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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學名家

唐文治經學研究——20世紀前期朱子學視野下的經義詮釋與重構

鄧國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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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提要 唐文治於推動近代經學貢獻極大,是民國時期尊經的典範。本文從四方面觀察唐先生經學的本質,概括民國時期新經學的特性。一、透過時代的學術生態所受的衝擊,指出唐先生在晚清朱子學的義理基礎上觀照、疏理及傳揚經學,一本明體達用的立身要義,重新樹立士人經世的抱負,以對治西學的衝擊與全新的黨治政治型態。此屬外緣的研究。二、基於上述前提,分析唐先生“讀經救國”論思想進路,並指出其支配經義詮釋,顯示於鎔鈞一切舊學的優點,以重構明體達用的新經學。此屬内緣研究。據此内外兩脈以顯示唐先生《十三經讀本》之強調經學真面目的意義。三、分析《十三經讀本》治經的基本方式,即“經學家法”與“經學義理”,兩頭並進。“經學家法”屬歷史問題,唐先生強調本此以求經學真面目,避免過度推崇與盲目否定。“經學義理”從治心修身以至治國平天下出發,指出經世致用與明體達用的共通性,均在以關心民生疾苦爲起點。四、説明唐先生的經學義理集中在《尚書》學,透過《洪範大義》重構以大公無私爲精神核心的政治觀,而強調農業與護持水土的重要性。

關 鍵 詞 唐文治 讀經救國 經學義理 黨治 農政[ZK)]

前言:研究唐文治經學的思想史意義

民國肇建,政權詭移,呼應世界局勢的譎變。全新的政黨政治,以及西式學府的普設,外來異質的思想淺薄而凌亂地販進,各式各樣的主張充斥社會,激發起傳統學術的全盤反省與拷問,二千年來一直是學術主流的經學,面臨嚴峻考驗。承接晚清急遽的救亡圖強的時代思潮,王爾敏《清季知識分子的自覺》,《中國近代思想史論》,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3年,第81—139頁。學術思想狂烈湧動,翻起前無古人的波濤,席捲每一角落。傳統與西方的意識衝突,未有甚於此時,成爲思想史上前所未有的劇變時代。

20世紀初中國政治上的關鍵改變,是以“政黨”爲基礎的全新統治型態,取代了天子孤家一人的統治。面對着史無前例的政治體制的改變,以天下爲己任的經學家,必然較其他人反應強烈。時移勢易,天下一人變成一群“黨人”,朝廷變成議會,經學運用於昔日政治的種種主張,足以左右大政,而今日全遭廢棄。經學自身的存在基礎已經動摇,傳統經學已經不成爲學術主導。如何面對新的政治環境,挽救經學,是20世紀經學的難題。

亂極而思治,國家興亡,匹夫有責,況且爲道術自負之士!國家和文化如何自保與往前?再不能紙上談兵,知識界必須本其社會良知,主領帶動傳統學術的反省和更生,對現狀提出整治及改良的正面建設方案,對未來提出強盛的圖景,而表現出導引政治及社會的發展的強烈欲望。其強烈的程度,與西方學術的湧入的猛烈成正比。自清嘉慶、道光期間泛漲的今文經學,求變求新,帶動了高昂的自救圖存的思潮。於大時代焦慮的情景中,即使漢學訓詁的文獻研究,也難免轉向經世的方向。羅檢秋《嘉慶以來漢學傳統的衍變與傳承》第二章《漢學走向經世致用》,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6年,第154—259頁。

民國時期的經學,處於新舊交替的轉變時刻,透過西式大學或傳統書院的學術教育的建制,繼續以講學或著述的形式展示學術的關懷與追求,回應新的時代訴求。1911年至1949年之間短短三十八年,經學不但未曾中斷,而且研治的範圍與深度,不亞以往任何朝代。於文化論戰過程中,更激發熾烈的維護傳統的意識,以挽救世道人心的道義自許,迸發獨清的時代哀音,顯示極強的悲劇性格,爲過去的經學所不曾有。民國時代經學拼勁之強,絶不能輕視。

救亡意識之表現於民國時期的經學,突出在“救國運”與“救學統”的自覺。救學統顯示於尊孔讀經,救國運則顯示於極強烈的道德重整意識。二者結合,國魂斯復。鄭師渠《國粹、國學、國魂——晚清國粹派文化思想研究》第四章“國粹派的文化觀”,臺北:文津出版社,1992年,第125—174頁。跟新文化運動的終極關懷,並行不悖。全面審視20世紀前期五十年的中國學術思想的流變,實在有必要客觀地理解經學的情況。

論民國時期的經學,更須正視學人主持和維繫的作用。其中長期在長江下游鼓吹經學救國的唐文治,其經學主張與成果,足以顯示這五十年經學自新運動的特點,對梳理民國學術至爲重要。遺憾的是:唐文治的經學向來不在學術思想研究的視野,至今祇得一篇碩士論文討論。張晶華《唐文治學術思想研究》,山東師範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06年。以唐文治研治經典的精與勤,以及創立“無錫國學專修學校”的倡導經學救亡和培養大量學術人材的努力,其貢獻顯然不能忽略。

本文以學術史的流變通觀唐文治的經學,顯示民國經學獨特的一面;突顯唐文治出於學人良知的讀經救國論,重整傳統主流學術的意願,展示經學與理學在20世紀融合的思想進路。見學術良知,未泯斯世。

拋磚引玉,以期經學獲得正面的關注。唯孤陋寡聞,綆短汲深,尚祈大雅不吝賜正。

一、唐文治行誼——從政與興學唐文治行實,依據唐文治自撰《茹經先生自訂年譜》,《茹經堂文集》,臺北:中國文獻出版社影印本,1970年;王桐蓀等選注《唐文治文選》,上海:上海交通大學出版社,2005年。

唐文治(1865—1954),字穎侯,號蔚芝,别號茹經,生於江蘇太倉市的瀏河。其父唐受祺,號若欽,恩貢生,以塾師維生,曾編輯明清之際太倉大儒陸世儀(1611—1672)的著作,成《桴亭先生遺書》。其母胡氏,通經史,母教甚嚴。唐文治自幼發奮向學,14歲讀完《五經》,16歲中秀才,18歲(1882年)省試中舉。於17歲受業於太倉儒者王祖畲,習理學。王氏以理學治《春秋》,《翁同龢日記》光緒十八年壬辰(1892)載:“王子祥(祖畲,散館改縣)來見。此人理學有《左傳質疑》、《春秋……》(按:原文如此)三十卷,尤長於制義。張季述推爲江南第一也。”北京:中華書局,1993年,第5册2549頁。長於制義,對唐文治日後的學術發展深具影響。通融經學與理學,是晚清主流學術的自身重整。唐文治深具這種通融的學術精神,服膺朱子之學,以朱子之學統攝王陽明心學,體用兼該。其治經的精神與日後提倡讀經,均刻意通融宋明儒學與漢唐經學。21歲入江陰南菁書院,受業於經師黄以周與王先謙。曾協助王先謙校訂《續皇清經解》。唐文治學而優則仕,時有否泰,後則辦學救時,所以依其仕行與興學兩大類目綜述其行誼。

唐文治於1882年中舉後,分派户部江西司主事。座師翁同龢極爲賞識,稱許“學問、性情、品行,無一不佳”,而延聘於家塾。1894年甲午之戰,上書軍機大臣翁同龢,因戰情的發展而呈上《邊務芻言》五書。第一篇諫直言國情事實於人君,令中樞充分了解大局以應變;第二篇力主重整東北防務,以衛北京;第三篇力主痛懲護國無方的高級將領;第四篇建議國内官員募集軍餉,避免騷擾商人與百姓,力言舉外債之弊;第五篇陳請當局堅定意志,嚴守内地,迅速反擊,規復朝鮮。同年並上萬言書《請挽大局以維國運折》,呼應康有爲的維新主張。次年中、日《馬關條約》簽訂,康有爲與江蘇舉人汪曾武等人發動“公車上書”,唐文治代擬《上察院呈》文,力争保存臺灣主權。1896年任總理各國事務衙門章京,閲讀評點傳教士丁韙良譯的國際法著作《萬國公法》,以提高處理外交交涉的能力,但從此眼疾加劇。1898年2月,即戊戌變法的前三月,上《謹殫血誠以維國脈折》,提出政革救時的主張;並附呈《請停止搜括之政片》,呼籲停止一切向民間紳商小民盤剥的劣政。凡此皆顯示了知識分子發自良知的時代呼聲。

1898至99年間,任户部雲南司正主稿,反覆討論並條陳整頓流通貨幣,主張自鑄銀圓,流通全國,取代銅錢和外國銀圓並用的混亂貨幣政策,於晚清商政建樹良多。1900年庚子義和團亂作,八國聯軍入京,唐文治留守北京總理各國事務衙門,偶與拳民面相對質,既親歷極慘痛的屠殺場面,唐文治哀憫生民之心盡表無餘。作《記庚子六月冤獄》,記團禍的種種慘事;並作《記徐桐、崇綺事》,控訴邪臣借理學之名破壞洋務和新法,禍國殃民。唐文治因此特别注意真正的理學,其後的學術均不離理學“明體達用”的精神,皆誘發於時代的傷痛。

1901年9月,唐文治隨同户部侍郎那桐赴日本道歉,代那桐撰寫《奉使日本國紀》,觀察出日本上下一心,專意於新學以維新,國運日隆;致慨於中國官員營私舞弊,乖違中朝的意旨,以致改革無效。1902年5月隨專使載振外訪歐、美,以參贊身份外訪,取道香港及新加坡,順道考察民情風俗,眼界大開;然後官式訪問法國和比利時,獲比利時國王授四星勳章;赴英國倫敦祝賀英王愛德華七世登基的儀式;横渡大西洋,考察美國,觀察新大陸政、經、社會與文教,深爲所動,而強調民主制度的優長。西渡太平洋回國,途經日本;在日本訪問考察,日皇授予四星勳章。唐文治此行環地球一周,見聞大增,其素來所抱政經更革的主張,得以與西方現狀對照,而更明確人心道德於現代社會的重要建設力量;於代載振撰寫《英軺日記》,以英、美、法、比、日五國政治、經濟、教育的狀況,強調中國自強重生的參借,皆在統治的心術;並強調嚮往美國國父華盛頓大公無私之情,此皆用意良苦的筆墨。

1903年代載振作《議復張振條陳商務折》,條列復興國家商務和金融制度,並建議效法香港錢幣鑄造統一的貨幣形態。1904年11月上《請設立商會折》力主設立商會,慈禧太后親詢釋疑而後允准,中國自始有商會的設立。自唐文治倡議建立商會之後,全國四十餘都市均設立了商會,爲晚清及民初的政府融資及金融管理提供了極大的方便。唐文治是中國20世紀初重商主義的代表人物。1905年日俄戰争之後,上《請飭東三省速舉要政折》凡十條,力陳先發制人以改革東三省的政治經濟,以免淪爲日本的殖民地。同年七月復上《請設立勘礦總公司以保主權折》,力主立法制訂採礦的活動,而保持土地的自主權。1906年以農工商部左侍郎並署理尚書,上《議復北洋大臣、政務處,奏路務議員辦事章程不無窒礙折》,請各省設鐵路事務監察的路務議員,整頓借公謀私之風,與直隸總督袁世凱不合。此後袁世凱當國,唐文治從此絶意仕途。是年代載振致函日本近衞篤麿,勸日人和中國禍福與共,並以《萬國公法》譴責日、俄兩國争奪中國土地的失義,義正辭嚴。

1906年冬丁憂離京,守制南歸。載振也被參而離職,唐文治失去朝廷重臣的支持,種種建議,亦不能落實。例如甲午戰後,反對和議,堅持力保臺灣;辛丑和約之後,爲建立商部躬力策劃和部署;日俄戰争後,力陳消除滿漢的閡隔。凡所提出的興利救弊的建議,皆遭到抵制。政治上已無所作爲,於是引退。南歸上海後,全力辦學,以“救民命、正人心”,鼓勵氣節,尋求恢復民族尊嚴之途。

唐文治從政之時,目睹時艱,深刻體會士風頽敗、民心散涣、氣節淪喪諸種痛疾;認爲國運之頽是多方面的原因,而關鍵在爲政者的道德品質,能否存公道去私心。改變士習,乃承弊起衰的要務。基於這種認識,唐文治極重視教育,期望透過師友的講習,砥礪道德,培養志尚,則民族的復興,並非遥不可及。唐文治主持學堂,逆抗時風而力倡經學,其活力淵源自這堅強的信念。

1906年8月唐文治任郵傳部上海高等實業學堂總監督,辛亥革命後改號南洋大學。於1913年改稱交通部上海工業專門學校,1921年正式定名爲交通大學。在這十四年間,唐文治特設專業學科,專款購置設備和圖書,禮聘中外名師任教,同時遣送學生留學,提昇工業專科學校的性質,辦成中國第一所完整的理工科大學。唐文治全力打造一所新型大學,培養具備創新能力的優秀科技人才,足以自製汽船與飛機。唐文治堅持的道德意志主導行爲世界的信念,所主持的交通大學雖主理工科目,但不廢德育、體育、國文和外語;甚至每週爲學生親授國文,勵淬學生的意志。唐文治治事極勤,凡事親力親爲,更嚴於律己,讀書甚勤。然其不善護目,早年攻讀《萬國公法》而耗損的視力,至此日差。1920年,唐文治56歲,完全失明,不能閲讀,爲此而辭去交通大學校長的職務,回無錫休養。

