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金项目］中央高校基本科研业务费专项资金资助(项目编号：10JYB2070)。[ZW)]
李爱慧
［摘要］自排华法废除以来，美国华人在认同上经历了重要变迁，他们在政治认同上转向美国；在族群认同和文化认同方面，战后初期华人社群刻意“淡化”族裔性，文化上“美国化”倾向明显，到20世纪60年代之后其族裔意识出现复兴的趋势，对中华文化的认同感增强。美国华人的政治认同、族群认同和文化认同构成复杂多元的矛盾统一体。华人社群各亚群体在认同取向上具有一定共性，但也存在差异，主要表现在文化认同上。影响华人认同取向的因素包括华人社群自身、美国和中国的政策、中国崛起、中美关系、全球化趋势等多个方面。
［关键词］美国华人；多元认同；政治认同；族群认同；文化认同
“认同”这一源于心理学的术语，现已相当广泛地为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领域的学者运用，这其中也包括国际移民研究学界。认同实质上是人们关于自己的各种归属关系的认知，如国家、民族、文化、地域、阶级、职业群体等。如果一个人长期居于某地不动，那么他的身份认同也许会较为稳定。但当一个人从自己熟悉的社会环境移居到另一种陌生的环境，发生跨文化的接触和碰撞，其原有认同结构的稳定性便被打破了，新的身份认同意识随之凸现出来。可以说，认同问题是国际移民中的一个核心问题，它与学界探讨的同化、融合、文化适应、跨国主义问题均密切相关，它不仅事关移民与当地社会的融合问题，而且对移民输出国与接纳国之间的关系也会产生重要影响。在当今全球化时代背景下，人口跨境迁移和流动频繁，跨国联系日趋紧密，国际移民的身份认同更加变动不居，趋向多样性和易变性。海外华人是世界十三大国际移民社群之一，他们的身份认同的变化也具有国际移民的一些共性。王赓武教授曾以文化认同、国家认同、族群认同和阶级认同来解析海外华人的多重认同结构，为我们提供了一个很好的理论框架。王赓武：《东南亚华人的身份认同之研究》，《王赓武自选集》，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238-266页。此外，刘宏、王灵智、周南京、庄国土、吴前进、韩震、杨凤岗等学者有关海外华人的认同特别是文化认同问题的阐述，亦富有启发性。诚然，由于拥有共同的故国和血缘纽带，加上全球化趋势的影响，世界各地的海外华人在认同结构上有一些共性，但由于他们所处国家的政治环境和文化环境不同，加上不同国家的华人社群构成差异，他们的多重认同的变异类型则千差万别。本文在国内外学界现有关于海外华人认同问题研究的基础上，对当代美国华人的认同问题作进一步的探讨，对华人社群的认同变迁轨迹进行梳理，并从政治认同、族群认同、文化认同等多个角度对美国华人的多重认同结构和华社亚群体在认同上的差异进行分析，揭示影响美国华人认同取向的多种因素。
[BT2]〓〓一、当代美国华人的认同变迁轨迹
认同虽然是人们关于自身归属关系的自我认知，但它受到群体或个体身处社会环境的制约。具体到美国华人社群，他们在认同选择上受到中美关系、美国政治及社会文化环境变化的影响。二战期间，在美华人因美中战时同盟关系度过一个短暂的“暖冬”，但是很快在20世纪50年代因美国和新中国的交恶而陷入“寒蝉”时期。当时生活在美国的绝大多数华裔迫于中美交恶的现状和美国国内的反共高压政策，放弃中国国籍，宣誓效忠美国，走上了认同美国之路，并付出巨大努力进行各方面的调整，力求融入美国社会。一些受过高等教育的华人进入主流高校、科研机构和大公司工作，不仅为华人树立了“融入美国”的榜样，同时他们中还有人现身说法，极力宣扬华人“同化”入美。第二代土生华裔女社会学家罗斯·李(RoseHumLee)就是其中的代表人物。她在《华人新闻》上发表了大量有关华人同化的指导性文章。她认为，华人融入美国社会，关键在于消除其外来特征。华人只有完全放弃其固有的、易使主流社会反感的东方文化，并完全接受主流社会的价值观和道德标准，才有希望融入美国社会并成为其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她主张华人除在烹饪习惯、节日庆典和民族艺术上保持中国特色以外，其他方面都要以美国白人为标准。她鼓动有条件的华人迁出与主流社会相隔绝的唐人街，大幅度提高华人社会与美国社会的相融程度。RoseHumLee，TheChineseintheUnitedStates，HongKongUniversityPress，1960，pp.1-2.在当时的社会政治环境下，罗斯·李的同化主张为很多华人所接受，也赢得主流群体的赞和。在认同和融入美国的过程中，华人对主流社会采取了迎合与屈从的态度。正如黄际英教授所说，这种认同是华人在中美交恶的特定历史条件作出的选择，带有明显的“屈辱性”。参见黄际英：《50年代美国华裔的命运抉择》，《长白学刊》2002年第2期，第73页。这种认同取向实际上是延续了排华时代土生华裔的“美国化”倾向，只不过相比排华时代，这一时期华人的同化举动是获得美国主流社会认可和接纳的。
