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文中宋》]目 次[H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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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序

一 龚定盦别传[XH7][JX-*2][ZZ1D][JY] [JX*2]189

二 龚定盦之革命思想[XH7][JX-*2][ZZ1D][JY] [JX*2]193

三 龚定盦之掌故学[XH7][JX-*2][ZZ1D][JY] [JX*2]204

四 诗人龚定盦[XH7][JX-*2][ZZ1D][JY] [JX*2]214

五 龚定盦之史地学[XH7][JX-*2][ZZ1D][JY] [JX*2]242

六 龚定盦之金石学[XH7][JX-*2][ZZ1D][JY] [JX*2]26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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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FK)][HT18.] 龚定盦别传[HT]

龚定盦之死（1841年），距今将有百年，已成为异代之人矣。但其文集在我国文学界中，早已成为名著，其名字亦当为时人所熟知，现在国内各大书店，竞将其全集翻印，文能寿世，定盦其不死矣。定盦当时固巍然为文士之代表，思想界之领袖，且为世界大散文家之一。其文章之魔力，直诉吾人之知觉，如感电焉。其文章之技术，纵横百家，出入三乘，立意命辞，自出机杼，如行云流水，来去无踪，令人不可捉摸，惊才绝艳，旷代一人，远非桐城派诸人所及，桐城派诸人，只能远窥《史》《汉》，近接归（有光）、唐（荆川）及其末流，平淡沓洩，而定盦已能与先秦诸子相上下矣。吾人读其文者，玩索既深，则定盦之思想行事之怪特，如在目前，因其文最能代表其个性。定盦至今，仍无详细之专传，而稗史所载，信口雌黄，以笔随人，全无负责，间有捏造事实，污他名节，以致一代奇士，沦于正人君子之口，亦一不平之事也。余雅爱定盦，以其性情虽偏，而品行无亏，精神有纪律，形骸无纪律，终其一生，不过率性而行，并非放僻邪侈也。忍俊不禁，略记其生平，为异代之契。

仁和龚定盦以乾隆五十七年（1792）生于郡之东城马坡巷之一旧宅中，其祖父归田时所买者，呱呱坠地之时，声如洪钟，目闪闪如电，见者知为伟器。其父丽正先生爱之甚至，母段氏，为小学家段玉裁之女，淑质精文翰，定盦之生而聪敏，实得自胎教为多。定盦一生，富于情绪，一生全受灵感所激动，他之文学作品，亦多由灵感而来。自谓：“我生受之天，哀乐恒过人”是也。他虽为心地宽厚，感觉敏锐之人，但其性格反被变态的及狂放的心灵所支配。故其童年，虽活泼可爱，然往往感着精神上的恐怖。定盦小时，每闻斜日中饧箫之声，则心神为痴，其母立以棉被覆之，依偎之，但夜梦犹呻吟投入母怀也。及其壮盛，此病犹未止。定盦小时教育，得力于家庭为多。其母固才女，口授定盦吴梅村诗。其父亦浙中有名学者，家学渊源，有所凭借。定盦十一岁始从宋先生（璠）游，事亲以孝。十二岁从外王父段玉裁先生问学，得力尤多，其于小学一道，可谓入室。尝有诗云：“张杜西京说外家，斯文吾述段金沙，导河积石归东海，一字源流奠万哗。”（《己亥杂诗》之一）盖定盦实能传玉裁之学，非自夸也。“夫解经莫如字，解字莫如经，”以小学治经，其经学可信。高邮王引之尝云：“夫三代之语言，与今之语言，如燕越之相语也。吾治小学，吾为之舌人焉。其大归曰：‘用小学说经，用小学校经而已。’”（《定盦文集·工部尚书高邮王文简公墓表铭》）定盦之期向，亦在于此。段玉裁亦亟称之。段玉裁《经韵楼文集·怀人馆词选序》有云：“仁和龚自珍者，余女之子也，嘉庆壬申（嘉庆七年，即1802年）其父由京师出守新安。自珍见余于吴中，年才弱冠。余索观所业诗文甚夥，间有始经史之作，风发云逝，有不可一世之概。”少年即为长老倾倒如此，其根底固自不凡矣。

然定盦之敬仰其外祖父，非徒慕其学，且钦其品，盖段公最孝，七十丧亲，如孺子哀，八十祭先，未尝不哭泣，八十时读书 ，未尝不危坐，坐卧有尺寸，未尝失之。可谓内行完备。定盦人格，受其影响最深，定盦一生，最笃于伦理，集中忆亲感旧之作，随处可见，虽其为血性中人，家风淳朴，然亦当与其所学有关。定盦亦曰：[HTF]

小学者弟子之学，学之以侍其父兄师保之侧，以待父兄保师之顾问者也。孔子曰：“入则孝，出则弟，有余力以学文。”学文之事，求之也必劬，获知也必创，证之也必广，说之也必涩。不敢病迂也，不敢病琐也，求之不劬则粗，获之不创则剿，证之不广则不信，说之不涩则不忠，病其迂与琐则不成。其为人也，淳古之至，故朴拙之至，朴拙之至，故退让之至，退让之至，故思虑之至，思虑之至，故完密之至，完密之至，故无所苟之至，无所苟之至，故精微之至。小学之事，与仁爱孝弟之行一以贯之而已。（《抱小》）[HT]

定盦才大心细，内行完备，其深造有得于小学必矣。

定盦二十八岁，始从武进刘申受受《公羊春秋》，为《五经大义终始答问》及《春秋决事比》，多本其师之说。自序云：[HTF]

自珍既治《春秋》，鳃理罅隙，凡书弑、书篡、书叛、书专命、书潜、书灭人国、火攻诈战、书伐人丧、短丧、丧娶、丧图婚、书忘雠、书游观伤财、书罕、书亟、书变始之类。文直义简，不俟推求而明，不深论，乃独好刺取其微者，稍稍迂回赘词说者，大迂回者，凡建五始，张三世，存三统，异内外，当兴王，及别月日时，区名字氏，纯用公羊氏，求事实，间采左氏，求杂论断，间采穀梁氏，下采汉师，总得一百二十事，独喜效董氏例，张后世事以设问之。[HT]

其书为后世言《公羊春秋》者所乐道焉。

定盦平生师友以常州派为最多。作《常州高材》篇送丁若士（履恒）云：[HTF]

丁君行矣龚子忽有感，听我掷笔歌常州。天下名士有部落，东南无与常匹俦。我生乾隆五十七，晚矣不及瞻前修。外公门下宾客盛，始见臧（在东）、顾（子述）来裒裒。奇才我识恽伯子，绝学我识孙季逑。最后乃识掌故赵（味辛），献以十诗赵毕酬。三君折节遇我厚，我益喜逐常人游。乾嘉辈行能悉数，数其派别征其尤。《易》家人人本虞氏，毖纬户户知何休。声音文字各窔奥，大抵钟鼎工冥搜。学徒不屑谭贾孔，文体不甚宗韩欧。人人妙擅小乐府，尔雅哀怨声能遒。近今算学乃大盛，泰西客到攻如雠。常人倘欲问常故，异时就我来谘诹。勿数耉耋数平辈，蔓及洪（孟慈）管（孝逸）庄（卿山）张（翰风）周（伯恬）。其余鼎鼎八九子，奇人一董（方正）先即邱。所恨不识李夫子（申耆），南望夜夜穿双眸。曾因陸子（祁生）屡通讯，神交何异双绸缪……[HT]

吾人读此，可见其师友之一斑，至其详情，余别有《定盦学侣考》载之。

其对于先辈，执礼甚恭。少年之时，飞扬跋扈，中年亦自悔其轻薄。其交友常披肝胆相示，其一生得力于朋友为多，故其游踪所至，到处逢迎，半生飘零，不虞困厄。尝有诗云：“黄金脱手赠椎埋，屠狗无悰百计乖，侥倖故人仍满眼，猖狂乞食过江淮。”（《己亥杂诗》之一）亦仗义疏财之好报也。定盦本是一善于花钱的人。“结客五陵英少，脱手黄金一笑”，“愿得黄金三百万，交尽美人名士，更结尽燕邯侠子”，则与杜陵之广厦万间何异。袁枚之诗云：“英雄第一开心事，撒手千金报德时。”可知从来英雄奇士，断无不以朋友为性命，金钱如粪土者。

定盦性既任侠，自命不凡，怀抱利器郁郁不伸。自称是“终贾华年气不平”，自赞是“何敢自矜医国手”，自叹是“书生挟策成何用”，自伤是“只今绝学真成绝”。定盦是素娴武略之人，自称是“我亦阴符满腹中”。他言裴骃《史记集解》之误，为《孤虚图表》一卷、《古今用兵孤虚图》一卷，所谓“轩后孤虚踪莫寻，汉官戊己两言深。著书不为丹铅误，中有风雷老将心”是也。他又留心于西北边务 ，为《西域置行省议》、《东南罢番舶议》两篇，目光如炬，可以实行，非郑樵、陈同甫之流可比，但当轴不能从，而定盦遂有文章误我之叹矣。定盦虽是热衷，但亦不失为志士，常欲奋志功名，为一代独开生面，自谓：“少壮心力殚，匪但求荣仕，有高千载心，为本朝瑰玮。”其自待已不浅。或以为定盦露才扬己，无病呻吟，不知此正定盦之关心世道，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也。他为一诗，以诉其志。[HTF]

黔首本骨肉，天地本比邻，一发不可牵，牵之动全身。圣者胞与言，夫岂夸大陈，四海变秋气，一室难为春。宗周若蠢蠢，嫠纬烧为尘。所以慷慨士，不得不悲辛。看花忆黄河，对月忆西秦，贵官勿三思，以我为杞人。(《杂感》)。[HT]

定盦抱瑰奇玮丽之才，有揽辔澄清之志，于是国势阽危，民生耗败，外交棘手，人才空疎，故留心经济，以应时艰，但当时朝野，皆懵于事机，偷安自大，对于积极建设与改革，惮烦不为，无复与有同情者。程秉剑诗云：“一虫独警谁同觉，万马无声病养痈。”实足为定盦惜也。

定盦以书学六朝，不知馆阁体为何物，既中礼部试，殿上三试三不及格，不入翰林，考军机处不入直，考差未尝乘轺车，供职祠曹，潦倒卑官。其有诗云：“促柱危弦大觉孤，琴边倦眼眄平芜，香兰自判前因误，生不当门也被锄。”亦自悼也。定盦于是心灰意冷，收拾狂名。从来豪杰下场，非逃于醇酒妇人，即皈依佛教，或躬耕陇上，而定盦皆有此想。“栽花郑重看花约，此是刘郎迟暮心。”“若使鲁戈真在手，斜阳只乞照书城。”可见其有隐志矣。尝欲购田六亩，为三径之资，有老我锄边，避君匿笑之语。“随身百轴字平安，身世无如屠狗宽。”居然欲随渔樵以老。而在他方面，又未忘情于醇酒妇人也。“设想英雄垂暮日，温柔不住住何乡。”盖镇物矫情，不失其英雄本色。读者亦须怜其失志，有托而逃也。其诗又云：“少年揽辔澄清意，倦矣应怜缩手时，今日不挥闲涕泪，渡江只怨别蛾眉。”道学先生必以其儇薄，为不可救药，不知此是一种反动，一种有激而为之心理表现也。彼初从江沅先生学佛，深究《华严》，一意逃禅，力求摆脱。“幸掩却禅关，不闻时事，一任天涯陆沉朝与市。”某生谓其“所至通都大邑，杂宾满户，则依然渠二十年前承平公子故态。其客导之出游，不为花月冶游，则访僧耳”。知其选色谈空，犹存结果。其后卒于丹阳，死事不明，相传为仇家毒毙，事涉暧昧，未可详也。定盦一生，女友颇多，其中艳遇，实有一二。而青楼妓女，不少与之有啮臂盟者。定盦元配段宜人。为段玉裁孙女，娴习诗礼，二十年继配何宜人。何宜人字去云，山阴人，亦雅知书翰，性情亦与定盦相匹。其女友归珮珊所称“国士无双，名姝绝世”者也。定盦对于才调纵横之女性，不惜当筵倒拜。定盦之审美，以康健为标准，尤反对缠足，允为社会之改革家，与袁枚相伯仲也。