在無錫期間,富商施肇曾(1867—1945)議設書院,力邀唐文治主持,遂成立“國學專修館”。1927年改名“國學專門學校”,一年後名“無錫國學專修學校”,自始定名,簡稱“國專”。唐文治以此延續明清書院的學術傳統,於主流的西式學校體制外,甦生被貶抑的傳統學術,發揚師友互相砥礪的精神,爲傳統學術開闢生存和發展的空間。唐文治具豐富的管理現代工程學科學府的經驗,極深刻體會大學和書院的差異,運用兩種不同的育才機制,相輔相成,以培養振興國家的人才。

“國專”特重經學,唐文治親自編訂《十三經讀本》,及撰寫各經的“大義”,以作門徑。由於學術訓練嚴格,培養自發的研究能力,門下多成爲日後中國人文學科之中獨當一面的學者,各以其深厚的學術力量,反過來主持現代大學的學術研究和傳授。“國專”和北大、清華等大學的文科科系觭峙,成爲中國大學文科的重要師資來源,學術影響之深遠自不待言。錢仲聯回憶“國專”的學習生活説:

唐文治辦國專,教學方式類似舊時的書院,主要講授五經、四書、宋明理學、桐城派古文、舊體詩,旁及《説文》、《通鑒》和先秦諸子。義理、詞章、考據,學生可以就性之所近偏重,漢、宋學兼采。馬亞中主編《學海圖南録:文學史家錢仲聯》,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00年,第7頁。

這是兼容並蓄,集傳統學術的大成,並因材施教,於是培育大批人才。其門人如陳柱、唐蘭、吴其昌、王蘧常、錢仲聯、蔣天樞、湯志鈞等,乃獨當一面的學者,爲中國現代學術的中流砥柱,即使學有專門,非關經學,但以“國專”的訓練,根深柢固,因而在不同的學術領域取得成就。

綜觀唐文治一生行實,親歷滿清、中華民國而至中華人民共和國,不論從政與辦學,俱以民族文化爲意,一生光明磊落,是經師而兼人師。傳統學術的經世精神,得唐文治而傳揚。唐文治以經學爲教,提倡讀經至爲積極,在30年代,乃倡導讀經的大旗手。論民國時期經學,此極爲關鍵。以民國初年手編《十三經讀本》並諸經“大義”,因文明道,其表現爲一具道德和學術實效的力量,根本於淑世情懷而施用於世的熱情,而非徒以文獻研究爲尚的文字工夫。其中深厚歷史意識與時代關懷,有異於“夷經爲史”的經學史研究。故論民國期間的經學,不能繞過唐文治。

二、民國時期尊經論的強音——唐文治“讀經救國”論

“讀經”是民國時期争論不休的問題,唐文治是積極的支持者,鼓吹“讀經救國”,提倡不遺餘力,其信念之堅定,歷經世變而毫不動摇,至耄老而越堅固。1947年7月唐文治在交通大學演説,謂:

近世生民之困苦,奚啻孺子之入井?何以救之?有力者以經濟,無力者以學説。唐文治《茹經堂文集六編》卷一;又王桐蓀等選注《唐文治文選》,第512頁。[ZK)][HT][KH*2D]

唐文治概括對治及擺脱時代困境之塗,不出經濟與教育,這是經歷了20世紀上半葉所有的國難和浩劫之後的貞定。唐文治以“興養”一詞概括復甦國民經濟的舉措,而以“興教”一詞爲學説救國的標誌。“有力”、“無力”,意指政治權力。擁有權力的人指當政者,運用政策復甦經濟是其當然的責任。無力者是唐文治這類在野學人,振興教育是其理所當然的天職。朝野同心共力,各盡其責,才是復興的基礎。

唐文治強調朝野兩種力量共治天下,是典型的傳統“治統”、“道統”的理學觀念的投射。治統在養民。道統的責任在教民,維繫道義,保存社會的理性與良知。唐文治是以肩負道統爲己任,道德感於是極其強烈,強調“興教”的效用,集中於“氣節”的自覺;以此自覺糾正“人心”,而其途徑,則以“讀經”入手。此唐文治的“讀經救國”論:

鄙人以爲方今最要者“氣節”二字,近撰聯語云“人生惟有廉節重,世界須憑氣骨撐”,若氣骨不應,如洪爐之溶化,非我徒也。然氣節要有本源,在拔本清源,非“讀經”不足以救國。要知經典所載,不外興養、興教兩大端。興養者何?“救民命”是也。興教者何?“正人心”是也。鄙人常兢兢以此六字爲教育宗旨。《唐文治文選》,第512頁。[ZK)][HT][KH*2D]

唐文治提倡讀經救國,提點“經典”的内容兩大價值指向:興養與興教。不論治統或道統,都須要從經典之中厚培“興”的精神力量,各自在政經、文教兩方面重新樹立清晰的道德觀,本此建設經濟與重建道德。經濟建設在於“救民命”,道德重建意在“正人心”,其精神資源俱源自經典。朝野齊心,身體力行,“讀經救國”,並非遥不可及的口號。唐文治強調:

切望以“讀經救國”一言,廣播而推衍之,則拯民命、正人心之道在是矣。或有笑我爲迂者,可置之不理。《唐文治文選》,第511頁。[ZK)][HT][KH*2D]

“讀經救國”論是唐文治貫徹終始的主張,透過辦學與講學的長期奮鬥,潛移默化,發揮積極的作用,進而影響政治的決策者。唐文治有自知之明,深知讀經的主張不合時宜,但身負道統,從長遠及根本處考慮,即使不諧於世俗,與時相違,亦在所不惜,堅持信念。

1935年上海商務印書館印行的《教育雜誌》第25期,專題是“讀經問題專號”,選録全國知名文科學人對讀經的正反面的意見。唐文治便是首列“絶對贊成者”。唐文治詳述“讀經救國”的宗旨和實踐方式,是民國時期主張讀經的重要宣言,爲方便讀者免於翻檢之勞,實録如下。

竊惟“讀經”當提倡久矣。往者英人朱爾典與吾華博士嚴幼陵相友善。嚴嘗以中國危亡爲慮,朱曰:“中國決不至亡。”嚴詢其故,朱曰:“中國經書,皆寶典也。發而讀之,深入人心,基隆扃固,豈有滅亡之理?”余謂朱説良然。

吾國經書,不獨可以固結民心,且可以涵養民性,和平民氣,啟發民智。故居今之世而欲救國,非“讀經”不可。

顧“讀經”所以無統系者:一、程度淺深,較難支配;二、難得通達之教師;三、難得顯明易解之善本。以上三端,以得善本爲尤要。蓋既得善本,教師即可循是以講授,主持教育者,即可循是以核定功課。譬諸行路然,可按圖而計程矣!

今擬自初級小學始,以至大學文科研究院,按照各經淺深緩急,分年支配,規定課本,附以説明,若能切實講貫,尚不甚難。

惟更有進者,“讀經”貴乎致用。而致用之方,必歸於躬行實踐。故凡講經者,必須令學生一一反諸於身,驗諸於心,養成高尚人格,庶可造就其德性才能,俾腦經清晰,氣質温良,學道愛人,方有實用。

若徒務考據,騖訓詁,自命奥博,浮泛不切;或好立新義,亂名改作,非徒無益,而又害之矣。

至於實事求是之法,尤貴有恒。若試行一二年後,動輒更張,學生耳目淆雜,無所適從,亦決無成效也。

爰述管見,先定統系,再於説明中列方法如左:

(一)初級小學三年級應讀《孝經》。

孫文先生民族主義,謂《孝經》所講孝字,幾乎無所不包,無所不至云云。誠以《孝經》教愛敬之原,立養正之本也。今考其書,若一千九百零二字,當於初級小學三年級起讀之,分兩學期,務期熟誦。(經文及註語精要者概須熟讀,以下各經皆然)是書唐明皇註本,無甚精義。明黄石齋先生《孝經集傳》,又嫌太深;鄙人所編《孝經大義》亦嫌略深。惟須善講者譬況使淺,引證故事,開導學生良知良能,是爲立德立品第一步根柢。

(二)高級小學三學年應讀《大學》及上半部《論語》。

(説明)孫文先生民族主義謂中國最有系統政治哲學,如《大學》所説格、致、修、齊、治、平,自内達外,推及於平天下,此等理論,外國哲學家所不能道云云。蓋《大學》之精微,膾炙人口久矣。至於《論語》一書,言學言仁言政,言孝弟忠信,言禮義廉恥,莫非修己治人之要。

今考《大學》共一千七百四十九字,《論語》自《學而》篇至《鄉黨》篇,共六千八百九十三字,於高級小學三年中支配之,可以一律熟誦。《大學》以朱子《章句》爲主。明王陽明先生復古本,實與《禮記注疏》本同。鄙人所編《大學大義》,兼採鄭、朱二家注,亦可作課本。《論語》以朱子《集注》爲主,鄙人所編《論語大義》,貫串義理,亦可作課本。

或疑《大學》、《論語》皆政、教合一之書,初學讀之,似嫌躐等。此説誠然。但須知童年知識初開,正當以此等格言,俾之印入腦經,養成德性。若教慮其沉悶,可略舉史事以證之,自能引起趣味矣。

(三)初級中學三年應讀下半部《論語》及《詩經》選本。

(説明)自《先進》篇起至《堯曰》篇止,計共八千九百八十六字,定二學年必可畢業。或疑下半部《論語》有後人僞託之處。非也。鄙人嘗編《論語外篇》,已詳論之矣。

《詩經》温柔敦厚,足以涵養性情,考見政治風俗。且有韻之文,易於誦讀。當以朱子《詩集傳》爲主。但恐一年尚不能卒讀。鄙人嘗編《詩經大義》,共分八類,曰:倫理學、性情學、政治學、社會學、農事學、軍事學、義理學、修辭學,共選詩九十餘篇,每篇均有注釋並詩序、詩旨,可作課本。

(四)高級中學三學年應讀《孟子》及《左傳》選本。

(説明)《孟子》一書尊重民權。民貴君輕,用人取舍,壹順民之好惡,惟其嚴公私義利之辭,故其政見精覈若此。他如孝弟人倫之本,出處取與之經,察識擴充之幾,闢邪崇正之道,與夫不嗜殺諸學説,皆足爲今世良藥。其書共三萬六千五百八十九字;當以朱子《集注》爲主,附以鄙人所編《孟子大義》,於兩年中支配之。

至《左傳》爲禮教大宗,旁逮外交等學,無所不備。惟卷帙繁多,短期中難以卒讀。鄙人有《左傳》選本,分八類,曰:禮教類、政治類、國際類、兵事類、諷諫類、文辭類、紀事類、小品類,可作課本,於一年内支配之,注解以杜林合注爲善。

(五)專科以上各大學及研究應治專經之學。

(説明)凡通經宜就性之所近,專治一經。精通之後,再治他經,循序漸進,不能拘定年限。務宜研究“微言大義”,與涉獵章句者不同。其尤要者,實施之政治,推廣文化,致良人心風俗。如《禮記·經解》篇所謂“絜静精微”爲《易》教,“疏通知遠”爲《書》教,“恭儉莊敬”爲《禮》教諸端,纂言鉤玄,確得要領。他如《大戴禮記》、《國語》二書並宜精究。

鄙人所編《十三經提綱》、《周易消息大義》、《尚書大義》、《洪範大義》、《禮記大義》、《中庸大義》各書,均可藉以入門。此外博考羣籍,如《十三經註疏》、《古經解》、《小學彙函》、《通志堂經解》、《七經精義》、《皇清經解正續編》,及諸大儒經説,均宜分門參考。總之不尚新奇,不務隱僻,庶學有實用,蔚成通才矣。

以上所述是否有當,未敢自信。茲事體大,宜集思廣益。請中央政府並教育部採擇施行。鄙人默察近來世變,人心日尚欺詐,殺機循環不窮,倘不本孔、孟正道以挽迴之,竊恐世界刦運,靡所底止。深望海内賢豪相與講道論德,以期經明行修,正人心以拯民命,救中國以救世界。此鄙人馨香以祝之者也。商務印書館編《教育雜誌》25期5號《全國專家對於讀經問題的意見》,上海:商務印書館,1935年,第5—6頁。[ZK)][HT][KH*2D]

《教育雜誌》上刊出的論“讀經”諸文,在課程、教科書與學生能力的配合等的操作性考量,没有比唐文治這篇來得周至具體。可知唐文治“讀經救國”論,不是一時的意興,實經過長期默察與生活磨練的結果。

唐文治不徒空論讀經的見解,而是推廣一套在現代學校體制實踐的授經方案,提供全國施行。唐文治設計這篇“讀經”的施教方案,規劃清晰。唐文治不嫌標榜而推介爲“讀經”的用書,不離其在無錫“國專”刊印的《十三經讀本》的“善本”和親自撰寫的衆經“大義”。這都是其辭官南歸之後,耗十多年工夫蒐集的善本與研治心得。

唐文治提倡讀經的強烈信念,乃源自親歷;在風雨欲來之前,見出深藏時局中的“殺機”,這是極其敏鋭的政治觀察力,體會到一股不祥的政治氣候。於是有盼民國政府施行“讀經”的方案,化解“殺機”。迷處當時,則“殺機”之論可能被視爲危言聳聽。但反觀歷史的進程,則其默察世變而高瞻遠矚的智慧,的確出乎流俗,究非人云亦云的守舊迂腐所可擬於萬一。

唐文治“讀經救國”論並非抗拒現代文明,反對西方文化。唐文治從政期間,已經極注意西學,與康有爲等維新學人相呼應;任職總理各國事務衙門,精讀《萬國公法》,以處理涉外事宜;創辦商部,大力推動金融改革;奉使考察西方,周遊全球;主持理工科大學,提倡西方科技;唐文治於西學西法的認識和體會,非尋常可比。因此,其提倡“讀經”的殷切,實乃是在通透天下形勢和深切了解世情之下的紓難對策,不能視之爲思想落伍的復古守舊。1947年唐文治於上海交通大學五十一周年校慶訓辭,便強調親歷説:

余從前遊歷歐、美各國,考察民風,大都兢兢業業,以保存基本國粹爲宗旨。“四書”、“五經”,吾中國之國粹也。蔑棄國粹,人心因而好利,人格因之日墮。於見利趨之若鶩,廉耻斲喪,實由於此;而民命之流離痛苦,遂不忍言矣。《唐文治文選》,第500頁。[ZK)][HT][KH*2]

唐文治識多見廣,強調西方列強工商百業高度發展,並没有放棄文化傳統,更不忘保存和繼承。提倡經學,乃重視傳統文化的精粹,不違社會現代化之途,而且更相輔相成。讀經在正人心,經濟在養民命。前者是道統的責任,後者是治統的職志。唐文治關懷百姓痛苦,出自衷腸,切望解脱蒼生所受的荼毒與痛苦,指出統治者鮮廉寡恥,唯利是逐,百姓的福祉尚且不顧,則遑論傳統文化的精髓。這是唐文治極沉重的信念。1945年3月,抗戰尚未結束,唐文治序《茹經堂文集五編》,自表一生學術宗旨説:

余行年五十後,專心講學,惟以“正人心,救民命”爲宗旨。《唐文治文選》,第482頁。[ZK)][HT][KH*2]

唐文治的經學堅守“正人心,救民命”的宗旨。處於民族存亡的時刻,強烈表現於辦學、講學、撰述,用志之堅與毅力之強,高風亮節,人格與學術到了無可挑剔的地步。論唐文治經學,此爲第一義;充滿憂患意識的“讀經救國”論是其終生奮鬥的目標。

三、從《十三經讀本》看唐文治的“經學家法”論

唐文治《十三經讀本》序文提出“經學家法”和“經學義理”兩項重要觀念,以“經學”收攏清儒所強調的漢、宋兩大學術氣脈。唐文治一本其時代關懷的真切用心,駕越一切門户,兼容並蓄,開展氣象恢宏的學術空間。

唐文治自幼力學,目力由此而衰,至1920年56歲壯年之際完全失明。失去學問研究至重要的條件,是一生極大的打擊。但生理的缺憾未能阻遏其治學、講學、傳道的任務,此後惟仗記憶與體會,口授祕書筆録,敷陳諸經的“大義”,述説朱子與王陽明學術宗旨,未嘗中斷,學術生命力依然極其旺盛,繼續實現正人心的道統關懷。書成之時,適值新文化運動之後,自然被認爲刻意針對時代思潮;兼篇幅繁雜,傳習不易,令人望而生畏,在20世紀的學術界未能産生即時的影響,而難以獲得重視。綿綿若存,以至於今。但理解民國經學的進程,《十三經讀本》則不容忽視。

清末阮元刻《十三經注疏》,集漢唐注疏,乃研治傳統經學的必備。唐文治適逢其時,亦非常重視,實可不必改作,因循而標榜。假如是遺民式的標榜,抗衡時代的新變,則於所主持的學校硬推《十三經注疏》,已可以達到保存辮子之姿態作用。其尊經學而不相沿阮刻《十三經注疏》,卻耗用大量心血,以十多年的寶貴歲月,在友人的資金支持下刊刻《十三經讀本》,其中不盡是曖昧抵制的遺民行爲,其經世的初衷始終是關鍵。

1921年刻成《十三經讀本》,是唐文治一意於經學以挽救人心、國運,累積了十多年的心血的鉅撰,《〈十三經讀本〉序》表明尊經的用心,皆從救世的憂患意識出發:

夫欲救世,先救人。欲救人,先救心。欲救心,先讀經。欲讀經,先知經之所以爲經。唐文治編纂《十三經讀本》,臺北:新文豐出版公司,1980年,第1册7頁。以下援引此書僅隨文夾注頁碼,不煩一一出注。[ZK)][HT][KH*2D]

經學意義重大,“讀經”必須知經。唐文治本學術史的流變,指出“經學”含有“經學家法”和“經學義理”兩大範疇,從這兩層面理解經典,方才得到根本。先從“經學家法”説:

往者秦火之餘,典籍蕩盡,然而抱殘守缺,代有師承。若董江都,若河間獻王,若劉子政、馬季長,至鄭君出,“經學家法”,於焉大明。(7頁)[ZK)][HT][KH*2D]

“經學家法”具指兩漢經學的學術譜系,意義遠大於傳統所稱的“漢學”。唐文治指出董仲舒、劉德、劉向、馬融是漢代經學承傳過程中的關鍵人物,而鄭玄則大明經學的家法。這是從經學義理演變的角度來建立的學術譜系。

董仲舒與宗室獻王劉德是同時代的人,董仲舒固然是西漢經學重要人物,董仲舒於漢學術爲關鍵人物,乃學術共識。其於經學,李源澄《西漢思想之發展》強調“其對於禮教之重新説明”。載林慶彰、蔣秋華編《李源澄著作集(二)》,臺北:“中央研究院”中國文哲研究所,2008年,第471頁。李氏據史立言,説法通透,可證唐文治主張的徵實性。而唐文治之表揚董仲舒,乃出清代中葉今文經學的習慣,但標舉劉德,而不突出專傳《尚書》的伏生,便須要説明。《漢書》記載,劉德於漢景帝時收集了《周官》、《尚書》、《禮》、《禮記》、《孟子》、《老子》等“經傳説記,七十子之徒所論”,此皆古文先秦舊書。即使就《尚書》論,伏生所傳也不是獨家,尚有劉德的本子。則唐文治舉劉德,便不是從文本角度考慮,而家法的用義顯然高出文本。根據任銘善《西京學三論》,遍考文獻,得出的研究結論是:

漢武獨忌獻王,故其業不得光顯,而學官之守愈嚴,自宣帝以下,今文家法始漸採雜,河間舊書亦稍稍間出,其本義在掇輯亡佚,故亦時有今文説焉。《春秋繁露》載河間獻王問五行於董君,則固未嘗守門户之陋也。任銘善《無受室文存》,杭州:浙江大學出版社,2005年,第201頁。[ZK)][HT][KH*2D]

劉德意在“掇輯亡佚”,儘可能收集秦火的餘燼,而非專門墨守門户。唐文治的家法論強調的是治學態度,尤其是存真的意識。存真是爲挽救秦火之餘的傳統學術,因此必須如劉德所體現的“實事求是”。但尊重家法不等於墨守成説。家法背後自有一套義理。明家法不是守家法,亦非破家法,而目的在明義理。講“經學家法”,則“經學義理”並存其中。

唐文治本來服膺程、朱理學。在南菁書院學習,師從黄以周。黄以周漢、宋兼融,體現道、咸以來學術新變的特色。但在肄業南菁書院前,已從王祖畬研習宋儒義理之學;在南菁書院期間,亦未廢義理之學的思考。唐文治於黄以周門下,已經關注到經學的“家法”。在唐文治《南菁書院日記》中,可以追溯其研習與思考朱子學的情況。日記“後記”唐文治自述:

余自十七歲辛巳受業於紫翔夫子之門,即從事於周、程、張、朱諸家集,及小學、《近思録》各書,沉潛反復,頗有心得。至乙酉歲肄業南菁,受業於定海黄元同先生之門,始從事漢學,粗識各經“家法”。《唐文治文選》,第7頁。[ZK)][HT][KH*2D]

“家法”是從經傳文本體現復原經典的治學原則,所以説“各經家法”。唐文治之特别關注漢代經學的家法,乃受宋明儒學的啟發,明體達用的觀念早已深植。在義理層次的審視角度下,其意在貫通經學之歷史面貌,不在標榜,非必謹守門户藩籬。1885年正月初六的日記述:

燈下抄《北溪字義》三頁。……此書得見,狂喜。此後限定抄三頁一日。[ZK)][HT][KH*2D]

於正月十四日的日記載:

抄《字義》一頁,説立志曰:“人若不立志,祇泛泛地同乎流俗,合乎污世,便做成甚人?”因思吾輩尤易失足,謹之!謹之!毋爲小人之歸。午饍後,取所抄《字義》點校。[ZK)][HT][KH*2D]

正月十七日載:

録《字義》一頁,説立志謂:“顔子以舜自期,孟子亦以舜自期,皆是能立志。”因思先儒謂才遜第一等人與别人做,便是自棄。吾輩欲希孔、孟,則程、朱地位不可不以自期。

静中細味“尚志”一章,覺孟子之言自有壁立萬仞氣象。……抄《字義》一頁,即睡。[ZK)][HT][KH*2D]

又於是年三月初一日記:

午饍後,抄《字義》一頁。至“太極”條,論道是以理之通行而言,太極是以理之至者而言,剖析明白。《唐文治文選》,第2—4頁。[ZK)][HT][KH*2]

朱子門人陳淳《北溪字義》對唐文治影響極深刻。唐文治雖然自陳在南菁書院期間“於義理之學則稍稍隔膜矣”,《唐文治文選》,第7頁。但已自覺到漢學的訓詁和宋學的義理不能偏廢,更不能因漢學家的門户成見而忌諱“理”。三月初六的日記便説:

近日講學誠難言矣。有避“道學”之名者,則絶口而不談。……學問原在躬行,然絶口不道,則“理”何自明?此二者不足避也,所患者,言學之分别門户耳。近世有訓詁之學,有義理之學,其外又有頓悟之學。言訓詁者病義理之空疏;言義理者,病訓詁爲泛騖;而言頓悟者,更病義理爲支離。其有主訓詁之學目未見程、朱之書,而亦痛斥宋儒者;主義理之學目未見許、鄭之書,而亦痛斥漢儒者。……夫學術不明,吾黨之責也。《唐文治文選》,第6頁。[ZK)][HT][KH*2D]

日記痛陳的是學術不明義理的現狀。唐文治從政後,經歷種種巨變,於文字門户之争更爲生厭,故此唐文治對乾、嘉漢學頗有微言。其自序《十三經讀本》謂:

人心之害孰爲之?廢經爲之也。廢經而仁義塞,廢經而禮法乖,廢經而孝悌廉耻亡,人且無異於禽獸。嗟呼!斯道之在天下,其將澌滅矣乎?於是正其本者則曰反經;挽其流者則曰治經。……或曰:經之過高過晦,階之戾也。不知非經之咎也,自來説經者之咎也。非經之晦也,説經者鑿之使晦也。非經之高也,説經者歧之而高也。當是之時,倡廢經之議,人樂其淺陋而便己也,是以靡然從風,而遂中於人心,當是之時,雖曰告以讀經之益,人且昧然知其徑途也。向壁而行,得其門者蓋寡也。(6頁)[ZK)][HT][KH*2D]

批評乾嘉漢學尖巧穿鑿,晦塞經學,令後學無法入門,嚴重阻礙經學的發展,更無法啟導時代思想的步伐,明體達用的精神完全不存,甚至成爲廢經論者的口實。唐文治爲此痛心疾首,於是費勁十數年,蒐集經書善本以及簡明的前賢傳注本,編爲《十三經讀本》,指示學經的門徑,令後學能够更深刻理解經學的真面目,期望有益於世道人心。

唐文治後來在《十三經讀本》中説:

比年官京師,目擊世道人心,慨然有感。竊不自揣,力任名教,欲以程、朱墜緒,振厲後學。……凡學問之道,當務其大者遠者。處今之世,爲今之學,明忠孝之大旨,辨義利之根源,其體也;究民生之利疾,裕經世之大猷,其用也。《唐文治文選》,第7頁。[ZK)][HT][KH*2]

“經學家法”的所歸,在程、朱明體達用之學。本程、朱義理詮釋經典,貫越乾嘉的考證之學,在義理上求經旨,是唐文治治經的本色。唐文治謂“讀經”應知“經”爲何物,乃指明體達用的義理,而非書本文字。今存唐文治1920年所撰《讀〈思辨録〉劄記》的遺文之中説:

乾、嘉諸老多詆宋儒以意讀經,不知宋儒非以意讀經,所以不墨守故訓者,乃因聖經之言而反之於身也。即如《易·乾卦》“九二,見龍在田,利見大人”,周公之意,未嘗及言行也,而孔子釋之曰:“庸言之信,庸行之謹,閑邪存其誠,善世而不伐,德博而化。”……可見孔子釋經,並不墨守故訓,所言事之反之於身。若程、朱之説經,真得聖門家法者也。《唐文治文選》,第194頁。[ZK)][HT][KH*2]

不論早年或中年,唐文治躬行實踐的是朱子的理學。“體用”源自心靈的自覺,力量源源不絶,是朱子理學的關鍵,唐文治以之構成其“經學義理”的核心。1920年後儘管完全失明,仍堅持不懈辦學、講學,提點人心,表現勇毅可嘉的氣度和胸襟。在朱子竣高的氣象下,融攝一切可以體現“讀經救國”精神的所有學問,而無所謂門户藩籬。從這方面説,所稱的“讀經家法”,亦必然納入“經學義理”之中,以“義理”展示家法。

唐文治所説的“經學家法”,並非指末流漢學的考據文字,而是指兩漢經學的授受源流和發展,授受有法可循,同時展示傳承文化的抱負。明家法,表明無須刻意與古來經説立異,更不高自標榜。本家法讀經,方得真際。《十三經讀本》的採擇顯示“經學家法”的取徑。編纂《十三經讀本》是爲抉示經之所以爲經,還經本來的面目。指出以往説經的偏失,不是“過高”,便是“過晦”。兩者失宜,失去經的本來面目;治經淪爲文字工夫,無關於治,直接導致“廢經”。面目盡失,是經所以受廢棄的原因。經之見棄,不在西化論者,罪在説經者:

或曰:“經之過高、過晦,階之厲也。”不知非經之咎也,自來説經者之咎也。非經之晦也,説經者鑿之使晦也。非經之高也,説經者歧之而高也。(6頁)[ZK)][HT][KH*2]

