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萬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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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提要 孔子曾説,其欲觀夏道而得夏時,鄭玄認爲夏時存者有《夏小正》,其年代難辨。《大戴禮記》收有《夏小正》一篇,然經文和傳文混雜難辨。對其傳文之作者,歷來有七十子後學、子夏子游或高赤之徒、戴德、七十子傳而戴德述、西漢諸儒、東漢諸儒等各種説法。本文從語言學視角切入,將每一條傳文輯出,分類歸納爲“先言……後言”、“者何”、“何也”、“何以”、“某也者,某也”等八種形式。而後一一與先秦兩漢經子文獻之語詞對照,並援引漢唐注疏,清代及現今之虚詞專書貫串疏解,使沉埋在經文中的傳文顯示出其不同的時代性。由此得出,《夏小正》傳文是孔子弟子與再傳弟子口口相傳,逐漸積累,經秦漢經師不斷附益,最後至戴德整飭經文傳文,略加補苴,輯入《大戴禮記》。傳文上限年代的確定,對認識《夏小正》之年代與流傳都有至關重要的作用。
關 鍵 詞 《夏小正》 經傳體式 七十子後學 戴德[ZK)]
一、小引
《夏小正》一篇因戴德編入《大戴禮記》,故論者頗有疑其年代者。其實其書内容所反映之時代是一事,其書因口傳直至筆之於竹帛又是一事。《禮運》:“孔子曰:我欲觀夏道,是故之杞,而不足徵也,吾得夏時焉。”鄭玄注:“得夏四時之書也。其書存者有《小正》。”杞本夏之後,其國用夏正,故顧炎武亦主之。顧炎武《日知録》卷四《三正》云:“《微子之命》曰:‘統承先王,修其禮物。’則杞用夏正,宋用殷正,若朝覲會同,則用周之正朔,其於本國,自用其先王之正朔也。”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上册第184頁。如果康成所説不誤,則孔子時似已有其書。而據清以及今人從文獻、天文、物候、語詞語法等多方面考證,其内容所反映者多與殷商以前相吻,則其書産生之早似已無可懷疑。
今存之《夏小正》在《大戴禮記》第四十七,經文與傳文已混雜難辨。《隋書·經籍志一》著録“夏小正一卷,戴德撰”,是當時猶有别行。其别行之原委,宋傅崧卿認爲是徼賞而離析《戴記》,其説云:“漢、唐《志》既録戴氏禮矣,此書宜不别見。抑不知取戴禮爲此書自何代始。意者隋重賞以求逸書,進書者務多以徼賞,故離析篇目而爲此乎?有司受之,既不加辨,而作《志》者亦不復考。”傅崧卿《夏小正戴氏傳》,《叢書集成初編》本,第1335號1頁。清孔繼涵是其説。參見孔繼涵《紅櫚書屋雜體文稿》卷一《夏小正考異序》,《續修四庫全書》本,第1460册425頁下。又沈秉成《夏小正傳箋序》謂“舊在《大戴禮》中,六朝來,始别出之”,亦緣傅説,民國丁卯刊本,第1頁。但四庫館臣却别有一種推測:
考吴陸璣《詩草木鳥獸蟲魚疏》曰:《大戴禮·夏小正傳》云‘繁游胡游胡旁勃也’,則三國時已有傳名。疑《大戴禮記》舊本但有夏小正之文而無其傳,戴德爲之作傳别行,遂自爲一卷,故《隋志》分著於録。後盧辯作《大戴禮記注》,始採其傳編入書中,故《唐志》遂不著録耳。永瑢等《四庫全書總目》,北京:中華書局影印本,1965年,第175頁下。[ZK)][HT][KH*2D]
今《古經解彙函》本陸璣書作“大戴禮記夏小正傳”,考宋唐慎微《證類本草》卷六引亦作“大戴禮記夏小正傳”,溯而上之,《左傳·隱公三年》孔疏引亦同,則至遲在唐初之陸書鈔本即將《大戴禮記》與《夏小正傳》連在一起。若唐鈔本並未妄自增改而是原本吴陸璣原書,則可推知三國時附傳文之《夏小正》即在《大戴禮記》中。若此推測不誤,則館臣所謂盧辯採入之説就很難成立。退而論之,盧辯作注,時在魏徵撰《志》之前,若以館臣之意,盧既採入《戴記》,《隋志》亦可不録。夷考古書之傳鈔,别本單行者比比皆是,此可參見筆者《經典釋文單行單刊考略》,《榆枋齋學術論集》,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2001年,第732—759頁。史志、目録據書録名,自在情理之中,亦不必强爲之説。至於傅説所謂徼賞,此屬個别之事理心情,已無法徵信。《唐志》不録,殆或因初唐間中秘之本散佚,殷踐猷、毋煚等未見,故未能著録於《群書四部録》和《古今書録》,然民間固仍有舊本流傳。
宋傅崧卿從外兄關澮處得舊本,而關本亦以“《夏小正》文錯諸傳中”,傅乃“倣《左氏春秋》列正文其前,而附以傳,月爲一篇,凡十有二篇,釐爲四卷”,自此《小正》廣爲學者關注。宋元以下,爲其作疏解補正者無慮有數十家之多,姚燮《夏小正求是》列採擇姓氏已有三十七家,而其未見者正復不少。程鴻詔《夏小正集説序》云:“我朝治《小正》者四十餘家。”而僅校正文字、與論是非者更遠在其數之外。
二、前人對《夏小正》傳文作者之推測
