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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魏晋社会思潮与神仙学视野下的《山海经》

第三节 郭璞《山海经注》、《山海经图赞》和《山海经图》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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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山海经注》和《山海经图赞》考

由于《山海经》社会地位不高,刘歆校定之后,一直无人注释《山海经》。

但是,郝懿行《山海经笺疏叙》认为,郭璞以前有人注《山海经》。郝云:“……郭注《南山经》两引‘璨曰’,其注《南荒经》‘昆吾之师’,又引《音义》云云,是必郭已前音训注解人。惜其姓字爵里与时代俱湮,良可于邑。”笔者核对此三处引文。“璨曰”之一是解释《南山经》招摇之山“有草焉,其状如韭”,郭璞注云:“‘璨曰:韭,音九。’《尔雅》云:‘霍山亦多之。’”“璨曰”之二是解释《南山经》招摇之山的迷榖,“其状如榖而黑理”。郭璞注云:“‘璨曰:榖亦名构。名榖者,以其实如榖也。’”这两处“璨曰”可能都是引述朋友之语,未必是专门作注者。郭璞注《大荒南经》“昆吾之师”云:“昆吾,古王者号。《音义》曰:‘昆吾,山名,铣水内出善金。”这里的《音义》可能是一本字典类著作。根据《晋书》本传云:郭璞“注释《尔雅》,别为《音义》、《图谱》。”所以,郭璞注解中所引的《音义》,可能就是郭璞自己的作品。郝懿行云:“《音义》,未审何人书名,盖此经家旧说也。”郝说理据不足。

张华《博物志》对于《山海经》个别事物有所说明,并为郭璞引用在注解中。但是,张华是自己著作,目的不在注《山海经》。

到了郭璞时代,由于山川变化、地名沿革,很多东西已经无法读懂。郭璞云:“盖此书跨世七代,历载三千,虽暂显于汉,而寻亦寝废。其山川名号,所在多有舛谬,与今不同。师训莫传,遂将湮泯。……余有惧焉,故为之创传,疏其壅阂,辟其茀芜,领其玄致,标其洞涉。”郭璞:《注〈山海经〉叙》,尤袤刻本,中华书局,1984年影印。文中明确说自己是“创传”,可见郭璞是历史上第一个注解《山海经》的人。如果相信郭璞不是自吹的话,那么郭璞注中引述其他人的解释,则都不是专门解释《山海经》的。

《山海经注》是郭璞晚期著作,定稿时间不早于公元321年。连镇标《郭璞研究》根据郭璞注文中出现的晋太康七年(286)至太兴四年(321)等7条材料,推定:郭璞开始研习、注解《山海经》的时间不迟于286年,《山海经注》的定稿时间不早于321年。笔者以为晋太康七年,郭璞仅11岁,不可能开始注解工作。该材料是郭璞后来注解工作中引述旧时故事,不能用来确定研习、注解工作的开始时间。现存最早版本是南宋淳熙七年(1180)尤袤池阳郡斋刻本《山海经传》。此本由中华书局1984年影印,比较易得。

除了传注之外,郭璞还创作了一组赞诗——《山海经图赞》,今传303篇。赞是一种文体,以赞美为主,也包括贬斥,是一种评论性文字。图赞,亦称画赞、图谱,是针对图画所作的赞。如顾恺之《魏晋胜流画赞》,即评论当时人物画。郭璞曾为《尔雅》作《图谱》。《隋书·经籍志》中《论语》类著录“《尔雅图》十卷,郭璞撰”。如是,则图赞、画赞、图谱与图画的关系昭然若揭。笔者认为,郭璞《山海经图赞》所咏之图是郭璞或其友人作,考证见下文,此不赘述。《山海经图赞》(以下简称《图赞》),既有对所赞之物的描写,也有评论,可以视为郭璞阅读和研究这些来自《山海经》的各种事物的心得。

唐宋时代,《山海经》郭注与《图赞》一并流行。《隋书·经籍志》、《旧唐书·经籍志》、《新唐书·艺文志》在著录《山海经》郭注之后均著录郭撰《山海经图赞》二卷。由此可知,当时《图赞》是独立成书的。