进入20世纪六七十年代之后，美国的社会政治环境发生了巨大的转变。从50年代中期开始渐有声势的黑人民权运动激励了美国其他少数族裔(印第安裔、拉丁裔、亚裔等)在六七十年代采取相应的政治行动，引起了一场对种族主义和盎格鲁-撒克逊文化优越论的全面冲击。与黑人集中于争取政治和经济权利不同，其他少数族裔群体则比较注重族裔文化权利。黑人和其他族裔的有组织、有目标和有声势的社会政治活动，促成了美国社会在种族和文化观念上的根本转变，从制度、理论和社会意识各个层面否定了种族主义、同化理论及政策的合理性，肯定并张扬了少数族裔的社会地位和文化权利，使得多元文化主义不仅成为一种社会思潮，而且成为美国政府处理种族和文化多样性的原则。在这种社会风气下，少数族裔和外来移民群体不再以融入“主流社会”为唯一取向，转而强调“族裔性”，鼓励族裔成员对本族文化保持认同。华裔美国人作为这场社会运动的亲身参与者，其族裔认同出现了抬头的倾向，50年代被压抑的“族裔性”重新得以张扬，尤其是土生华裔产生一种新的种族自豪感，他们对自己的华人身份和祖辈的文化兴趣增强，掀起了“寻根热”。不过，同时他们也意识到自身需要建立一种“作为亚裔美国人的新意识——一种属于一个更大群体的意识，以便与亚裔美国人团结起来共同反抗美国社会残存的种族歧视。在当代美国宽容的社会政治环境下，少数族裔文化赢得了有利的生存空间，华人移民及土生华裔不再将中华文化视作一种包袱，而是以自己的中华文化之根感到自豪。他们在认同选择上也有了更多的自主性和灵活性，在某些方面接受美国文化和价值观念，在某些方面又保持中华文化。
借用学术界普遍认可的多重认同概念——政治认同、族群认同和文化认同来看当代美国华人的认同变迁，可以发现：自排华法废除以来，华人在政治认同上已经转向美国，而且这种趋势一直在持续；在族群认同方面，战后初期华人社群刻意“淡化”族裔身份，到20世纪60年代之后华人的族裔意识出现复兴和增强的趋势；在文化认同上，战后初期华人社群的“美国化”倾向明显，到20世纪60年代之后对中华文化的认同感增强。
[BT2]〓〓二、美国华人多元认同的矛盾统一
当代华人移民积极归化入籍并日益融入美国主流政治，同时又不同程度地保持族裔特性和文化传统，这两者之间和谐共存而不互相抵触。1943年排华法被废除后，在美中国移民终于获得了入籍权。根据美国移民归化局的统计数据，从1943年到1952年，加入美国籍华人数量总体上呈上升趋势，但绝对数量不大，每年总数不超过1000人。到1950年为止，华人入籍总数只占美国华人总数的约5%。其中一个原因，是由于一些华侨因身份(比如纸儿子)而无法申请。朝鲜战争期间和1955—1966年“坦白方案”在排华时代，有不少中国移民采取了买“假纸”入美的方法，这种方法在战后初期一段时间仍然流行，主要是因为美国分配给中国移民的限额仍然很少。20世纪50年代，美国政府开始着手处理历史上遗留下来的这一冒籍移民问题。从1956年开始，美国宣布华人可以自首然后调整身份，并出台了“坦白方案”，容许冒籍华人到移民局交出美国公民证件，“坦白”供出本人真实的身份，提供真假亲属各种关系及陈述离境入境的次数和日期。资料交代清楚之后，移民局就可以按照入境当时有效的法律条例而分别办理调整身份手续。此后十年间，共有一万多名华人到移民局“坦白”，揭发了两万多名冒籍华人。其中很多人确实获得合法身份，另有一些人则被驱逐出境。实施期间，华侨入籍呈快速上升趋势。许多华侨怕受迫害或被驱逐出境，入籍可以起到保护自己的作用。参见杨飞：《美国华侨华人国籍问题探讨》，载国务院侨务办公政研司编：《北美华侨华人新视角——华侨华人研究上海论坛文集》，北京：中国华侨出版社，第174页。当然，“坦白方案”也解决了历史上遗留下来的华人冒籍问题，使很多人获得合法身份，可以堂堂正正入籍。1965年移民与国籍法通过后，华人才真正获得平等入境和归化权，他们的入籍积极性大为增强，入籍率相比战后初期大幅上升。