《小正》經傳混淆已有千年,宋以後諸家所正,多在離析、校正經傳文字,而校正之經文、傳文亦言人人殊。莊雅州《夏小正析論》壹“夏小正之經傳“一章總結前人離析之異同,分爲六條,其中就有“經傳的争議”和“次序的不同”等,並云:“由此可以看出各家對經傳真面目的看法是何等分歧,他們的説法往往會涉及經傳分合的問題,幾乎没有兩家是從頭到尾完全相同的。”臺北:文史哲出版社,1985年,第6頁。於傳文作者,雖亦每有論及,唯各自憑藉感覺,少所實證,故前後千餘年,迄今未有定論。
《隋志》謂“夏小正一卷,戴德撰”,四庫館臣謂“疑《夏小正》下當有‘傳’字,或‘戴德撰’字當作‘戴德傳’,今本譌脱一字,亦未可定”。永瑢等《四庫全書總目》,第175頁下。館臣之意,乃謂或作“《夏小正傳》一卷,戴德撰”,或作“《夏小正》一卷,戴德傳”,是館臣意其傳乃戴德所撰,而《隋志》脱字。至王樹枏更進而云:“今謂《隋志》所載,乃《小正》經文,若傳則載入《戴禮》,與《隋志》顯爲二書,但云戴德撰,則大誤耳。此篇《夏小正》下本有‘傳’字,而今本脱之。”王樹枏《校正孔氏大戴禮記補注·叙録》,《叢書集成初編》本,第1031號1頁。按古書之題某氏某子,皆推本其學之所自出言之,非謂其書乃某子某氏自撰,故《漢志》於各書之下題某子某氏,却無“撰”、“著”、“作”之字。至《隋志》則於各書人名之下幾一律題“撰”,已失漢魏著録之體式。此論余嘉錫《古書通例·案著録第一》所發甚爲透徹,正可針砭館臣之疑。其説云:“自《隋志》不明此義,於《晏子春秋》則曰齊大夫晏嬰撰,《孫卿子》則曰楚蘭陵令荀況撰,《管子》則曰齊相管夷吾撰,其他古書,莫不求其人以實之。古人既不自題姓名,劉向、劉歆、班固又未言爲何人所撰,不知作《隋志》者何以知之?然因此後人遂謂‘管子自序其事泛濫而不切’(《漢書藝文志考證》卷六引葉適説)、‘晏子已亡,後人採嬰行事爲之(按今《晏子》實即《漢志》著録之本,説詳孫星衍《晏子春秋序》),以爲嬰撰則非也’(《通考》卷二百十二引《崇文總目》),可謂辯乎其所不必辯者矣。(按《漢志考證》引《傅子》曰:“《管子》書過半是後之好事者所加”,則傅玄已不解此。《隋志》之誤,亦有所自來也。)”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第24頁。緣此,“戴德撰”之“撰”非誤字,乃《隋志》誤解《漢志》之體式有以致之。若謂“夏小正”下脱一“傳”字,事固屬可能,然《小正》一篇既經傳相混已久,古人多不辯白,則其不題“傳”字亦在情理中。故館臣及王氏亦疑所不當疑也。余嘉錫《四庫提要辨證》卷一“夏小正戴氏傳四卷”下亦有長篇辯駁文字,可參閲,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第54—55頁。
《夏小正》傳文是否漢信都王戴德所撰,抑先秦舊傳,宋以來學者各有所見。歸而論之,約有以下數説:
(一)七十子後學所撰
太史公於《史記·夏本紀》云:“孔子正夏時,學者多傳《夏小正》。”史公此説乃是引導學者認定傳文爲七十子後學作之基點。孫星衍云:“大戴之記,述而不作,傳文古質,疑有所受之,亦出于先秦孔子之徒,而不可考。”孫星衍《夏小正傳序》,《叢書集成初編》本,第1335號1頁。《小正》傳文固然古質,然既不可考而以爲出於孔子之徒,顯是受太史公説影響。王聘珍則明確標舉太史公説並分析云:“案《古文記》皆七十子後學者所爲,而《夏小正》亦二百四篇中之一。太史公所云‘學者’,即班氏所云七十子後學者也。太史公所云‘傳《夏小正》’,即是就《小正》元書而爲之傳者也。”王聘珍《大戴禮記解詁·目録》,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2頁。七十子後學所撰,猶不知誰何,故有學者進而確認其作者。
(二)子夏、子游或高、赤之徒所撰
亦有一派學者,以“七十子後學”漫無所指,遂悉心體味其文體而坐實其人。王筠云:“黄氏曰:‘《夏小正》,舊傳子夏所作,謬也。’筠未見此説所出,竊以爲子夏作傳耳。《大戴禮》他篇注皆雙行,本傳獨單行,是傳在戴氏之前。”王筠《夏小正正義·凡例》,《叢書集成初編》本,第1336號1頁。莊述祖認爲《夏小正》於《别録》當屬明堂陰陽,因禮家録之,遂爲《禮記》,實非戴氏所作。他據《史記·夏本紀》所説,以爲孔子所得夏四時之書,是謂《夏時》,而《夏小正》乃《夏時》之傳。此意參見莊述祖《夏小正經傳考釋序一》,《珍蓺宧文鈔》卷五,《續修四庫全書》本,第1475册83頁下。臧庸《拜經堂文集》卷二《題夏小正全書目録》亦揭櫫莊氏觀點,可參閲,《續修四庫全書》本,第1491册514頁上。並論其作者云:“《夏時》亦孔子所正。《夏時》之取夏四時之書,猶《春秋》之取《魯史》也,聖人之旨於是乎在。其以大正、小正、王事科爲三等,蓋出於游、夏之徒,高、赤之等,兩漢時猶有能言之者。”莊述祖《夏小正經傳考釋序三》,《珍蓺宧文鈔》卷五,《續修四庫全書》本,第1475册,第85頁下。朱駿聲所持與莊述祖同,其説云:“然斯傳之作疑出公羊、穀梁二子手筆,思表纖旨與《春秋傳》异曲同工,實非延君饌箸也。知者,《大戴》所存三十九篇,皆述而不作,不應獨釋《小正》。”朱駿聲《夏小正補傳序》,《傳經室文集》卷四,《續修四庫全書》本,第1514册605頁下。近代張壽鏞重申此説。張壽鏞《夏小正求是序》,姚燮《夏小正求是》,《四明叢書》本,第1頁。亦有不指明誰何而實則歸爲游、夏之徒者,陳壽祺云:“案鄭君《六藝論》云‘戴德傳禮八十五篇’,言傳則述而不作。《夏小正》有傳,殆如《喪服》有子夏傳,由來久矣。”陳壽祺《左海經辨》卷上,《續修四庫全書》本,第175册421頁上。