但是在后来一些版本中,《图赞》被分别插入经文各卷之后。正如《中兴书目》所记载的秘阁本:“《山海经》十八卷,晋郭璞传,凡二十三篇。每卷有赞。”见《宋元明清书目题跋丛刊》第一册,中华书局,2006年,第410页。既然是“每卷有赞”,可见原本独立的《图赞》已经散入各卷之中。故宫收藏元至正乙巳年(1365)曹善(仲良)抄本《山海经》,每卷有《图赞》,共303篇,所咏对象遍及《山海经》十八卷。曹善抄本的文字内容与宋刻本差异较多,应该是抄自一个宋代尤袤刻本之外的其他本子。周士琦《论元代曹善手抄本〈山海经〉》认为此本“决不是出自宋刻本,其所据祖本当为年代更早的写本”。见《中国历史文献研究集刊》第一集。张宗祥《足本山海经图赞》认为曹善抄本应该是根据宋本抄写,或书于宋代而后入元。误。曹善是书法家,此抄本被作为书法作品由私人收藏,清代入内府,编入《钦定石渠宝笈》,故流传不广,多数《山海经》学者未见,唯王世贞见之,并题跋于抄本中。

郭璞《山海经图赞》后来颇有亡佚。明代沈士龙、胡震亨校本《山海经图赞》《丛书集成》根据《秘册汇函》本影印。收261篇,《补遗》14篇,共275篇。缺《大荒四经》与《海内经》部分的图赞。明代张溥《郭弘农集》卷二《赞》和《补遗》共收279篇。亦缺《大荒四经》与《海内经》部分的图赞。严可均《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从各种类书、韵书辑得67篇,益以明道藏本《山海经》所收,共266篇,其中只缺《大荒南经》部分的图赞,以至连镇标《郭璞研究》认为《大荒南经》部分的图赞可能亡佚了。今人张宗祥《足本山海经图赞》收303篇,是一般可见的最好本子。

二、 《山海经》古图与郭璞《山海经图赞》所咏之图考

《山海经》与图画的关系是学术史上一大问题。它主要包括《山海经》是否述古图之作,这个所谓“古图”是否存在及其性质,是全书都是述图之作还是部分篇章是述图之作,以及后代《山海经》各种版本所附插图与古图的关系等。

1. 《山海经》所述古图考

《史记·大宛列传》云:“天子案古图书,名河所出山曰昆仑。”根据篇末赞语,“古图书”指《禹本纪》和《山海经》。果真如此,则汉武帝时代已经有《山海经图》。但是,它与《山海经》并存,不知是《山海经》所述之图,还是附录之图。袁行霈先生认为这是《山海经》成书以后的图,意思是附图,似可商榷。因年代久远,不能确考。

刘歆没有谈及任何《山海经图》的问题。

欧阳修《读山海经图》诗云:“夏鼎象九州,《山经》有遗载”,不是很自觉地最早把《山海经》与禹鼎图联系在一起,引发后代一系列争论。

朱熹首先自觉认识到《山海经》部分内容有明显的述图痕迹(有关考论见第五章),由此,许多学者开始讨论《山海经》是根据何种古图而作,并出现多种假说。有朱熹“汉画”说、杨慎“禹鼎图”说、“《畏兽画》”说、陈逢衡“夷坚述图”说等。但证据欠缺,均不足信。而且《山海经》大多数内容不是图画。例如记录动物叫声的文字,“其音如婴儿”,“其名自NFDBE”,“其音如谣”等,就不可能来源于图画。

郭璞注提及的所谓《畏兽画》不是《山海经图》,更不是《山海经》所述古图。郭注《西山经》之“嚣”、《北山经》之“孟枧”、《大荒北经》之“强良”,均云“亦在《畏兽画》中”。马昌仪以为即《山海经图》。马昌仪:《山海经图:寻找〈山海经〉的另一半》,《文学遗产》2000年第6期。但是,宋人姚宽《西溪丛语》云:“《大荒北经》有……强良,亦在《畏兽画》中。此书今亡矣。”他认为《畏兽画》是单独一书。饶宗颐肯定姚氏观点,认为“古人图画畏兽,正所以祓除邪魅”饶宗颐:《澄心论萃》,上海文艺出版社,1996年,第265—266页。。郭璞《图赞·强梁》云:“仡仡强梁,虎头四蹄。妖厉是御,唯鬼咀魑。衔虵奋猛,畏兽之奇。”可以为饶宗颐之说提供又一证据。所谓《畏兽画》虽然与《山海经》中神怪有重叠,但显然不能概括《山海经》中各种神怪,它不是《山海经图》,更不是所谓的《山海经》据以成书的古图。

