经》关于动植物记录的科学性质,因此,不得不大量删除其中神怪内容。有些学者对于把《山海经》归为地理志的说法颇存疑问,他们出于各自研究的需要(其实是受到本专业视野的限制),把《山海经》定为“巫书”、“神话总集”,乃至于“百科全书”。

但是,笔者仍然坚持其地理志性质。其中主要有三个方面的根据。

第一,《山海经》的主要内容及框架结构属于地理志性质。全书完全按照地理方位,逐一介绍山岭、河流、物产、神怪,以及海内外各种人群,是典型的地理志架构。至于其中与今天地理实际之间存在误差是多方面原因造成的,例如当时技术条件不高,道里计算有失误;古今地名有变化;古今地理本身有自然变化等。这些问题都不足以否定《山海经》的地理志性质。

第二,《山海经》中的怪异内容是远古地理志的共同时代特征。由于远古时代的精神生活中宗教迷信居于统治地位,科学不够发达,所以怪物对于当时的人们是一种“真实”存在。他们在地理志中记录这些现象是十分正常的,决非故意造假虚构。这种情况不仅出现在《山海经》,其实欧洲古代地理书也是这样。直到清初,传教士南怀仁等作《坤舆全图》,其中也罗列不少怪物。因此,不能因为《山海经》中存在怪异内容而否定其地理志性质。而且记述怪物并非《山海经》的目的,也不是《山海经》的主要内容,虽然后代一般读者最关心此类内容。人们对于《山海经》多记怪物的印象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忽略了其中不太吸引人注意的客观性地理知识,比如《五藏山经》中大量的山名、水名、里距,以及矿物、植物知识。

第三,《山海经》中系统的山神崇拜和宗教祭祀活动是远古时代地理学的天然内容之一。周人把山海资源视为天赐宝藏,为了保有这一切,自然需要那些负责掌管地理资料的官员与神灵打交道。这是当时流行的自然崇拜的一个组成部分。山神祭祀仪式是出于控制矿产资源的目的而采取的宗教措施。《管子·牧民》云:“顺民之经,在明鬼神,祗山川。……不明鬼神,则陋民不悟;不祗山川,则威令不闻。”《管子》的作者通过发展鬼神信仰来教化民众,通过祭祀山川来强化政令的传播与执行。在这种思想指导下,为控制矿产资源,《管子·地数》又云:“苟山之见其荣(引者注:矿苗)者,君谨封而祭之。距封十里而为一坛,是则使乘者下行,行者趋。若犯令者,罪死不赦。”周翰光、朱幼文、戴洪才:《管子直解》,复旦大学出版社,2000年,第506页。这正体现了这种山川祭祀的实用目的。因此,《山海经》虽然包含宗教内容,但是,它仍然是一部实用性地理志著作,而不是专门的所谓“巫书”。其实,这些纯粹宗教性的内容在书中只是很少一部分,全书主要内容仍然是地理志。所以,仅仅根据《山海经》叙述了神怪就否定其地理志性质是不正确的,这是不了解远古时代地理志特点而产生的错误认识。

从理论上说,《山海经》属于一个十分古老的知识系统,其中客观知识和主观想象混融一体,虚实难分。即使到了《汉书·艺文志》,其图书分类系统也是把现代人眼中科学性质的著作(天文学、地理学、医学等)与巫术信仰性质的著作(占卜、堪舆、神仙)都列入“数术略”。《山海经》就被归入所谓“数术略形法家”。我们确定《山海经》属性的正确方法应该根据其在原始文化系统中的具体位置和实际功能,而不应根据后来人的观念体系来定。因为后代各种知识系统中,客观知识(天文学、地理学、数学)逐步独立于神秘观念之外,与《山海经》所处的原始文化环境大有不同。所以,后代不同学者根据自己时代的观念来确定《山海经》的性质就出现很多分歧。《隋书·经籍志》把《山海经》列入地理类之首。但是,宋代编纂的《道藏》收录《山海经》,是把它看做宗教性著作的。《宋史·艺文志》把它归入五行类,视为堪舆巫术。《四库全书总目提要》把它归入小说家。现代学者的归类更是五花八门。这一系列的矛盾反映了后代学者根据各自的知识系统来定位这部古书存在的困难。《山海经》的写实因素和虚构因素在不同时代、不同学者那里各有侧重,这是《山海经》学术史上对于此书不同定性的根本原因。所以,后代学者对于《山海经》归属问题的不同看法反映了《山海经》在不同时代所发挥的不同功能,也反映了不同时代社会文化和知识体系的发展状况。

