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奥多·泰德·尼尔森是“超文本”和“超媒介”这类术语的创造者。在《文学机器》(Literary Machines, 初版于1981年,此后多次再版)一书中,尼尔森对其宏伟理念“[HTH]仙都”作了细致的描述:“这是一种旨在使电子文学实现统一的程序……一种致力于将所有事物相互联系并使其便于每个人使用的电脑程序。”[1]
尼尔森解释他从布什那里得到的启发:“我认为布什是对的,因此我这本书中描绘了麦麦克斯存储器的一种新的电子形式,并把它呈现于世。”[2][HTH]仙都是赋予[HTH]麦麦克斯存储器——由使用者定义链接、路径和注释的数据库——电子形式的一项计划,但该计划的野心远不止于此。[HTH]麦麦克斯存储器原则上只是一部局域的机器(虽然它的记录是可以传递的),但[HTH]仙都却是一个全球性的系统(“它是一个相互联系的观念和数据的统一概念”)。虽然现在对于[HTH]仙都仍有争议,但尼尔森在全球化和统一化方面的理想却在万维网上成为现实。[3]
尼尔森把超文本定义为“非序列性的写作”:
[ZK(] [HT10.5F]关于“超文本”,我指的是非序列性的写作——文本相互交叉并允许读者自由选择,最好是在交互性的屏幕上进行阅读。根据一般的构想,这是一系列通过链接而联系在一起的文本块,这些链接为读者提供了不同的路径。[4][ZK)]
他又宣称“超文本可以包含序列性的文本,因此它是写作的最普遍的形式”,他还加了个脚注说“作为普遍化的一个发展方向,它同样也是语言的最普遍的形式”[5]。在超文本中,写作方式的改进,意味着作者可以更自由、更灵活地写作,超文本写作可以最大限度地容纳各种讨论中的议题。同样,读者也可以更自由地根据他们的兴趣来阅读超文本。
尼尔森的宏伟理念是建构一个全球性的网络,在这里每个独立的超文本文件都可以根据需要与其他超文本文件建立链接——用他自己的话来说,是让“瞬时性的电子文学”成为可能。他对“文学”的定义是非常笼统的,文学对他而言就是“经我们打包的安全的信息”。网络计算机是最普遍的写作形式——超文本——的平台,因此,他称计算机为“文学机器”。他还强调了文学的基本指涉性,这与雅克·德里达,特别是罗兰·巴特的后结构主义文本概念十分相似。罗兰·巴特说:
[ZK(] [HT10.5F]在这个理想的文本中,网络是繁多且相互作用的,其中任何一员都不能凌驾于其他之上;这个文本是能指的星系,而不是所指的结构;它没有开始;它是可逆的;我们可以通过好多门户进入它,但没有任何一个门户有权宣称自己是最主要的;文本中流通的代码四处蔓衍,这些代码是非决定性的(意思是说除非掷骰子,否则这些代码从不受制于一个决定性的原则);各种意义系统可以接管这个绝对多元的文本,但这些意义系统的数量是无限的,因为此文本建立在语言的无限性之上。[6][ZK)]
对巴特来说简单的“文本”在尼尔森那里则是文献宇宙(docuverse)。文献宇宙是指全球网络中所有文献的总和,“是一个宏大的全人类的文本和数据格”[7]。[HTH]仙都的想象(如尼尔森所描述的)似乎在很多方面优于我们所知的万维网,但很明显它也有自己的缺点。尼尔森富于创造性,但他的想象仍有一些盲点。
[HTH]仙都一个最明显的优势在于建立在电子货币基础上的内置的版税系统。版税系统的建立是为了避免出现版权问题。当一个人要使用其他作者的文件,就必须交付一定额度的电子货币,这意味着:“……在自动扣除每个文件片段的版税之后(才可以自由征引文件)。”[8]电子货币的特点在于它可以分成非常小的单位——比如[HTH]1/1000美分左右。[9]使用一份文件(或其中的一部分)的价格必须控制在一个非常低的水平。[HTH]仙都一个有趣的地方就在于它没有免费的文件——价格可能很低,但总会有价格。因此,那些被视为公有财产并可免费使用的古典作品(如[HTH]古腾堡计划中的档案),会被一个新的机构加以控制:“现在已不存在拥有者的古代文献,将被视为为系统所有——或者由某些高尚的文学团体监督这些古代文献的版税。”[10]