毕沅认为《海外经》与《淮南子·地形训》叙述三十六国是述图之作。其《山海经新校正》在《海外西经》首句下注云:“《淮南子·地形训》云‘自西北至西南方’,起修股民、肃慎民。正与此文倒。知此经是说图之词。或右行,则自西南至西北,起三身国。或左行,则自西北至西南,起修股民。是汉时犹有《山海经图》。各依所见为说,故不同也。”毕说所指之图是汉代尚流传的域外民族图。意思是《海外西经》是叙述古图之作,以右旋为顺序;而《淮南子》作者也见到古图,遂作《地形训》以叙述,但是采取了左旋的顺序。此说的根据似嫌不足。《海外经》其他三经都采用左旋顺序。如果是读图,为什么此经的作者们自己都不统一方向顺序?笔者以为是《淮南子》在引用《海外西经》时随意改变了方向顺序。

2001年,北京师范大学刘宗迪博士学位论文《论〈海外经〉与〈大荒经〉与上古历法月令制度的关系》提出《海外经》和《大荒经》是“上古历法月令图”,可备一说。

关于《山海经》部分篇章(即《海经》以下各篇)所述古图尚待进一步研究。

2. 《山海经》附图考

后来的《山海经图》都是成书以后所配。

郭璞注《南山经》招摇之山“有兽焉,其状如禺而白耳……其名曰狌狌”,云:“禺似猕猴而大,赤目长尾……有说者不了此物,名禺作牛,图亦作牛形,或作猴。皆失之。”学者多据此言判定郭璞之前有《山海经图》,误。今本《山海经》中没有名“禺”的野兽。所谓“禺”、所谓似牛、似猴的图都不是《山海经图》,而是其他一些描写“禺”的著作中的图。

郭璞所作《图赞》凡303篇,其中多有1篇而同时赞数物的,故涉及对象总数近400种。它所针对的图才是当时存在的《山海经图》。从《图赞》内容看,这些图分别画了各种神奇事物,与《山海经》在上古时代的政治经济功能不符合。所以,这些图不是从上古时代流传下来的。否则,刘歆也应当提及此图。全面考察这些图赞的内容,笔者发现它们非常系统,遍及全经各卷,南宋《中兴书目》著录的秘阁本和故宫收藏的元代曹善抄本“每卷有赞”就是证据。而全经是郭璞完成的最后编纂,因此,可以推定:《图赞》所咏之《山海经图》是郭璞重新编纂《山海经》之后的作品,因此可能是郭璞或其合作者在《异兽图》之类影响下创作完成的汪俊《〈山海经〉无“古图”说》认为郭璞是《山海经》配图的始作俑者。惜其证据不足。见《徐州师范大学学报》2002年第3期,第84页。,正如他完成《尔雅》注之后作《尔雅图谱》一样。

这部充满神奇怪物的《山海经图》画册的出现,更加证明了魏晋时代人们对于《山海经》中超自然神怪内容的狂热喜爱。《山海经》的文字叙述不能完全满足当时人的强烈需要,于是采用更加直观的图画来强化其阅读效果。图画是具有普及功能的。从《山海经》接受史来看,《山海经图》的出现表明世人已经普遍接受《山海经》,而且其接受方式是强调其神怪内容。《山海经》的性质正在社会接受过程中越来越倾向于神怪记录,越来越远离自然与人文地理志。所以,郭璞的《山海经》研究也不得不更加关注其中神怪与真实之间的矛盾。