定盦一生不畜门弟子。治学则尊德性道学问，而于当时盛行之考订，则慊其琐屑，不复置道，以为非通人所为。沟通汉宋，不立门户，是其长也。诗则宗仰吴（梅村）、陆（放翁），词则出入苏（东坡）、辛（弃疾），皆非其至也。

知人论世，来者难诬，即此短文，亦客观之叙述耳。

[JZ][HT18.《华文中宋》][FK(W+12mm。13mm][PSB5.EPS%][HT14.《华文中宋》]二[FK)][HT18.] 龚定盦之革命思想[HT]

[BT4）[一）

言清季革命思想不能遗龚定盦（1792-1841），犹之言我国文字之起源不能不述结绳制度也。清末一般所谓维新人物如康有为、谭嗣同、梁启超等及南社诸君，大都瓣香龚氏，或间接受其影响者；虽取径不同，而渊源有自，证据俱在，良不可诬。张维屏谓近数十年来，士大夫诵史鉴，考掌故，慷慨论天下事，其风气实定公开之。殊属定论。盖能知夷夏之防限，社会之进化，非读史不为功，而定盦固濡染史学至深者也。其才调思想，逈不犹人，且当时中国尚闭关自守，风气未开，明夷夏之防，即知复仇之义，睹专制之酷烈，即知革命之当倡。一通人而具有革命思想，殊不足怪，盖其时革命之观念，尚未如今者之复杂也。清代之革命思想，固导源于黄梨洲、吕留良，然中经君主之摧残 ，几无复燃之希望，至宣统时代，始有人为之表章，而龚定盦一出，清朝已呈衰象，岌岌可危，彼亦巧于心计，虽有排满之思想与文字，亦如帷灯匣剑，掩抑而已，初不授人以可乘之隙，故其一生未受政府之仇视，盖深于应世而巧于谋己者耶！其革命文字不多，而寓意又至巧，然其思想渊渊，笔风甚峻，袭人于不觉。梁任公谓读其文如受电，其魔力可知，宣传革命之文字，最宜富于刺激性，龚氏当之，宜其风靡一时，而潜播其革命种子矣。吾敢为一语，似非夸侈，中华民国革命之告成，龚氏亦颇具一臂之力。虽然，龚氏之行事，已不尽可考，革命行动，可谓绝无，而其寄于文字之革命思想，又微而难睹，盖专制时代，言论绝对不能自由，欲免诛锄，而又欲作不平鸣者，惟有于言外见意而已。故其集中，初不见一反动文字也。后人或言过其实，谓龚倡极端排满主义。有日人号是非闲人者，著《清季佚闻》，谓龚尝发怪论，云“以国授满人，不若剖分之以赠西人为快”，未知其何所据而云然也。龚氏生时，清廷势力犹未十分崩溃，民族运动，尚未发端，明哲保身，岂宜出此，然则尚论之士可不谨其所发也哉！龚氏余素所服膺，自问童时亦颇受其影响，今欲将其革命思想，抉出评述，俾知清代革命思想家，尚有卓卓如定盦者，为吾人生色，侃侃而言，吾知必有笑其阿好而附会者矣。愿垂教焉。

[BT4）[二）

今请先言革命之真义。普通以为革命就是革故鼎新，凡打破旧环境，创造新环境，都为革命。此种定义，严格而言，犹不免稍涉空泛，盖新者未必佳，而旧者亦未必劣，以新易旧，未必尽合于理，故余以为革命二字应为：“凡要推翻一种不良好不适合的学说、制度、或事物，而重新创造一种更良好更适合的学说、制度、或事物，就是革命。”

详言之，革命是环境造成者，而不能改造环境，则不成为革命。所以革命之起点，乃由旧环境之不真美善，而革命之终点，则在造成一真美善之环境耳。故必有革命，然后社会始得进步。但革命之思想亦非尽人而有。惟热血青年，爱国志士，有清晰之头脑，有彻底之主张，及正义之目的，始能当之，醉生梦死之流，鸡鸣狗盗之辈，谈不到革命二字也。但使政治修明，社会安乐，而革命思想又不能容易发生也。使定盦生于康熙极盛时代，而又早年得志，位尊多金，世受虏恩，心满意足，则方歌功颂德之不暇，又何肯作不平之鸣，无奈龚氏一生，固未尝得志，卑官潦倒，百事无成，大发牢骚，逞其才华，抨击当世，特当时满人之恶未贯盈，人心犹未大去，一时和者寥寥，卒未能有所表现，俟数十年后，其效始大显。虽有智慧，不如乘势，虽有知机，不如待时，非龚定盦之低能，盖时势限人耳。试述产生其革命思想之原因。

1．政治之不良——我国古代本严于夷夏之防，但所谓夷夏云者，乃文化程度上之区别，非种族之关系。春秋之义，诸侯用夷礼则夷之，夷而进于中国则中国之。此义前人已发挥尽致，兹不待论。盖我国人民，于种族之间，本无歧视，圆颅方趾，均属天生蒸民，我国人素有大同之思想，固不以排斥异族为能也。五族共和，说本不谬。无奈满人入关，不顾秩序，倒行逆施，残民以逞，以不平等待我汉族，遂激起吾人对彼之反感，因专制之厉行，而政治益腐败至不堪问，豺狼当道，民众受屠，稍有思想者，目击世变，岂能复忍，革命思想之产生，非无因也。当时官僚之腐败，见诸龚氏之笔墨者，抽论如左：

（1）贪货财——“今上都通显之聚，未尝道政事，谈文艺也；外吏之宴游，未尝各陈设施，谈利弊也。其言曰：‘地之腴瘠若何，家具之赢不足若何，车马敝而责券至，朋焉以为忧，平居以贫故失卿大夫体。’”（《明良论》一）夫人非木石，不食亦知饥，不衣亦知寒，人情皆愿娱乐其亲，赡其家室，廪告无刍，索屋租者且至相逐，家人噭噭然謼，到此境地，尚焉有国忘家，公忘私之官吏哉？贫无所出，势必作弊，暮夜苞苴，视为惯常，而欺诈民财，尤所擅出。清代官俸甚薄，而责以廉，其势实矛盾，贫而无告，焉得不贪？贪念乘之，焉有余闲以谋利国福民之事？清代官僚之腐败，率由于此。

（2）无耻心——“历览近代之士，自其敷奏之日，始进之年，而耻已存者寡矣。官益久则气愈媮，望愈隆则谄愈固，地益近则媚益工。……窃窥今政要之官，知车马服饰言词便给而已，外此非所知也。清暇之官，知作书法赓诗而已，外此非所问也。堂陛之言，探喜怒以为之节，蒙色笑获燕闲之赏，则扬扬然以喜，出夸其门生妻子，小不霁，则头抢地而出，别求夫可以受眷之法，彼其心岂真畏敬哉？问以大臣应如是乎？则其可耻之言曰：‘我辈只能如是而已。’其居心又可得而言：‘务车马给捷者不甚读书’，曰：‘我早晚直公所，已贤矣，已劳矣。’作书赋诗者稍读书莫知大义，以为苟安其位一日，则一日荣，疾病归田里，又以科名长其子孙，志愿毕矣，且愿其子孙世世以退缩为老成，国事我家何知焉？嗟乎哉！如是封疆万万之一有缓急，则纷纷鸠燕逝而已伏栋下求俱压焉者尟矣。”（《明良论》二）夫一国之官泰半皆无耻之辈，尚何以为国？无耻之徒，既工媚上，必能骄下，作威作福，鱼肉百姓，所有主张，谄上之主张也，所有政策，害民之政策也。

（3）贵苟且——“今之士进身之日，或年二十至四十不等，依中计之，以三十为断，翰林至荣之选也，然自庶吉士至尚书，大抵须有三十年或三十五年，至大学士又十年而弱，非翰林出身，例不得至大学士，而凡满洲汉人之仕宦者，大抵由其始宦之日，凡三十五年而至一品，极速亦三十年，贤智者终不得越，而遇不肖者，则以驯而到。此今日用人论资格之大略也。夫自三十进身以至于为宰辅，为一品大臣，其齿发固已老矣，精神固已惫矣，难有耆寿之德，老成之典型，亦足以示新进，然而因阅历而审顾，因审顾而退葸，因退葸而尸玩，仕久而恋其籍，年高而顾其子孙，傫然终日不肯自请去，或有故而去矣，而英奇未尽之士，亦卒不得起而相代，此办事者所以有年力不足之叹也。城东谚曰：‘新官忙碌石騃子，旧官快活石狮子。’盖言乎资格未深之人，维勤苦甚至，岂能冀甄拔，而具形相向，坐者数百年，莫如柱外石狮子，论资当最高也。如是而欲勇往者知劝，玩恋者知惩，中材绝侥幸之心，智勇甦束缚之怨，岂不难矣。至于建大猷，白大事，则宜乎更绝无人也。”（《明良论》三）龚氏之言，确为事实。清朝有此制度，宜乎养成无数之乡愿大臣，迨道光朝，苟且之风尤盛，曹振镛晚年恩遇益隆，身名俱泰，门生某请其术，振镛曰：“无他，但多磕头，少说话耳。”又有门生改官御史者，必戒曰：“毋多言，毋恃豪气。”由是台谏承风，循默守位，浸成风俗，总之“大官不谈掌故，小官不立风节，典法陵夷，纪纲颓坏，非一日之积。”（定盦之语）“处事不计是非而首禁更张，躁妄喜事之名立，百端由是废弛矣。用人不问贤不肖，而多方遏抑，少年意气之论起，柄权则颓暮矣。陈言者，则命之曰‘希望恩泽’；程功者则命之曰‘露才扬己’。既为糊名以取之，而复隘其途，既为年资以用之，而复严其等，财则惮辟利源，兵则不贵朝气，统政府台谏六部九卿督抚司道之所朝夕孜孜不已者，不过力制四万万人之动，絜其手足，涂其耳目，尽驱以入契乎一定不移之乡愿格式。”（谭嗣同语）夫牺牲多数人民之体魄灵魂，以供极少数人之利用，则独夫残贼之手段也。

清廷之腐败情况，书不胜书，我亦不欲多言，读者请自向史乘中寻之可矣。试问一有革命思想之人物，目睹政治之污浊，民生之凋敝，能不热血沸腾，而一思改革，且不平之事，相迫而来，冲决网罗，解放民族，亦志士所不能或忘者也。