(三)西漢戴德所撰
此説殆緣於《夏小正》爲戴德編入《大戴禮記》,且《隋志》於《夏小正》一卷下云“戴德撰”,故傅崧卿首先云:“《小正》夏書,德所撰傳爾。”傅崧卿《夏小正戴氏傳》,《叢書集成初編》本,第1335號1頁。同時金履祥亦云:“夏小正,夏時之書,見《大戴禮》。戴德作傳,與正文合爲一篇,朱子《儀禮》别出之。”金履祥《資治通鑒前編》卷三,《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第332册55頁下。清代黄叔琳、盧文弨、畢沅、王寶仁、王貞皆從此説。黄説見張爾岐輯定、黄叔琳增訂《夏小正注》,《四庫存目叢書》,經部第103册466頁下;盧説見《抱經堂文集》卷八《夏小正補注書後》,《續修四庫全書》本,第1432册624頁下;畢説見《夏小正考注》,《續修四庫全書》本,第108册175頁上;王寶仁説見《夏小正訓解自序》,道光乙未六安學署刻本,第1葉;王貞説見《夏小正小箋自叙》,同治壬申百本齋刻本,第1葉。至王謨别白與《書傳》、毛傳之訓詁異同云:“戴氏雖傳《禮記》八十一篇,惟於《夏小正》爲之傳,與孔氏《書傳》、毛氏《詩傳》專家訓詁不同。至於草木蟲魚之學,亦在諸家之先……”王謨《夏小正傳箋》,《四庫未收書輯刊》第3輯,第8册462頁上下。王樹枏雖亦認同此説,但却别出新論云:“高誘《吕紀》注引爵入於海爲蛤,入於淮爲蜃,並稱‘傳曰’;郭璞《爾雅》注‘蜋蜩螗蜩’,兩引《夏小正傳》;《蔡中郎集·明堂月令論》引《戴禮·夏小正傳》曰:陰陽生物之候,王事之次,則夏之月令也。今傳無此,乃是脱簡;鄭康成亦引《夏小正》説,説即傳也。漢晉時經傳别行,《大戴》所載,乃戴德所撰之傳,非經也。朱彝尊《經義攷》一百四十七自標目曰‘夏小正傳’,下言戴德撰,得之。凡傳中所述經文,皆戴氏複舉。觀傅本傳下重出經語,可知非先經而後傳者也。今增‘傳’字,以復戴氏之舊。”王樹枏《校正孔氏大戴禮記補注·叙録》,《叢書集成初編》本,第1031號1頁。王氏之意謂漢晉時經傳别行,今所見《大戴禮記》中之《夏小正》乃戴德之傳,其中之經文,爲戴德作傳文時之複舉。
(四)七十子所傳而戴德所述
此説參酌前二説而調停之,顧鳳藻云:“《小正》,夏時古書,漢信都王太傅戴德作傳,蓋受之先秦孔子之徒。《大戴》之書,漢以後不立學官,學者遂失其傳。”顧鳳藻《夏小正經傳集解後序》,《夏小正經傳集解》,《叢書集成初編》本,第1337號27頁。魏本唐表述得更爲明白:“《夏小正》乃羲和遺迹,《詩·豳風》、《禮·月令》、《易緯通卦驗》、《逸周書·時訓解》、《淮南子·時則訓》皆權輿于此。其傳則七十子後學所譔,而漢信都王太傅戴德述之,故入《大戴禮》也。”清魏本唐《夏小正校注序》,《四庫未收書輯刊》第九輯,第1册636頁上。又云:“此傳首尾畢具,傳大古質,髣髴《穀梁》,蓋亦出于孔門七十子之後學所譔著,而大戴必有所受而識之。”清魏本唐《夏小正校注序》,《四庫未收書輯刊》第九輯,第1册638頁下。鄭曉如等亦從此説。鄭曉如《夏時考訓蒙自序》,同治乙巳廣州西湖街文華堂刻本,第1葉。日人石原增島固謂“其言辭簡嚴,不類漢以後文,其作恐在戴氏之前矣。戴氏但並經傳,傳之而已矣。”日人石原增島固《夏小正校注叙録》,日本《崇文叢書》第一輯之四十九,第1頁。日人安井朝康謂“傳文與《公》、《穀》類,疑戰國漢初人所作”,安井朝康《夏小正校注跋》,日本《崇文叢書》第一輯之四十九。轉引自張堯倫《業餘讀經記·夏小正》,《關聲》第4卷10期,1936年,第71頁。意亦與此同。
以上均欲直探其作者,亦有僅以時代來劃定者。
(五)春秋、戰國之際所撰
近代學者知先秦古籍難以坐實其作者,遂有泛指爲春秋、戰國之際者。張汝舟云:“傳大率能達經旨,且屬辭古奥,有清人不能通者,非漢人所能爲。但已誤認‘小正’爲夏正,必在三正論流行之後,却絶無四分之迹,未見《殷曆》,則傳當出春秋、戰國之際,與《月令》先後不甚相遠也。”張汝舟《(夏)小正校釋》,《貴州文史叢刊》,1983年第1期,第106頁。春秋、戰國之際,其下限爲戰國前期,夏緯瑛云:“《夏小正傳》中不見有陰陽家的思想,當是還没有受陰陽家的影響,所以可以認爲它是戰國早期的作品。”夏緯瑛《夏小正經文校釋》,北京:農業出版社1981年版,第79頁。認識與張氏相同。
(六)戰國末年以前所撰
莊雅州蒐輯所能見到的有關《夏小正》注釋著作,融會各家學説,提出自己的見解,認爲程鴻詔從語言上着眼,謂《夏小正》傳文殆爲先秦子夏、公羊、穀梁一派學者所爲,此雖頗有見地,然“若實指子夏或公羊、穀梁所作,恐亦難逃刻舟求劍之譏。”又以爲夏緯英所説戰國早期亦未免過早,於是提出“如果視爲戰國末年之作,應該是説得通的。”莊雅州《夏小正析論》,第165頁。“至於其作者是誰,那就無可稽考了”。莊雅州《夏小正析論》,第14頁。
(七)西漢儒者所撰