杨飞教授分析了美国移民与归化局1977—1995年的移民统计数据，发现华人移民的入籍率远远高于同时期美国所有外来移民的平均归化率(46%)。按顺序排，台湾地区的移民排第一(78.1%)、香港地区的移民排第二(76.4%)、中国大陆的移民排第十五位(65.5%)。参见杨飞：《美国华侨华人国籍问题探讨》，载国务院侨务办公政研司编：《北美华侨华人新视角——华侨华人研究上海论坛文集》，北京：中国华侨出版社，第175页。2000年，中国大陆移民入籍人数5.4万多人，占全美移民入籍总数的6%，达到历史最高点。U.SDepartmentofHomelandSecurity，OfficeofImmigrationStatistics，2009YearbookofimmigrationStatistics，p.53；Sep.4，2010〈http：//www.dhs.gov/xlibrary/assets/statistics/yearbook/2009/ois_yb_2009.pdf〉.至2008年在非美国本土出生的华人人口中，56.8%是归化美国公民，依然高于美国所有外来移民的平均归化率(43.0%)。AaronTerrazasandJeanneBatalova，“ChineseImmigrantsintheUnitedStates”，ImmmigrationDaily(may2010)；Sep.4，2010〈http：//www.ilw.com/articles/2010，0526-terrazas.shtmJHJbio〉.华人争相入籍，只是政治认同转向美国的一个基础条件。若要真正将自己视为美国公民，就必须积极参与当地政治，行使公民权。华人社群在战后相当长一段时间是一个较为“漠视政治”的社群。很多中国人迁居美国后，远离美国政治，只顾上学找工作，赚钱做生意，期望以此过上安稳富裕的生活。他们认为美国政治是“美国人的事，与我无关”。到20世纪80年代之后，华人的政治参与意识才逐渐提高，这显示出华人适应和接受美国的价值观念、意识形态、政治制度方面的努力和成就。考虑到华人传统观念中对法律和政治的强烈规避倾向，再来看美国华人日渐升温的参政热，就不难看出，华人在政治意识和情感方面已经向美国靠拢，认同于美国主流的民主和自由观念。
政治上认同美国与保持华人族裔认同并不矛盾。由于多元文化主义理念在美国的兴盛和实践，“群体诉求”和“群体权利”成为当代美国民主政治的一个重要特色，从而鼓励了以族群认同为基础的集体行动，各少数族群都积极动员群体力量在政治层面上争取自己的地位和权益。20世纪60年代以来，少数族裔群体在美国政治中的影响力越来越大。黑人依靠群体团结，成为美国政治舞台上一支不容忽视的力量；拉丁美洲裔由于持续不断的移民，人口数量迅速增加，也转化为一股强大的政治力量。在黑人和其他少数族裔群体争取平等权利运动和发挥族群整体政治影响力的激发下，美国华人有识之士也努力唤起、重塑和强化华人的族群认同意识，积极动员华裔(亚裔)的整体力量，以增强在美国社会的政治话语权。华人的族群动员策略在上世纪60年代末初露锋芒，到本世纪初渐成为华人参政的一种重要趋势。
要增强华人的族裔认同，就必须强调华人社群的共性。这种共性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种族特性；二是共有的族群文化特性。种族特性指种族遗传带来的体形、肤色和某些心理素质。尽管与此相关的种族主义观念已经逐渐为人们所抛弃，但是族群的生物性特征是相对比较稳定的。种族特性在美国华人族群认同方面的影响力随着跨种族通婚的日增而日趋减弱，不过依然是因素之一。华人族群的文化特性也就是人们常说的“华人属性”(Chineseness“Chineseness”有多种译法，有的学者译为“中国性”、有的译为“华人意识”；笔者比较倾向于王赓武教授“华人属性”的译法。)。一般认为，华人属性包括说中文、信奉中华传统文化核心价值观，并保持本民族传统习俗。由于现在美国社会中华人日常工作和交际主要使用英语，华人族群文化特性的核心不再是中文，而是由一系列重要的价值观与习俗所组成，常在不知不觉中由个人或群体表现出来，构成华人的日常生活，这也是中国移民带来的文化包袱。除了以上两个方面外，华人在美国历史上遭遇的种族歧视和现实生活中被区别对待的经历对华人的族群认同意识也有一定的影响。
