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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学术活动:矢志著述,创立学派

从学蕺山,博览群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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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宗羲生长在书香门庭,从小就受到严格的家庭教育,养成了良好的读书习惯。他跟随父母在北京的御史官邸生活时,父亲每天都要他完成八股制义的功课,而宗羲却喜欢偷看那些野史、小说。几十年以后,他在回忆母亲生平事迹的文章中追述当时读书的情景说:

宗羲此时年十四。课程既毕,窃买演义,如《三国》、《残唐》之类数十册,藏之帐中。俟父母熟睡,则发火而观之。((明末清初)黄宗羲:《南雷文钞·家母求文节略》,《黄宗羲全集》第11册,第24页。)

终于有一天,这些闲书被父亲发现了。父亲将此事告知母亲,母亲怕儿子耽误做八股文的功课,所以希望黄尊素出面禁止。但这位父亲还算开明,说:如果禁止他读野史、小说,就可能会伤害他的豪迈勇往之气,影响他的探索精神,还是让他用这类书去启发聪明智慧吧!从此,母亲虽不反对儿子读小说,但却经常偷看儿子读书时的心得批注,而且始终不让儿子知道父亲发现他偷看杂书这件事。此事说明宗羲在少年时代就不热衷科名,而喜欢博览群书、独立思考。而其父母虽然望子成龙,却也给了他自由发展的空间。这对他后来揭露批判科举制度的流弊、提倡经史并重、切于民用的“经世”实学是有很大影响的。

崇祯元年(1628)秋天,黄宗羲护持着父亲的灵柩从北京回到家乡。正式办理丧事时,已经入冬了。他父亲的好友蕺山先生刘宗周专程从绍兴来余姚吊唁亡友,他用衣袖拂去棺木上的仆仆风尘,不禁悲从中来,放声痛哭而去。当初,黄尊素被逮押送京城时,刘宗周亲自为之饯行。临别时,尊素谆谆嘱咐儿子要拜蕺山先生为师,刻苦攻读经史。次年春天,宗羲即遵照父亲遗训,到郡城绍兴拜刘宗周为师。同时,刻苦自学,博览群书,广交朋友,切磋学问。从崇祯二年到崇祯十七年(1629—1644)明亡这段时间,可以说是黄宗羲拜师、读书、游学、交友的黄金时期。其间虽参与了一场驱逐阉党余孽阮大铖的政治运动,但绝大多数时间是在读书学习。

黄尊素之所以训命儿子拜刘宗周为师,是因为宗周不仅是当时的大儒,而且是朝廷直臣,东林诤友,且与尊素私交甚笃。

刘宗周(1578—1645),字起东,号念台,学者称念台先生,因其讲学于蕺山,故又称蕺山先生。浙江绍兴人。他于万历二十九年(1601)登进士,在万历、天启两朝历官行人司行人、礼部主事、光禄寺丞、尚宝司少卿、太仆寺少卿、通政司右通政。他是最早弹劾宦官魏忠贤的官员。在天启元年(1621)当魏阉羽毛未丰时,即上疏弹劾魏进忠和保姆客氏,而被罚俸。天启五年(1625)二月,朝廷命他升任通政司右通政,他连上三疏辞官,并再次上疏弹劾魏忠贤。于是奉旨“革职为民,追夺诰命”。崇祯朝,历官顺天府尹(首都行政长官)、工部左侍郎、吏部左侍郎、都察院左都御史(相当于现在的监察部长),又屡因忠正直谏而被革职夺官。南明弘光朝,复起为左都御史。弘光覆亡,浙江失守,刘宗周坚守臣节,绝食20日而死。死后,南明鲁王谥曰“忠端”,唐王谥曰“忠正”,清乾隆又追谥曰“忠介”。刘宗周虽然通籍45年,但在朝为官仅只4年多,大半时间是在野讲学著书,曾先后讲学于绍兴证人书院和京师首善书院。其学以慎独、诚意为宗旨,而成为明末大儒。据董《蕺山弟子籍》记载,正式记名于蕺山先生门下的弟子有百余人,全祖望的《子刘子祠堂配享碑》则列举了“其学行不愧师门者三十五人”,其中多数在明清嬗替之际坚持大义大节,或殉国,或遇难,或守节隐居。其中比较著名者如:顺天金铉(伯玉)、山阴祁彪佳(世培)、余姚章正宸(羽侯)、孙嘉绩(硕肤)、武进吴钟峦(峦稚)、台州吴执御(朗公)、松江陈子龙(卧子)、嘉善陈龙正(几亭)、会稽王毓蓍(玄趾)、金坛周镳(仲驭)、海宁陈确(乾初)、祝渊(开美)、会稽王毓芝(紫眉)、余姚王业洵(士美)、山阴秦弘佑(履思)、诸暨陈洪绶(章侯)、余姚黄宗羲(太冲)、黄宗炎(晦木)、黄宗会(泽望)、董(瑞生)、余姚姜希辙(二滨)、山阴张应鳌(奠夫)、武进恽日初(仲升)、嘉善魏学濂(子一)、杭州冯(俨公)、江浩(道)、钱塘张岐然(秀初)、长洲周茂兰(子佩)、慈溪刘应期(瑞当)、桐乡张履祥(考夫)等,皆为蕺山高徒,其学问、行事与名节均有可称者。