于省吾曰:“《小正》經文的撰述時期,要比《逸周書·時訓》、《禮記·月令》早得多,至於《小正》之傳,舊説多以爲戴德所作,雖無確據,而其爲西漢人的撰述則是無疑的。《小正》經文僅四百六十三字(清諸錦統計爲473字),典切樸實,有叙無論,文詞極爲簡奥。通觀全文所記,係以農田、園藝、畜牧、蠶桑、狩獵等各種生産事業爲主,而與生産有關的許許多多的客觀事物,如星象、風雨、冰雪、水潦、旱災的發生節候,草木鳥獸蟲魚的蕃殖月令,都是世代經驗的積累,用來爲實際生産服務。它是先秦遺留下來的寶貴篇籍。”于省吾《夏小正五事質疑》,《文史》第4輯,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第145頁。不言具體姓氏,立論接近安井之説,唯西漢長達二百年,故另立一説。
(八)東漢儒者所撰
宋熊朋來《月令小正》云:“其正文想見僅有此。凡句下添文解説者,皆漢儒爲之,餘月皆然。蓋古有此記時之書,其正文無幾。曰夏者,言夏時也。二月丁亥,萬用入學。下文乃曰‘謂今時大舍采也’。‘今時’云者,辭旨殊不古,殆東漢以後儒者所爲,亦不似西漢人語也。……大戴諸篇如《公符》記孝昭帝冠辭,《保傅》録賈策語,若《小正傳》辭,定非盛漢之書,故《小正》不如《月令》之傳於小戴也。朱文公《儀禮集傳》於夏小正削去傳文,别附於後,而止存逐月經文可見者,蓋以傳文不足深信。”熊朋來《經説》卷六,《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第184册320頁下。欲指爲漢儒所爲,而復借朱子刊落傳文爲説,實亦未明朱子本意。
諸家考訂、推論《小正》傳文年代,僅緣於各自之着眼點予以審辨而定,未有就其傳文作系統之研究,故雖有新説,仍難以跳出古人思維之定式。下面深入傳文體式,分析其語法結構及語詞用法和意義,來探討其作者。
三、《夏小正》傳文體式釋例
先秦與兩漢之注釋性傳文有其獨特之體式與演變之軌迹,如《公羊傳》、《穀梁傳》是專解《春秋》之“傳”,其傳文體式多用問答式,且用詞極具特色,與《毛詩故訓傳》之“傳”撮篇章旨意者頗不相同。將《夏小正》傳與《公》、《穀》、毛傳比勘,並佐以先秦秦漢經子典籍中之傳解形式,參以後儒對先秦經典之詮釋,似可約略框定其年代。兹將《夏小正》傳文中較具特色之句型、用詞引録於下,援引先秦及秦漢經典之傳記句式,相互比勘,以此來推測其年代。
《小正》傳文可大致區爲二種句型:問答式和陳述式。前者用問句提起,然後作答;後者提出所須解釋的詞句,直接詮釋。
(一)先言……後言。《夏小正》傳文特色之一,是多以“先言某……後言某”提問,而後予以回答。共有七次,羅列於下:
1.雁北鄉——先言“雁”而後言“鄉”者何也?見雁而後數其鄉也。
2.“九月遰鴻雁”——先言“遰”而後言“鴻雁”何也?見遰而後數之,則鴻雁也。
3.緹縞——先言“緹”而後言“縞”何也?緹先見者也。
4.昆小蟲抵蚳——其先言“動”而後言“蟲”者何也?萬物至是,動而後著。
5.鳴鳩——先鳴而後鳩何也?鳩者鳴,而後知其鳩也。(此條省“言”字)
6.陟玄鳥蟄——先言“陟”而後言“蟄”何也?陟而後蟄也。
7.鳴弋——先言“鳴”而後言“弋”者何也?鳴而後知其弋也。[ZK)][HT][KH*2D]
此種“先言”、“後言”問答式,《公羊傳》獨多,計亦有8次。如《公羊傳·隱公元年》:“曷爲先言王而後言正月。王正月也。”又《襄公二十三年》:“八月。叔孫豹帥師救晉。次於雍渝。曷爲先言救而後言次。先通君命也。”較爲典型者如下例:
十有六年春,王正月,戊申,朔。霣石于宋五。是月,六鷁退飛,過宋都。曷爲先言霣而後言石?霣石記聞,聞其磌然,視之則石,察之則五。……曷爲先言六而後言鷁?六鷁退飛,記見也。視之則六,察之則鷁,徐而察之則退飛。[ZK)][HT][KH*2D]
此二條解釋所以“先言”、“後言”之原因甚明,與《小正》1、2、3、4、5、7條正可互參。由此可以想見在一定之歷史時段,師弟子之傳授問答,漸次形成一種固定的語言程式,最後被記録成文。
(二)者何也。《夏小正》傳文特色之二,是多以“者何也”作爲問句,而後作答,共有10次。
1.雁北鄉——先言“雁”而後言“鄉”者何也?見雁而後數其鄉也。
2.雁北鄉——鄉者何也?
3.鞠則見——鞠者何也?星名也。
4.來降燕乃睇——言來者何也?莫能見其始出也,故曰‘來降’。言‘乃睇’何也?
5.昆小蟲抵蚳——其先言“動”而後言“蟲”者何也?萬物至是,動而後著。
6.王始裘——王始裘者何也?衣裘之時也。
7.黑鳥浴——黑鳥者何也?烏也。
8.元駒賁——賁者何也?走於地中也。
9.納卵蒜——納者何也?納之君也。
10.鳴弋——先言“鳴”而後言“弋”者何也?鳴而後知其弋也。[ZK)][HT][KH*2]