从以上的分析可以看出，族群认同实际上包含了文化认同的内容，但这种文化认同主要是对本族群传统文化的倾向性共识与认可。文化认同本质上是具有自由选择空间的，每个群体的文化认同体系都处于不断的建构中。海外华人的文化认同既有对中华文化的认同，也包括对他种文化的认同。前者主要是自然形成的，而后者则通过文化接触和交融而获得。诚然，华人移民进入美国后，他们身上所携带的中华民族长期积淀而形成的文化价值观、民族习俗、思维模式仍然有一定的韧性，不自觉地在他们的日常行为中表现出来；当代美国的多元文化主义氛围，也给予华人族群文化以有利的生存空间，所以华人移民对中华文化的归属和认同意识并未迅速淡化。但与此同时，华人社群在美国会不同程度地与主流社会和其他族群发生接触，潜移默化地受到当地文化和价值观念的熏陶。更重要的是，华人为了在当地更好的生存和发展，需要积极主动地学习和吸纳当地的文化。这样，华人对美国文化也会产生一定程度的认同。由于华人社群本身在来源地或出生地、文化背景、受教育水平、阶级地位上构成多样，而美国社会也是一个文化多元的社会，华人族群文化和美国文化的融合以及族群文化内部的协调和磨合，使得美国华人文化带上浓厚的多元性色彩。加上全球化趋势下华人移民的跨国活动和联系日渐频繁，华人的文化认同面对不断变化的社会场景也变得复杂多变。所以，当代美国华人的文化认同基本上是杂和的，具有包容性和可变性，绝不是单一的和纯粹性的。但不能否认，华人社群在文化认同上存在“交集”和一定的共性，那就是他们都或多或少融汇了中美两种文化特性。
美国华人的政治认同、族裔认同和文化认同构成一个复杂多元的矛盾统一体。华人在政治上对美国民主自由观念的认同和对美国的效忠与保持本族群认同和某些程度的中华文化认同并不矛盾。华人移民美国是为了获得更好的生存和发展机会，他们就必须调整自己，适应和融入当地社会，提升自己的社会和政治地位，这对于华人自身以及中美两国都是有好处的。但融入主流社会，并不意味着华人彻底“美国化”，完全放弃中华文化，特别是中华文化中的精髓。民族情感和文化特征作为一种意识和文化现象具有延续性，不可能因华人移民美国而马上消失。同时由于多元文化主义理念的实践，国民在族群、宗教、语言、文化习俗方面的多样性得到承认，并且受到法律保护，这有利于华人族群意识的维系和对中华传统文化的保存。现今很多华人中产阶层生活在种族混居的社区中，与非华人一起工作和学习，也参与主流政治活动，可以说在公共领域已基本上同化于当地社会了，但在文化活动方面有不少人依然选择与华人同胞聚在一起。针对这种现象，美国杜鲁门州立大学的令狐萍教授提出了“文化社区”理论加以阐释。“文化社区”不着重以地理区域来定义华人社区，而是指以社会交往而形成的社区。这类社区的居民多数就职于主流社会的公司、机关和学校，定居于白人为主的高尚住宅区，业余时间则通过参加中文学校和华人社团组织的文化活动与其他华人聚集形成“文化社区”。令狐萍：《美国华人研究的新视角：文化社区理论》，《华侨华人历史研究》2007年第1期，第25-31页。“文化社区”的形成不再像传统唐人街那样是为了互助自保的经济需要，而是为了找到族群与文化的归属感。
可是，美国主流群体中一些人因华人保留对本族群和文化的认同，而对华人产生种种误解和偏见，视华人为外人，质疑其政治忠诚，对华人不公正对待。持这种论点的人仍然怀有同化论思想余孽，按照他们的逻辑，华人族群应该在政治上和文化全面认同美国。正是由于政治效忠与文化归属之间的区别和矛盾，以及这两者在社会生活中的混淆不清，往往使得华人的认同问题变得比较敏感。
[BT2]〓〓三、美国华社亚群体的认同差异
美国华人社群本身构成多元，因来源或出生地、文化背景、受教育水平、阶级地位不同而形成亚群体。这些亚群体在认同取向上具有一定的共性，但又存在一定的差异，这种差异多体现在文化认同上。有不少学者从历史的视角考察美国华社存在的认同类型，提出了富有启发性的论点。王灵智在《“根”与美国华人的认同变迁》一文中，梳理了美国华人社会中曾出现的五种华人认同类型，并以“根”的譬喻予以归纳，即“落叶归根”、“斩草除根”、“落地生根”、“寻根问祖”及“失根族群”。L.LingchiWang，“RootsandChangingIdentityoftheChineseintheUnitedStates”，inFranklinNged.，Adaptation，Acculturation，andTransnationalTiesAmongAsianAmericans，NewYork：GarlandPublishers，1998，pp.27-52.王教授指出，虽然这五种类型的认同分别出现于特定的历史背景下，但在今天美国华人中依然可以见到。王保华教授(BernardP.Wong)在《唐人街：经济适应和华人的族裔认同》一书中，也以一章专门探讨了华社不同亚群体——老侨、美籍华人(包括土生华裔和归化公民)、新移民、来自东南亚等地的再移民在族群和文化认同上的不同特点。