晚清廢經,唐文治強調禍首是“自來説經者之咎”。這些説經著作,徒見高頭煌煌,而其中衆説紛紜,意義歧出而繁雜無統,令學者入手無從,難以顯示經的真實面目。如此則無怪乎推倒傳統之論囂然世上。

本着顯豁經學真面目的用心,表明經學必須還原經的真面目,唐文治以《十三經讀本》糾正説經過高過晦的弊端,顯示“經之所以爲經”。具體方法如下:

搜集《十三經》善本,擇其注之簡當者,屏其解之破碎而繁蕪者,抉其微言,標其大義,撰爲提綱,附於諸經簡末。

復集昔人評點,自鍾、孫以逮方、劉、姚、曾諸名家,參以五色之筆,閲十數年而成書。由是各經之文法顯、文義明,釐然燦然,……無復鄉言艱澀不通之患矣。(6—7頁)[ZK)][HT][KH*2D]

從文本入手,誦讀良好的版本,根據可信的經典版本學習,方知經典爲何物。則一切無謂的辯駁,都消解於無形。乃直接與文本對話,與《孟子》所説的“以意逆志”相通,真切的理解,便超脱了所謂漢、宋門户之見。不介入學術意見的紛争,不標榜門户,一意熟讀文本,理解文本的“是”,不在乎“古文”、“今文”的派性;進一步貫通“經學”、“理學”、“心學”的藩籬,而達到會通的目的。

其次選擇簡明的注本,這是爲了避開自來經説的穿鑿隱晦。認識經之所以爲經,撥開過去説經的迷霧,是關鍵的一步。單刀直入,讀者需要自身的進取和努力。刻意蒐集明清以來的經文評點本,加以綜合整理,顯示經文的“文法”,透過“文法”而體會“文義”。這套“文法”存在於經典文本自身的叙述,不是外加的解釋,而是文本的原來成份。評點目的引起讀者注意文本的表達方式,對象是文本。以文法顯示文義,則義是其讀者自己領會的義理,而非覆述現成的詮釋。唐文治主張朱子讀書的方式,讀者務必反覆閲讀和善加體會,透過評點本爲指引門徑,直接理解經文的意義,不受向來高而晦的經説所左右,而直接認識經典的真面目。唐文治於是主張:

《十三經》權輿,祇有本文熟讀而精思焉,循序而漸進焉,虚心而涵泳、切己而體察焉,則聖道之奥,不煩多言而解矣。(7頁)[ZK)][HT][KH*2]

透過精讀深思,切實把握文本意義,這原是朱熹所主張的方式。唐文治愷切提點,表明這是認識經典真面目的切實途徑,是踏進經學殿堂的初階。高與晦是方式錯誤的結果,解決的方式,唯有熟讀,然後精思,經過一段真實工夫,便了然經的真實面目,而胸有成竹。以下列出唐文治開出的《十三經讀本》書目:

一、《周易》,用朱熹的《易本義》,附其師黄以周的《周易故訓訂》及《乾坤屯卦注疏》。

二、《尚書》,用馬融、鄭玄注,附任啟運《尚書約注》和其自撰的《洪範大義》。

三、《詩經》,用毛傳及鄭箋,附陳澧的《讀詩目録》。

四、三禮,用鄭玄注,而附朱熹《大學章句》、《中庸章句》,其師王紫翔《禮記經注校證》及其自撰的《大學大義》及《中庸大義》。

七、《左傳》,用乾隆欽定本。

八、《公羊傳》,用何休《解詁》。

九、《穀梁傳》,用范甯《集解》。

十、《論語》,用朱熹《集注》,附其自撰《論語大義》。

十一、《孝經》,用黄道周《集傳》,附其自撰《孝經大義》。

十二、《爾雅》,用郭璞的注及邢昺疏。

十三、《孟子》,用朱熹《集注》,附其師王紫翔《讀孟隨筆》及其自撰的《孟子大義》。[ZK)][HT][KH*2]

從以上的大目已經顯示兼容漢、宋而以朱子爲主導的治經法門,放棄現成的《十三經注疏》,刻意擺脱漢學門户之見的拘執。唐文治於嚴辨今古文經學流變的周予同先生十分欣賞和認同。1945年撰《送周予同先生赴臺灣序》,肯定周予同的經學史研究:

宗旨一出於純正,與余心心相印,而其識見之卓越群倫,廣博無津涯,遠出余上。《唐文治文選》,第486頁。[ZK)][HT][KH*2D]

唐文治指出“宗旨”、“識見”是周予同兩漢經學研究的優長。所謂“宗旨”、“識見”,目的不在後儒的家數和經説,更多的是明體達用的懷抱的流露,民族文化的存亡關懷。強調“經學家法”,是爲了更好理解經義的真象,重建“純正”的心術,而非拘束於一家一法,乃“讀經救國”論的組成部分。

程、朱之學是唐文治學術的根本。唐文治於經學家法與經學義理的論述,基本建立朱子學之上。1892年唐文治27歲時所撰的《書〈左傳考釋〉後》,便顯示這種以程、朱明體達用的標準省察清儒經學的眼界:

蓋向之所云鈎稽故訓,辨析名物之學,降之今世,其弊則已不可究極。或析言而破律,或碎義以逃難,往往刺取經中一字一義,解説至累十萬言,聚衆而不能決。又其甚者,分别門户,當著書之始,先存一凌駕古人之心,於是穿鑿附會,汎剽舊典,務使其説之新奇,足以駭學者之耳目而後止。而於是古聖人之“微言大義”,所以勸善懲惡、蘇世覺民之恉,則迷謬不省,甚或斥爲空言,而以爲非漢學家之宗旨。《唐文治文選》,第28頁。[ZK)][HT][KH*2D]

唐文治區别後世門户的標榜與原本漢代經學家法的分野,清楚指出清代“漢學”門户是丹非素的弊端,乃至於穿鑿取巧,刻意排斥宋學,固步自封。唐文治極爲反感末流漢學,置大道義理於不顧,失去道統指正人心的自覺,痛斥爲誘發“廢經”論者的罪魁禍首。

“經學家法”,歸根究底,是爲把握“經學義理”。講究家法,終歸“會通”。會通指義理,此義理指向世道人心,是唐文治經學的關節。在會通的基礎上,回歸經典,於經典自身尋求“經之所以爲經”,方能認識經典的真面目,準確把握傳統學術的精義,知所消融並轉化強大的西方文化。朱子明體達用,唐文治本其義以爲讀書、立身與致治的基本方向。反覆涵泳熟讀並會通經義,同時也是修身的過程,人間世的一切事業,均以此倫理軸心開展。

四、唐文治“經學義理”論

(甲)本“體用”求“經學義理”

“經學義理”是唐文治經學的關鍵詞,乃指西漢經學所説的“微言大義”。“微言”與“大義”對立,乃清末公羊學陣營之中,康有爲與蘇輿之間的争持。康有爲從董仲舒《春秋繁露》整理一套孔子的“大義”,而蘇輿亦注《春秋繁露》以顯示“微言”,各執一是。唐文治講“經學家法”,也以董仲舒爲頭緒,此顯然屬晚清經今文學的基本思路。唐文治經學的優長,是嚴辨家法而貫通不拘,所以對“微言”與“大義”亦採取融通調和的態度,不偏主一家。《十三經提綱》很明確説“抉其微言,標其大義,撰爲提綱”(6頁),置於《十三經讀本》之首,標示融通的宗旨。

宋明儒者談義理,乃從“體用”見義。唐文治本“體用”論學術,見於1896年給沈曾植的《上沈子培先生書》:

且夫理學之廢興,我朝盛衰之機也。國初有湯文正、李文貞、陸清獻、張清恪諸公,中興時曾文正、羅中節、倭文端、唐確慎諸公,明效大驗,章章可睹。蓋理學經濟相須而成,理學爲體,經濟爲用。故理學興則人心純固,而國家於以隆盛。……今之理學幾於碩果矣,及其未盡而維持之,庶幾轉否而爲泰乎!《唐文治文選》,第34頁。[ZK)][HT][KH*2]

宋儒所説的明體達用的義理之學,向爲唐文治所服膺,目的爲了挽救世運人心,顯示一種出於憂患意識的考量,以理學拯救人心。正是基於這種救世救心的憂患感,其主張的體用之學,支配了經學的主張,不屑於文字訓詁之間,而必歸入倫理的意念。於是,一本明體達用的朱子學的觀念,構成唐文治闡釋詮解經典大義的根源,而與晚清流行的“中體西用”論旨趣有異。“中體西用”論乃側重文化的層面尋求駕馭外來文明的策略。薛化元《晚清“中體西用”思想論(1861—1900)》,臺北:弘文館出版社,1987年。這種策略的運用,其内涵會隨時代改變。時移世易,中和西之間的糾纏日漸複雜,觀念内涵再難以明確區劃,則“中體西用”論自然無法對應而遭唾棄。唐文治的“明體達用”的“經學義理”,則從士人本志上開出,以發揮倫理的最大作用,所以本質是強韌的。

唐文治既以程、朱的義理爲經學的家法準則,則詮釋經典,關懷的便是這個“理”,而非文字之表或名物之相;終生堅持“以理學爲體,以經濟爲用”的主張,治經爲的是實現這理想。1920年唐文治於所撰《無錫國學專修館學規》強調:

吾館所講經學,不尚考據瑣碎之末,惟在攬其宏綱,抉其大義,以爲修己治人之務。……顧治經之要,尤其學禮。……經師之所貴,兼爲人師,禮學之所推,是爲理學。孔子説《易》曰“窮理盡性”。窮理者,人生莫大之學問,即莫大之事業也。《唐文治文選》,第182頁。[ZK)][HT][KH*2D]

這是唐文治詮釋經典的基本主張,顯示於“大義”的追尋。求索經典的大義,必先學禮。禮以立體,立而後窮理。所以無錫“國專”極重視禮,大部分學員皆須親赴禮學家曹元弼學禮。學禮是研習經義的基礎。禮是體,而理是用。義理不是空論,必先自立,然後有以作用於現實的政教。因爲政治教化的任何措置皆足以影響天下群萌。這是修、齊、治、平的思路,所以説是人生莫大的事業。

由一身而及天下,本義理詮經的大旨。現特舉述唐文治《周易》、《詩經》、《尚書》等諸經《大義》,以顯示其經學義理的大端。叙述如下。

(乙)《易》學的門徑與大義

《易》是經學義理的重要淵源,學《易》的門徑直接影響義理的把握。唐文治《十三經讀本》的“凡例”專示入門路徑:

朱子《易本義》以寶應劉氏仿宋本爲最善。初刻於淮南局,再刻於金陵局。近貴池劉氏刻有影宋本。彼此對校,似不若仿宋本之完善。是刻專據仿宋本。合彖、象、文言傳於經,以便學者誦讀。九圖、五贊、筮儀,悉依原本。先師黄元同先生《周易故訓訂》及《乾坤屯卦注疏》,雖係未成之書,而闡明《易》例,最爲精審,附刻於後。《唐文治文選》,第10頁。[ZK)][HT][KH*2D]

本朱子的《易本義》爲入門,乃會通象與數,顯示義理,用意深刻。顧名思義,朱子《易本義》是研求《易》的本義。朱子考實《易》義,論定《易》屬卜筮之書,還原《易》數的面目,而超越王弼以來的義理談説。朱子《易本義》的好處,是注釋“雖簡畧而能得其大體”,潘雨廷《讀易提要》卷五,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第168頁。方便讀者。根據卜筮書的思路,朱子特别揭示“九圖”、“五贊”、“筮儀”,以不同的表達形式,展示其本質。唐文治選用朱注,意義在顯示晚清經學於存古與空議兩大漩渦之外,選擇求是的路向,而避免今古文之間的標榜。唐文治指出劉德是漢代經學家法的代表,“實事求是”便是出於劉德,這是反本求真。

唐文治附録黄以周《周易故訓訂》及《乾坤屯卦注疏》各一卷。1885至1888年間,唐文治在江陰南菁書院師從黄以周。今存的日記顯示,唐文治此時精研漢《易》學,指出過張惠言《周易虞氏消息》的駁犯處。唐文治《南菁書院日記》,《唐文治文選》,第1頁。如果搬弄學術,數學是一種方便。唐文治雖然通漢《易》數學,但没有刻意標榜,這是基於淑世的初衷。漢《易》數學説繁難,若作爲初導,正恐其説之“晦”,障礙《易》學的本真。

收録黄以周兩部書稿,非爲標榜,一方面保存師説於舊學已墜的時候,另一方面透過黄以周《周易故訓訂序》彰顯會通的學術原則:

學者必廣搜古注,互證得失,務求其是。若夫舍古求是,詎有獨是,多見其不知量也。雖然學必求古,而古亦未必其盡是矣。……惟願學者擇是而從,勿矯異,勿阿同,斯爲善求古、善求是也。黄以周《周易故訓訂》,《十三經讀本》刻印本,第172頁。[ZK)][HT][KH*2D]

治學一本於“是”,持平研習,博取衆説而加以詳參。唐文治附録黄以周的遺教,表明會通式的治經態度,淵源有自,乃自覺承傳和發揚師説。不掠美,體現了唐文治崇高的學品。

黄以周的《易》詁甚重視“例”。歸結《易》例,執簡以馭繁,是唐文治強調閲讀文本、直接理解的法門,用朱子的《易本義》便是出於這層考慮。唐文治跋《周易故訓訂》及《周易注疏》的未定本賸稿説:

光緒戊子(1888年)夏,文治與先生論《易》學,評析漢、宋義例。先生欣然出此二卷,曰:“此余未成之書也,子宜秘之。惟讀此則於《易》例得半矣。”……學者循“是”以求,自可悟讀《易》之法矣。黄以周《周易故訓訂》,《十三經讀本》刻印本,第242頁。[ZK)][HT][KH*2D]