但黄宗羲这次跟随老师的时间很短,不过三四个月,就因刘宗周被重新起用为顺天府尹而暂时中断。(按:(清)黄炳垕《黄梨洲先生年谱》“崇祯二年”条记载梨洲邀吴越名士60余人“共侍讲席,力摧石梁(陶龄)之说”,记述时间有误。考刘《蕺山刘子年谱》及梨洲《思旧录》等书,宗周于崇祯元年(1628)十一月受命“起升顺天府尹”,次年正月“疏辞,不允”,六月赴任。故无暇组织重大讲学活动。至崇祯四年(1631)三月,宗周赋闲在家,“始大会同志于陶石篑先生祠,因以证人名其社”,同主事讲学者有陶石梁,次年,始有石梁弟子另立白马会之事。)

崇祯三年(1630),黄宗羲寄身于南京叔父的官邸读书。当时,他叔父黄等素(字白)正在留都南京任应天府经历,黄宗羲奉侍祖母卢太淑人住在叔父官邸。于是,一面读书,一面游学交友。他与很多文人名士就是在这段时期结下交情的。如时任南京国子监照磨的番禺名士韩上桂性格豪爽,擅长诗赋,并向黄宗羲传授了诗法;时任南京工部右侍郎的文坛领袖何乔远(号匪莪,晋江人)主动吸收黄宗羲为诗社成员;金坛名士周镳介绍黄宗羲加入了复社。他的朋友、宣城名士沈寿民(字眉生)劝宗羲重理科举之业,准备应考。于是,他在南京参加了乡试。但满腹经纶的黄宗羲却榜上无名,落第还乡。当他返乡途经京口(镇江)时,遇见了曾任内阁大学士的文震孟先生,文阁老邀请宗羲一起乘船到苏州。舟中,宗羲呈上落场答卷给文阁老看。文十分欣赏宗羲的才华,勉励他说:你以后“当以古文鸣世,一时得失不足计也”。这次科举落第,对黄宗羲是极大的教育,使他看到了科举制度的弊端。此后,他虽然遵从母命而与宗炎、宗会兄弟参加过两次乡试,但对时文制艺一类八股文章已无多大兴趣,也不将登第作为目标,而将读书重点放在苦读经史和诸子百家之书上。后来,宗羲在《明夷待访录》中严厉批判科举制度,指出“取士之弊,至今日制科而极”,认为当时取士制度,只有科举一途,堵塞了许多豪杰之士的进取之路,因而提出了拓宽取士途径的“取士八法”(参见《明夷待访录·取士》,《黄宗羲全集》第1册,第14—19页。)。这些思想的产生,显然与他年轻时参与科举考试蒙受挫折的经历有着因果关系。