BernardP.Wong，Chinatown：EconomicAdaptationandEthnicIdentityoftheChinese，Holt，RinehartandWinston，Inc，1982，pp.73-85.美籍华人学者杨发章发表的《论美籍亚洲人的身份认同、内外冲突和生存策略》一文，将美籍亚裔群体(主要是华裔和日裔)的文化身份认同分为四种类型：传统主义者(老移民和第一代新移民)；同化主义者(主要是指在文化上几乎完全同化于美国，认同自己为所谓的纯正美国人)；两可身份适应者(主要是在亚洲和美国都接受过教育持双重身份认同的人)；新的身份追求者(主要是桀骜不驯的华裔和日裔大学生，他们试图建构一种反映自己族群独特经历的新的身份认同)。杨发章著、徐竹译：《论美籍亚洲人的身份认同、内外冲突和生存策略》，《国外社会科学》1985年第7期，第27-28页。尽管上述学者的论点在今天看来仍然有一定的可取性，不过时代变迁，当代华社各亚群体在认同上又出现新的特点，不能简单地套置于上述认同模式。实际上，在当代美国华人中绝对的传统主义者、同化主义者或者更极端的置身于两种文化之外的“边缘人”都居少数，更多的人是不同程度的双重文化认同者。这是指那些融汇了中美两种文化特性，在不同情况下，依据不同文化来行动的人。当他们与自己的家庭或同种族的成员在一起时，会自然地按中国的方式行动；当他们与主流社会的成员相处时，他们又会不自觉地按照美国文化的习惯来行动。滑明达：《文化超越与文化认知：美国社会文化研究》，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6年，第167页。
不可否认，第一代华人移民总体上保存中华文化的成分更多一点，他们一般不会轻易放弃母语和一些优良的中华传统。有不少华人新移民即使英语讲得很好，在家里也坚持讲中文，他们也要求自己的子女讲中文，学习中国的传统文化，生怕自己的子女变得太过“美国化”。据2008年美国的社区普查数据，在100万的土生华裔公民中，有1/3以上(39.4%)的美国土生华裔公民在家里说中文(包括粤语、普通话及中国其他方言)，而华人移民中，有83.6%在家说中文。AaronTerrazasandJeanneBatalova，“ChineseImmigrantsintheUnitedStates”，ImmmigrationDaily(may2010)；Sep.4，2010〈http：//www.ilw.com/articles/2010，0526-terrazas.shtmJHJbio〉但同时，华人移民既然选择定居美国，就不可避免要习用英语，受到主流社会的价值观、政治观念、公民意识、生活习俗等方面的熏染。现今很多留学转而定居美国的新移民在中美两种文化间游刃自如，不会像老侨那样固守传统。这类新移民中有不少人在抵达美国时就已经会说流利的英语，因良好的教育他们多拥有薪金优厚的专业工作，属于中上阶层，住在郊外的高级住宅区。他们有更多的机会通过教育、工作、邻里联系、专业组织、教堂和其他中介机构与美国主流社会接触，极大地促进了他们与主流群体的融合。由于接受美国教育及与主流群体接触的影响，他们对于美国文化开放吸收，多认同美国的民主、自由、平等观念。但同时，由于他们都出生在中国，且在中国接受过至少中学或大学教育，中华民族的一些优良传统深深地印在他们的脑中，他们依然重视中国文化中的“孝顺”、“节俭”、“勤奋”、“好客”、“中庸”等传统价值观念。在文化认同方面，他们中很多人抱着双重态度，倾向于融合中美两种文化，他们也希望自己的孩子也能够融合两种文化的精华。笔者曾参加过在武汉举行的“华创会”，在与一些参会美籍专业人士的交谈中，了解到这一类型的中国新移民大多有着这种双重文化认同心态。这类专业技术移民的双重文化取向在一些学者的研究中也得到印证，如BernardP.Wong，TheChineseinSiliconValley：Globalization，SocialNetworks，andEthnicIdentity，Rowman&LittlefieldPublishingInc，2005。当然，华人新移民是一个两极分化的群体，与前述中上阶层人士相对的另一极端，是一些教育和技能水平低下的移民，如福州新移民，生活工作于唐人街，薪金微薄，他们较少有机会与本土美国人进行交流，也缺乏学习新文化的动力，因此对美国文化的认同感相对较低。这类移民较多地维系着中国传统文化价值观和生活习俗等。不过，他们大多较为重视子女的教育，并不排斥甚至是极为赞同子女的“美国化”。所以，也不能简单将他们归为绝对传统主义者之列。