“者何也”一詞,係“者”加“何”並綴一語氣詞“也”而成。“者”之語法功能爲,用於名詞、動詞、形容詞之後,組成“者字結構”,用以指代人、事、物等。“何”爲疑問詞。兩者結合成“者何”一詞,將前面之人、事、物提出待解。再加一語氣詞“也”,似乎書面語之意更濃。“者何”一詞不見於《易》與《書》,記録春秋時言語之《左傳》亦僅《襄公十三年》“辱在寡君者何”等寥寥數例。至《管子》、《墨子》中已常見,而《老子》、《孟子》、《荀子》、《韩非子》更多。就形式而言,有二人之對話,如《吕氏春秋·適威》:“魏武侯之居中山也,問于李克曰:‘吴之所以亡者何也?’李克對曰:‘驟戰而驟勝。’”《韓詩外傳》卷七“宋燕相齊”章:“宋燕曰:‘夫失諸己而責諸人者何?’陳饒曰:‘三斗之稷,不足於士,而君雁鶩有餘粟,是君之一過也。’”韓嬰所據,未必晚於《吕覽》。有一人自設問自答者,如《禮記·仲尼燕居》:“子曰:禮者何也?即事之治也。君子有其事,必有其治。”有假設問答者,如《禮記·問喪》:“或問曰:‘杖者何也?’曰:‘竹、桐,一也。故爲父苴杖,苴杖,竹也;爲母削杖,削杖,桐也。’”亦有以之爲行文者,如《禮記·雜記下》:“冒者何也?所以揜形也。自襲以至小斂,不設冒則形,是以襲而後設冒也。”雖形式各異,而問答之實質則一。然最可引人矚目者,乃是《公羊傳》和《喪服傳》將此問答之詞用之於傳記注解。《公羊傳》一書,大量運用“者何”一詞來設問作答,總計有292次,猶以前三篇爲多,如隱公41次,桓公30次,莊公53次,僖公亦有38次。例隱公元年:
三月,公及邾婁儀父盟于眛。及者何?與也。會及暨皆與也。曷爲或言會,或言及,或言暨?會猶最也,及猶汲汲也,暨猶暨暨也。及,我欲之。暨,不得已者。儀父者何?邾婁之君也。何以名?字也。曷爲稱字?褒之也。曷爲褒之?爲其與公盟也。與公盟者衆矣,曷爲獨褒乎此?因其可褒而褒之。此其爲可褒奈何?漸進也。眛者何?地期也。
秋,七月,天王使宰咺來歸惠公仲子之賵。宰者何?官也。咺者何?名也。曷爲以官氏?宰,士也。惠公者何?隱之考也。仲子者何?桓之母也。何以不稱夫人?桓未君也。賵者何?喪事有賵,賵者蓋以馬。以乘馬束帛。車馬曰賵,貨財曰賻,衣被曰襚。[ZK)][HT][KH*2D]
觀其傳解用“者何”,可謂連篇累牘,實在是一種戰國時代傳記體詮釋之標志性詞彙。與此相同者有無名氏之《儀禮·喪服傳》,一篇之中用“者何”者有11次,如“傳曰:斬者何?不緝也”、“杖者何?爵也。無爵而杖者何?擔主也。非主而杖者何?輔病也”、“傳曰:寄公者何也?失地之君也”、“傳曰:姪者何也?謂吾姑者,吾謂之姪”,等等。《穀梁傳》一書亦屢屢用此。《公羊傳》、《喪服傳》及《穀梁傳》均皆儒家著作,聯繫前所引《禮記》之例而思之,雖説語詞之應用不得爲一人一派所專有,然至少可以認爲七十子後學在闡述夫子學説或經典大義過程中,確實多曾用“者何”或“者何也”一詞。關於“者何”一詞之内涵及其問答形式,經師、學者多有研討,《公羊傳·隱公元年》“元年者何”之下,何休注云:“諸据疑,問所不知,故曰‘者何’。”針對何解,六朝諸儒之舊解有云:
《春秋》上下但言“曷爲”與“何”,皆有所据,故何氏云“諸据疑”者,皆無所据,故云“問所不知,故曰者何”也者。按,此文見徐彦疏中所引,蓋即六朝經師之説。《春秋公羊傳注疏》,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點校本,2000年,第7頁。[ZK)][HT][KH*2D]
此以言“曷爲”、“何”係有所據,而“者何”爲無所據。清陳立駁之云:
按注明云“諸据疑”,則明有所據矣,特疑而未知,故有待於問也。舊解非。陳立《公羊義疏》卷一,《萬有文庫》本,第1册6頁。[ZK)][HT][KH*2D]
其實兩者皆有所據而疑,第所據各有不同。徐彦疏云:
謂“諸据有疑理,而問所不知者曰者何”,即僖五年秋“鄭伯逃歸不盟”之下,傳云“不盟者何”,注云“据上言諸侯,鄭伯在其中,弟子疑,故執不知問”;成十五年“仲嬰齊卒”之下,傳云“仲嬰齊者何”,注云“疑仲遂後,故問之”是也。若据彼難此,即或言“曷爲”,或言“何以”,或單言“何”,即下傳云“曷爲先言王而後言正月”,注云:“据下秋七月天王,先言月而後言王”;“公何以不言即位”,注云:“据文公言即位也”;“何成乎公之意”,注云:“据刺欲救紀,而後不能”是也。[ZK)][HT][KH*2D]
徐云“弟子疑,故執不知問”,將師弟子傳授間之問答情形揭示出來。孔廣森云:
按《春秋》本公羊子口受説於子夏,以傳其子平,平傳地,地傳敢,敢傳壽,凡五世。至漢景帝時,乃與齊人胡毋子都著於竹帛。以先師口相授受,解釋其義,故傳皆爲弟子疑問之詞。諸疑或直問所不知,即曰“者何”,曰“孰謂”;或据彼難此,則如“曷爲”、“何以”。其言“某何”、“此何以書”之等,何氏各於當文目其所据。孔廣森《公羊通義》卷一,《清經解》卷六百七十九,上海:上海書店影印本,1988年,第7册702頁下。[ZK)][HT][KH*2D]
孔氏從《公羊傳》之傳授着眼,將此類疑問之詞均歸爲師弟子之問答。然從前引文獻觀察,儒家經師爲闡發經義,自設或假設問答亦非没有可能。如加一“也”字組成“者何也”,書面意味就較“者何”爲濃。《夏小正》之“者何也”問詞,亦當屬於此類。
(三)何也。疑問詞,即“何”。“也”爲句末語氣詞。《夏小正》有16句,其中4句係與“先言、後言”連用,見前引。爲説明問題,仍將其餘引録如下:
1.記鴻雁之遰也,如不記其鄉何也?曰:鴻不必當小正之遰者也。
2.獺祭魚——其必與之獻何也?
3.“獺祭魚”謂之“祭”何也?
4.祭不必鮪,記鮪何也?鮪之至有時,美物也。
5.言“乃睇”何也?
6.百鳥皆曰巢突穴取與之室何也?(傳文“視可爲室者也”)
7.先妾而後子何也?曰:事有漸也,言事自卑者始。
8.浮游有殷——稱“有”何也?有見也。
9.其不言“生”而稱“興”,何也?不知其生之時,故曰“興”。
10.以在經中,又言之時,何也?
11.始摯而言之,何也?