崇祯四年(1631)春,刘宗周再次被革职,回到家乡讲学著书。黄宗羲再次从学蕺山。这年三月,他与同邑名士陶龄(号石梁)共举越城证人之会(或称证人社,俗称证人书院),集合同志、门生大开讲会。刘宗周为证人社制订了社约、社规,并确定每月三日举行讲会,由刘蕺山与陶石梁担任主讲。三月三日的首次大会,来听讲的缙绅、学士竟有200多人,可见其盛况。但刘、陶为学宗旨不同,刘子主“慎独”,而陶氏则近禅。所以不久便分道扬镳,陶氏另立分会于白马山,开门授徒,所讲都是佛教因果之说。黄宗羲认为非常荒谬,力驳陶氏邪说。他又邀集吴、越名士40余人(一说60余人)至刘宗周门下听讲。从此,蕺山门人日益增多,“慎独”之说也得到广泛传播。但正如黄宗羲自己在数十年后总结从学蕺山的经历时所说:

先生与陶石梁讲学。石梁之弟子,授受皆禅,且流而为因果。先生以意非心之所发,则无不起而争之。余于是邀一时知名之士数十余人执贽先生门下,而此数十余人者,又皆文章之士,阔远于学,故能知先生之学者鲜矣。

先生诲余虽勤,余顽钝终无所得。今之稍有所知,则自遗书摸索中也。((明末清初)黄宗羲:《思旧录·刘宗周》,《黄宗羲全集》第1册,第341—342页。)

除两次从学刘蕺山之外,黄宗羲在崇祯时期的大部分时间还是自学与游学。当初,黄尊素在被押赴京的路上,曾告诫宗羲说:“学者不可不通知史事。将架上《献徵录》涉略可也。”(黄炳垕《黄梨洲先生年谱》)。于是,宗羲遵照父亲遗训,开始有计划地读书。他先从明代十三朝实录读起,再读二十一史,“每日丹铅一本,迟明而起,鸡鸣方已,两年而毕”。他“通知史事”的目的当然是为了“致用”。他还钻研了四书五经等儒家经典,广泛研读了诸子百家之书,以及天文、地理、历法、数学、音乐、佛教、道教等方面的书籍。甚至对耶稣会教士传入的西方科学著作如历学、算学之书,也认真地作了研究,并写了10多种历算学研究专著。这为他以后成为博学多识的一代学术大师,奠定了坚实的知识基础。

根据黄宗羲《思旧录》以及全祖望《梨洲先生神道碑文》与黄炳垕《黄梨洲先生年谱》等资料的记载,宗羲在崇祯二年至十五年(1629—1642),即20岁至33岁这段时间,是他读书、游学、论交的黄金时期。其读书交游的地域,以余姚、绍兴、杭州、苏州、南京五地为主,足迹遍布于浙、苏、皖数省。与其过从密切、友情笃厚的,上至名宦大臣,下至普通学子,数以百计。如他曾在崇祯三年、九年、十一年、十二年、十四年、十五年,多次在南京游学、应试,结交了很多名士。与复社名士张溥(天如)、张采(受先)、周镳(仲驭)、杨廷枢(维斗)、陈子龙(卧子)、吴伟业(骏公)、万寿祺(年少)、沈寿民(眉生)时相过从,常在秦淮河的小舟中举行文会,不仅参加何乔远(匪莪)的诗社,并与南中词人汪逸(遗民)、林古度(茂之)、黄居中(明立)、林云凤(若抚)、闵景贤(士行)等相交甚契。还积极参与了崇祯十一年的复社名士声讨阮大铖的“桃叶渡大会”,参与了崇祯十二年的南京“国门广业社”的文人集会,与江右张自烈(尔公)、宣城梅朗中(朗三)、宜兴陈贞慧(定生)、广陵冒襄(辟疆)、商邱侯方域(朝宗)、桐城方以智(密之)过从甚密,几乎“无日不相徵逐”。其中侯方域是花花公子,每当酒会,必定要招妓女陪酒,宗羲实在看不过去,就对主持人张尔公说:“朝宗(方域)的父亲还在坐牢,怎么能这样做呢?”尔公回答说:“朝宗的本性大概是不耐寂寞吧!”宗羲说:“如果一个人不耐寂寞,则亦何所不至!我辈不说,就是损友了。”尔公点头称是。以后,清兵南下,侯方域率先投降,大概也是“不耐寂寞”的必然结果吧,在众多坚持民族气节的复社名士面前,他真应验了黄宗羲的“损友”之说。而在这批名士中,与黄宗羲交往最密且最令梨洲老人难以忘怀者,莫过于安徽宣城的沈寿民、沈寿国兄弟了。宗羲在《思旧录》中追忆其交往始末说:

沈寿民,字眉生,宣城人,移寓南京。余十七岁遭难,往来都中……无暇更理经生之业,不读书者五年矣。庚午(崇祯三年),至南京,邂逅眉生,为之开导理路,谆谆讲习,遂入场屋。癸酉(崇祯六年),访我于黄竹,不遇而去。至武林,与余同寓孤山,诗酒流连月余。戊寅(崇祯十一年),余访眉生于宛陵……阮大铖党祸起,眉生变姓名至金华,不相闻问。然余逢急难,必梦投眉生之家,痛哭而醒。戊戌(顺治十五年),邹文江来,始得眉生消息,已返家园,作诗寄之。……庚戌(康熙九年),得眉生手书,余诗所谓“春尽来书岁暮收,从前犹胜竟沉浮”是也。

乙卯(康熙十四年),有客自长洲来,接眉生书云:“知己之难久矣,梨洲先生之于弟,与弟之于梨洲先生,今世才一见耳。世路羊肠,天地,不敢咫尺,先生悉此情哉!初意道驾西来,不腆敬亭,愿撰杖履,自此陟黄鹤,渡渐江,下严濑,买舟而东,拜吾太夫人堂下。日复一日,好音不续,此志渐颓。眼中之人老矣,而弟尤甚,奈之何哉!道旨愧未亲承,然于诸时贤传诵,颇窥什一。‘古今生知惟尧,学知惟舜,大禹口口说艰说难,殆困知也。’旨哉言乎,佩服佩服!”书筒上书:“四月廿日濑江寄。”而眉生之卒,在五月三日,相去仅十有二日,则此书是绝笔也。……

沈寿国,字治先,眉生弟也。庚午,同试南都。……戊寅,余至宛陵,宿于市肆,明日,欲抵安庆。治先知之,来肆中,将余被强搬去,拉予同入城,则麻孟璇、梅朗三、徐律时、颜庭生十余人,已角巾葛袍,出迎于路矣。遂寓徐乾岳之家,款留近十日。将行,出宿治先家。余卧后,治先发吾拜匣,空无所有,以五十金置其中,锁如故。迟明,余始知之,谓治先曰:“此子会银也,凡人窘则举会,奈何以饷余乎?”治先曰:“子途中不比吾家中也。”……以肩舆送至池洲,又寓书青阳吴空之锺馈金,其交情如此。(《思旧录·沈寿民》、《思旧录·沈寿国》,《黄宗羲全集》第1册,第352—354页。)

这生动揭示了黄宗羲与沈寿民兄弟的深厚友谊。宗羲更在《感旧》诗中印证了与沈氏兄弟的亲密友情:“敬亭二沈最交亲,一别于今十二春。已脱从前钩党祸,如何犹作不归人?”(《南雷诗历》卷一,《黄宗羲全集》第11册,第223页。)