土生华裔历来多被归为同化主义者之列，被称为“竹生仔”、“香蕉仔”，这种看法今天急需修正。诚然，战后一段时间，因中美关系阻隔，在美华人普遍倾向“美国化”，很多土生华裔刻意掩盖自己的族裔身份。他们接受美国的教育体制，日常惯用英语，有的人根本不想学习中文，纯粹是被父母所逼。很多人对中国和中华文化都很陌生，对祖籍地的感情也较淡薄，只是由于家庭熏陶，还多少保留某些中华传统观念和风俗习惯。与自己的移民父母相比，他们与主流群体有更直接的接触和人际交往，因而与主流社会的融合程度更高，对美国的主流文化的认同度也更高。不过，与此同时他们身上的族裔特性和中华文化的因子依然存在。进入20世纪60年代之后，在美国风起云涌的少数种族和族裔社会政治运动氛围中，很多土生华裔重新思考自己的族裔身份，转过头来追寻本族群的历史和文化之根，并联合其他亚裔群体青年，反抗种族歧视和偏见，争取本族群平等的政治和文化权利。在争取平等权利的运动过程中，他们的族裔认同意识得到进一步强化。当然，华人家庭、华人社区、中文学校、华文传媒、中华文化中心等机构在中华文化传承方面的努力，华社有关团体与国内侨务部门不时组织的寻根活动更增强了土生华裔对中华文化的认知和感情。
“寻根之旅”对于土生华裔探寻自身的族裔文化根基，增强族裔意识和对中华文化的认同感具有特别重要的意义。很多参加过寻根团的土生华裔声言寻根改变了自己的身份认同。1980年参加首届美加学生寻根团的美国土生仔李振匡说：“我的身世包含中国人和美国人双重意义，寻根之旅给予我实现自我和发现自我的机会，这条发现自我之路将相伴终生。”另一位寻根者蒂娜·汤多年前接受《亚洲周刊》的采访说：“我认为寻根活动有助于美籍华人寻找他们的传统遗产，使他们更加关注华人社会。像我这样的人，原来并不十分感觉到自己是美籍华人社会中的一员。在寻根活动中，对美籍华人的经历有了深刻的体会和了解，这段经历使我们与华人社会的其他人联系在一起。”AlbertChengandHimMarkLai，“The‘InSearchofRoots’Program：ConstructingIdentitythroughFamilyHistoryResearchandaJourneytotheAncestralLand”，inSusieLanCasseleds.，TheChineseinAmerica：AHistoryfromGoldMountaintotheNewMillennium，Rowan&LittleFieldPublisherInc，2002，p.305.随着中国和平发展，在国际舞台上日益引人瞩目，更是激发了华人族群的自豪感，在土生华裔中掀起“中国热”、“中文热”和“中华文化热”。许多已步入社会的华裔新生代，自己不会讲中文，但都在培养自己的孩子学习中文，并对了解中国国情和中华文化有较强的渴望。现今参加“寻根活动”的有很多是土生第三、四代甚至第五代华裔。可以说，与早期的土生华裔相比，新一代的土生华裔对中华文化表现出更多的欣赏态度，其族裔认同意识有增强的趋势。
[LM][BT2]〓〓四、影响美国华人认同取向的主要因素
[BT3]1华人社群自身因素
第一，华人新移民的持续涌入。由于大量新移民持续涌入美国，延缓了华人群体同化于当地社会的进程，使得中华文化在华人社会中依然很有活力，极大地增强了当地华人社群的族群意识，也有助于中华文化认同感的维系。
第二，华人社群的构成。华人按移民先后可分为老侨和新移民，按出生地可分为美国本土和非本土出生，按来源地可分为中国大陆移民、台湾移民、香港移民。这些移民虽然享有共同的中华文化传统，但是因成长环境和所受教育的不同，在意识形态和文化价值观上又存在一定的差异，他们首先形成的是地缘认同，然后在此基础上构建华人的族群认同。
第三，华人社团的作用。新、老华人社团在增强华人族群认同和弘扬中华文化，同时又在推动华人与当地社会一体化方面发挥着积极作用。当代美国的华人社团大多能走出地域性、家族性的小圈子，加强团结，增强了族群凝聚力。华人社团还致力于宣传和组织中华传统节日及民俗庆典；举办中华民族歌舞表演、中华饮食文化、中国武术等各类中华传统文化活动，满足华人新移民的文化需求，也为华裔新生代提供接受、感受和学习中华文化传统与伦理道德的机会。它们还与国内侨务部门合作，组织华裔青少年的寻根夏(冬)令营活动。与此同时，华人社团也逐渐积极参与当地社会事务，加强与主流机构、组织的联系，维护华人权益，发动华人参与主流政治，促进了华人在政治上认同于当地和融入主流社会。