12.其謂之鳥何也?重其養者也。[ZK)][HT][KH*2D]
先秦行文中以“何也”爲問句,可謂無乎不在,無法援據比勘時間定點。唯《公羊傳》用“何也”僅2句,與“者何”、“何以”之數量多寡懸殊。分析所用二句,皆趙盾之言,《宣公六年》:
趙盾曰:“彼何也?夫畚曷爲出乎閨?”呼之不至。曰:“子,大夫也。欲視之,則就而視之。”趙盾就而視之,則赫然死人也。趙盾曰:“是何也。”曰:“膳宰也。熊蹯不熟,公怒,以鬥摮而殺之,支解將使我棄之。”[ZK)][HT][KH*2D]
二句皆趙盾對答之問,非詮釋性傳文之形式。此至少可側面證明,《公羊傳》在解經時用“者何”而不用“何也”作爲疑問詞。揆諸《喪服傳》,用“者何”11次,其中“者何也”6次,亦無單用“何也”二字者。若進而分析《夏小正》例句,並將“者”字插入“何”字之前,使之成爲“者何也”一詞,其意義並未改變,而形式則與本傳前例“者何也”及《喪服傳》之“者何也”一致。
《公羊傳》用“者何”而不用“何也”,《喪服傳》“者何”、“者何也”並用,而不用“何也”;《夏小正》“者何也”、“何也”並用,“者何”僅1次。三者之間,似乎是“也”字逐漸增多的過程。
(四)何以。亦疑問之詞,猶今言爲什麽。《小正》以此疑問詞提起,然後作答。共3次,引録如下:
1.何以謂之居?生且長焉爾。(解釋傳文“鄉其居也”)
2.何以謂之雷?則雉震呴,相識以雷。(解釋傳文“正月必雷”)
3.緹縞——先言緹而後言縞何也?緹先見者也。何以謂之?小正以著名也。[ZK)][HT][KH*2D]
“何以”一詞,首見於《詩》,《大雅·瞻卬》“天何以刺”,孔穎達疏:“何以者,問之辭。”先秦“何以”雖爲常用詞彙,然《公羊傳》、《喪服傳》援之以爲詮釋之問詞,如《公羊傳》共用339次,其中最多者爲莊公64次,僖公45次,隱公44次;《喪服傳》共用79次,皆足以見其已成爲先秦傳注中之專門問詞。其内涵意義,如《公羊傳·隱公元年》:“何以不言即位?”何休注:“据文公言即位也。”《喪服傳》“童子何以不杖”孔穎達疏:“稱何以者,皆據彼決此,即下云‘父爲長子何以三年’,據期章爲衆子期,適庶皆子,長子獨三年,是據彼決此也。此即《公羊傳》云‘何以不言即位’,何休云:‘據文公言即位。’隱不稱即位是也。”又直接解釋童子不杖云:“言‘何以’者,據當室童子及成人皆杖,唯此庶童子不杖,故云‘何以’,決之也。”據此可見,《公羊傳》、《喪服傳》云“何以”,皆有所据與當下經文不一致者,弟子不能無疑,故用“何以”設問。
《小正》“何以謂之居”,係傳文釋經文“雁北鄉”云“鄉其居也”之解;“何以謂之雷”,係傳文釋經文“雉震呴”云“正月必雷,雷不必聞,惟雉爲必聞”之解。即二條皆爲傳文作解,有異於第3條。徵諸《公羊傳》和《喪服傳》,皆有類似之解。《公羊傳·莊公元年》:“秋,築王姬之館于外。何以書?譏。何譏爾?築之,禮也;于外,非禮也。于外何以非禮?築於外,非禮也。”“于外何以非禮”即爲釋傳文“于外非禮也”之文字。諸如此類,與《夏小正》相同。
以上探討問句形式,下面展示、推究《夏小正》傳文之陳述形式。
(五)某也者,某也。以“也者”提起被解釋詞,然後訓釋作解,此亦先秦傳記中訓解之一大特色。《小正》用此種形式訓解者有50餘例,限於篇幅,選録數例:
1.雉震呴——震也者,鳴也。呴也者,鼓其翼也。
2.寒日滌,凍塗——滌也者,變也,變而暖也。凍塗也者,凍下而澤上多也。
3.昆小蟲抵蚳——昆者,衆也,由魂魂也。由魂魂也者,動也,小蟲動也。
4.頒冰——頒冰也者,分冰以授大夫也。
5.良蜩鳴——良蜩也者,五采具。
6.煮桃——桃也者,杝桃也;杝桃也者,山桃也。
7.内火——内火也者,大火;大火也者,心也。
8.陟玄鳥蟄——玄鳥也者,燕也。先言“陟”而後言“蟄”何也?陟而後蟄也。
9.黑鳥浴——浴也者,飛乍高乍下也。[ZK)][HT][KH*2]
例1是此種訓解形式之常式;例2先以“變也”訓之,而後又補充云“變而暖也”,也是一種較爲常見之形式;例3、例6、例7均屬一種遞進式詮解,即後一組所釋者爲前一組之解釋詞。其他則有綜此三種形式而混用者。徵諸經部文獻,較爲典型者是《易傳》,如《繫辭傳上》:“辭也者,各指其所之。”《繫辭傳下》:“爻也者,效此者也;象也者,像此者也。”《説卦》:“齊也者,言萬物之絜齊也;離也者,明也,萬物皆相見南方之卦也。聖人南面而聽天下,向明而治,蓋取諸此也。坤也者,地也,萬物皆致養焉。”其次是《考工記》,計有此式17次,如:“幹也者,以爲遠也;角也者,以爲疾也;筋也者,以爲深也;膠也者,以爲和也;絲也者,以爲固也;漆也者,以爲受霜露也。”再次是《禮記》,有60多次,其中如《樂記》10次,《禮器》6次,《郊特牲》6次。至於《大戴禮記》除《夏小正》之外其他篇章,亦多用此類訓解方式。求之子部文獻:《管子》有50次,《列子》有3次,《荀子》45次,《吕氏春秋》49次,其他《莊子》、《尹文子》等各有數例。《墨子》雖祇有21次,然多集中於《經説上、下》二篇,有13次。如:“知材,知也者,所以知也,而必知,若明。”“慮,慮也者,以其知有求也,而不必得之,若睨。”《韓非子》雖僅25次,然多集中於《解老》一篇,有12次,如:“德也者,人之所以建生也;禄也者,人之所以持生也。”等等。
若從先秦文獻之文體上分析,《繫辭》、《説卦》爲十翼之篇章,屬《易傳》;《禮記》和《大戴禮記》皆七十子後學所記,在一定程度上亦是老師詮釋經典或學生申述、詮釋老師思想、學術之記録;《墨子·經説》上、下係墨子學派對《墨經》之解釋,而《韓非·解老》一篇則亦是韓非對《老子》之訓解。凡此與《夏小正傳》之訓解方式一致,皆用“某也者,某也”體式進行訓解,故有特别之比勘意義。《易傳》、大小《戴記》、《墨子·經説》上、下和《韓非子·解老》篇皆戰國時期之作品,由此推知《夏小正》之傳文中此類詮解體式亦當是與之年代相先後之人所爲。雖秦漢子家著作亦有用此式入文者,仍不可與此詮釋性體式相混。