2．社会之腐败——清代社会，固一混浊而不平等之社会。四民之中，农工商皆能开天地自然之利，自养之外，有以养人，独士嗷然开口待哺，故士者国民之蠹也。而士乃居然坐第一位，而视此三界为下品，则科举制度有以致其骄气。自有科举而士独多，乡曲小儒，斗方名士，未知菽麦之分即埋头八股之学，侥倖博一衿，出而夸乡党，如是而领乡荐，成贤士，入词林，可以膺民社，作公卿矣。超俗之士，则治诗古文词，此追秦汉，彼尚八家，归方姚刘，苏黄李杜，七子优孟，六家鼓吹，或则树汉学之赤帜，作许郑之走徒，深衣几幅，明堂两个，钟鼎校铭，珪琮著考；或则高谈理性，颂说程朱，百篇语录，秘之枕中，半日静坐，以为功课。莫不褎衣大袖，扫地摇风，傲气迫人，大言恐世，尚志之士，实罕其人。其有思想行为出乎流俗者，亦将为社会所排挤，视为怪物，如龚定盦、汤海秋等伦是矣。自有科举而中国鲜人才，社会多游手，人才之出于科举者千不一二，而锢与科举者半中国也。龚定盦亦曾受此厄矣。清制度：凡贡士中礼部试，乃殿试，以楷法为标准，三试皆高列，乃授翰林院官，清朝宰辅，必由翰林院官，乡贰及封圻大臣由翰林者大半，其非翰林官以值军机处为荣，选军机处之职，有军事则佐上运筹决胜，无事则备顾问祖宗掌故以出内命者也，保送军机之考试亦以楷法为标准，京朝官由进士者例得考差，考差人选，则乘轺车衡天下之文章，考差亦以楷法为衡。定盦中礼部试，殿上三试，三不及格，不入翰林，考军机处不入直，考差未尝乘轺车，乃著为《干禄新书》以讽世，始有废科举之议，其主张容后述之。彼对于当时制度之不满意，此为一端，可谓为其一生革命思想之动机。他如鸦片之盛行，缠足之陋习，神权之迷信，定盦皆极力反对，因其思想之遗俗，人皆怪之，而彼对于众人亦多所白眼，故人益不满，彼自度不得于世，故敢为玩世不恭之态度以抨击专制，批评社会也。

3．民生之困苦——“自乾隆末年以来，官吏士民狼艰狈蹶，不士不农不工不商之人十将五六，又或飱烟草，习邪教，取诛戮或冻馁以死，终不肯治一寸之丝，一粒之饭以益人。承乾隆六十载太平之盛，人心惯于泰侈，风俗习于游荡，京师其尤甚者，自京师始，暨乎四方，大抵富户变贫户，贫户变饥者，四民之首，奔走下贱，各省大局，岌岌乎皆不可支日月，奚暇问年岁。”（《西域置行省议》）读者知之，此封建社会动摇之象征矣。定盦又云：“人心者，世俗之本也。世俗者，王运之本也。人心亡则世俗坏，世俗坏则王运中易，王者欲自为计，盍为人心世俗计矣!有如贫相轧，富相耀，贫者阽，富者安，贫者日愈倾，富者日愈壅，或以羡慕，或以愤怨，或以骄汰，或以啬吝，浇漓诡异之俗，百出不可止，至极不祥之气，郁于天地之间，郁之久，乃必发为兵燹，为疫疠，生民噍类，靡有孑遗，人畜悲痛，鬼神思变置。”（《平均篇》）萧伯讷（George Bernard Shaw）云：“人类之不平等，乃经济上之不平等也。经济上之不平等，革命之动机也。”

4．国势之陵夷——嘉庆道光时代，家国迭开边衅，民穷财尽，岌岌不可终日，而英人巳款关直入，交涉间时有冲突，而俄国又狡焉思启，边界之交涉亦日繁，而兵制腐败，国防日疏，断不能大张挞伐，扬我国威，诚有如定盦所云：“今兵力物力，皆非开边衅之会，克则杀机动，不克则何以收事之局？”盖当时清廷已日就僵局，人民对于政府，不复信任，民族解放运功，已现端倪，满人之无能，益为汉人所轻视，朝廷功令，渐不通行，识者早知其命运之不久矣。龚定盦于与人书云：“今有家于此，邻人谇其东，市人噪其西，或决水以灌其墙，或放火以烧其篱，举家惶骇，似束手无策矣。入其门，奴仆鹄立。登其庭，子姪秩然，奴仆无不畏其家长者，子姪无不畏其父兄者，然则外来者举无足虑，而其家必不遽亡。又有家于此，宾客望门而致敬，四方财货麕至，门庭丹雘，奕奕华好，入其门则奴仆箕距而嬉，家长过之无起立者，登其堂有孙攘臂欲箠笞其祖父，祖父欲愬于宾客，面发頳而不得语，此家宁可支长久耶，开辟以来，民之骄悍不畏君上未有甚于今日中国者也。今之中国，以九重天子之尊，三令五申，公卿以下，舌敝唇焦，于今数年，欲使民不吸鸦片烟，而民弗许，此奴仆踞家长子孙箠祖父之世胄也，即使英吉利不侵不叛，望风纳款，中国尚且可耻而可忧，愿执事且无图英吉利。”（《与人笺》八）

清廷至此，已现分崩离柝之象，而又无才将才相以辅弼之，且人才出于君权之世，亦不能自振拔，专制不除，不特无民权之存在，且牺牲人民以巩固一己之地位，用尽种种方法以束缚人民思想。有清一代，文字狱凡六七起，其他概可想见。当其势力未固，不能不求人助，则以手段联络人才，以为爪牙，既得志而复拑制之，或诛锄之，使其不得叛己。龚定盦曰：“霸天下之孙，中叶之主，其力弱，其志文，其聪明下，其财少，未尝不周求礼义廉耻之士，厚其貌，妪其言，则或求之而应，则或求之而不应，则必视祖之号令以差。”又曰：“昔者霸天下之氏，称祖之庙，其力强，其志武，其聪明上，其财多，未尝不仇天下之士，去人之廉，以快号令，去人之耻，以嵩高其身，一人为刚，万夫为柔。”（《古史钩沉论》一）定盦一言，揭穿千古专制君主之假面具。闲尝历览史乘，见无数古人为人做功狗而猝死于无罪者。如子胥、韩信、彭越之徒，其初效力奔走之时，未尝不为人所重视，君主前席，下礼殷勤，然一俟专制已成，则剪除羽翼，免为其后患，排除异己，固不待言。猜忌之心，本为专制君主之个性。满人入国之初，搜罗人才，摧荡廉耻，其所以致之者，不遗余力，及事势一变，高枕无忧，则加诛窜，而又为贰臣传以辱之，是何异逼弱嫠而污之，而又责其失节也。专制君主之手段诚毒矣。总而言之，则以术愚天下，以一人之势力，括尽天下之势力，以一人之聪明，括尽天下之聪明。龚定盦又曰：

“自非二帝三王之醇备，国家不能无私举动，无阴谋，霸天下之统。其得天下与守天下皆然。老子曰：‘法令者也，将以愚民，非以明民。’孔子曰：‘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齐民且然，士也者，又四民之聪明意义论者也。身心闲暇，饱暖无为，则留心古今而好论议，留心古今而好论议，则于祖宗之立德，人主之举动措置，一代之所以为号令者俱不大便。凡帝王所居者曰京师，以其人民众多，非一类一族也。是故募召女子千余户入乐籍，乐籍既碁布于京师，其中必有资质端丽桀黠辨慧者出焉，目挑心招捭阖以为术焉，则可以箝天下之游士，乌在其可以箝塞也。曰：‘使之耗其资财，则谋一身且不暇，无谋人国之心矣。使之耗其日力，则无暇日以谈二帝三王之书，又不读史，而不知古今矣。使之缠绵歌泣于床笫之间，耗其壮年之雄才伟略，则思乱之志息，而议论图度，上指天，下画地之态息矣。使之春晨秋夜，为艳体词赋游戏不急之言，以耗其才华，则论议君国臧否政治之文章可以毋作矣。如此则民听一，国事便，而士类之保全者亦众。’曰：‘如是则唐宋明岂无豪杰论国是，掣肘国是，而自取僇者乎？’曰：‘有之，人主之术，或售或不售，人主有苦心奇术，足以牢笼千百中材，而不尽售于一二豪杰，此亦霸者之恨也吁！’”（《京师乐籍说》）定盦此文，只明谓唐宋明而不称元者，因元代乃蒙古，是外族也，今清亦外族也，故不提及元代，即不敢明斥清人也。吾然后知专制君主麻醉天下人之体魄，科举之外，尚有所谓乐籍者在，八股虽为利禄之途，然有识之士所不屑道，独女色迷人，其害无形，世之所谓风流名士，失路英雄者，一入圈套，意气消磨，不患其复有革命思想也。故京师及通都大邑，必有乐籍，岂无故哉？洪杨乱后，曾国藩等盛奖勾栏，秦淮河上，彻旦笙歌，或以为风流韵事，点缀承平，讵知其别有副作用者耶。

清朝积百年之力，以震荡摧锄天下之廉耻，禁制天下之真才。“而才士与才民出，则百不才督之缚之，以至于僇之，僇之非刀，非锯，非水火，文亦僇之，名亦僇之，声音笑貌亦僇之。僇之权不告于君，不告于大夫，不宣于司市，君大夫亦不任受，其法亦不及要领，徒僇其心，僇其能忧心，能愤心，能思虑心，能作为心，能有廉耻心，能无渣滓心。又非一日而僇之，乃以渐，或三岁而僇之，十年而僇之，百年而僇之。才者自度将见僇，则蚤夜号以求治，求治而不得，悖悍者则蚤夜以求乱。夫悖且悍，且睊然眮然以思世之一便己，才不可问矣，向之伦聒有辞矣。然而起视其世，乱亦竟不远矣。”（《乙丙之际著议》第九）龚氏盖预知专制之不可长恃，沿而不革，将召乱矣。果然，不久而太平天国遂崛起于南，延蔓七省，费时五年，仅乃平之，而清廷之败象，已不可收拾矣。虽然，此实为革命起源之总因也。

[BT4）[三）

革命之产生，无不是基于社会全体之要求，如果社会基础稳固，文化开明，即使政治偶然倾斜，常可以不经过革命的手段，就能立即匡正，一定到社会全体腐坏变乱，然后四方八面，一齐逼来，要求产生一次革命。所以革命之爆发，一定为破坏旧组织，反对旧文化者，换言之，革命的归结，一定要建设新组织，创造新文化。清代社会之腐朽，前已言之，经济凋落，组织紊乱，教育颓废，伦理和人生观之倒塌，无论任何方面皆要积极改革者。而龚定盦乃当时革命的文化运动之第一员猛将也。何以言之，将于其已成及未成之功绩见之。兹摘述如下，以谂国人。

1．废科举——满人承唐宋以来驾驭英雄之旧术，厉行科举之劣制，盖其目的本在断送天下人才，无异凿一大坑，驱通国之士悉实其中，俾无一得自振拔，此坑愈深，则人才之埋没者益众，其计诚毒。苟其志在禄位以求荣达者，无不仰鼻息于科举，俯首帖耳，入于时文之樊，时文之功拙，毕生之命运系焉，其有卓越眼光之人，虽知时文之鄙，然为功令所系，不得不下死功夫，以求上进，既得进身，然后弃之耳。其中才以下，则生葬于时文窟中矣。时文之为物，又不能真为圣贤立言，徒以格于文律，不得已，乃强取古人之糟粕，排比而敷衍之，勉强涂附，以争一日之短长 ，利试官之肉眼而已。时文之弊，通达之士，类能言之，以其功令，多不敢诽，贤如袁枚，亦惟有劝人暂时尽力时文，登科之后，乃弃之。故时文一事，亦中材之人所不能免者也。定盦少时尝致力于时文甚深，后悟其非，乃焚其功令文二千篇，后以成进士，而不得入翰林，又屡蹶于考差，益明白时文之不应存在，思以讽书射策代之。其议云云：[HTF]