記黄以周叮囑,表明這份未定稿有助把握《易》例。唐文治附刻這兩部未完之篇,並非偏阿師説,標榜門户,而在凸出黄以周貫徹“以是求通”的治經原則:在前人研究基礎上,“實事求是”,概括文本的表達義例。掌握義例,循序漸進,讀者自能够透悟其中的道理,即其中的“是”。這是自得之學,“是”從自得而得,不須假借。“經之所以爲經”,因爲自得其“是”而了解。

唐文治於《十三經讀本》中首先標示《十三經提綱》,在“廢經”的時代宣示經學的門徑和經的真面目所在。論《易》的提綱列下:

一、學易大旨;

二、周易名義;

三、四聖作述源流及彖、象、文言名義;

四、先儒説易家法義例;

五、學易緒言;

六、易微言(一至五)。[ZK)][HT][KH*2D]

以上六專題儼然一部《易》學通論。《學易大旨》指出“修身”乃學《易》的宗旨。《周易名義》重申黄以周解釋“周”爲“周流相易”説,書名的周不專指時代。《四聖作述源流及彖、象、文言名義》強調“發揮大義者謂之傳”,黄以周《周易故訓訂》,《十三經讀本》刻印本,第16頁。強調孔子作《易傳》,發揮《易》的“大義”。《易傳》是“孔子家法”,讀《易》必須先通孔子《易傳》。《先儒説易家法義例》首先肯定唐李鼎祚《周易集解》輯存古説之功。唐文治於南菁書院時涉習《周易集解》,見載於日記,《唐文治文選》,第1頁。表揚惠棟的《周易述》,《周易述》凡十五卷。潘雨廷論定此書爲述漢《易》學之始,見《讀易提要》,第393頁。以之和張惠言的輯述對照,認爲這些論著足以顯示漢代《易》學的家法和義例。與此同時,唐文治稱讚李光地《周易折中》,指出其書顯示宋以後的《易》學門法與義理。於是,綜之以黄以周的《易》説,兼採漢、宋,宗歸“孔門家法”(18頁),完整理解《易》的面目。

《學易緒言》更進一步説明“義例”的重要性: 凡説經者,必先明義例。不知其例,不足以言通經。(18頁)[ZK)][HT][KH*2D]

透過“義例”,通讀經典文本,以簡馭繁,不務空言,方足以把握聖人著述的用心,而孔子在《易傳》所寄托的“憂患”之旨,自能切實體會。知孔子的“憂患”,是讀《易》的關鍵認識;治《易》,務於“深得作《易》憂患之旨”(18頁)。

殿後的五篇《易微言》,發揮《易》學憂患精神,伸述“修身”的宗旨。惠棟已有《易微言》二卷,乃未定稿的遺篇,以鍼貶宋儒“天即理”之説,推《易》義本原於“太極”。潘雨廷《讀易提要》卷八,第392頁。朱子早已論定《周易》爲卜筮之書,專門之業,非學者所急。唯孔子於《易傳》中發揮的義理,方是治《易》的重心。因此,唐文治關注的是《十翼》,而非《易》卦爻之辭。同名的五篇《易微言》,意不在辯解或維護經學的門户,亦非承述惠棟,而在解釋孔子作《十翼》的微言大義。

唐文治主張治《易》的途徑,是用朱子而會通漢、宋,歸入《易傳》的義理,本其中的義理以駕馭傳統經説。《易微言》開宗明義説:

學《易》之法,備於孔子之《繫辭傳》。(21頁)[ZK)][HT][KH*2D]

此直指心源,以《繫辭》通解孔子的用心。五篇《易微言》,與其説是解釋《周易》,不如直截看作爲孔子思想論,最終歸結於聖賢憂世的精神。《繫辭》的憂患意識爲體,本此體以立教,以提豁後學的精神境界。此可見身處大時代變遷的唐文治,透過體用兼該的義理,展示力挽狂瀾於既倒的心意。

(丙)以“悟道”説《詩》

唐文治説經義的體用,終歸“孔子家法”。説《詩》而談“孔子家法”,也宗尚於義理。孔門論《詩》,心思開發,舉一反三,不滯乎文字事象,而領悟種種道理,是謂讀《詩》的“孔子家法”。這中間強調的是讀者如何遣調心思,這是明清以來古文家的批評傳統,唐文治運用此因文而悟道的古文義法説《詩》,可以説自身正實現舉一反三的孔門家法。心思領悟,能近取諸身,遠取之物,本一身而至天下國家,則體用兼該,不徒文字工夫。唐文治一本此理,以批評清儒説《詩》的不足:

漢唐以來,治《詩》諸儒,如毛公,如鄭君,如朱子,各自深造,未敢輕議。其餘滯心章句,沉溺訓詁,皆不免局於一隅,豈能儕賜、商之列而可謂知“道”乎哉!(726頁)[ZK)][HT][KH*2D]

讀《詩》悟道,是孔門學術的至高造詣。唐文治認爲明清的儒者但注意考證,於悟道有所不足。唐文治認爲詮解經義不限一途,章句訓詁是基本工夫,不是目的;效法孔子門人之間讀《詩》以悟道的方式,則無事不可通透。自經世的層面言之,可以從“倫理學”、“性情學”、“政治學”、“社會學”、“農事學”、“軍事學”等六方面,透悟經世治民、安邦定國之理。犖犖六大類别,反映出唐文治的學術關懷,讀書始終以道統的立教爲依歸。

《詩》學六大類並非指《詩》的文本内容,而是因《詩》而對世界推拓的關鍵。從《詩經》開出“倫理學”,則見“孔子嘆想大同之治”(735頁),這是終極的道統意義,無以復加;從《詩經》開出“性情學”,則温柔敦厚的性情,感化生命世界;從《詩經》上講“政治學”,德政禮治措施的美善,不是空談,皆於人心見端倪,心術支配政治;從《詩經》開到“社會學”的角度説,則體會人心或心術與時代運會、學風淳厚與浮躁之間的本末關係,以見國運的興衰,匹夫有責;從《詩經》開出的“農事學”,因讀《詩》而體會農事之艱辛,厚培對平民百姓的同情與關懷,重視民命,則蒞政施恩,惠流天下,於此啟端;從《詩經》開出的“軍事學”,因詩人哀慟之文,培養惻隱之心,則用兵而知其所以,王師之道自此出。凡此六大方面,皆從讀《詩》透悟而得。悟道不是泛泛的抽象意念,關鍵還在關心民瘼、重視民命的人道觀念。

唐文治開示讀《詩》之道,力主從聖人主張“中和之氣”的自覺上,開啟精神世界,培養“與天地同和”的用心,而非鼓勵獨樂的私意欲念。因《詩》而彰顯無私的天理,實在是推拓朱子的學説。

五、唐文治的《書》學及其經世的“皇極”觀的重構

(甲)今古並尊

自明迄清,《尚書》真僞之案大明。辨《尚書》今古之真僞,朱子爲關鍵。在此學術基礎上,唐文治引導後學面對經典的真實相,自然不會因循阮元刻的孔穎達《尚書正義》。但朱子雖有辨於真僞,其門人蔡沈編纂的《尚書集傳》,對比於明清的研究成就,顯然陳陋。選擇符合入門本子,的確遇到困難。孫星衍的《尚書今古文注疏》號爲精覈,但屬專門的考述,不便初學。經過慎重的考慮,唐文治選定宋人王應麟輯集,孫星衍補集的《古文尚書馬、鄭注》爲讀本。唐文治在《凡例》交代説:

庚戌歲(1910),得孫氏補集《古文尚書馬、鄭注》,深爲欣喜。蓋本宋王厚齋所輯而加詳,於漢經師遺説,大致備矣。是刻即用此本。惟於二十八篇外,增《泰誓》一篇,不無可商之處耳。至梅氏僞《書》,其中亦多名言,足資參考。任氏《尚書約注》依據蔡《傳》,易簡而明,附刻於後。(10頁)[ZK)][HT][KH*2D]

《古文尚書馬、鄭注》與任啟運的《尚書約注》,解注簡明不冗,符合選旨。在顯示漢、宋學者解説《尚書》的大體面貌上,二書都具備充分的文獻存真意識,適合向世人展示《尚書》的真實面目。

唐文治《尚書》學的整體面貌,具見於《洪範大義》附綴的《尚書大義》。是書分外、内篇。外篇十篇,叙述《尚書》的發展沿流,疏明經學家法,屬於經學史的基礎知識,而特别強調成書過程中的摻僞。但唐文治於後出之《書》不一概否定,還肯定其中保留了漢晉儒者的治理格言,對後世統治者如何去私意而行公道,還是值得取鑑。在“辨真僞”方面,唐文治不一概否定《古文尚書》,亦肯定所謂僞《書》的價值:

梅賾本雖作僞,亦有精當可採之處。如

《大禹謨》:“惠迪吉,從逆凶,惟影響”、“與其殺不辜,寧失不經。好生之德,洽于民心”。

《仲虺之誥》:“佑賢輔德”兩節。

《湯誥》:“惟皇上帝,降衷于下民,若有恒性”。

《咸有一德》:“德惟一,動罔不吉;德二之,動罔不凶”。

《太誓》:“吉人爲善,惟日不足;凶人爲不善,亦惟日不足”。

《旅獒》:“不寶遠物,則遠人格;所寶惟賢,則邇人安”。

《君陳》:“無依勢作威,無倚法以削。寬而有制,從容以和”之類,語皆精粹不磨,足爲法戒。蓋晉時去漢未遠,凡此粹語,必從漢儒傳來者也。故後人讀梅氏《書》,以爲漢晉間極純粹文字可也。(36—37頁)[ZK)][HT][KH*2D]

唐文治摘引的《書》辭,都是人君“爲治”的金石良言。從“爲治”的角度言,反應該正視其中所藴涵的政治智慧,這是漢晉儒者累積的寶貴精神財富,梅賾的《古文尚書》不應以後出而受輕視。所謂“辨真僞”,最終也是回歸到政道的義理上。

(乙)宣示經世的政治倫理

唐文治基於道統訓正人心的動機,透過詮釋《尚書》的義理,以期重建從政者以身作則的政治倫理。《尚書大義》“内篇”二十篇,概括《尚書》的“政體”,以至“政治學”,唐文治努力構建經學政治倫理,此見大體。先列《尚書大義》内篇的標題如下:

《堯典》、《皋陶謨》篇爲政治學(論三微五著心法要典);

《湯誓》篇政鑑(論聖人革命順天應人);

《盤庚》篇政鑑(論盤庚能融新舊之界、不尚專制);

《西伯戡黎》、《微子》篇政鑑(論亡國之殷鑑);

《洪範》篇政治學一(論禹用九數盡州立極以治民);

《洪範》篇政治學二(論五行篇天人相與之理);

《洪範》篇政治學三(論五事篇大人相與之理);

《洪範》篇政治學四(論八政之原理、農工商兵宜相通而不相害);

《金縢》篇政鑑(論周公戒成王不敢荒淫,以造周代八百年之基業);

《大誥》篇政鑑(論聖人禪繼之公心與不滅人國之大義);

《康誥》篇政治學(論明德新民之要旨);

《召誥》篇政治學(論政治學必本於性命學);

《洛誥》篇政鑑(論《尚書》學通於《孝經》學);

《無逸》篇政鑑(論聖人自不息之學);

《君奭》篇政鑑(論周公付託召公政事之重);

《多方》篇政鑑(論君狂民頑所以亡國);

《立政》篇政治學(論政治學本於九德,用人貴能灼見其心);

《吕刑》篇政鑑(論聖人精意在破迷信、除肉刑、去贖刑);

《費誓》篇政鑑(論軍紀之當整、軍法之當嚴);

《文侯之命》、《秦誓》篇政鑑(論周秦二代國祚盛衰強弱與存亡所以久暫之理)。[ZK)][HT][KH*2D]

《十三經提綱》開宗明義指出“道政事”是《尚書》的旨意。篇題歸屬的兩大範疇,“政鑑”與“政治學”,均不離“道政事”的詮釋方向。兩大類都是建立在“道政事”的理解平臺上,然後解説其中的政治涵義。解説過程亦同時是立義的過程。

“道政事”是顧炎武所強調的立文宗旨。唐文治表揚晚明氣節之士,激勵時人,向表欽佩顧炎武與黄道周(不是黄以周)的職志。“道政事”指向“治道”,而非行政庶務,目的在爲政,是解讀《尚書》的第一義。唐文治認爲“治道”即後世的“政治學”,《尚書》是“政治學”的本原。其次才是“辨真僞”方面,然後是“審文法”。

於“審文法”一項,唐文治強調“求其精神”(37頁),把握作者的精神是審文法的目的。透過《尚書》文辭表達的“義法”,熟讀深思,聖人論“治道”的精神自見。文以見道,審《尚書》義法而可知。唐文治貫徹直面經典的主張,強調的是讀者精讀深思。

唐文治一意以“經學”救人心,從倫理的層面説《尚書》的政道,自然轉出本子文字之外,精讀深思而透進聖人的“精神”。《尚書》爲“政治學”的起點,不是在制度和形式方面着眼,乃推本於統治的倫理自覺,原“心”以論治。唐文治的《尚書》學,歸宿於帝王爲治的心法,是朱子以來儒學的基本思路。《十三經提綱》概述《尚書》廿八篇的精神,是從統治意志上開展論述。論《堯典》,則説:

此帝王之心學也。惟治心而後能敬天,惟敬天而後代天以成功。所以贊天地之化育者,發爲萬幾,而實基於一心。(34頁)[ZK)][HT][KH*2D]