(六)某者,某也。此式與前式之差别在於被釋詞後少一“也”字。《夏小正傳》中此式數量亦不少,計有35例,選録數例於下:
1.初歲祭耒——初者,始也。
2.時有俊風——俊者,大也。大風,南風也。
3.農率均田——率者,循也。均田者,始除田也。言農夫急除田也。
4.采蘩——蘩,由胡;由胡者,蘩母也;蘩母者,旁勃也。(遞進式)
5.來降燕乃睇——燕,乙也。降者,下也。睇者,眄也。眄者,視可爲室者也。(遞進式)
6.祈麥實——麥實者,五穀之先見者,故急祈而記之也。
7.初昏南門正——南門者,星也。歲再見壹正,蓋大正所取法也。
8.王狩——狩者,言王之時田也,冬獵爲狩。
9.虞人入梁——梁者,主設罔罟者也。[ZK)][HT][KH*2]
例1爲常式;例2進一步解釋,爲常式之變;例3釋詞之後,有一總括之語;例4、例5爲遞進解釋之例;例8用“言”字領格,且又用“冬獵爲狩”一句補足釋義,較爲特殊;例9釋文“主設罔罟者”,着一“者”字,轉成名詞,亦不常見。又例5後三解皆用“者”字停頓,唯“燕”下無“者”,如非後人竄亂,則爲當時不同經師本各自語言習慣所留下的痕迹。
用“某者,某也”之形式作解,可看作“某者何,某也”之形式省去“何”字,由問句變成陳述句。《公羊傳》用“者何”問句極多,諸如:“春者何?歲之始也。”(《隱公元年》)“覿者何?見也。用者何?用者不宜用也。”(《莊公二十四年》,《僖公八年》同)“晦者何?冥也。”(《僖公十五年》)“賵者何?喪事有赗,赗者蓋以馬,以乘馬束帛。車馬曰赗,貨財曰賻。”(《隱公元年》)不僅語詞解釋如此,即人物、地名解釋亦莫不如此。如:“赤者何?戎曼子之名也。”(《哀公四年》)“宛者何?鄭之微者也。邴者何?鄭湯沐之邑也。”(《隱公八年》)《公羊傳》有大量如此形式的詮釋句型,其相問多用“何”結句,偶亦有“某者,某也”句式。如:“秦者,夷也。”(《昭公五年》)“叔術者,賢大夫也。”(《昭公三十一年》)“社者,封也。”(《哀公四年》)“麟者,仁獸也。”(《哀公十四年》)相比《穀梁傳》,雖亦有“某者何,某也”之句式,如“楚丘者何?衞邑也。”(《僖公二年》)“輒者何也,曰兩足不能相過。齊謂之綦,楚謂之踂,衞謂之輒。”(《昭公二十年》)但更多的是“某者,某也”之句式,亦一般詞彙和名物名詞皆有,如:“考者何也?考者,成之也。”(《隱公五年》)“輸者,墮也。”(《隱公六年》)“殲者,盡也。”(《莊公十七年》)“宋人者,宋公也。”(《桓公十一年》)“鄭忽者,世子忽也。”(《桓公十一年》)幾不勝枚舉。比較二種句式,以有“何”者論,前者爲問句,若係弟子之問,則後者爲答句,是老師之答。若略去“何”字,則更像著述者之闡述、詮釋。從儒家師弟子口授與問答形式分析,有“何”之問句係口授答問之記録,而無“何”之陳述句或係感到每句必問之累贅而省去“何”疑問詞,或係弟子、經師著述時補充之解釋和説明。比較問句與陳述句在《公羊》、《穀梁》中之多少,亦可佐助認識二傳時代之先後。
《公羊傳》雖名義上是從齊人公羊高一系相傳而下,到漢景帝時公羊壽與弟子齊人胡毋子都共著於竹帛。今觀《公羊傳》中有子沈子、子司馬子、子女子、子北宫子及高子、魯子等,可見都是師弟子口口相傳,各有貢獻。而《穀梁傳》之作者,相傳爲魯人穀梁俶,其寫定亦在漢代。二傳皆是師弟父子相傳,故其中不免夾有各傳人之解釋。至於公羊高和穀梁俶年代之先後,歷來頗多異説。鄭玄之意似是穀梁俶近於孔子,而公羊高正當六國之亡,孔穎達《禮記·王制》“則歲三田”正義引鄭玄《起廢疾》文。是《穀梁》在前而《公羊》在後。宋劉敞分析二傳傳文,認爲《公羊》在先而《穀梁》在後。宋劉敞《春秋權衡》卷十四“無駭帥師入極”下云:“明穀梁私見公羊之書而竊附益之云爾。”《通志堂經解》,揚州:江蘇廣陵古籍刻印社影印本,1996年,第8册435頁中。清陳澧益二證,清陳澧《東塾讀書記》卷十舉二證,並比較二傳,謂“定公三年、哀十年、十一年《公羊》無傳;《穀梁》亦無傳;定五年、六年、七年、九年,《公羊》每年祇有傳一條,《穀梁》亦然。此尤可見《穀梁》之因於《公羊》也”。《陳澧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2册194頁。趙伯雄又益二證,趙伯雄《春秋學史》第一章,濟南:山東教育出版社,2004年,第57—58頁。應可論定無疑。
《公羊傳》在前,傳中有子沈子、子司馬子、子女子、子北宫子及高子、魯子等經師之説,傳中亦以問答式“某者何,某也”爲最多,偶有陳述式“某者,某也”句式。《穀梁傳》在後,傳中問答式“某者何(也),某也”偶見不多,而大多數是“某者,某也”句式。將二傳之年代和詮釋句式對勘互比,可以作一推測:公羊高口傳弟子時代,多用“某者何,某也”爲標誌,似更接近於師弟子問答時代;口傳到後世,省去疑問詞“何”,簡省爲“某者,某也”。穀梁赤口傳弟子時代,已在公羊高之後,故用“某者何”句式少而用“某者”句式多。可見傳體句式之時代與二傳之先後亦基本一致。《夏小正》用“某者何,某也”問句式10次,而省“何”之陳述式“某者,某也”句式35次,其年代既有與公羊高相近者,亦有稍晚或更晚時代之痕迹。
(七)某,某也。此種詮解句式可認爲是“某者,某也”句式省去表停頓的助詞“者”,其形式基本不變。此類句式共有32例,選録數例於下:
1.魚陟負冰——陟,升也。
2.農緯厥耒——緯,束也。
3.梅、杏、杝桃則華——杝桃,山桃也。
4.榮菫、采蘩——菫,菜也。蘩,由胡。
5.昆小蟲抵蚳——蚳。螘卵也,爲祭醢也。
6.執養宫事——執,操也。養,大也。
7.狸子肇肆——肇,始也。肆,遂也。言其始遂也。
8.湟潦生蘋——湟,下處也。
9.丹鳥羞白鳥——白鳥,謂閩蚋也。
10.織女正北鄉則旦——織女,星名也。
11.虞人入梁——虞人,官也。[ZK)][HT][KH*2]