言也者，不得已而有者也。如其胸臆本无所欲言，其才武又未达于言，强之使言，茫茫然不知将为何等言，不得已则又使之姑效他人之言，效他人之言种种，实不知其所以言。于是剽掠脱误，摹儗颠倒，如醉如梦以言，言毕矣，不知我为何等言。今之父兄，必使髫丱之子弟执笔学言，曰功令也，功令实观天下之言，曰功令观天下说经之言。童子但宜讽经，安知说经，是为侮经。曰功令兼观天下怀人赋物陶写性灵之华言。夫童子未有感慨，何必强之为若言。然则天下之子弟，心术坏而义理锢者，天下之父兄为之。父兄咎。功令，宜变功令。变之如何？汉世讽书射策皆善矣。讽书射策，是亦敷奏以言也。如汉世九千言足矣。则进而与之射策，射策兼策本朝事，中事中十者甲科，中七者乙科，中三四者丙科，不及三，摈之。其言不得咿嚘不定唱叹蔓衍，以避正的，宜酌定每条毋逾若干言以为式，其不能对，则庄书未闻二字以为式。如是则功令不缛，有司不眩，心术不欺，言语不伪。至于说经，则老年教学之先生为之，成人有德者为之，髫丱姑毋庸。私家著述，藏名山者为之，大廷姑毋庸。诗赋则私家之言，又不急之言也，及夫唱叹蔓衍之文章，大廷试士毋庸。（《述思古子议》）[HT]

又其与某大臣笺云：[HTF]

今世科场之文，万啄相因，词可猎而取，貌可拟而肖，坊间刻本，如山如海。四书文禄士五百年矣，士禄于四书文数万辈矣，既穷既极，阁下何不及今天子大有为之初，上书乞改功令，以收真才。（《拟厘正五事》）[HT]

时文之害心术而坏义理，诚有如定盦所云，易之以射策，滋为便矣。有此一文，而后人千百排斥八股之文尽废，即如维新时代如吴汝纶、严复、康有为、梁启超、胡翼南（胡翼南字礼垣，著有《新政真诠》、《劝学篇书后》、《梨园娱老集》等书，才识之卓越，议论之开通，为张之洞、康有为深畏，而姓氏几沦于当世学子之口，亦一不平事也。）诸君，时代较后，且受西学之洗礼，究亦无以胜之。其后废八股而易以策论，疑亦受龚氏之暗示也。奈当时龚氏人微言轻，而清帝亦别具用心，故时文得不废。手无权柄，奈八股何！吾料龚氏亦必引为一生之恨也。

2．禁鸦片——鸦片之害，人尽皆知，无待余之赘述。其传入我国，当在元明之世。（余别有考）至清而为害尤烈，道光时间，林则徐奏禁之，广东一炬，大快人心，中外震惊，本有根除之势，乃当时藩镇，全不知兵，鸦片之战，竟成奇耻大辱。林公伟绩，一旦付之东流，殊可痛恨。不知林公禁烟之行，定盦实有贡议。其关于禁鸦片之语有云：“汉世五行家以食妖服妖占天下之变，鸦片烟则食妖也。其人病魂魄，逆昼夜。其食者宜环首诛；贩者造者宜刎脰诛；兵丁食者宜刎脰诛。以决定义，更无疑义。”（《送钦差大臣侯官林公序》）又旁及防守之法甚详。林公覆书大体赞成，且谓：“归墟一义，足坚我心，虽不才，曷敢不勉？”林公后在广州厉行禁烟，有斩枭绞流等刑，大概从定盦之议也。定盦又有诗云：“津梁条约遍南东，谁遣藏春深坞逢，不枉人呼莲幕客，碧纱橱护阿芙蓉。”“鬼灯队队散秋萤，落魄参军泪眼荧，何不专城花县去，春眠寒食未曾醒。”

则当时军政界之染黑籍之多，概可想见，而定盦对于鸦片之仇视，竟不惮其烦而笔诛口伐也。

3．戒缠足——重男轻女之风，早为吾国之污点，而清代尤甚，女子受病之烈，莫如缠足一事，惨无人道，腾笑万邦，积习成风，牢不可破。清人如李子松、袁枚之流，未尝不知其非，发为言论，以醒当世，但其本身亦未能免俗，殊不足以正己正人也。惟定盦为人，素来平等。“朝从屠沽游，夕拉驺卒饮。”营娼官妓，略迹相见，早无贫富阶级之观念。故其于缠足一事，大加反对，尝有诗讽云：“姬姜古妆不如市，赵女轻盈蹑锐屣，侯王京庙求元妃，徽音岂在纤厥趾。”（《偶感》）又云：“娶妻幸得阴山种，玉颜大脚其仙乎！”则非但托之空言，抑且见诸行事矣。然社会犹未大悟者，则腐败分子之阻力。大势所趋，非一手一足之烈所能奏效也。八十年后，张之洞等始有禁缠足会之设，何其晚也！天足运动虽近五十年间事，然百年前已有发其端者，龚定盦其一员猛将也。解放女性提倡男女平等，定盦实有可称。吾愿金闺诸彦，买丝绣之。

4．除苛礼——拜跪之礼，我国自古有之。其实此种礼节，最无意识。盖同为人类，一则昂首天外，一则泥首地下，揆之三教原理，未合平等矣。谓拜跪以表敬意乎？则受者大模大样，居之不疑，而行者屈七尺之躬，以头抢地，未必乐为，心既不平，礼将何托？谓以别亲疏乎？心所不乐而强之，身所不便而缚之，缚则升降拜跪之文繁，强则至诚恻怛之意汨，亲反因此而疏，疏反冒此而亲，日糜其有用之精力，实贵之光阴，以从此无谓之虚礼，即贤者亦岂不知其可笑，特习俗相尚，惟有从之而已。或以子之于父，臣之于君，固应尔尔。此又为三纲之说所惑也。名之所在，不惟关其口使不敢倡言，乃并锢其心使不敢涉想，愚民之术，莫若繁其名以为尚焉。君臣之名，主客之关系耳。人多知之。“至于父子之名，则真以为天之所命，卷舌而不敢议。不知天命者，泥于体魄之言也，不见灵魂也。子为天之子，父亦为天之子，父非人所得而袭取也，平等也，且天又以元统之，人亦非天所得而凌压也，平等也。庄曰：‘相忘为上，孝为次焉。’相忘则平等矣。詹詹小儒，乌足以语此哉！虽然，又非谓相忘者，遂有不孝也。法尚当舍，何况非法，孝且不可，何况非孝哉！”（谭嗣同《仁学》）又大同之治，不独父其父，不独子其子，父子且无，何有于君臣，举凡独夫民贼所为一切拑制缚束之名，不得而加诸，更何有于拜跪形式哉？清制，伯叔父若从祖父，虽朝夕燕见，不能无拜跪，朝廷二品之大臣，朝见而免冠，夕见而免冠，朝见长跪，夕见长跪，奴态可掬，气节丧尽，一有失仪，而谴责立至。定盦深以为无谓，乃冒万不韪而讥之。撰四等十仪，以寄其讽。[HTF]

凡生民四体之盘蹙高卑迟遬以行礼，其别有三：一曰坐，二曰立，三曰跪，立然后揖，揖之别则有三。跪然后拜。古亦兼谓揖为拜。拜之别有九。凡朝之等有四：曰常朝；曰大朝；曰礼食；曰通行。凡常朝之仪又有三。

一曰主坐臣亦坐；二曰主立臣亦立；三曰主坐臣立。

一曰主坐臣亦坐，于载籍有征者如干事。

二曰主立臣亦立，于载籍有征者如干事。

三曰主坐臣立，于载籍有征者如干事。

大朝之仪又有三：一曰主立臣立；二曰主坐臣坐；三曰主坐臣立。

一曰主立臣立，于载籍有征者如干事。

二曰主坐臣坐，于载籍有征者如干事。

三曰主坐臣立，于载籍有征者如干事。

其通行于大朝常朝者一事，曰主立臣拜。

又通行于大朝常朝者一事，曰臣拜起仍就列立。

至于燕飨，皆谓之礼食。礼食之仪有二：一曰主立臣立，二曰主坐臣坐。

一曰主立臣立，于载籍有征者一事。

二曰主坐臣坐。

夫是之谓朝廷之四等十仪。古柱下之裔官，纂而志之云。

（附注：所有例证，繁不备载。）[HT]

定盦劫于尊制之威而未敢大声疾呼以排斥之，然其于朝上通行之三跪九叩之礼，期期以为不可矣。读者切勿以拜跪为小事，须知叩头问题，在外交上酿出无数之纷争，大失国际之好感。欧洲使臣，欣欣然而来者，无不悻悻然去之，亦由我国龂龂计较三跪九叩之礼也。跪拜之礼，西人惟施于上帝，此外概不适用。惟我国旧家庭内，尚有行之，盖已浸渍于人心，而不可猝革矣。惟定盦于百年前悍然起改革之想，不可谓非民众之领导也矣。

5．破迷信——吾国已开化数千年，而社会迷信之离奇，如崇拜青蛙、家蛇、门神、灶司之类，有不可究诘者，殆由于一般人民智识之薄弱，缺于理解。然吾国士大夫仍有迷信神权者，诚可怪诧。曾国藩为一代通人，而信择日占卦风水之类，殊为贤者之玷。惟定盦对于此种弱点，颇能消除，其于阴阳术数尤所痛斥，著《非五行传》以衍其言。满人入关，本无文化，其迷信神怪至不足论。故所立之纪典，常有怪诞至不可究诘者，社会从风，遂成积习，至今我国各地，尚有淫祠，则前清之遗毒，为不可讳矣。前清科举时代，旧家庭多奉文昌帝君及魁星张星之类，家有其像，供奉维谨，迄无人言其非者，惟定盦为此慨然，乃提议废之。[HTF]

今法，自京师及外州县，皆有文昌帝君祠。曰：“是司科名之得失者。”科名果有神，宜失求科名者自祠之，不必官为立祠。祠之之徒曰：“斗魁戴匡六星，在《周礼》，祀第四第五星。吾曹仿《周礼》遗意而变通之，祀其第六星无不可者。”呜呼！志科名者，志禄而已！言甚鄙，不可以为训。又曰：“帝君即张星。”又曰：“梓橦神，姓张名亚子者也。”谨求之经传，《天官书》文昌六星非张星。张星非文昌六星，张为二十八宿之一，不当有特祀。梓橦张亚子，见于小说家词赋家，或曰，人也，或曰，非人也，不足深论，不宜在命祀。三说屡变屡遁，而卒不相合。要之，三言皆不中律令。帝君之称，出于符醮青词家，益悖律令，官给太牢，春秋跪拜惟谨，恐后世大姗笑，宜罢之。（《祀典杂议五首》之一）[HT]

此事微不足道，不足为定盦重，然举世不觉其非，独彼能廓除之，谓非时代之先驱者不可也。

[BT4）[四）

定盦之革命思想已略如上述。在吾人今日视之，亦平实无奇，人人能道者，不知定盦此举，当世已诧为骇人听闻，掩耳疾走，即在清末维新时代，人亦以为新奇可喜之论，为之延誉，不如今日之泛泛也。昔哥伦布发现美洲之后，扬帆回国，当道宴之。席上有嫉其功者，谓“君之此举，其谁不能？不见今日往美洲船数之多乎？”哥伦布不语。适席间有鸡蛋一盘，随手取其一，而倡言曰：“谁能使其直立？”众谢不能。哥伦布乃敲破其一端，竖于案上。众哗然曰：“君欺我，苟如此，我亦能之。”哥伦布曰：“君何不早言此法？今已让我捷足先得，诸君惟有继吾之后耳。”众乃服。今余举此佚事，无非欲表扬先觉之功耳。定盦往矣，其觉世之功，似不可没，使定盦生迟二十年，则必为太平天国之功臣，或一百年亦必为民国革命之猛士，且定盦已早见清廷之宜改革，苟不改革，人将革之，而劝其豫早改革矣。其言云：[HTF]