“高尚的文学团体”是尼尔森体系中引人注目的一个矛盾。在一个本该是完全免费和不受限制地宣传、使用所有文件的地方,仍有这么一些人抱着完全是乌托邦的利他主义信念来进行启蒙的控制。总的来说,在文献宇宙的启蒙角色上,尼尔森很明显是在追随布什的脚步:
[ZK(] [HT10.5F]电子出版意味着更低的资本门槛(也因此意味着出版者的规模变得更小),意味着所有文件因链接的更新而具有无限的可修改性,也最终意味着公开的超文本出版——属于不同拥有者的、相互联系的共生性文件,成为一个更大的整体的不可分割的部分……一个最成熟的读者和使用者的文化也就指日可待了。
系统……可能运作也可能不运作。但某些此类型的系统将会、也可以为人类思想带来一个崭新的黄金时代。试想一下一个崭新的自由的文学,它提供了可供选择的解释,因此每个人都可以选择最适合他/她的路径或通道……想象一下读写能力的再生。[11][ZK)]
将之与因特网的色情和广告相比会给我们带来意味深长的思考。从积极的一面来看,我们仍然希望布什和尼尔森的那些美好理想中至少有一部分能在某天实现;但从消极的一面来看,尼尔森式的乌托邦也只是无法在现实世界中实现的乌托邦而已。
在尼尔森的文献宇宙中,出版的主要原则和以前相比并没有多大改变。虽然他对文件和写作进行了轻微的改良,但文件、作者和写作仍是最基本的因素。作为文件认证者的作者,以及文件的完整性,都和以前的出版一样是最基本的特性;对此尼尔森表述得很清楚。他强调得更多的是出版的新形式和旧形式之间的连续性而不是非连续性:“我们认为这个系统最好被视为未来的印刷器。”就这个比较而言,尼尔森对旧的术语的使用,也就把文件宇宙限定在了以前的印刷模式上,因此这个陈述显得古怪甚至会起误导。万维网上有很多实时共享的写作形式(如MUDs),是无法建立在印刷器基础上的。但从另一方面看,只要这样的出版类型被关注,那么我们就可以说[HTH]仙都的理想在万维网上实现了:
[ZK(] [HT10.5F]因此一个包括版权和版税协议的精心设计的出版系统——它与纸质品出版有着惊人的相似性——也就被设计出来了。[12][ZK)]
例如在学术期刊中,电子格式的出版就和印刷出版没什么不同。史都尔·摩斯洛坡和乔尔·菲利克斯(Joel Felix)在1998年的那次争论就体现了这一观念。那次争论关注的是电子期刊是否可能以及应以何种方式为他们的工作提供资金支持。[13]但那次争论还局限在传统的出版观念上,因此很难看出电子出版和纸制品出版的惊人相似性。在如何维持形式和学术的标准上,尼尔森令人满意地作了如下表述:“只需按一下控制面板的‘出版’按钮就可实现出版了——但草率的出版也可能给作者的声誉、法律责任和事业带来极大的伤害。因此对出版来说一些形式化的技术是必需的。”[14]
对尼尔森来说,这种崭新的文学最新颖的地方便是它的“瞬时”的可访问性,毫无疑问这种特性在今天的万维网中是非常引人瞩目的。除了材料的简单链接,尼尔森还倡导“跨越包含”(transclusion),这是一种把部分文件嵌入新语境的方式。“跨越包含”使用得最多的甚至不是链接而是瞬时的可访问性,因为后者有助于同时呈现(再现)原始文件和被征引的文件。[15]
[XC012.tif]