第四，中文学校和中文媒体的作用。中文学校在传延中文和中华文化传统方面发挥着举足轻重的作用。当代美国的中文学校除了语言教育外，比较强调中华文化传统教育。教师们在课堂上强调孝顺父母、尊重师长和权威、努力工作、遵守纪律和行为规范等中华传统美德。在中国传统节日，如春节、端午节和中秋节等，中文学校会以合唱、舞蹈和体育等形式参与社区的庆祝活动。通过课堂上的学习和学校组织的各种文化活动，孩子们受到中华文化的潜移默化的影响。他们通过读中国的古诗和听儒教关于家庭价值、行为和道德观的解说而对中华民族的文化传统有所了解，这有助于增强他们的民族认同意识和自豪感。一位华人中文学校的校长说：“我们的另一半任务是启发孩子对他们自己的文化传统的感知，从而使他们尊重父母并为身为一个中国人而感到自豪”。周敏：《族裔特性、社会资本与美国华人中文学校》，《世界民族》2005年第4期，第39页。除中文学校外，中文传媒是华人在异域他乡寻找文化归属感的重要保证。由于华人新移民的持续涌入，在二战后初期走下坡路的华文媒体到20世纪60年代中期之后又恢复了生机，并且迅猛发展。今天美国华人稍微集中的地方都有华文报纸，用“多如牛毛”来形容毫不为过。华文传媒的发展，使得华人新移民较之早期华人移民能及时了解祖国的信息资讯，保持与祖国的情感和文化联系。它承担了服务华人社区，凝聚华人族群，弘扬中华传统文化的功能，对维系华人的族群认同感起到了不可估量的作用。
[BT3]2美国方面的因素
美国政治和社会文化环境的变化特别是美国对外来移民和族裔群体政策的变化，会带来华人认同取向的变迁。20世纪20年代，美国实行盎格鲁归同政策，于是第二代美国土生华裔便认为美国的东西就是美好的，父辈的文化就是劣质的。上世纪60年代以来，同化政策遭到诟病，转而推崇多元文化主义，对外来文化的尊重和认可度增加。华人文化有相对自由发展的空间，有利于华人保持对中华文化的认同。
[BT3]3中国方面的因素
第一，国籍政策。中国政府宣布放弃血统主义的国籍法，不赞同保留双重国籍的政策，是海外华人包括美国华人保持单一政治认同的重要保证。移居美国的华人移民融入当地社会，成为当地公民，已是必然的发展趋势。第二，中国崛起。改革开放以来，随着中国经济蓬勃发展，在世界经济排名中的位置上升，在国际政治舞台上的影响力也日增，中国的向心力越来越大，无疑对于海外华人的认同有一定的影响。第三，中国的海外侨务工作。中国政府在当前和平发展的大好形势下，大力倡导在海外构建和谐侨社，其重点工作之一就是促进海外华侨华人与住在国人民融为一体；不过同时又提倡大力加强海外华文教育和文化交流及联谊活动，以求增强海外华侨华人对祖籍国的文化认同感。
[BT3]4中美关系
冷战时代和后冷战时代中美关系的走向对美国华人的认同变化有一定影响。在冷战时期，由于中美交恶，切断了美国华人与祖籍国的关系。很多华裔美国人表示彻底认同于美国，反对共产主义，以减少主流群体的歧视。到后冷战时代，由于中美关系改善并稳步向前发展，美国主流社会对中国和华人的整体印象大为改观，在美华人的处境大为改善，不必刻意掩饰对祖籍国的关怀，而且乐于在中美间充当民间友好使者。
[BT3]5全球化趋势
在当今世界，经济和社会交往日益全球化，体现在国际方面就是跨境流动频繁和跨国联系日趋紧密。很多进入美国的华人新移民，一方面努力融入美国社会，另一方面又可借助于现代交通和通信联络手段与祖籍国(地)在经济和社会文化方面有保持着密切往来和联系，这有利于他们保留母语和民族文化传统及生活习俗，从而有助于维系族群认同感和对中华文化的认同感。不过，需要注意的是，现今关于跨国主义的讨论满天飞，有将跨国主义泛化的趋势，似乎所有的移民都是跨国主义者。实际情况并非如此，拿美国华人社群来说，只有一部分人可称得上真正的“跨国华人”。笔者比较倾向一种观点：“跨国主义主要是有稳定家庭、受过高等教育、在家乡有良好关系网、地位稳固的人的追求。”AlejandoPortes，“TheoreticalConvergencesandEmpiricalEvidenceintheStudyofImmigrationTransnationalism”，InternationalMigrationReview，2004：38(3)p.887.直白一点说，华人商业人士、高级知识分子、专业人士更倾向于跨国主义行为，他们因工作、事业发展或是学术交流需要而置身于跨国网络中。而且，由于他们身上中西兼容的学养，对居住国和祖籍国往往有一种双重关怀，乐于从事有利于两国之间合作和交流的工作。