夏之既夷，豫假夫商所以兴，夏不假百年矣乎。商之既夷，豫假夫周所以兴，商不假八百年矣乎。无八百年不夷之天下，天下有万亿年不夷之道。然而十年而夷，五十年而夷，则以拘一祖之法，惮千夫之议，听其自陊，以俟踵兴者之改图尔。一祖之法无不敝，千夫之议无不靡，与其赠来者以勍改革，孰若自改革。抑思我祖所以兴，岂非革前代之败耶？前代所以兴，又非革前代之败耶？何莽然其不一姓也，天何不乐一姓耶？鬼何不享一姓耶？奋之，奋之，而将败则豫师来姓。又将败则豫师来姓。《易》曰：“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非为黄帝六七姓括言之也，为一姓劝豫也。（《乙丙之际著议第七》）[HT]

议虽佳，奈清廷之不听从何。或又以定盦竟不为汉族谋独立，而斤斤为一姓谋利益，不可为训。不知定盦当日之时势，固不容其倡民族革命，打倒帝制，彼又不忍汉族之受摧残，故劝清廷之维新改革，以利人民，亦为汉族计耳。譬如生当康熙、乾隆时代，不能不受籍为清朝民也。或又以定盦文集中，甚鲜具体之革命激烈文字，谓为不彻底性。以吾观之，此正定盦文字之乖巧处。吾人读之，独专制之淫威，煽人心目，而毅然起革命之思，为不可及也。忽忽提笔，逞臆直书，不能多所参考，发挥尽致，愧无以对吾定盦也。

[JZ][HT18.《华文中宋》][FK(W+12mm。13mm][PSB5.EPS%][HT14.《华文中宋》]三[FK)][HT18.] 龚定盦之掌故学

[JZ][HTK]——清代之内阁与礼部[HT]

[BT4]引言

宋明两朝，政尚宽大，稗官札记，层见叠出，操觚之士，所取掇焉。清以异族，入主华夏，恣其猜忌，百端拑制，文字之狱，接武于朝，环首骈诛，流难死窜者，不知其几何人也。故士稍谨慎者，辄不敢褒贬时事，自取罪累。士大夫妄议朝政，尤为大逆不道。观乎杭大宗之事可知。“乾隆癸未岁，杭州杭大宗，以翰林保举御史，例试保和殿，大宗下笔为五千言，其一条云：‘我朝一统久矣，朝廷用人，宜泯满汉之见。’是日，旨交刑部，部议儗死。上博诟廷臣。侍郎观保奏曰：‘是狂生，当其为诸生时，放言高论久矣。’上意解，赦归里。”（《定盦文集杭大宗逸事状》）定盦尝见大宗此疏，大略引孟轲齐宣王问答语，用己意反复说之，而犹蒙祸如此，则何怪时人之噤若寒蝉者。故终清之世，不独讥刺朝廷之语，绝无所闻，即掇拾掌故，导扬盛美之书，如《熙朝新语》、《石渠广记》之类，亦不多见，其稍抒议论，有稗故实者，惟《啸亭杂录》，《庸盦笔记》而已。大抵清帝之为此，苦心妙术，以拑制天下之士，去人之廉，以快号令，去人之耻，以崇高其身，一人为刚，万夫为柔，以大便其有力强武，故定盦云：“大抵国朝奏议，自雍正以后，始和平谨质，得臣子之体矣；自乾隆三十年之后，始圆美得臣子之例矣。追而尚之，颇犹粗悍，或披扶疏。沿明臣习。甚矣，风气之变之必以渐也。”（《定盦文集与人笺》）则是明末清初，人臣犹有气节，中叶以后，而士之知耻者寡矣。

故今欲考前清之掌故，舍官书外，几无借手，而官书又多不可信，则惟有求之清人文集之际耳。定盦文集，卷帙虽少，而颇有清朝掌故，可资史料者。定盦一生，颇以掌故自豪，其先祖官礼部，其父又官礼部，及其身三世矣，诸老前辈，往往以旧事询之，盖自髫丱以来，即闻掌故，“凡关甄综人物，搜辑掌故之役”，其父尝以任之。尝自豪云：“掌故罗胸是国恩，小胥脱捥万言存，他年金鐀如搜采，来叩空山夜雨门。”（《己亥杂诗》）其自待已不浅。

掌故之学，实史氏之旁支，语其大者，则可以经世，汪家禧云：“今时最宜亟讲者，经济掌故之学，经济有补实用，掌故有资文献，无经济之才，则书尽空言，无掌故之才，则后将何述。高冠襃衣，临阵诵经，操术则易，而致用则非也。”（《经世文编·与陈扶雅书》）王元文亦曰：“夫士习之弊甚矣，其可为悼叹者，今亦不欲尽言，就其中驯谨自好之流，不过俯首帖括，揣摩机调，而号为古学者，掇拾馆阁之唾余，效渔洋他山之声口，而仿佛其一二，已自有名于众，其于天人性命之微，兴亡理乱之原，制度典章之要，复以为不切于时用，而迂之，而弃之，夫迂之弃之诚是也。及乎居官莅政，而行事无本，不足持以为重，至其甚而可为悼叹者，又有不欲尽言者耳。”（《上陆朗甫书》）故欲求有本之学，应世之方，则非读史书，而习掌故不可。语其细者，则有功艺林，并可为转移风气之助。定盦所谓“小小异同，小小源流，动成掌故，使倥偬拮据，朝野骚然之世，闻其逸事而慕之，揽其片楮而芳香恻悱”（《江左小辨序》），言下如闻叹赏之音。定盦至老，犹以文献自任，掌故之学，亦可备其抱负之一格。今之所录，特小试其端而已。

[BT4）[一）内阁述

定盦尝一度为内阁中书，自谓“仕内阁，糜七品之俸，于今五年”。其平日所见所闻，皆关实际，其间风气变迁，制度沿革，宜无不烂熟于胸中矣。今请言清代之内阁。

按内阁之名，始于明季。以其人授餐大内，常侍天子殿阁之下，避宰相之名，故名内阁。洪武十五年，国家罢置丞相，以国务分归六部管理，内阁阁员，只备顾问，其职务几与今之秘书厅之职务相似。嘉靖以后，其权位始凌驾于六部之上。其阁员皆大学士当之。其职责乃掌替可否，奉承规诲，点检题奏，票拟批答，以平允庶政。至其详情，有《明史·职官志》可考也。

清代多沿明制，内阁制度，率由旧章，机务出纳，悉关内阁。清代内阁设大学士满汉各二人，正一品，“均由特简，赞理机务，表率百僚”（《历代职官表》卷二），凡“内外诸司题疏到阁票拟进呈”（《皇朝通考·职官考》）。补授后，再由君主命兼殿阁及六部尚书衔。殿阁名有六——保和殿、文华殿、武英殿、体仁阁、文渊阁、东阁（旧制殿名四，阁名二，乾隆十三年省中和殿衔，增入体仁阁衔，为殿阁名各三）。再设协办大学士满汉各一人，俱从尚书衔，为从一品，与大学士同厘阁务。此外尚有侍读多人，国初汉侍读本三人，至嘉庆时，满洲蒙古汉军侍读缺十二人，汉缺二人。因满人不欲令汉人分权，其势遂成。

清代内阁虽成于康熙时代，但谕旨或有令南书房翰林撰拟，是时南书房最为亲切地，如唐翰林学士掌内制也。至雍正年间，始别立军机处，虽由六阁分支，然大有青出于蓝之概。龚定盦云：[HTF]

康熙中，有议政王大臣，而无军机大臣，大事关大臣，群事关内阁，譔拟谕旨，则关南书房，南书房之选，与雍正以来军机房等。（《定盦文集·徐尚书代言集序》）[HT]

南书房旧在乾清宫南廊下之西，最为重要之地，或代拟谕旨，或咨询庶政，或访问民隐，或讲求学业。南书房中人，多翰林官，其礼数非他臣所敢望，赐赉与王公军机大臣同。故定盦谓南书房之选，与雍正以来军机等也。

蔡镇藩亦云：[HTF]

国初内三院皆设大学士，康熙时改为内阁，分其职而设翰林院，雍正时又分其职而设军机处。内阁、翰林院、军机处，即初时之国史院、宏文院、秘书院也。惟军机处因西北军务而设，未遑定官，迄今百数十年，赞理万机，政事无所不统，并非专办军务。（《请审定官职疏》）[HT]

先是雍正七年，青海军事兴，用兵西北两道，以内阁在太和门外，儤直者多虑漏泄事机，而议政诸王大臣，半皆贵胄世爵，不谙世务，故特立军机大臣，设军需房于隆家门内，选阁臣及六部卿贰，熟谙政体者，兼摄其事，并揀部曹内阁侍读中书舍人等为僚属，名曰军机章京，其升擢仍视本秩，其行走班次，亦皆视其本秩。王昶云：[HTF]

其大臣惟尚书侍郎被宠眷尤异者始得入，然必重于宰辅。其属例用内阁中书舍人，舍人改庶吉士则不复入，改六曹御史给事中递迁卿寺至都察院副都御史，内阁学士入直如故，惟擢侍郎亦不复入，间有以赀以荫为郎得预者，率大臣子弟为然。（《军机处题名记》）[HT]

其资格颇不易也 。军机大臣初无定员，视事繁简。军机章京则由中书部曹考取，分满汉员。军机京章由部曹充任，于理不顺，且不合故事，定盦在内阁日，乃大疵謷之。[HTF]

雍正壬子，始为军机大臣者，张文和公、鄂文端公，文和携中书四人，文端携中书二人，诣乾清门帮同存记及缮写事，为军机章京之始，何尝有以六部司员，充章京乎？文和兼领吏部户部，何尝召吏户两衙门司官，帮存记缮写乎？厥后中书升主事，即出军机处何也？六部各有应办公事，占六部之缺，办军机处之事，非名实也。其升部曹而奏留内廷者，未考何人始，至于由部员而保充军机处者，又未考何人始，大都于文襄、傅文忠两公，实创之主之，其后遂有部员送充之例。内阁占一半，六部占一半，阁部对送，阁所占已不优矣，但阁与部未尝分而为七。嘉庆二十一年，睿皇帝顾谓董中堂曰：“此处保送，内阁独多。”董中堂衰耄，未遑据大本大原以对，反叩头认过。于是特谕内阁，与六部衙门，均平人数，而阁与部遂为七，今中书在军机者最希，最失本真，职是故也。（《定盦文集·上大学士书》）[HT]

定盦此议，颇能名实兼顾。迹其意见，谓姑且依雍正故事，六部专办六部之事，内阁办丝纶出内之事，停止六部送军机处。其由军机中书升任部员后，不得奏留该处，立饬回部当差。其法颇善。

清初内阁翰林院及军机处，虽同为君主之秘书厅，然其职务，则厘然有序。

王昶云：[HTF]