三、 郭璞《山海经注》、《图赞》和《山海经图》的合编

当时,郭璞《山海经注》、《图赞》和《山海经图》是彼此配在一起流传的。陶渊明读到了这个三合一的本子,非常喜爱它。何以见得?其《读〈山海经〉十三首》云:“泛览《周王传》,流观《山海图》。俯仰终宇宙,不乐复何如?”可见陶渊明读到了《山海经图》。而仔细分析陶渊明诗句,笔者发现一些内容根本不是来自《山海经》,而是来自郭璞图赞。例如,《读〈山海经〉十三首》之四有“丹木生何许?乃在密(峚)山阳。黄花复朱实,食之寿命长”。查《山海经》,丹木凡四见,均在《西山经》。其中三条在峚山,经云:“……峚山,其上多丹木,员(圆)叶而赤茎,黄华(花)而赤实,其味如饴,食之不饥。”又云:“玉膏所出,以灌丹木。丹木五岁,五色乃清,五味乃馨。食之已瘅,可以御火。”第四条在崦嵫之山。经云:“其上多丹木,其叶如谷,其实大如瓜,赤符而黑理。”经文中说丹木都没有助长寿的功能。郭璞也未加注文。陶渊明诗中所谓“食之寿命长”来自郭璞《丹木玉膏图赞》。《赞》云:“丹木炜烨,沸叶(沸)沈士龙、胡震亨校本《山海经图赞》“沸叶”为“沸沸”,正确。玉膏。黄轩是服,遂攀龙毫。眇然升遐,群下呜号。”张宗祥:《古本山海经图赞》,古典文学出版社,1958年,第8页。郭璞把黄帝升仙归功于服食了丹木、玉膏,所以,陶渊明根据郭《赞》,遂以为《山海经》丹木有助长寿之功。此证说明陶渊明必是见到了郭璞《图赞》。

陶渊明也读到了郭璞《山海经注》。例如,《读〈山海经〉十三首》之八云:“赤泉给我饮,员丘足我粮。方与三辰游,寿考岂渠央?”查《海外南经》有“不死民……其为人黑色,寿不死”。经文无赤泉、员丘。郭璞注云:“有员丘山。上有不死树,食之乃寿。亦有赤泉,饮之不老。”郭注是引用张华《博物志》卷一《物产》云:“员丘山上有不死树。食之乃寿。有赤泉,饮之不老。”则陶渊明是用郭璞注。陶诗之二咏西王母云:“灵化无穷已,馆宇非一山。”查《山海经》中,西王母在《西次三经》、《海内北经》和《大荒西经》数次出现,所居之处分别是玉山、昆仑虚北和昆仑之丘。没有一处谈到其宫馆,反而玉山是“穴处”,即在山洞中居住。郭璞《西王母图赞》未言其居处。而郭璞注《大荒西经》西王母时总结其住处,云:“西王母虽以昆仑之宫,亦自有离宫别窟、游息之处。不专住一山也。”郭璞:《山海经传》,尤袤刻本,中华书局,1984年影印。陶渊明诗句与郭璞注类似,可见陶渊明是看了郭璞注而加的评论。此二证说明陶渊明所读《山海经》是郭璞注本。

根据以上考证,陶渊明所见《山海经》是郭璞《山海经注》、《图赞》和《山海经图》三者合一的本子。(宋)姚宽《西溪丛语》卷下云:“陶潜《读山海经十三首》用事今本多差误。……第一篇……‘流观《山海图》’乃《山海经》十八卷,郭璞注是也。”姚宽正确认识到陶渊明看到了郭璞注,但是他认为《山海图》是《山海经》之误,恐失当。

至此,郭璞整理、诠释、增图、加赞的《山海经》全貌可见。郭璞对《山海经》的流传可谓居功至伟。毕沅仅仅根据郭注少言地理、多言奇异而批评郭璞不如郦道元贡献大,是一偏之见。

这部《山海经图》还流传到北方地区,《初学记·马部》曾引东晋张骏《山海经图赞》云云。张骏与郭璞同时,当是根据郭图而作。今张《赞》的绝大多数已佚,尚存的个别篇目与郭璞《赞》往往混淆。张宗祥:《古本山海经图赞》,古典文学出版社,1958年,第55—5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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