“跨越包含”的理念当然有其诱人之处,但通常情况下不太可能从一个文本找出某段文字,然后把它用作一段嵌入的引文——在这种情况下为整个文件建立一个链接会更加实用。因此,“跨越包含”应视为链接的一个补充性设计,就像双向的链接同样也是[HTH]仙都的特性一样。但尼尔森本人却对“跨越包含”的重要性信心十足:
[ZK(] [HT10.5F][跨越包含]意味着文件的某个部分可以存在好几个地方——即除了原件以外的其他文件中——而不用通过实际的复制。……没有跨越包含的电子出版是一种退步。……跨越包含是组织我们的作品、阐明其他人的作品并且解决版权问题的核心方式。[16][ZK)]
超文本写作的一个最大优势便是它再现信息的“真实”结构的能力。此外,当信息十分复杂之时,超文本将是再现它的唯一可能方式。但这里似乎又出现了某种内在的矛盾:当我们假定超文本在某种意义上是再现复杂信息的“自然”方式时,“真实结构”这个具有浓厚形而上学意味的概念却似乎与非序列性和读者选择相矛盾。
在强调从序列性中脱离出来的观点中,有两种比较典型。一种认为[HTH]序列性破坏了文件互相关联的整体性和结构。另一种观点认为[HTH]序列性可能会把一个不适于任何人的序列强加给所有读者。
尼尔森对超文本的界定已得到广泛认同,并成为后来的理论发展的基础,但他的非序列性的观念却遭到质疑。通常来说,人们首先把他的这种观念理解为“非线性”的,然后用各种方式对之加以反驳。就像乔治·兰道那样,人们更喜欢用“多线性”来描述超文本。[17]但也有个值得注意的例外。艾斯本·亚瑟斯对这个问题进行了详细的研究,据他说,把非序列性表述为非线性是一种误解。亚瑟斯认为,尼尔森谈论的是把超文本视为一个结构(此结构是一个网状的系统,从拓扑学的观点来看,它很明显只能是非线性的),而后来的理论家谈论的却是超文本的阅读(作为一种当下的经验它不可避免地是线性的)。因此,作为一个结构的超文本是非线性的,但对它的阅读却可以产生无限多的线性。[18]
亚瑟斯所作的解释看似无关紧要,但其实却有重要的内涵:即我们完全混淆了对超文本和叙事之间的讨论。对亚瑟斯来说,尝试把超文本作为叙事来分析是犯了严重的错误。他认为超文本和叙事文本属于完全不同的范畴,超文本所属的新范畴他称之为“遍历文本”(ergodic texts)。在遍历文学中,“读者游历文本须付出非常规的努力”[19]。在超文本中,这种非常规的努力指的是用各种方式在(迷宫一般)的网络系统结构中巡游。叙事只是充当了超文本的一种功能,读者可以回溯性地把他/她的阅读经验建构为一种叙事,但这不应让我们误以为超文本就是叙事。虽然我在原则上同意亚瑟斯的观点,但我仍然认为存在一个巨大的灰色区域,在那里叙事和遍历可以找到各种不同的平衡状态。
尼尔森预测超文本的出现会催生许多新的写作:
[ZK(] [HT10.5F]……这种便利的设置——跳转-链接功能——直接催生了各种新的文本形式:有学术类的、教育类的、小说类的和超文本诗歌。[20][ZK)]
我们可以看到上述观点现在已成为事实——特别是在万维网上我们可以发现大量新的写作实验。超文本是万维网的一般形式,超文本小说是其具体表现,在经过发展后超文本已产生了巨大的影响,但显然还有一些功能是不属于超文本领域的。亚瑟斯把它们(以及它们在印刷媒介中的前身)称之为“[HTH]赛博文本”。虽然早期的超文本文学理论家——其中乔治·兰道和杰伊·大卫·波尔特(Jay David Bolter)最为著名——都更倾向于接受尼尔森式的对超文本的定义,就像故事空间软件和超文本小说写作也使用这个定义那样(如迈克尔·乔伊斯的《下午》),但亚瑟斯的赛博文本和遍历文学的理论,则是对数字文本性和数字文学这个更宽广的领域的第一次系统描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