説明統治意志輨控所有政治運作,統治者的心術是政治的得失關鍵。從心的角度切入,開出倫理的世界,自然與王陽明相會。唐文治會通理學和心學,不分彼此,是以倫理之化成作用而説。

論《皋陶謨》強調舜“無爲而治”,發揮《論語》的説法,而指出爲治的原則,在統治意志之適當運用“時”與“幾”,這足以顯示“人君之德”。唐文治沉痛説:

漢唐以後之人君,知德者鮮矣。(34頁)[ZK)][HT][KH*2]

在“人君之德”的原點上,唐文治伸述《大學》“克明俊德”的大義,本朱子遺説,指出《大學》“明明德”是帝王治心之學,而《尚書·康誥》顯示:

凡治天下國家者,首在治心。(34頁)[ZK)][HT][KH*2D]

治心不是空言。帝王心法之運用,成於政治的基本信念,具現於箕子的《洪範》。唐文治對《尚書》的理解層次,並非局限於辨别今古文經的真僞與高下,這些已經反覆討論於明清數百年的學界,無庸置喙。唐文治選擇經注,爲倡導其經世的用心,這動機決定了詮解《尚書》的方向。在其處境來説,凸出《尚書》經世的意義,較之於學術辨析,對正人心的層面更爲切要。這種關切以添附唐文治自撰的《洪範大義》三卷於其後而更爲顯著。從經世的動機而言,《洪範》稱得上是唐文治《尚書》學的重點。事實上,《洪範》學本來就是朱子學的要目,唐文治之用力於《洪範》,根本啟發於朱子。

(丙)修己以敬:《洪範》的要義

諸經之中,《尚書》的《洪範》之學便成爲唐文治經學義理的核心,最能彰顯經學義理對治社會政治和種種重大現實問題的適用性。

《洪範》之學又稱帝範之學,自漢唐以來,是經學家用以經世建言的重要途徑。清代經學中的《尚書》研究,其根本建立在朱子的疑經基礎上,對作僞的問題予以深入的探討和判定,然基於康、乾兩朝君主對治統和道統注以前所未有的心力,從不同的途轍融化道統於治統之中,形成帝力左右經學發展的局面,士人經學祇能下降到文獻與文物的考釋之間,不能觸諱,則所謂《洪範》之學,並未能真正開展。唐文治以宋儒的義理爲法門,則宋儒所極用力的《洪範》學,自必成爲其刻意張皇的對象。爲此,唐文治撰寫《洪範大義》凡三卷,以承宋儒言義的統緒。

唐文治深望人君修德,樹立倫理榜樣,這是朱子之説《洪範》大義,有異於漢儒所説的“中道”義。唐文治順用朱子之説,標榜君德,強調約束君心,以經文遷就義理。謂古人亦有指稱人君爲臣,相對於天下,人君應該稱臣。這種詮解不一定廣爲接受,但理解唐文治的理路,則釋臣爲君,屬於詮釋的策略,目的在説明《洪範》之爲治法,雖天子亦莫能外,當遵守而勿失,則用意可嘉。

“道政事”之大者,莫過於展示“聖王”經世的大義。《洪範》宣示“古聖王之行政,在仁慈而行”,人君之仁與不仁,國政興衰的所由,治心的方向在此仁政慈行。唐文治陳明身爲遺民的箕子敢於向新朝的周武王直諫,是蒞政治民所應該親行實踐的典範。箕子的動機是良臣的榜樣。《洪範》的大義關乎國運,不可輕忽。爲此,唐文治譴責後世儒者解讀《洪範》“臣無以作威作福”句,誤以爲人君無有拘檢。這種誤讀,助長人君放肆權力而敗壞政事,誤説經典而誤盡天下。此皆有爲而發,顯示道統照領治統的朱子學意願。

《洪範大義》三卷乃參照古今諸家解注而成,發揮人君以身作則的君德論。是唐文治經學的代表作。《洪範大義》的主意全在“敬”義,乃本朱子“涵養須用敬”而説。唐文治釋《洪範》“初二曰敬用五事”,説:

敬者,千聖百王之心法也。(424頁)[ZK)][HT][KH*2D]

指出敬意是王者心法,王道從這點道德自覺開端,引晚明黄道周之説:

敬者,思之權量也。五事皆敬,則無所不休。五事皆肆,則無所不咎。以敬爲事,因之以爲德性,因之以爲學問,而後天人之行事,可得而言矣。(427頁)[ZK)][HT][KH*2D]

“天人之行事”指王者之事。王者以道通天人,是稱王道,是《洪範》的關節。唐文治綜論五事的王道意義説:

夫五事者,人道備焉,聖功全焉,蓋自一身接於萬事,貌言視聽思五者盡之。五者各舉其職,則五者之職皆將不舉而萬事之理亂矣。此固敬勝義勝、直内方外之學所權輿,而夫子所謂“修己以敬”者,則尤合於此經之義。一語傳心之要典也。(428頁)[ZK)][HT][KH*2]

“修己以敬”見《論語》,是對天子極高的要求,孔子説“堯、舜其猶病諸”,即使堯、舜也未能完全符合標準。唐文治承朱子説經之旨,標榜君德,指出統治意志“修身”,彰明政治行爲務必以自身的道德修養爲起點。釋《洪範》“皇極”引黄道周,説人君“當涵養德性”(430頁)。“修身”是治平天下的爲政要義,這是儒家一貫的主張。修己以敬,目標甚明確,就是以敬重具體的“事”爲治平的起點。治統的責任在養民命,其“事”自然是養民之事,敬其“事”是治統其本分。

唐文治於《洪範大義》一直堅持朱子解釋“皇極”爲以身作則的標準義,不取漢唐經説中的“大中”義,並據朱子的“標準”義,糾繩明清以來諸家之説。這種現象,完全體現以義理讀經的態度。唐文治一而再高舉朱熹的“標準”義,爲此項義理尋求指導現世政治或治統的總原則:

既屬稿,或見之曰:“子言皇極,不與近世共和政體相剌謬乎?”

余曰:此不讀書之論也。皇極者,標準也。不獨天下國家有一標準,即一身一心亦有標準。惟立一心之標準,推而至於一身一家一國天下,乃無不有標準,所謂本身以作則也。古人訓皇爲君,篇中曰汝,曰臣,皆指君言,而與民爲一體者也。故曰“錫汝保極”,惡得以爲天子之制而諱言之乎?且即以天子之制言之,苟其合於大同之義,即無悖乎共和之理者也。苟違乎大同之義,則雖名爲共和,而實則偏黨營私,爲《洪範》之罪人。天下之以日亂,正由於經義之不明也,惡足與言治道乎哉?爰大書之,以告後世之讀《洪範》者。(465頁)[ZK)][HT][KH*2D]

唐文治以“皇極”的朱子義倡導大公無私的精神,以充實孫文先生切切爲念的“大同”的再造。則《洪範》“皇極”之義,並不因爲是帝制時代的思想産物而褪色。若以公、私之念爲標準,則朱子的以身作則的標準義,正符合大公無私的“大同”的追求,非但有益於當前“共和”的政體。

(丁)農政爲先:《洪範》的政事要務

據《洪範》説君德,不離八政,爲君德之事。君德不是空言,必須能實行八政。八政不修,則君德無存。所謂“政治”,指治理此八事。八政之首爲“食”,這是人君爲治的要務。食必重農,申明農政爲急務。《洪範大義》中卷説:

後世農政不講,經國者絶無根本之計。始則士人兼併農人,繼則商人兼併農人,迄於今,工人、軍人無不兼併農人。舉全國之人數而統計之,十成之中,農民無二三焉。舉全國之土地而統計之,十成之中,五穀之田無三四焉。如是則人事失其司,土政棼其序,民無升斗之儲,有不鋌而走險者哉!美洲號稱富國,吾考其歲入,其取於農田者,百分之七十六,其重農之制,與中國古時相仿。近東方之國不明此理,率以工廠、商場、道路,一切佔奪農田,穀價騰踴,民不得食,乃求助於他國,此豈持久之道乎?且穀價貴則民之生活愈苦,生活苦則民之廉恥愈喪,劫奪欺誑,相因而至,根本之患,孰有大於是哉!……今吾國棄神農之教,違箕子之範,背《王制》之謨,重末輕本,懵然不察,十年而後,出穀日少;五十年後,稻田盡爲平原,百姓之饑饉流離,更不知若何景象矣。……此吾所以深望當事者之讀《洪範》,而以農政爲兢兢也。(443頁)[ZK)][HT][KH*2]

唐文治以極實在民衆生存權、發展權,極論失落二千年的“君德”,致無視國命根本的農政。提昇農業生産既乏良方。唐文治尤其譴責無理吞併農地的罪行,破壞本來極有限的耕地,導致農作物遠不能滿足整體社會需求,而竟坐待外國的糧食救援,形如乞討。如此境況,尚何國家尊嚴之可言!而國家財政收入,因農業發展萎縮而大減,根本没有辦法重投資金於土地利用。限制於緊絀的財政,國家更難以運用金融的手段調平物價,惟有坐視大批農民破産,甚至逃亡,中國變成一個充滿流民的無家可歸者。逃亡的民衆逼於生計,無計可施,唯有鋌而走險,勾當不法,嚴重影響社會的平穩安全。造成這流民遍野的困局,罪在歷朝當政者的無識,惟短利是射,輕忽農政。三代以來聖人如箕子的重視民食,《孟子》重視經界,就是重視農政,保障民食,持養民命,這是王道的基本原則。但後世之在位者,卻反其道而行。於土地所有權的整理與安頓,不但未受正視,還以各種名目盤剥農民,破壞水土。政之失,莫大於不敬百姓相生相養的農政。

唐文治重農的思想極濃,更因觀察過美國的農業的情況而強化,極陳復甦民生,非切實理順農政不可。強調土地兼併的危害,破壞農地,唯務建設大量工廠、商場、公路,本末倒置,得不償失。唐文治考察美國税收之中百分之七十六來自農業,奠定國家富強的基礎;其管理工地農産的形式,有類於先秦重農的措施。但對照中國,農業和土地利用不是政治的關懷。地力凋耗,農民生計不保,體質智力都遠不如西方,或鋌而走險。處於生死綫上的農民,竟由善良的百姓聚成破壞天下秩序的負力量。這不是危言聳聽。

唐文治論《洪範》而痛陳自來失政,推民於水火,陷民於貧困;若不從統治意志上提醒,堅決實施有效的農政,改善民生的狀況,則國政難有清明之日。唐文治一意寄望主事的官僚政客能够正視《洪範》的智慧,以端莊的態度治事,以天下百姓的長遠福祉爲關懷對象,而省定用心是否合乎人主爲民模範的“皇極”義。因己之敬重國是,而影響臣屬以及百姓,令各自克盡其職。國民是否有活力、有上進心,全賴統治者是否關懷民生。

唐文治要求爲政者讀《洪範》,精讀深思聖人爲政的精神。人君苟能敬用五事,本敬心以治農政,終可以走向和平康莊的社會。不然,上下漁利百姓,破壞耕地,以營目前之小利,坐待糧價日漲,必然造成嚴重的不安。《洪範大義》成書於20世紀20年代,其中預言五十年後的民生慘況,對照歷史,其想像與現實之境況,相距不遠。“經學”之所以經世,唐文治的實踐足以明之。

(戊)反思“黨治”:《洪範》學的經世批判

《洪範》“皇極”章向來是中國政論的基本話語來源,深刻影響傳統的政治觀念。十九世紀傳入的西方政治話語與型態,難免與傳統的話語産生滲合與排拒,而出現歧義。傳統的文詞辭彙,用於另一時空環境,涵意卻有别,這類詞意的演變,於六朝稱之爲“格義”,是文化接解過程中的必然結果。《洪範》“皇極”章之“黨”義,與現代政治的“黨”義,便是一重要的例子。而唐文治於此刻意着墨,伸述政治的抱負並抨擊時政。與其説是經解,不若視之爲政論更爲切合。唐文治貞定《尚書》的根本之義在“道政事”,是本仁愛之心紓解及扭轉現實政治運作的困局,農政便是關鍵。

唐文治以《洪範》“王道平平,無偏無黨”爲立論基礎,開展内涵全然不同的政黨統治的新型態的批判。這型態唐文治稱之爲“黨治”。於字面義來説,“黨治”一詞,與《洪範》“王道平平”、《禮運》“天下爲公”字面是違背的。在唐文治的語境中,“黨治”是貶義。唐文治亦集中力度於“阿黨”和“不公”的問題,從統治意志的倫理層面上開展政治批評。《洪範大義》“皇極篇”説:

生民之禍害,皆起於偏黨。偏黨生而好惡私焉。於是有“作好”、“作惡”之士。……惟有黨,於是有所偏吾之黨,而邪焉、惡焉、非焉,不得不“作好”也,亦不敢不“作好”也。非吾之黨而正焉、善焉、是焉,不得不“作惡”,也不敢不作惡也。日作日僞,久之而邪正、善惡、是非之本心,顛倒於中而不自知。於是好人所惡,惡人所好,拂人之心而不自知。於是“作好”、“作惡”者,遂成真好、真惡。於是人心之爲正、爲邪、爲善、爲惡、爲是、爲非,亦皆顛倒無所判别。而天下於是大亂。……綜觀二十四史,滅亡之禍,未有不由於偏黨者也。(445頁)[ZK)][HT][KH*2D]

唐文治不是説風涼話,關注的不在“政黨”的構建型態,而是“政黨”如何用人運作國家機器。這問題涉及政黨如何組成、黨員運用權力以至招攬入黨的準則等實際的政黨運作。唐文治解讀經典與批判時代,一以貫之,從動機的運動過程中把握要義。

他根據《洪範》的“不偏不黨”的王道義,對“政黨”這個新的内容,予以相違經典的完全否定,再以道德的標準判決統治意志的非善:判定其必然墮落,必然拐向私惡、私利、私欲的人性黑洞,而成爲藏污納垢、無惡不作的罪惡淵藪,與《洪範》開出的公道正直的王道義,背道而馳。唐文治揭露的是政黨上假公濟私、公器私用的醜陋行徑普遍泛濫,這是運作過程中顯示出來的弊端,並非新與舊的觀念衝突。

相反,以“黨”治爲中心的共和政體,處處以“黨”的利益爲施政的考量,而甚至借以謀取“私”利,大違中山先生“大同”之旨,此又表明“共和”的制度,如果没有大公無私的精神以相應,則徒具虚名,無益於家國。唐文治以《洪範》之學伸述朱熹的無私天理義,實有感而發,亦有爲而作,這就是唐文治以理説經的特别處。

以無私無偏之義説“皇極”的榜樣和標準義,唐文治特别痛心於民國時期“黨治”的禍國殃民,於《洪範大義》中卷上説:或曰:“今西國之政黨甚矣。蓋民生而後有羣,有羣而後有黨,有黨而勢力盛,範圍廣。故國家不可無黨。善爲政者,利用握機,斯可矣。子何戒黨之深也?”