又如在杭州时,黄宗羲与武林读书社(又称孤山读书社)诸君子如张岐然(秀初)、江浩(道)、冯(俨公)、闻启祥(子将)、严调御(印持)等交往甚笃。他们经常读书论文于杭州城中、孤山脚下。当时,黄宗羲对《十三经》注疏颇感兴趣,并且重视经传之名物象数。此外,宗羲还疏证了《汉书·地理志》,并研究乐律,撰写了《律吕数义》(参见黄宗羲:《南雷文定后集·张仁庵先生墓志铭》,《黄宗羲全集》第10册,第457页。按:宗羲在文中自称“余疏《汉书·地理志》”、“余著《律吕数义》,仁庵与薄子珏、魏子一取余杭竹管肉好均者,截为十二律及四清声,吹之以定黄钟”,今梨洲遗著中未见其汉志疏证及律吕著作,仅黄百家、全祖望著录了《律吕新义》。盖因少时之作不足传世,而《律吕新义》则《律吕数义》之改本也。)。读书社的人们敬佩他深得《论语》、《周易》之精髓,讲论儒家经典时能够“凿空新义,石破天惊”。

在家乡余姚,黄宗羲与甬上(宁波)名士陆符(文虎)、万泰(履安)订交。他与陆符、万泰的交情最称至交,不但序其文、为之写作墓志铭,而且在自己的诗文中多次称述其交情,对两人的诗文、人格推崇备至。其《万悔庵先生墓志铭》(写于顺治十六年己亥宗羲五十岁时)记曰:

予束发出游,于浙河东所兄事者两人,曰陆文虎、万履安。两人皆好奇,胸怀洞达……世间嵬琐解果之士,文虎直叱之若狗;履安稍和易,然自一揖以外,绝不交谈,其人多惶恐退去。……诗坛文社,三吴与浙河东相闭隔,而三吴诸老先生皆欲得此两人为重,浙河东风气渐开,实由此两人。

文虎既死,履安只轮孤翼,然其好奇日益甚。……大兵渡浙,一时士人讳言受职,皆改头换面充赋有司,而公车之征,先生独不行。当是时,先生遁迹榆林,丧其夫人,已又丧其太夫人,翰林之书卷青毡,荡于兵火。先生一病三年,炊烟屡绝,形废心死,然友人高中丞在狱,予弟晦木犯难,犹能以奇计出之。先生既无心于当世,庙堂著作,坊瓦摸勒,凡士林之所矜贵者,一不以寓目。……间或出游,则多与失职之人聚于野店僧寮,闻一奇事,咨嗟而乐道之……

先生讳泰,字履安,晚年自号悔庵。……举崇祯丙子乡试,郁然领袖名士。十年流落,饥渴寒冻,未尝不为江湖所传诵,正复不恶。然方其盛时,交游满地,事有不可言,风波消铄且尽,先生间行过之,荒台天末,彷徨而不能去。先生即好奇乎?而抑郁憔悴,已见之于发容矣。盖先生本用世之才,售答俄顷,悬然天得,置之寂寞,非其所长,而乃忍人之所不能忍,斯真可谓之好奇者也。……自文虎死后,先生始为诗文。文虎之诗以才,先生之诗以情,皆有可传。当其渡岭,则酸咸苦辣之味尽矣。……忆晦冥之际,予过甬上,文虎新死,先生病疟,翦烛相对,凄惋欲断,是日先生之疟为之不发。十年以来,岁必相过再三。每一会合,破涕收泪,竟不知其身在困顿无聊之中也……((明末清初)黄宗羲:《南雷诗文集上·万悔庵先生墓志铭》,《黄宗羲全集》第10册,第297—299页。)

其《陆文虎先生墓志铭》(写于康熙十六年丁巳宗羲六十八岁时)记曰:

陆文虎先生卒三十有二年,其丧尚在浅土,未亡友黄某泫然而叹曰:“是余之罪也夫!”乃告于世之为郭元振者,而使契家子万斯大董其事,某月某日葬于城西之外,忆其平生崖略而志之。

先生讳符,字文虎。陆氏世为宁波望族。……四岁时,大父引置膝上,口授以杨忠愍草疏传奇,先生对客辄抗声高唱,意若深慨慕之者。……先生风貌甚伟,胸贮千卷,謦为洪钟响,一时士大夫听其谈论,皆以为陈同甫、辛幼安复出……举(崇祯)壬午顺天乡试,监国时赐进士出身,授行人司行人,奉使闽中,不果行。……丙戌(顺治三年)十月初十日卒,年五十。……