此類詮釋句式,《公羊》、《穀梁》以及毛傳皆極常見。其一字訓一字,末用“也”字作結,其一字連一字者,各用“也”字作結,如:“肇,始也。肆,遂也。”或前用而後不用,如:“菫,菜也。蘩,由胡。”此或後世舛亂之。陳澧嘗云:“毛傳連以一字訓一字者,惟於最後一訓用‘也’字。其上雖累至數十字,皆不用‘也’字,此傳例也。然有不盡然者。今考‘也’字不合傳例之處,其下皆有鄭箋。此由昔人因箋綴傳下,傳無‘也’字,則文勢不斷,故增‘也’字以隔絶之。此已不當增而增矣。段氏《定本》又於舊所未增者而亦增之,如‘淑,善;逑,匹也’,‘寤,覺;寐,寢也’,‘善’字、‘覺’字下,皆增‘也’字,則段氏亦未知傳例矣。”陳澧《東塾讀書記》卷六,第2册105頁。世俗於經傳訓釋下增“也”,顔之推已言之,可見六朝時已然。今見敦煌伯二五二九《毛詩·秦風·車鄰》“四驖孔阜”下鈔傳文:“驖,驪也;阜,大也。”“奉時辰牡,辰牡孔碩”下鈔毛傳文:“時,是也;辰,時也。”傳本“驪”、“是”下無“也”字。又《小戎》“小戎俴收”下鈔傳文:“俴,淺也;收,軫也。”傳本“淺”下無“也”字,類此頗多,皆足證顔説。故張舜徽撮其例云:“單字易明者,以單字釋之,層累而下,其辭已盡,則用‘也’字以别之;辭未盡,不須用‘也’字。”張舜徽《毛詩故訓傳釋例》,《廣校讎略》附録,北京:中華書局,1963年,第174頁。返觀《夏小正》傳文“菫,菜也。蘩,由胡”、“執,操也。養,大也”,“菜”、“操”下有“也”而“胡”下無“也”,是先秦無此例抑或後世傳鈔舛亂,今實難徵,然《夏小正》之經、傳忽分忽合,其間之增竄衍奪,恐皆不免。即便如此,此種詮釋句式係“某者某也”之簡省,且在秦漢之際已在傳文中應用,則可推知《夏小正》傳文語詞之時代亦相一致。
(八)或曰。“或曰”者,《夏小正》有8例,其中一例作“其或曰”。引録如下:
1.初歲祭耒——或曰:祭韭也。
2.雞桴粥——或曰:桴,嫗伏也。粥,養也。
3.初俊羔助厥母粥——或曰:夏有煮祭,祭者用羔。
4.[XC9JX1.EPS;P]羊——或曰:[XC9JX1.EPS;P],羝也。
5.拂桐芭——或曰:言桐芭始生貌拂拂然也。
6.鳴蜮——或曰,屈造之屬也。
7.狸子肇肆——其或曰:肆,殺也。
8.鹿人從——或曰:人從也者,大者於外,小者於内率之也。[ZK)][HT][KH*2]
“或曰”一詞,《公羊》、《穀梁》各有十餘例,毛傳亦有數例。《公羊傳·莊公二十五年》“或曰脅之”何休注:“或曰者,或人辭,其義各異也。”陳立義疏:“‘或’有‘又’義,‘或曰’猶言‘又曰’也。”陳立《公羊義疏》卷二十四,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影印《國學基本叢書》本,第2册607頁。此引録經師别解,以備經義之異説。亦先秦經傳之常語。從常理而言,“或曰”既屬於經師别解,則在經文傳授過程中,年代越後“或曰”越多。《夏小正》篇幅不大,而“或曰”竟有8例,則其總體顯示出傳授作解經師之多和時代之晚。
以上爲《夏小正》傳文詮釋用語,再揭櫫一例與七十子後學傳記用語有關者,如《夏小正》有傳“雁北鄉”云:“生且長焉爾。”傳“隕麋角”云:“記時焉爾。”“焉爾”一詞,《公羊》、《穀梁》屢屢用之,何休注云:“焉爾,猶於是也。”曾子用之,子思子用之,《易》、《書》、《詩》皆不用,《周禮》、《儀禮》亦不用,而《禮記》則用8次。諸子中《管子》、《老子》、《墨子》等皆不用,唯《莊子》用3次。二傳傳孔子《春秋》,《禮記》亦七十子後學所記,與曾子、子思子所著同出一轍,其他文獻多用“焉耳”。此亦從側面説明《夏小正》傳文與儒門後學有關。
四、《夏小正》傳文作者及經傳合成時代
《夏小正》傳自三代,文辭古奥,三正曆法分至之殊,南北節令物候之異,其需作解,必先秦時已然。孔子既云“吾得夏時”,鄭玄亦云其得《小正》之書,或當時已有口受筆録之舉。歷代學者推測傳文作者各有側重:泛而論之,謂七十子後學所撰;指而懸測,謂是游、夏之徒或高、赤之儔;以其編入《大戴禮記》,則指爲戴德;以其爲兩漢之書,則指爲東西漢經師;復有欲統括其範圍者,則云乃七十子所傳而戴德所述。尋究各家之説,率皆主觀之意多而實證之例少。
將《夏小正》傳文離析分類,一一與先秦及秦漢之儒家傳記校覈比勘,約可得其大概之年代。先就文句形式論之:“先言……後言”之句式,與《公羊傳》相同。“某者何也”之句式,在先秦諸子如《管子》、《墨子》、七十子傳記中之《禮記》、《喪服傳》等皆有,而《公羊傳》用此竟達近三百例,《穀梁傳》亦多用之。然以問答式著稱的《公羊傳》則基本不綴以“也”字。“何也”句式,《夏小正》有十多句,其實就是省去“者”字。《公羊傳》用“某者何”有數百句,無句尾語氣詞“也”,而無“者”之“何也”僅二句,且皆爲趙盾之言。《喪服傳》則“者何”、“者何也”並用,而亦不用“何也”。“者”之省略意味着“者字結構”的解體,“也”字增多,預示着其訓釋由口頭記録轉向書面著述,此可懸測《夏小正》時代約略晚於《公羊傳》。
再就陳述句式而論:《夏小正》“某也者,某也”,與《易傳》、《考工記》、《禮記》下及秦漢之際的《吕覧》、《韓非子》等相類,應是先秦一般陳述句,所涉時代跨度頗大。其“某者,某也”35例,“某,某也”32例,先省“也”字,復省“者”字,句例皆多於完整的“某也者,某也”式,已經下與毛傳接近,可以看出《夏小正》傳文中戰國末年、秦漢之際的因子逐漸增加。此與其“或曰”比例之多所顯示的年代亦相一致。
縱觀《夏小正》傳文形式,其上限年代應與《公羊傳》相先後,或有夫子口授之語在焉。及七十子後學本夫子之意,遞相傳授,復各本私意推闡其説,附益增飾,積句成文,纂簡成篇,漸成規模。逮及戴德整理七十子後學篇什,乃爲排比整飭,以傳次經,其文固多戰國以還經師層纍而積之傳與記,間有多少係戴德之增删整比,今已無可考矣。
2009年11月至12月初稿
2011年1月修訂稿
[HTH]作者簡介:[HTF]
虞萬里,1956年生,上海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研究員,華東師範大學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