曰:不然。凡爲學説者,必當考其地與時,與其風俗人情,宜乎否乎,而後言之而行之。夫然後可以無弊,非可膠柱而鼓瑟也。

考“黨”字之義,從尚從黑。尚者,上也。黑者,地色也。居上天下地之中,知識未開之世,聚黑暗之人,發黑暗之言,論黑暗之事,則以最上之道與民,浸成黑暗之政與世,豈不痛哉!此古人制字之本誼也。

且“黨”也者,以心術爲主,以學術爲歸者也。彼西國所謂政黨者,惟有政而没有黨。有政治之學識,有政治之經驗,而後可以爲黨也。若徒知有黨而不知有政,譬諸稱政客者,客則客矣,未見其能爲政也,其可乎?然則黨乎黨乎,可輕言乎?

凡人有氣質心知之偏而不能無私。一二人之私有限也,一二十人之私爲害已無窮也,積而至於數十人、數百人,又至於千人,發之而不得其正,則其爲私也彌大矣!

且夫水之流也,涇、渭不同科;馬之馳也,良駑不並駕;人之相處也,善惡邪正不並立。然而自古以來,正人必不勝邪人,惡人必不避善人者,何也?彼其所處之勢既盛,則必有法以驅除之。而善人、正人者難進易退,小人之道長,則拱手以去,入山林而惟恐其不深不密。嗚呼!此黨禍之害,所以自古爲昭,於今尤烈也。然則箕子之敷言,在數千年以前已明燭及此,豈非智深而慮遠哉!

……而況比年以來,閭閻凋敝,死亡載道,靡知所終。而政治之紛更,乃如一龍一蛇,一玄一黄,倏忽變幻而不可究詰。當事者每操一反覆勝負之端,在下者即會遭一水火兵戈之厄。百姓方哀號而無措,黨派正角逐而紛呶。

夫太平者,人心皆平之大效也。今黨派之不平,適足以啟人心之不平,而詎有太平之望乎?……吾故特本箕子之訓,痛哭流涕言之,世有達者,當不可河漢斯言。(446—447頁)[ZK)][HT][KH*2D]

唐文治於釋經義之際,痛陳時事的弊端,慷慨激昂,發乎肺腑。如此釋經取義,已經不再是文字訓詁的工夫,而關係當前政局以及中西政情。唐文治在《論語大義》之中,復對黨治的問題發表更直接的看法:

天下患無實行之人,而尤患多議論之士。《禮記》曰:“天下有道,則行有枝葉;天下無道,則辭有枝葉。”空言多而實事少,國其可危也。周而不比,戒政黨也。爲政黨者,先政而後黨,猶不免朋黨之禍。若知有黨而不知有政,其爲私也大矣。吁!可懼哉!可懼哉!罔與殆,學術之偏也。異端蠭起,生於其心,害於其政,此有國者之大憂也。《唐文治文選》,第263頁。[ZK)][HT][KH*2]

唐文治對黨治問題的關注,實源於自身的深切體會。據日本宗方小太郎記録的民國初年中國政黨社團的情況顯示,唐文治在當時屬於共和黨的幹事。宗方小太郎《一九一二年中國之政黨結社》,馮正寶譯,載《辛壬日記、一九一二年中國之政黨結社》,北京:中華書局,2007年,第141頁。共和黨的成立是爲了防止小黨分裂而謀求多數政黨團結力量,一同實現共和政治。唐文治原屬的中華民國聯合會、共和統一會及國民協會,便是聯合的政黨之一。當中,中華民國聯合會及國民協會都主張穩健,會員亦多爲縉紳官吏,唐文治更爲後者之名譽會長,至1912年4月離任。宗方小太郎《一九一二年中國之政黨結社》,第159頁。另外的共和統一會,唐文治爲發起人,該會以國内統一爲願景,故成立不久後已不見任何政黨活動。唐文治對黨治的看法就是在參與這些政黨之際形成,黨派紛亂,以權謀私,令國家無法團結統一,成爲唐文治至爲關切的政局之患。

唐文治説《洪範》的大義,根治病源,從統治意志的修養開始,新的政體方才有希望,國家元氣始可恢復。爲政者的倫理自覺,決定政治的良窳。唐文治稱爲“操守”,云:

操守爲政治之命脈。未有不謹於操守而能辦天下之事者也。修其行而邦斯昌。行之不修,而邦之不昌可知也。無操守之人長國家而務財用,災害並至時,人斯其辜矣。(445頁)[ZK)][HT][KH*2D]

唐文治概括當時主政者兩大病患,是爲失德與斂財,皆原於私心作祟。全無操守的政客把持國家,其禍無窮。唐文治溯源敗象之由,在於統治意志的比周偏私,這是一切政治邪惡的根源。造成這種惡濁的旋渦,強調統治意志是根源所在。統治意志處事有欠光明正大,更不斷透過種種權謀施政。因此,雖然新的政情出現,國家機器的運作,亦必須以堅強的政治倫理駕馭,此即孔子所説的“爲政以德”。

(己)唐文治《洪範》的歸宿:重建“大公”爲軸心的政治倫理

唐文治《洪範大義》極力宣揚朱子解“皇極”爲“標準”之義,宣示朱子所説人君理所當然必須爲天下百姓,“以身作則”。本朱子義融攝王陽明“致良知”的“心學”,開出“治心”之義,不在區判朱、王的優劣高下,而統納“理學”、“心學”爲“經學”的經世資源。於此通貫的基礎上,開出的對治時代問題的經世意義,顯豁在《洪範大義》“皇極”義的詮釋之中。唐文治的《洪範大義》關懷民瘼,宣示仁政的主張,指陳政治之利弊,本《尚書》具體闡明國政的發展,思考整個民族未來的出路和發展,體現其憂患精神。

唐文治概述自宋以來對《洪範》“皇極”的詮解,謂:

《洪範》一篇,曾子固、王介甫、歸熙甫均有傳。子固爲最精,爲王、歸二家所不逮。惜解“皇極”爲“大中”,不無錯誤。至蘇氏解經,向稱武斷,此篇文義甚明晰,足破五行家之迷惑。《朱子語類》載伯謨問老蘇著《洪範論》不取《五行傳》,而東坡以爲漢儒《五行傳》不可廢。如何?“漢儒也穿鑿。如五事,一事錯,則皆錯。如何卻云:聽之不聰則其事應,貌之不恭則其事應。”是朱子亦以老蘇之説爲然。(459—460頁)[ZK)][HT][KH*2D]

表明採用朱熹之義,放棄漢唐儒者解讀“皇極”爲“大中”,並捨棄劉向以“五行”説《洪範》“休咎”的附會。選擇詮解經典的方式,與其經義的主張相輔相成。

綜觀《尚書大義》分列的“政鑑”與“政治學”兩大類,前者就“事”而論,而後者就“理”而説。從“事”的政鑑概括三代政事,包括“革命”、通融、政事不振、戒慎、不私、孝道、自強、任賢、去蔽、治軍、治法等,俱從興亡的史實汲取統治的教訓,這是以史爲鑑的方式。唐文治正視《尚書》所載的興亡教訓,充滿濃厚的憂懼意識,與其運用“憂患”的觀念界説《周易》相通。但止於戒慎恐懼尚不足以樹立“經之所以爲經”的導世義理,能否超越或結合孫文先生倡導的“革命”,唐文治顯然很在意。“政鑑”開宗明義論“革命”,標榜“順天應人”的古訓,已顯示用心。解説《洪範》“皇極”,用朱子的標準義詮釋立極的義涵,也同時發揮修德爲根本的天下爲公義。《大學》所説的“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之所以可能,其實踐之道,不假外求,乃溯原人主之良知本心。如此則運朱子而兼攝王陽明,運用傳統的思想資料,重組對治時弊以及與革命黨人所標榜的“天下爲公”義抗衡。

這原是極強烈的思想交鋒。革命黨人也是運用傳統的思想資料,尤其是王陽明的心學,以強化實踐革命的意志,而孫文打出“天下爲公”的旗號,以鼓動人心。但戰國以來,“天下爲公”已經異化成“天下非一人之天下”,而屬於打天下、争權力土地的口實,這種思維勢態,一直保存於歷代革命之際、争奪之時。因此,革命黨以叛黨身份張開“天下爲公”的口號,於執政者必視之爲掩飾強盜式的政權纂奪,亦必然迫入垂死戰争的局面。

唐文治同情革命者,亦支持孫文,這是從民族大義與國民長遠的幸福考慮。在現實世界,唐文治是晚清要員,主持過外交與商業,辦過大學,於康莊的建國大路亦存無限憧憬。如果清廷能够接納他的重商政策,整頓農業,加強資本家融資興辦公共事業與公共工程,這都足以活躍整個政治經濟與社會活力。假如外憂内患不是紛至沓來,唐文治的育才大計更可爲未來增添新力大軍,則中國的發展步伐,起碼減少蹣跚的程度。唐文治以遺民身份,自不能熱烈擁護“叛黨”的主張,否則自己亦淪爲逆黨,犯下了無父無君的彌天大罪。他祇能同情,或暗中呼應。通敵,於任何時代都不容許。這是唐文治説經的苦惱。唐文治於1935年撰文提倡讀經,例以孫文助説。這是此一時、彼一時的表達方式。在中華民國時期,國民黨執政,引用國父之言以助啟發政治與民衆,方向是對的,並非説唐文治既屬遺民,不應向新政權獻媚。唐文治道德觀念強,但未致蒙蔽理性。

孫文提出的“天下爲公”,原來便是中國政治理想的核心。孫文之提出,亦毫無疑問出自公心。歷朝以“天下非一人之天下”爲營私的口實,但孫文的確情懷純粹,一心一意挽救中國,務令中國進入富庶的局面。因此,唐文治詮釋“皇極”章的朱子“以身作則”義,在現世中確有明確存在的典範。於解經的過程中重彈“天下爲公”的實踐義,展示一向所堅守的救心以救國的原則。建立“天下爲公”的實踐義理,與其説是針對對手孫文,不如説是出於對民族存亡及文化延續的長遠理想思考而内在呼應。唐文治《洪範大義》雖抨擊“黨治”的專權和偏私的舉措,但没有挑戰“黨治”存在於中國的合理性和理據。他表面上罵民國初年的政黨是惡行的淵藪,這倒可以提醒各黨派反省其施政,是否存在公私不明的情況,而更有助黨治的正常發展和運作。

“政治學”從理的層面説,理指爲治之理,本諸人心,施之四海。此心同則此理同,所施用亦不限一時一地。“政治學”首列王者治世的“心法”,次舉列四篇發揮《洪範》建州、天人、群治三義的論文,然後本“性命”論爲政的基本理念,殿之以洞鑒人才論,皆意在平治。唐文治的危機意識雖然通貫整套經學思想,在具體詮釋和演繹的過程中,對如何構建具備内在邏輯合理性的經義,還是自覺及有分寸的,以避免過分意氣用事。政理相對於政鑒,客觀的分析和論證比較切要。因此,唐文治於宣示政理的“政治學”詮釋過程中,很重視理據及對理據的説明。以下順《尚書大義》列述唐文治詮解《尚書》“政治學”的客觀理據。

首先在“性情”立論。據性情的感通,開展“政治”的教化功能。唐文治認爲《尚書》之學,不在乎文字詁訓,乃是汲取“政治”的智慧,務求達到“德行學問與政治合而爲一”(481頁),以“拯今日之人心”。諄諄於德性與政治的内在關係,強調兩者密不可分,是實現政治上長治久安的大前提。基於德行爲主導的大原則,執政者理應以此爲要務,這與唐文治向來主張的“修身”爲本的朱子立教主張,互相呼應。

唐文治提出這觀念,是其闡述《尚書》“心法”的基本理據,並刻意向標榜西方政體的“共和”追求者進言:

世有誠求“共和”之治法者,當先與之讀《書》。(481頁)[ZK)][HT][KH*2D]

“共和”是希臘哲學家認爲最理想的政體,也要求統治者擁有美德。唐文治於時代轉變的時刻,不因勢利而阿附執政,而堅持實現良好政治的人性因素,這是一種對時代和民族的責任感,大異於趨炎附勢的戲論。不過,要求執政者讀《尚書》,而能超脱訓詁的桎梏,又能把握朱子《經》論的宗旨,這便不是新學出身的人蹴然而至了。

其次在本公心以立標準的《洪範》義立論。唐文治始終堅持朱子對《洪範》“皇極”即君德的主張,其政理建基於君主必須“以身作則”的信念。爲政者先得修身,進而齊家、治國、平天下,皆一氣而下。唐文治解釋朱子的“以身作則”義之適合於“共和”的政體,實現“與民一體”的理想。