本朝谕旨诰命其别有四。凡批内外臣工题本常事，谓之旨，颁将军总督巡抚学政提督总兵官榷税使，谓之敕，皆由内阁撰拟以进。凡南北郊时享祝版，及祭告山川，予大臣死事者祭葬之文，与夫后妃宗室王公封册，皆由翰林院撰拟以进。然惟军机处恭拟上谕为至要。上谕亦有二，巡幸上陵，经筵，蠲赈，及内臣自侍郎以上，外臣自总兵知府以上黜陟补，暨晓谕中外之“明发上谕”，诰诫臣工，指授兵略，查核政事，责问刑罪之不当者，谓之‘寄信上谕’。明发交内阁以次交于部科，寄信密封交兵部用马递，或三百里，或四五六百里，或八百里以行。其内外臣工书所奏事，经军机大臣定议取旨，密封递送亦如之。（《军机处题名记》）[HT]

但至壬子以后，内阁之大权，遂旁落于军机。内阁翰林院撰拟有弗当，又下军机处审定，故所任独重。军机处权势膨胀日加，而内阁亦不失为至贵至近之臣。程晋芳云：[HTF]

方乾隆之初，岁批奏二千余道，迄今三十余年，四方章奏之事，辄以折代本，达之军机，直由内阁者少矣而一岁之中，部本几六千余道，三倍于初年。……于是侍读之外，增设协办数员，佐理繁赜，渐增至五六员之多，凌晨而趋，日昃而返，一字一句，敬慎详核。虽定式之宜遵，贵因时而达变。旁观者谓密勿重务，咸在军机，内阁秉成例而行，如邮传耳。乌知国家大政，内自九卿以下，外而督抚藩臬，凡诸兵农礼乐刑赏之事，胥于是而出纳焉，可不谓至重欤？（《章奏批答举要序》）[HT]

龚定盦亦曰：[HTF]

军机处为内阁之分支，内阁非军机之附庸也。雍正辛亥前，大学士即军机大臣也。中书即章京也。壬子后，军机为谕立之政府，内阁为旨之政府，军机为奏之政府，内阁为题之政府，似乎轻重攸分。然寰中上谕，有不曰内阁承发奉行者乎？寰中奏牍，有不曰内阁抄出者乎？六科领事，赴军机处？赴内阁乎？昔雍正朝以军务宜密，故用专折奏，后非军事亦折奏，后常事亦折奏，后细事亦折奏。今日奏多于题，谕多于旨，亦有奏讫在案，补具一题者，绝非雍正朝故事。（《定盦文集·上大学士书》）[HT]

本来内阁与军机处之地位，在清初为并立，其职务又往往相通，内阁人员，亦无特异于军机处者，不过军机处地近宫廷，便于宣召，为军机大臣，皆为亲臣重臣，口含天阙，有以自豪耳。

内阁之职权。 内阁之执掌，乃起草诏令，奉承规诲，点检题奏，票拟批答，诸项。兹为清楚起见，分别述之如左：

1．起草诏令。定盦谓内阁为旨之政府，票拟纶音，是其专责。“凡批内外臣工题本常事，谓之旨，颁将军总督巡抚学政提督总兵官榷税使，谓之敕，皆由内阁撰拟以进。”又“内阁拟旨所答，皆题本也，所循字句，皆常式也，旨极长，无过三十字。”（定盦《上大学士书》）但所拟旨，须先由君王裁可，然后发。

2．票拟批答。凡内外诸司之题奏到阁，内阁检阅题奏之内容及方式，付以意见，用小票墨书贴各疏面以进。此种办法，今日各机关尚多采用。批答本宰相事，自有内阁，归内阁人员负责办理，宰相署押而已。

3．收发本章。“内阁为至近至贵之臣也。外吏不敢自通于主上，故仍明制，由通政司达内阁，谓之通本”，故“内阁自有大学士一人到，汉侍读上堂，将部本通本，各签呈定迎送如仪，中书有关白则上堂，无关白则呈。此国初以来百八十年不改，而且雍正壬子以后，九十年来，莫之有改者也”（定盦《与大学士书》）。内阁看本后，先拟办法，进呈君主，君主裁夺后，交还内阁发送下去。按清代本章有题本，有奏本。凡奉部文成例而行者，谓之题本，有私意解请者，谓之奏本，体例各不同也。（《广阳杂记》）

4．保管图书宝物。内阁大库，藏历代册籍，并封贮存案之件，汉票签之内外纪，则具载百余年诏令陈奏事宜。又清代御宝，藏于交泰殿者二十五，藏于盛京者十，数千年之珍宝，乃至祖宗之传授玉玺，皆在于此。并皆由内阁所掌。

5．撰拟徽号谥号。“凡上徽号，进册宝册印，俱由内阁拟撰文篆，至皇子皇孙及王公公主名号，俱承旨拟奏。”

6．纂修官书。“凡纂修实录史志诸书，充监修总裁官。”龚定盦亦云：“各馆官书，以内阁翰詹衙门，充总纂纂修协修官，此国初以来定例，近日尚有明文可见。一见于嘉庆六年十月，大学士王杰等会典馆再奏。再见于嘉庆七年十一月大学保宁等，会典馆原奏，弁冕会典者也。会典馆如此，历圣实录馆如此，一切官书局无弗如此。”（《与大学士书》）

军机处之职务。军机处为枢密重地，非亲臣重臣，不得摄职，因君主之亲信，而其权独大，其初只为军务而设，后则军国大事无所不理。其职权可确分如下：

1．备人主之咨询。军机为君王之最高顾问机关，不论君主在京或在外巡幸，皆令军机大臣随行，随时召见。赵翼《军机处述》云：“上每晨起，必以卯刻长夏，时天已向明，至冬月才五更尽也。时同值军机者十余人，每夕留一人宿直舍，又恐诘朝猝有事非一人所了，则每日轮一人早入相助，谓之早班，率以五鼓入。”可知天子无日不与大臣相见矣

2．商议军国大计。军机处之创立，本为处理军务以见，继而国家大政，亦往往归军机处议决，再由君主裁可，如审理大狱，黜陟百官等皆属之。

3．起草上谕与审核章奏。“军机撰述谕者，向例撰定后于次日进呈，自西陲用兵，军报至辄递入，所述旨亦随撰进。”（赵翼《军机处述》）军机时在左右，撰述尤能神速，其得权固宠也宜哉！又凡内阁及翰林院所拟之文，军机处有审核之权。然须奉旨敕议乃可。又凡外臣章奏，军机处必录副以藏之。

总之军机处乃全国最高之行政机关。内而六部各卿寺暨九门提督内务府大监之敬事房，外而十五省东北至奉天、吉林、黑龙江将军所属，西南至伊犂、叶尔羌将军办事大臣所属，迄于四裔诸属国；有事无所不综汇。论其威权，只在君主一人之下耳。述内阁竟。

[BT4）[二） 述礼部

礼部官廨，在大清门附近。其风气在京曹中最为雅正。定盦曰：“风气小者，视时迁移，或视乎其人，大端大礼，不卑不亢，百年来无以礼曹为口实者。”（《礼部题名记》）定盦先祖官礼部，定盦之父，又官礼部，及其身三世矣，故其于礼部掌故亦知之最详。礼部实缺官，有尚书侍郎郎中员外郎主事司务，满汉分任，又有堂主事七八九品笔帖式，惟满有之，小京官惟汉有之，此皆额设之员也。然部中办事之员初不止此，盖部分四司，祠祭司、主客司、仪制司、精膳司，司有掌印，有主稿，有帮主稿之类。“定制各部则例，十年一修……十年之中，凡钦奉上谕及臣工条奏，关系某部事宜，经某部议准者，该部陆续纂入，以昭明备。”（《定盦文集·在礼曹日与堂上官论事书》）但日久玩生，各部往往有逾期失修者矣。而礼部尤甚。“今按礼部则例，自嘉庆二十一年重修后，今二十三年矣。祠祭司典礼，最为重大，应行纂入者，较三司繁赜数倍，三司亦有应行纂入者，署中因循，惮于举事，若再积数年，难保案牍无遗失者，他日必致棘手。”故定盦在礼曹日，为主客司主事，兼坐办祠祭司事时，尝一度上书，论重修礼部则例，认为当务之急，其言云：“礼曹为朝廷万事折中之地，较五部为重，今各部皆无二十年不开则例馆者，揆其轻重，未为允洽。又巩祚（定盦）读嘉庆二十一年所修则例，舛错极多，此日重修，见闻尚接，尚易订正，若迟至数年而后，旧人零落，考订益难，宜饬首领司详议，迅办奏稿，本年夏间举行。”此可谓能知先务者矣。

礼部中司员，有主稿，有掌印，有笔帖式，笔帖式之分，曰委署之事，曰掌稿，曰缮折，曰牌子，所以供笔扎司收掌任奔走，而实则学习部务以备司员之选，分胥吏之权也。龚定盦论之曰：[HTF]

向来司员，名为坐办司事，至于掌印，尤系一司之雅望，岂以趋跄犇走为才。嘉庆初，司员有于宫门风露中，持稿乞画者，使少年新科为之，谓之观政，资格稍旧，则不为之矣。或笔帖式为之，主事不为之矣。近日以赴宫门说稿为才，自掌印以下，有六七辈齐说一件事者，有六七辈合捧一稿者。……至于本部赴圆明园直日，是日也四司不闻一马嘶，不见一皁隶迹矣。定例部臣赴园直日，轮派一人留署，注明折尾，是呈上尚不欲堂官之全赴园也，况司官哉，堂官直日耳，司员自有其坐办之事，直日何预于四司哉。夫部中多一趋跄奔走，乞面见长之人，则少一端坐商榷，朴实任事之人，且司员日赴宫门见堂官，则堂官因之不必日至署，司官为无益之忙，堂官偷有辞之懒，所系岂浅鲜哉。宜颁发堂谕一通曰，内廷尚书侍郎，不能日日入署者，应画之稿，积至第八日（直日八日一周，）遣笔帖式二员，汇捧至宫门面画，主事以上官，不许前来，如此，则司事简矣。又颁堂谕一通，不在内廷行走之尚书侍郎，日日入署，无须在宫门画稿，如此，则堂事肃矣。又定一章程曰，遇奏事之期，其奏稿系由某司办者，许本司原办之官，前来一员，随同听旨，余员不必来，如此则司事益肃。夫简以肃，则复乾隆以前之气象矣。（《定盦文集·在礼曹日与堂上官论事书》）[HT]

观定盦所言，虽为礼曹而发，其实亦对我国历来之官僚政治而发。我国政治之腐败，其故非一，然不讲行政效率，亦其重大之一端也。官吏为保持地位计，故以趋跄奔走为才矣。即就定盦时代之礼部而论，则组织紊乱，毫无法揆，说稿一事，自掌印以下，有六七辈齐说一件事者，有六七辈合捧一稿者，可知彼辈第有媚上之心，毫无奉公之实。且奔竞之人多，其中必有倾轧之事，私人交恶，而公务必大受其不良影响，官吏对公家无负责之观念，则事之败坏，尚可言哉？官僚政治之下，最多植党营私，礼部为风气之宗，未能澄清此弊。定盦谓：“本部遇题缺，及派差使时，竟有对众夸张。堂官向我询贤否，我保举谁，我保全谁者。”真能揭发此辈黑暗之内幕，此种丑态，惟在官场现形记见之，不图定盦笔下，尤有燃犀也。旧日官僚行政，最乏法治之精神，苟且徇私，因以为利，其弊不至于亡国不止。且善于逢迎取巧者，必不乐于办事，正如定盦所云：“夫部中多一趋跄奔走、乞面见长之人，则少一端坐商榷、朴实任事之人。”理也，亦情也。清代某大僚教人云：“后生从政，惟有多叩头，少说话耳。”此实为一般腐败官僚之护身符。夫多叩头，则善于奉承，少说话，则毫无建白，为一身计则乐矣，奉公如此，尚可问哉？国家岁耗巨俸，以养此徒哺啜之流，能不日沦窘境，以至于亡耶？定盦之言，盖为宦海中人而发也。积习已成，颓波难挽，手无斧柯，奈龟山何？吾不禁为定盦长叹息也。