……

余束发出游,吴来之谓子乡陆文虎志行士也,归而纳交于先生。从此左提右挈,发明大体,击去疵杂,念终身之力,使余稍有所知者,眉生与先生二人而已。在武林两京,余晨出循通衢委巷搜鬻故书,薄暮一僮肩负而返。先生邀之要路,信宿还书,必向余述其梗概,如此盛事,于今那复可得!……((明末清初)黄宗羲:《南雷诗文集上·陆文虎先生墓志铭》,《黄宗羲全集》第10册,第347—351页。)

由这两篇墓志铭,我们可知黄、陆、万三人交情之深厚。他们不仅是共读诗书的文坛至交,而且是共同抗清的战友。后来,黄宗羲回忆旧友的《感旧》诗14首,其中两首写他与陆符、万泰的友情,其一曰:“高谈不见陆文虎,深识难忘刘瑞当。岂料一时俱夺去,浙东清气遂销亡。”(《南雷诗历》卷一,《黄宗羲全集》第11册,第223页,第224页。)其九曰:“甬上风流尽雁行,履安今日鲁灵光。两年贫病存形骨,一夕西窗截疟方。”(《南雷诗历》卷一,《黄宗羲全集》第11册,第223页,第224页。)足见梨洲对青年时期朋友的真挚情感。

这个时期,黄宗羲不辞辛苦,四处访书、读书、抄书。黄宗羲刻苦读书,广搜博求的精神是非常感人的。全祖望《梨洲先生神道碑文》写道:

公遂自明十三朝实录,上溯二十一史,靡不究心,而归宿于诸经。既治经,则旁求之九流百家,于书无所不窥者。愤科举之学锢人生平,思所以变之。既尽发家藏书读之,不足,则抄之同里世学楼钮氏、澹生堂祁氏,南中则千顷斋黄氏、吴中则绛云楼钱氏。穷年搜讨,游屐所至,遍历通衢委巷,搜鬻故书。薄暮,一童肩负而返,乘夜丹铅,次日复出,率以为常。

黄炳垕《黄梨洲先生年谱》“崇祯十四年辛巳”条记黄宗羲在南京的读书情形说:

之南中,主黄比部明立居中家。千顷堂之书,至是翻阅殆遍。……朝天宫有道藏,公自易学以外,有干涉山川者,悉手抄之。闻焦氏书欲售,公急往讯,因不受奇零之值而止。与宣城梅朗三共晨夕者数月。一日出步燕子矶,看渔舟集岸,斜阳挂网,有言某家多古画,公与朗三往观,二更而返。……都御史方孩未震儒过访,谓公曰:“君文有师法,不落世谛,真古文种子也。”

黄宗羲读书日博,学问日进,交游日广。由于父亲英年早逝,身为长子,自然承担起教导兄弟的职责。数年之内,其弟宗炎(字晦木)、宗会(字泽望)各自学有所成,名闻乡里,于是学界就有了“东浙三黄”的名目,以此称扬黄氏三兄弟的道德文章。各地慕名求教问学的人纷至沓来,蔚为盛况。当时一些宿学老儒,听说黄太冲的大名,都竞相邀请他到家里或到官邸切磋学问。例如经学家何栋如(字天玉),以精通《周易》闻名,尤其注意君子小人消长的变化。他住在南都乌龙潭的木牌蓬屋里,听说黄宗羲从学刘蕺山,颇能会通刘蕺山的心性之学与黄道周的周易象数之学,于是特邀黄宗羲到家里论学,还因为请人到家里演戏唱曲而开玩笑地对宗羲说:“我不像尊师念台先生那样因直谏而挨板子,你不必感到惊讶。”又如时任礼部侍郎的文坛名家钱谦益(字受之,号牧斋,常熟人),也主动与宗羲结交,讨论文史之学。后来,梨洲曾多次到常熟钱氏绛云楼读书作文,牧斋视为知音,临终前夕,还以“殁后文字”相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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