“與民一體”不是空言,與“大同”之義相通:苟其合於“大同”之義者,即無悖乎“共和”之理者也。天下之所以治也。苟違乎“大同”之義者,則雖名爲“共和”,而實則舞弊營私,爲《洪範》之罪人。(484頁)[ZK)][HT][KH*2D]

唐文治本“大同”正“共和”的名實,於執政的北洋政府或許有所違逜,但其實是有根據的。人皆知“大同”出《禮記·禮運》,卻不一定知其源出《洪範》。唐文治的政理從《洪範》取義,並非守舊和反動。

《洪範》“大同”義本來是殷遺民箕子總結殷政失敗的教訓,唐文治也屬遺民身份,其中感同身受的切膚之痛,交織種種辛酸的經歷。“實則舞弊營私”句,是迸發出來的痛苦陳述。他強調的“與民一體”的“大同”,並非一紙空言。至於“共和”政府能否實現所標榜的口號,則完全在乎執政者的心術。心術公的,自然可以挨近“大同”的理想。然而“舞弊營私”的統治心術,每令唐文治痛心疾首,故每發爲極嚴正的公私邪正的心術論,融攝王陽明致良知的理於朱子以身作則的“皇極”大義之中。

本此君民一體的精神,則在唐文治的政治語言之中,無所謂“階層”,強調的是士、農、工、商、兵五者互濟相容,並生並育。唐文治於傳統的“四民”,加上“兵”一類,是時代情勢使然。北洋政府本身由軍人支撐,軍人左右軍政大局,而軍人的利益,也超越四民之上。在一個極度扭曲的政情中高論“君民一體”的“大同”,事實極不討好。況唐文治早與袁世凱分途,原非一丘之貉。於民國初建,軍人政府立刻財政抵制其主持的交通大學,已見雙方的緊張。唐文治於政理中強調軍民和洽,實有深刻的時代因素。

唐文治面對軍人的統治,於政理上更強調國家用人之公。祇有公平用人,選賢任官,方能有效解決軍人統治的種種弊端。唐文治慨歎:乃至軍人則縱恣淫荒,法吏則貪賄黑暗,民不聊生,天下事尚堪問耶?(496頁)[ZK)][HT][KH*2D]

則所謂“共和”,其實是“軍人”與“法吏”驕横世界。唐文治對政情了解極深刻,他的“經世”的經説,原不是取悦執政集團。如果套用孔子“知其不可爲而爲”,則可體諒其尊經的苦心。

結論:因禮以達理

唐文治主張運用經學對治20世紀初民族所面對的困厄,並企圖通過復興經學重振國運,以“經學義理”啟導國政,視經學爲挽救中國、復興中國的良方。其瞻顧所及,中國如何走出困境,再現生機,而開萬世太平的基礎。如此主張,若考慮到他親自經歷過甲午屈辱、辛丑悲劇以至易代的慘痛事實,以及曾周遊歐、美、日,深考西方的政治、經濟、社會、文化與教育,對比中國的敗象,親證興亡,遺民式的精神狀態,發而爲政鑑,其感受出自肺腑,自較真切;其救亡圖存之意念,亦比困守鄉隅的文士更爲強烈。其尊經救世,非一時意氣之論。

問題已遠超越學術門户的派性考慮,在新的政治體制下,要求新事物、新思想,勢所必然。所謂“經學”、“理學”、“心學”,在新時代平臺上,意義無别,都給歸類爲“舊學”。給標籤爲“舊”,亦面臨淘汰的威脅,傳統學術的存在已非天經地義。到這關頭,舊學彼此之間較量優劣高下,意義不大。相融互通,是必然步伐。唐文治倡導經學,以經學爲義理平臺,提倡程、朱理學,也標榜陸、王心學,兼攝兩者,溝通漢學與宋學的門户,融化今文經學與古文經學,企圖匯聚出強大的原生學術力量,面對強大的外來對手,既以貫通學脈,也抱着“救世”的抱負,闖開新局面。

自其處境考察,唐文治熱切期盼經學的甦生,與20世紀初的反傳統文化的思想狂潮,並非刻意針鋒相對。如果以新文化運動爲觀察指標,順標爲進步,反之則守舊與反動,固然歪曲歷史,亦誤解唐文治復興經學的意義。觀察歷史不能限於一種思路。尊經不必守舊。唐文治於主持上海交通大學時期,已經建樹良多。從實情實事上理解並轉化西方科技文明,提昇社會生産力的角度推動工業教育,培養具備創造能力的專才,開展晚清以來的科技高等教育。其對西方科技文明以至社會、政治面貌的深刻認識,思考的是如何利用、轉化,務求有益於中國長遠的建設。唐文治對待西學,不同於初出茅廬的年輕人的冒進情緒,而態度遠爲成熟周至。唐文治對西方認識的廣度深度,不下當時任何提倡西化的先進人物,這是必須正視的事實。

20世紀初,因爲對西方世界的正面幻象而引伸出的否定傳統論,立意未必惡。但國是日非之際,衆議喧騰,無補於國運,則是鐵一般的事實。辛亥革命後的政治、經濟、文化、社會諸問題所引致的緊張勢態,不下之前;而新的政治形態,即“黨治”的政治運作形式,也無力應付新的局面,更不能有效處理日本與西方種種挑釁與掠奪,民族尊嚴掃地無餘。唐文治曾經擔任總理各國事務衙門的差事,於列強輕賤中國的情態,瞭如指掌。辛亥以後的種種卑屈侮辱,唐文治感受的深刻和痛苦,絶不下於當時上街遊行的年青學生。但唐文治經歷世變,見識廣博,思慮較成熟,不爲當前局勢而遷怒古人。他在這時刻提醒時代,不要眩惑於表象,欲挽狂瀾於既倒,必須從意志上自我更新,統治意志務必以“公”治國,方能強立天下。這是唐文治痛定思痛的識見。他雖然是遺民,對國是的理解,新人物的眼界未必及,關心的是民族的未來,而非刻意對抗新的統治意志,慻懷故主。他尊經,不是復古;相反,是爲開新,提振民族文化的靈魂。

但唐文治身處江南,高揚尊經救國的的聲音,遠離政治旋渦的北京,不一定能立竿見影。唯精神上的感染力,也會燃亮後繼者的自強精神。強調唐文治爲新文化運動對立的守舊人物,不但曲解歷史,也無視社會發展過程中不同思想並存的事實。廓清非此則彼的思維葛蔓,方能顯豁其經學的經世意義。

唐文治政論與客觀世界的距離,無疑是很鉅大的,這決定了其言論在現實的影響力,甚至於到了闇而不彰的地步。但從歷史的進程觀察,以傳統的學理駕馭一全新的政治運作,也可以説是發揮了經世的力量,起碼唐文治没有助紂爲虐,處處本良心爲民請命,即使螳臂擋車,但亦應該正視和顯豁。其中的真知灼見,祇有超越時代的浮躁及功利的考慮,才能够真切地體會。

唐文治言人生莫大的學問和事業的“窮理”,乃是究極實現天下爲公的大同境地的基本元素,即與私欲無緣的公心。始終以大公無私之道解説諸經的大義,這是經學的説法,不是哲學或文獻學的工夫。經學指經世致用與明體達用之學,唐文治的詮經,是典型的經世的經學。唐文治於《自訂年譜》壬戌58歲之下,於其經解核心的《洪範大義》極感滿意,謂其書能够: 上契堯、舜之心傳,下開周、孔之統緒,本治己以治人,政治之學,莫精於此矣。唐文治《茹經年譜》,臺北:中國文獻出版社,1970年影印本,第89頁。[ZK)][HT][KH*2]

總言之,唐文治一本孔子開出的天下爲公之義爲義理的根本,説經爲了張揚堯、舜相禪的無私政治,千言萬語,不過如此,是稱“經學義理”。本此義理成教爲治,則學政相副,君師合一,治、道二統同途。唐文治本此主張詮經,先立詮説的大本。其強調的“家法”,乃指孔子一脈的德政禮治的爲政主張。唐文治之所以把握這“孔子家法”的學脈的觀念,有體有用,實從朱子之學中深切體會而得。可以確定説:唐文治因朱子而了解孔子,而在此理解平臺上申説“十三經”的孔子的政治大義。

唐文治的“經學義理”是以朱子的理義所樹立的體用觀,離不開躬行實踐,修己以治人,内聖而外王的原則。從一身以至天下,都屬於其經學義理關心的内涵。於是,如何把此心此德,循此情此願開出,表現爲一股淑世的精神力,拯人生之溺,救民於水火,進而平治天下而至大同的境界,將此義此理豎立起來,便是唐文治的經世。此心此志故然在於經世,但若停留於心志,亦徒勞無功。所以實踐經世意念外須憑借途轍。此途轍在唐文治的學術視野之中,必定從其學術經驗及傳統範疇中,尋求構建的資源。在唐文治“讀經救國”的儒學大原則下,“禮”這一概念自然成爲其經世的樑柱。

唐文治於《無錫國學專修館學規》強調“治經之要,尤其學禮。……經師之所貴,兼爲人師,禮學之所推,是爲理學”《唐文治文選》,第182頁。,唐文治既一生服膺朱子,復曾師從禮學大師黄以周,集大成而結合二者,故要求本義理詮經,復要求禮學踐履之義,相輔相成,履者履此理,則禮之爲踐履,是理能否實現的關鍵。

禮之爲履,其實是東漢鄭玄的義説,鄭玄釋禮説:“禮者體也、履也,統之於心曰體,踐而行之曰履。”鄭玄的履行義,朱熹進一步發揮説:“先王之世,上自朝廷,下達閭巷,其儀品有章,動作有節,所謂禮之實者,皆踐而履之。”唐文治《十三經讀本》,於三禮全用鄭玄注,而《十三經提綱》引述朱子之申述踐履義,概括説:

然則讀《禮記》者,卑之在乎踐履之實,尊之達乎德性之原。未有外身心而可以學禮者。(53頁)[ZK)][HT][KH*2D]

治、平的根源在修、齊,皆源於此“德性之原”,層層伸拓而開出強大的意志動力,實現理想的生活世界,這不是蹈空之談,而是可以實現而至,是依靠對此志此願加以踐履的實在成果。經世的宏業,實現之途在踐履。踐履有其道,不是胡踏亂踐。有道有原則有終極人類前途關懷的踐履,行之有道,是謂之禮。唐文治於《儀禮提綱》説:

禮者,天命秩序之原,民彝物則之要,人心世道,惟斯爲大。《記》曰:“以舊坊爲無所用而壞之者,必有水敗。以舊禮爲無所用而去之者,必有亂患。”凡壞國喪家亡人,必先去其禮。自老子以禮爲忠信之薄而戰國啟争殺之端,自晉人以禮室爲我輩而設而六朝肇夷狄之禍。上下數千年歷史,國之治亂,皆視乎禮之興廢。……迄於近世而諱言禮,嗚呼!人無異於禽獸矣。(49頁)[ZK)][HT][KH*2D]

唐文治明確斷定政治的興廢甚至種族的存亡,一繫於禮的存亡。唐文治一生實踐的讀經救國,藴含極深沉的歷史和未來的憂患意識,儘管可以不認同他的思維方式,但他對民族興亡的真摯憂患意識,以及運用所能動用的傳統思想資源,結合經學和理學,運“禮”以通理,以祈願大公無私的政治超越偏私的黨治,俱經學的經世精神的實在呈現,須要認真對待。

唐文治運體、用的觀念詮解經的大義,亟主讀經以彰顯“明體達用”之學,本心爲體,以禮爲用。心之取義並攝程、朱以及陸、王,溝通了傳統理學、心學的屏障。禮之爲用,由一身以至天下,本《儀禮》“喪禮”臨哀之心以養淑世的善良意念,通變《周禮》,説明《周禮》之寫内庭之制,是化私爲公的精神,鄭玄誤以化公爲私的“漢制”爲説,是違背《周禮》原義,開啟了後世王安石借《周禮》以遂私人思慮的先河。唐文治刻意以公、私的用心説經説制度,都是與所處的政情相應。尊禮則不在後世務爲私欲的規矩,非“借以文私”的禮(45頁),而是能够“通知古今”而不泥的適合國情與時宜,並足以促進持續發展的制度。這套制度,須要的是“作”,即創造的能力與能力之實現。則禮之爲用,乃在彰顯善良統治意志的種種精神或物質的自覺意志,而不是維持帝王極權私欲的統治手段。唐文治對於漢唐以來的帝王統治,曾發出不滿的聲音:

漢唐以後之人君,知德者鮮矣!(34頁)[ZK)][HT][KH*2D]

這表明唐文治尊重傳統的禮學,而不是盲目推崇漢唐以來的專制。唐文治之説“禮”,而其之所以通於公心的“理”,關鍵在此。

唐文治自覺意識調動和整合他力所及、學所至與心所之的一切傳統主流學術,致力倡導本於至公無私的用心的政治學説,雖然在現實的政治層面作用有限,但其終極關懷與孫文並無異致,若與其時四川廖平“以經還經”的努力相提並觀,則唐文治提倡的“孔門家法”,又是另一種宗法孔子的宗教式文化情懷,由此而顯見20世紀前期學人於締造“新傳統”,以超越唐宋以來的“舊傳統”,並據此“新傳統”抗衡、汲納、消解異質西洋文化的願力。在生死存亡之際,傳統的思想原素均被動員。張昭軍《晚清民初的理學與經學》,北京:商務印書館,2007年;史革新《晚清理學研究》,北京:商務印書館,2007年。唐文治的經學,在時代中産生和衍育,是20世紀前期中國學術思想的重要組成部分。

2009年4月定稿

[HTH]作者簡介:[HTF]

鄧國光,1955年生,澳門大學中文系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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