祠祭司在礼部关系綦重，但其间不分股办公，故散漫无纪，除掌印以外，并无专责。嘉庆间王引之侍郎知其如此，命以祠祭司仿照南司分股办事，行之未久，有掌印者，志在独办，不愿均劳，以为若分办，则掌印者与余员何异，乃力白其不便而止。定盦有见及此，提议复王侍郎之旧，分股办公，各有专责，亦促进行政效率之一法也。

礼部之有主客司，乃专理外交之事，如今日之外交部者焉。定盦述之曰：[HTF]

我朝藩服分二类，其朝贡之事，其隶理藩院者，有隶主客司者。其隶理藩院者，蒙古五十一旗，喀尔喀八十二旗，以及西藏青海。西藏所属之廓尔喀，是也。隶主客司者：曰朝鲜，曰越南（即安南），曰南掌，曰缅甸，曰苏绿，曰暹罗，曰荷兰，曰琉球，曰西洋诸国。一曰博尔都嘉利亚，一曰意达里亚，一曰博尔都噶尔，一曰英吉利。自朝鲜以至琉球，贡有额有期。西洋诸国，贡无定额，无定期。[HT]

理藩院古典属国官也。清初建置。初置蒙古尚书一人，侍郎二人，秩视六部，同汉院判一人，秩三品，满蒙郎中员外主事若干人，汉知事四人，主事二人，经历二人。后康熙中，汉员尽裁去，惟满员独存，司蒙古内外部落诸务。分司六：曰旗籍、前后司、录勋、宾客、理刑，后改旗籍。后司曰柔远，宾客曰王会，录勋曰典属。又特设俫远，以司四部。此理藩院之大凡也。至于主客司则全为外交而设，所以柔远人，使外夷，尊中国，地綦重也。内设四译馆，有监督一人，司外宾适馆授餐之事，礼部之有四译馆，犹户部之有宝泉局，兵部之有马馆也，其印贮。礼部后库。外夷在馆，钱粮出入，例由馆造册报司，由司复核，咨户部报销，道光时代，百务一诿之四译馆，监督以京堂自处，而主客司遂为赘疣矣。

主客司理册封之事。“朝鲜、越南、琉球皆有册封之礼，朝鲜以内大臣、内阁满学士、六部满侍郎、乾清门侍卫、散秩大臣往琉球以内阁中书，礼部司官，六科给事中，或翰林院官往。越南如琉球之礼，嘉庆朝，定册封越南，用广西布政使，或按察使往，不以京官往。……凡颁赏陈于午门，先期咨内务府备赏物，咨护军统领弹压。届期御史二员来监礼。礼部侍郎一员，主客司司官二员，莅赏。会同四译馆满监督一员，手奉而授之，鸿胪序班，以国语督其拜跪。”（《主客司述略》）清代之待朝鲜、越南诸藩属也，态度甚倨。康有为谓：“其待缅甸、安南诸贡使也，督抚坐于堂，环列群官，贡使九拜而赐座于席地焉。”然清朝虽以天朝面目向人，但亦知用羁縻之手段，即所谓怀柔之法也。于是册封颁赏之事，层出不穷，亦不顾人之乐受与否也。至外国如英吉利之来聘者，辄强称之为贡使，亦绝不计及他人之来意，其来通商因而有所请求者，稍备礼物，以为先容及交欢地步，则我国命吏与以小旗，大书某国进贡，俾众共睹，以为盛事。康有为谓：“甚至英法诸国之来交通也，未知其商人之伪称贡表欤？抑真自政府来欤？而上谕煌煌，黄绫之纶綍煌煌，皆曰谕该国王。又甚之外商之递贡表者，不知其真为领事欤？抑为外商之谬冒欤？其来粤也，闭粤城南门，令一千总，高坐于城门胡床上，令递贡表者跪于城门前而戴表于首，缒而上之，然后开门赐谒。”则主客司之待外宾，其情形当仿佛似之。夫礼部为朝廷万事折中之地，较五部为重，而主客司又为礼部体面所寄，中外大体大计所关，日久弊生，尤须整顿，故定盦在礼部为主客司主事日提议云：“宜急定章程，四译馆监督用三司郎中为之，在主客司者回避，永为定例。凡遇外夷具呈言事，令该司各员中明白大计者议，其或准或驳，共见共闻。小事白堂官，大事具奏。中外之情，不壅遏于一夫，天朝永无失大体矣。”此决定义，更无疑义，非谋识宏远者不能言，而非关注深切者不肯言也。此议若行，吾料清末外交，必不若是之颟顸也。

王者正朔用三代，乐备六代，礼备四代，书体载籍备百代，而礼部之设，所以总其成者也。而礼臣者，规行矩步，率由旧章，斯无忝乎！自珍曰：“昔之日，仕祖家朝，手定大典细例，役心目焉。今日奉行之，不失尺寸，则无忝礼臣矣。”（《礼部题名记叙》）其聪明特达，能通文学，能见官书，能考官书，能见档案，能考档案，能钩稽补缀，能属词比事，大端大礼，守而勿失，则可为首出之士也。惟自珍足以当之。自珍上大学士书谓：“自古及今，法无不改，势无不积，事例无不变迁，风气无不移易，所恃者人才必不绝于世而已。夫有人必有胸肝，有胸肝则必有耳目，有耳目则必有上下百年之见闻，有见闻则必有考订异同之事，有考定异同之事则或胸以为是，胸以为非，有是非则必有感慨激奋，感慨激奋而居上位，有其力，则是者依，所非者去，感慨激奋而居下位，无其力，则探吾之是非，而昌昌大言之。如此法改胡所弊，势积胡所重，风气移易胡所惩，事例变迁胡所惧。”此虽近夸，然的论也，非有真知灼见，关怀国事者，岂能侃侃言之？即定盦亦自谓言人所不能言，用以自豪者也。其诗有云：“万事源头必正名，非同综核汉公卿，时流不沮狂生议，侧立东华伫佩声。”遇建而白，必也正名，定盦有之矣。又云：“千言只作卑之论，敢以虚怀测上公，若问汉朝诸配享，少牢乞祔叔孙通。”则其在礼部时上书堂上官论四司政体宜沿宜革者三千言，自拟于叔孙通者也。

[BT4]余论

吾人治清史者，除正史官书外，则清人文集，尤为材薮矣。《定盦文集》虽卷帙无多，而其中关于当代之政治经济社会史料，颇为丰富，且往往有意外之收获，如《蒙古图志诸叙》、《西域置省议》数文，陈义虽高，皆可见诸行事。他如《保甲正名》、《地丁正名》、《祀典杂议》诸文，非特有稗掌故，抑且对于经济建设、社会改革各端，有不可磨没之价值。尚有名人佚事，社会情形，求之其中，殊满人意。章实斋谓文集为一人之史。此特为恒人言之。读书执笔论天下事如定盦者，益时务，定民生，其泽不止于十世，其学影响于群流。求清代掌故者，必于龚氏之门也。

[JZ][HT18.《华文中宋》][FK(W+12mm。13mm][PSB5.EPS%][HT14.《华文中宋》]四[FK)][HT18.] 诗人龚定盦[HT]

[BT4）[一） 导言

杜甫尝有诗云：“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挨披克提忒（Epictetus）亦有句云：“人生苦短，艺术无涯，机会如飞，实验不定，而鉴别维艰。” （Life is short,art is long,opportunity fleeting,experiment slippery.judgment, difficult）前者伤知己之难求，后者见批评之不易。故无判断力者不能为文艺批评家，而缺乏同情心者，尤不可为文艺批评家也。文人相轻，自古已然，盖由同情心之缺乏，而好胜之念有以乘之。古人立言所以为公，未尝私以为己有，尚有此弊，近世尤不堪言矣。故昔人作文学史，往往不为时人立传，惧涉标榜或相轻之习也。吾人执笔论古人之艺术，盖棺论定，恩怨两忘，宜若可为。然时移世变，古人之往事遗文，已不尽可考求，而彼等自居于作者之立场，与其文学之背景，吾人只能就其文章或其同辈之著述窥见一二，然究竟所得之观念，有合于古人否，则自问不能起古人于九泉而证之。韩非子所谓尧舜不可复生，谁复定尧舜之真也。故吾人解释或批评前人之文艺，或褒或贬，未必尽能令古人心服，甚或未得时人之首肯，且文艺亦何常之有，甲以为是，乙乃非之，丙以为是，丁又非之；此亦一是非，彼亦一是非。我国诗人，“李杜”并称，重写实则以杜为大师，言浪漫则以李为巨擘。莎士比亚固为万古不废之英国诗人——世界诗人——历世相推，迄无异说，而近世托尔斯泰、萧伯讷等，则抨击不遗余力，几乎不值一文，谁是谁非，姑勿具论。此种现象，遍于世界，率其偏爱之心，何所不至，在文艺鉴赏上实未可厚非，而在批评事业中，则绝不通用。古今之批评家虽公道自持，然诉诸感情者多，纯凭理智者少，或因其经验学识之不足，不能甄赏文艺本身之美，故虽涉客观之樊篱，犹存主观之见解，惟批评家有深厚之文学素养者，其见解大都不谬耳。袁枚所谓“不相菲薄不相师，公道持论我最知”，恐不免大言欺世。故真正之批评家，“感觉欲其敏，断制欲其中，其为之也，变动不居，如水之流，诡异错杂，如鱼龙之化，而又有谨慎温文之度以临之”。（《荷马译文论》）。又必身为文学家，博览宏通，备尝甘苦，操之既热，发而皆中。刘彦和所谓：“操千曲而后晓声，观千剑而后识器。圆照之象，先务博观。”（《文心雕龙·知音篇》）故批评之事非可一蹴而就，故有天才之批评家，实为天之所靳，比诸耶路撒冷圣墓长明灯油为贵矣。

所贵乎批评家者，以其能负文学的鉴赏的义务，而明白解说所欲批评之作家及作品，分别文学作品之优劣，以省读者之时间及心力，且表示作者以读者之需要，为作者及读者之指导人。故批评家实为爱好文学者之指南针，又为文学史家之先导者，文学之进步，端赖批评家之推挽，大雅扶轮，中流砥柱，批评家之荣光也。我国批评事业最不发达，其终身以批评文艺为事业，卓然成家者，尤不数数见，刘彦和之《文心雕龙》，钟嵘之《诗品》，皆为文学批评之书，然为数亦仅，下如唐宋人之诗话，类多党同伐异，碎义逃难，明清以降，卑无高论，卓绝一世之大批评家金圣叹，犹不见容于社会，心折之者只有刘献廷一人，其他概可想见。近二三十年来，中国文坛大受欧风之撼，学者始知文艺批评之重要，有以之为事业者，持此利器以整理国故，实为文艺界之福音，今人成绩，不难突过古人矣。

近有以惟物史观以解释文学，其中自多新奇可喜之论，未尝不是一种新方法，但究其极亦止能解释产生文学之背景及作家所受社会之影响，而对于该文学作品之美的价值，不免忽略，则美犹有憾也。

余性嗜文学，中西名著，并览兼收，只求甄赏，无意成家。故每读一名著，其优劣纯以己之观点诠定之，偶有臆见（赋性未敏，读书无多，不敢言心得也，）亦不敢告人，人叩之者，惟惟而已，惧人之癖好及观点，未必与余者合；且鉴于批评事业之尊重，未敢猝尔从事，为世所嗤。文艺批评之书，余览者无多，心非所好，殊不欲于此再下工夫。读者见余上述之语之浅陋，知余于此一科，终未有得。今余竟执笔为似是而非之批评文章者，非敢藏拙，则必有故矣。