跨国主义活动对华人认同的影响主要体现在文化认同和族群认同方面，它会一定程度上增强华人的族群认同感和对中华文化的认同感，但不会改变华人在政治上认同于美国的趋势。当今美国华人中跨国主义者的活动实践主要集中于经济或文化领域，在政治领域则表现不明显，除了一部分来自台湾的移民对台湾政治的参与，以及关注两岸统一的华人“反独促统”活动带有一点跨国政治参与色彩。美国华人学者连培德曾以美国的台湾移民为个案，探讨这一华社亚群体在台湾政治自由化和民主化发展中所扮演的角色，以及他们作为全球公民社会行动和谈判的参与者，在台湾缔结联盟、改善“国际”关系方面所起到的独特作用。参见Peite，Lien，“EthnicHomelandandChineseAmericanConceivingaTransnationalPoliticalNetwork”，inTanCheeBenged.，ChineseTransnationalNetworks，Routledge，2007。这一点不同于美国大量持双重国籍的拉丁美洲移民。
[BT2][JZ]结语
通过上述各方面的考察，可以看出：成为美国公民，认同于美国核心价值观，行使平等公民权，已经成为很多美国华人的共识和自觉；与此同时，由于美国社会政治环境趋向宽容、中国的和平崛起、全球时代华人跨国流动和联系的频繁等诸多因素的作用，美国华人的族群认同和对中华文化的认同感有增强的趋势。针对这种情况，我国在美国华人中开展侨务工作大有可为，不过要正确认知美国华社亚群体在认同上的共性和差异，有的放矢，有针对性地开展工作，才能发挥美国华人在中国软实力建设中的良性作用。同时，要尽可能避免引起美国政府的猜忌，质疑华人的忠诚问题或是中国政府利用华人搞文化渗透。
[HTK]作者简介：李爱慧，暨南大学华侨华人研究院基地副研究员。[LM]
[JZ][WTHZ]ThemultipteIdentitiesofChineseAmericansintheContemporaryEra[WTBZ]
[JZ]LiAihui
[WTFZ]［Abstract］[WTBZ]ChineseAmericanidentitieshaveexperiencedsignificanttransformationsincetherepealofChineseExclusionActs.Astopoliticalidentity，theyhavebeenturningtoidentifywithUnitedStates.Inrespectofethnicidentityandculturalidentity，theChinesecommunitytriedtheirbesttomaketheirethnicitynotsalientandpreferto“Americanization”culturallyintheearlydaysofpostWWIIera，theninandafter1960stheirethnicconsciounesshavebeenreviving，andtheiraffectionforChineseculturehavebeenbecomingmuchstronger.ChineseAmericans’politicalidentity，ethnicidentity，andculturalidentityconstituteacomplexunity.ThesubgroupsinChinesecommuntyhavesomecommonalityintheiridentityindination，butatthesametimethereexistssomedifference，mostlyintheaspectofculturalidentity.Generally，ChineseAmericanidentitiesindinationhavebeeninfluencedbyseveralfactors，includingChineseAmericanthemselves，thechangingsituationsandpoliciesinChinaandU.S，SinoU.S.relation，andglobalizationtrend.
[WTFZ]［Keywords］[WTBZ]ChineseAmericans；Multipleidentities；PoliticalIdentity；EthnicIdentity；CulturalIdenti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