《山海经》是一面中国文化思想史的折射镜,《山海经》在历代学者心目中的形象,正好折射出不同时代的文化思想状况。这正是《山海经》学术史研究的魅力所在。

二、 《山海经》书名的含义

一般人通常把《山海经》书名理解为关于山海的经典。这种理解并没有错,但是,这个含义并非其原始意义。

《说文·糸部》云:“经,织从(音‘纵’)丝也。从糸,坙声。”段玉裁:《说文解字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2版,第644页。经字本义是织布时的纵线。经典之“经”是后来的引申义。儒家“六经”中的《诗经》、《书经》、《礼经》、《易经》、《春秋经》和《乐经》原来都不以经称。道家的《道德经》、《南华经》起初也不以经命名。汉代崇奉儒、道,它们才获得“经”的称呼。《墨子》中有《经》、《经言》两篇,但孙诒让《墨子间诂》认为此数篇为战国墨家所增。而且,《墨子》全书也没有直以“经”称。《山海经》在汉代并无师传,在此情况下,司马迁《史记》尚不称儒经为“经”,而独称他并不喜欢的《山海经》(或《山经》)为“经”,其含义恐怕不是经典的意思。

袁珂认为:《山海经》之“经”,非经典之意,而是“经历”的意思。按照这种说法,《山经》即叙述经历的五方山脉;《海经》、《荒经》即叙述经历的海内、海外和四荒之地。袁珂:《山海经校注》,巴蜀书社,1993年,第222—224页。原版为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其后,常征支持此论。常征:《山海经管窥》,河北大学出版社,1991年,第5页。但是,叶舒宪等人《山海经文化寻踪》认为此说牵强,而且“经历”的意思不是“经”字本义。

叶舒宪等人引述清人章学诚《文史通义》的观点,云:

地界言经,取经纪之意也。是以地理之书,多以经名。《汉志》有《山海经》,《隋志》乃有《水经》,后代州郡地理,多称图经,义皆本于经界;书亦自存掌故,不与著述同科,其于六艺之文,固无嫌也。叶舒宪、萧兵、郑在书:《山海经的文化寻踪》,湖北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121页。原文见叶瑛《文史通义校注》,中华书局,1994年,第102—103页。

叶舒宪等人在章氏之说基础上推论:“把‘经纪’与‘山川’连用,大致可以看出《山海经》的本来意思是‘经纪山海’或‘山海之经纪’吧。‘山海之经纪’就是‘山海’之条理、秩序。”同上书,第121—122页。这里的所谓“条理、秩序”,恐怕不大确切。经纪,原意是划界。《海外南经》云:“地之所载,六合之间,四海之内,照之以日月,经之以星辰,纪之以四时。”用星辰、四时来“经纪”大地,就是为大地划分空间和时间的界限。经纪山川,就是给山川划界。用现在的话,就是山川的地理区划。

《山海经》中《海经》所说的“海”并非指古人心目中的处于大地之外的四方海洋,即所谓南海、西海、北海和南海,而是指周人所居住的中心区域之外的四方偏远地区。这从《山海经》的《海经》部分记录的地区都是远方之地可以明显看出,无须深论。因此,《山海经》一名的原始含义就是关于山川和远方各地的地理区划。

汉代刘歆以后,大致都以《山海经》为关于“山海”之经典了。宋代道藏收《山海经》于其中,更是直接视其为道家经典。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