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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代替与置换:印刷小说的极限

二、《微暗的火》:有四种变体的游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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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的《微暗的火》(1962)中,我们可以在其表层的“文本(诗篇)-评注”结构中发现明显的超文本性质。它是非线性或多线性文本的基本模式之一。此外,这本书还存在另外两种文本,即“前言”和“索引”,这让文本的网状结构更加复杂。这四种不同的“身份域”(statuspheres)[10]似乎是完全独立的——(几乎)看不到这四种文本之间存在联系。用超文本的词汇来说,即《微暗的火》中的锚点很不明显。诗篇《微暗的火》中的诗句是编了号的,但除此之外没有别的锚点。在“评注”中,锚点是所涉及诗歌的诗行数,“索引”的链接是双重的——锚点词一般只来自“评注”部分,但数字则指诗篇的诗行。

[JP2]完全可以按照传统的方式来阅读这本书,就像读其他小说那样从第一页读到最后——但不同在于,在这样做之前,读者不得不先做一个决定——我会在阅读“诗篇”的时候忽略“评注”和“索引”部分。如果这一决定(当然也可作其他决定,比如在“诗篇”和“评注”之间进行跳跃阅读)对部分读者而言是额外的、非常规的努力——那么,它就成了一种遍历行为。[JP]

更复杂的是“身份域”各部分内容之间的关系。有许多著述和论文都尝试弄清楚纳博科夫这个文本。其中,彼得·拉宾诺维茨(Peter Rabinowitz)的《小说中的真理》(1977)是一篇研究《微暗的火》的有趣的论文,在这篇论文中他认为这本书的主题是“诗篇”和“评注”这两个文本的关系——但由于这两个文本的性质在某种程度上都要依赖于读者的决定,因此实际上是不可能确定它们之间是什么关系的。[11]拉宾诺维茨区分了(与每个叙事文本有关的)四种不同的读者类型,并追踪这些读者在阅读这个特定的文本时所遇到的困难。为了能够对这个文本作出解释,读者要么作出决定,有意地给予其中一种阅读优先于其他阅读的特权,“要么就多阅读这部小说几次,每次阅读都作出不同的选择。就像在游戏中那样,我们可以自由选择好几种开局;接下来的过程将取决于我们最初的决定。仅就上面提到的问题而言,我们可以生成四种小说,每一种都是不一样的,但奇怪的是这四种小说都是用同样的文字表述的”[12]。

上面这段话有很丰富的内涵。首先,他说要用不同的方式多次阅读这本书,即穷尽置换的可能性,这是阅读超文本小说的一种主要策略。不同在于,在《微暗的火》里面,这种可能性毕竟要少很多。

但即使是在“话语性的话语”(discourse as discoursed)这个层面,组合的可能性仍然非常有限,文本中还有其他链接,而且这些链接还不少:

[ZK(] [HT10.5F]《微暗的火》展示了(从某种程度上看是荒谬的)纳博科夫式的,对完全不同的要素之间的“相互关系”的关注……在小说的世界中,每一个分离的层次都描述了对隐含的链接的追寻:谢德不断在其自身的生活中寻找与连雀的某种联系,寻找游戏中的某种相关联的模式;金波特则试图在他的个人生活史和谢德的诗歌之间建立联系;而且,这整部小说还促进了另一种模式的产生,这种模式需要读者的破译。(Tammi 1985, 206)[ZK)]

即使我们把这种链接视为文本的本质特征(像罗兰·巴特那样),但在《微暗的火》中这些链接显然是一种更加具体化的技巧。从遍历的观点看,学者们解释《微暗的火》所存在的主要问题,在于他们试图把所有事情相互联系起来——是的,任何事情似乎都是相互联系的,但一个具有内在连贯性的整体可能只是选择了文本的某些部分的结果。而且这对大多数人来说大概是个不可能的原则。但用拉宾诺维茨的四种读者的理论来看,没有一个读者,甚至没有一个文学研究者,可以同时持超过一种的立场。

[JP2]在这里我们遇到了遍历文本和叙事文本的主要区别:叙事文本可以,至少从原则上讲,缩减为一种声音。贝卡·塔米在他对《微暗的火》的叙事学分析中写道:“根据金波特自己的看法,‘正是评注者才能进行最后的定论’……至少在纯粹的叙事理论的意义上他是对的。”(1985, 218)遍历文本通常是各种(可能是互相排斥的)声音的汇集:“这种声音与我们在叙事小说中观察到的各种类型的叙事者是不同的,因为遍历的声音既比故事的讲述者多,又比故事的讲述者少。”(Aarseth 1997, 114)当然,如果我们从赛博文本的观点来看叙事文本,如《微暗的火》,那么通常就会破坏叙事学那种鲜明的层级性,而且对那种把文本缩减为一种(叙事的)声音的行为表示怀疑。[JP]

其次,上面那段引文另一个有趣的地方在于视文本为一种游戏的观点——就像下棋一样。对亚瑟斯来说,赛博文本的读者不是比喻意义上的玩家,而是真实意义上的玩家:“赛博文本的读者是一个玩家,一个赌徒;赛博文本是一个游戏的世界,或世界的游戏;在这些文本中,读者可以通过文本机器的拓扑结构去探险、迷路以及发现秘密通道,这并不是比喻性的说法。”(Aarseth 1997, 4)虽然《微暗的火》并不是一部最好的遍历文本,但它仍然是一个世界的游戏,甚至有可能通过不同的“身份域”在其中发现“秘密通道”(“索引”在这方面扮演了重要角色)。

应该注意,《微暗的火》中的链接和关系的精致网络并没有局限在这部小说之内——这部小说的书名和纳博科夫的其他小说、他的自传以及莎士比亚等一起开启了一个巨大的交互指涉的领域。因此,在《微暗的火》的文本迷宫里,会不断有新的秘密通道等待发现。

再次,上面那段引文第三个有趣的地方在于“这四种小说都是用同样的文字表述的”。它揭示了一个关键性的问题:在印刷小说中,物质性的能指——词语——是永久的,因此“多行性”的可能要依赖于对所使用词语的精妙选择。这些词语要通过各种方式相互连接并且都具有意义。即使是数字超文本,作者也要面对同样的问题——因此一个想要成为超文本小说作家的人,最好先仔细阅读一遍《微暗的火》。

《微暗的火》中的内在关系的网络类似于某种元结构(metastructure)——元结构是一种连接的模式:“这种元结构不存在于线性小说中,线性小说只有一种线性的叙事。”(Fauth 1995, 5)这种解释特别适合纳博科夫,在他看来日常生活背后往往隐藏着不可见的关系网。我有一种强烈的感觉,纳博科夫不会太赞同法国哲学家(同时也是心理分析学家)德勒兹(Deleuze)和伽塔利(Guattari)的观点,但在我看来,纳博科夫在《微暗的火》中为实现其艺术理想而使用的方式,与德勒兹和伽塔利的“块茎”(rhizome)概念十分接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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