龚定盦之为人，余所拜服，清儒中能令余俯首者，不过数人，而彼实其中之一，尝欲为之效宣传之务，使青年学子皆有所矜式。近亦尝撰成数篇关于龚定盦之文字，共之于世。自愧学识未充，不能表扬十一，仓促成篇，咎尤有在。然龚氏之学，涉及多端，非二三小文所能尽阐，则复为此篇以相发明。平日鉴批评事业之难，何敢再为冯妇，悔其少作，即在目前，但情有独钟，心烦技痒，则亦聊尽介绍说明之责，批评云乎哉？至深刻研究，正待通才，余非其伦，特好事耳。

历来批评龚定盦文学之文，实所罕睹，有之，亦寥寥百数十言，（倘有巨著长篇，恕余寡闻孤陋。）浮光掠影，附会穿凿者居多，少许未必胜人多许也。余案头书少，不能多所参考，只就平日之感想，拉杂书之，自问尚不唐突古人也。“平生沉俊如侬，前贤倘作，有臂和谁把？”（定盦词）定盦九原有知，必拈须而笑，莫逆于心矣。

[BT4）[二） 诗人之龚定盦

天才之发展有两种形式，一是直线形的发展，一是球形的发展。直线形的发展，则彼自具一特殊天才为起点，精益求精，止于至善，如莎士比亚之于文学，弗洛伊德之于心理学是也。球形的发展，则其具有一切之天才，四方八面，肆应无端，远者如王阳明之于理学、文学、政治、经济、军事，靡不擅长；近者如龚定盦之贯通文学、哲学、史学、地学、经济学、政治学、社会学诸类是也。定盦虽为多方面之天才，而吾人卒以天才之文学家称之者，则以其他诸科尽为文学所掩，择其所长而称之也。例如文艺复兴大师文西精于制炮，吾人只称其绘画，王羲之善画，而吾人只称其字学，歌德善医，而吾人只称其文词。今吾以文学天才称定盦，亦即此意。然定盦生时，岂料有人以文学传之哉？彼尝有句云：“纵使文章惊海内，纸上苍生而已。”又谓：“雕龙文卷，岂是平生意？”（定盦词句）盖自问其他学术实胜词华，但既欲暂逃于混沌尘世之外，不能不托庇于艺术之宫，而文艺之神，含笑相待，后虽皈依佛教，而结习终难忘也。

前人之称定盦者，有谓其“好深湛之思者”，有赞其思想之渊渊入微者，亦有毁其好奇而失之诡者，并有因其诗文之不平凡而议其无行者，而狂生之名，遂加于定盦身上，其实此种变态之疯狂，正为天才之特征。世界不少著名才人，如卢梭、尼采、叔本华、约翰孙，本国之人何尝不一度视为狂物。天才为上帝所吝之物，不能人人而有，苟有天才，自成偏癖，人不见惯，乃以为狂。故天才之诗人，多被狂名，诗人岂真狂人哉？诗人心的发展（Mental development）与常人心的发展不同，而其应付环境之态度，亦与常人有异。人见其举动离奇，以为神经错乱，不知此种狂性者，特钟于诗人，希腊哲人柏拉图所谓诗狂（Poetic madness）是也。此种疯狂，乃艺术家受文艺女神激动后才发生者，诗人例有狂名，试翻古今中西诗集，必不少狂之一字，即龚定盦亦谓：“怨去吹箫，狂来说剑。”又云：“收拾狂名须趁早。”亦不自讳其狂，然则人何能狂？人在尘世，其心灵常有种种欲望，此种欲望，乃为思想及行为之动机，如在种种欲望中有数种得满足，则吾人之行动亦止，而此种满足又能使吾人舒服而愉快，换言之，即使吾人不致发狂，而恒保其平健之态度。倘其如此，则无缺憾矣。但吾人之欲望，既不能满足，则不快，而痛苦之情感随之而起，遂发生情绪不宁之事（emotional disturbance）；不宁之情度愈高，激情之转变愈速，此时不难达到发狂之地步。所谓诗狂，即由未满足的欲望所引起达于高度之不安情绪。吾人之欲望种类不一，有强有弱，有平淡者，有复杂者，或暂时者，长久者，不满足之程度，亦有深浅强弱之分，故所引起不安的情绪，亦不能一致。司马迁谓：“《诗》三百篇，大抵圣人发愤之所为作也。”诗人何为发愤？乃其本身发生种种欲望，种种缺憾，既不能偿，即借诗以为发泄之具，或怨天尤人，或自怨自艾，或褒贬国政，或指导民众。诗之表白，即在减除诗人之疯狂。人目为狂，彼所不计。所谓：“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金圣叹谓：“诗非异物，只是人人心头舌尖所万不获已，必欲说出之一句说话耳。”（《贯华堂与家伯长文昌》）亦即此意。屈原之行吟泽畔，他不得志，至徘徊于泽畔，行吟以泄其愁郁。欲望之不满足，人皆有之，而诗人独丰富者，则以诗人之心灵，较庸人为活泼，平人之心灵，发展于实现的世界，而诗人之心灵，则发展于实现的世界及精神的世界，故诗人多入于沉思之府，存身于自身所想象的世界。诗人好沉思，与哲学家无异。惟其多幻想，是以多烦忧。此情此景，惟定盦能领会之，但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也。其自白云：[HTF]

夫心灵之香，较温于兰惠，神明之媚，绝嫮乎裙裾。殊呻窈吟，魂舒魄惨，殆有离故实，绝言语者焉。鄙人禀赋实冲，孕愁无竭，投闲簉乏，沉沉不乐，抽豪而吟，莫宣其绪，欹枕内听，莫讼其情。谓怀古也，曾不朕乎诗书；谓感物也，岂能役乎鞶帨；将谓乐也，胡迭至而不和，将谓哀也，抑娄袭而无疢。徒乃漫漫漠漠，幽幽奇奇，览镜忽唏，颜色变矣……（《写神思铭》）[HT]

此种神思即心灵作用。心灵之幻动（Visionary action of mind）乃生变态。“徒乃漫漫漠漠，幽幽奇奇，览镜忽唏，颜色变矣”，此种情况，不可告人，有时亦难自喻。然天才之诗人，始得有之，下愚者安得具此？

诗人常称为大梦想家。不论在白昼或夜间，诗人皆能做梦。白昼的梦幻，不过是当昏迷时的心境退后的一种回忆。兰姆（Charles Lamb）说：“真诗人能在清醒时做梦。”又说：“梦常在半闭的眼前荡漾。”由是“幻觉”就应用于诗人身上，可知诗人知道他的幻觉，亦是当其经过狂乐或突醉之后所能记忆之一些，记述其幻觉与吾人说梦一般，故吾人视幻觉与梦为相似之物。古今中外大诗家如李白、但丁、歌德、陶潜，皆能说梦，其作品中充满幻觉。可见诗人与梦同为想象运用之出产品（Products of the some imaginative operation），亚南坡（Alan Poe）尝谓做梦乃其一生事业。而龚定盦亦善于做梦之一诗人也。[HTF]

龚子闲居，阴气沉沉而来袭心，不知何病，以审江沅。江沅曰：“我尝闲居，阴气沉沉而来袭心，不知何病？”龚子则自求病于其心，心有脉，脉有见童年。见童年侍母侧，见母，见一灯荧然，见一研一几，见一仆妪，见一猫。见如是，见已，而吾病得矣。龚子又尝取钱枚长短言一卷。使江沅读，沅曰：“异哉！其心朗朗乎无滓，可以逸尘埃而登青天，惜其声音浏然，如击秋玉，予始魂魄近之而哀，远之而益哀，莫或沉之，若或坠之。”龚子又内自鞠也，状何如？曰：“予童时逃塾就母时，一灯荧然，一研一几时，依一妪抱一猫时，一切境未起时，一切哀乐未中时，一切语言未造时，当彼之时，亦尝阴气沉沉而来袭心，如今闲居时……(《宥情》)[HT]

此段可与定盦之《写神思铭》参看，天下惟诗人及情人方能具此似梦非梦，言愁欲愁之景象及幻觉。据上所述，不论其为真梦，抑假梦，或幻觉，都可称为文学中之材料，可知梦想常入于真梦。而真梦又能占清醒的生活，故梦与清醒的幻觉，同为心灵上之产品，不论在睡眠时或清醒时都能发生者。定盦诗多有梦中作，即此理耳：[HTF]

不似怀人不似禅，梦回清泪一潸然。瓶花帖妥炉香定，觅我童心廿六年。（《午梦初觉怅然诗成》）

不是斯文掷笔骄，牵连姓氏本寥寥。夕阳忽下中原去，笑咏风花殿六朝。（《梦中作》）

湖西一曲坠明珰，猎猎纱裾荷叶香。花貌风鬟陪我坐，他身来作水仙王。（《梦中述愿作》）

官梅只作野梅看，（似是宋句）月地云阶一倍寒。翻是桃花心不死，春山佳处泪栏杆。（《九月二十七夜梦中作》）

抛却湖山一篴秋，人间无地署无愁，忽闻海水茫茫绿，自拜东南小子侯。

黄金华发两飘萧，六九童心尚未消。叱起海红簾底月，四厢花影怒于潮。

恩仇恩仇日苦短，鲁戈如麻天不管。宾客漂流半死生，此公又筑忘忧馆。

一例春潮汗漫声，月明报有大珠生。紫皇难慰花迟暮，交与鸳鸯诉不平。（《梦中作四截句十月十三夜也》）

昙誓天人度有情，上元旌节过双成，西池酒罢龙娇语，东海潮来月怒明，梵史竣编增楮寿，花神宜敕赦词精，不知半夜归环珮，问是崆峒第几声？（《纪梦》）[HT]

定盦一生全受灵感之激动，其文学作品大都由灵感得来，而诗之灵感作用，极其纯粹，故当感情紧张时，彼往往眼见种种幻觉，回忆过去，想望将来，一时千虫百怪毕现其前。泰纳（Taine）谓“种种幻象都是纯粹想象之结果，想象中的虚幻意象与狂放，能代诗人开辟路径，使其成为一个受灵感之人——且此想象在心灵中鼓动，不受人的限制，亦不同他合作，只以突如其来之幻觉给之。此时彼只觉心灵中另有一‘我’在，不可捉摸，动如脱兔，狡狯异常，能增益吾人之机能，又能操纵吾人之性格，能令公喜，能令公怒……”定盦常常为第二我所降服。人谓其思想渊渊入微；又谓其好深沉之思，实皆知其一而不知其二者也。莎士比亚有言曰：“狂人情人与诗人，想入非非莫与伦。”始可与言诗已矣。定盦尚有《纪梦》七首，书不胜书。

吾人读龚定盦之诗文，常觉其孩子气太重，似是弱点，不知正其作品之最精华之处也。人之一生，想象最丰富之时期，莫过于童年。孩童之幻想，乃天真未凿，活泼而自由；及其既长，与实际社会相接触，思想渐起实际，其儿时之种种奇想及生活已不可复得。然亦有人能持之不变，则尚能呈现其旧时自由活泼之状，但非上智与下愚之人不可。故兰姆云：“最智者及最善者之心中常存一些童心以适应早年醉心之事，不但在行动上表现之，且在语言及思想习惯表而出之。一个诗人，不问其新的机能如何发展，及其由生活的经验上得有若干智慧，但问其能否保留童年想象之新鲜。”鲍德莱（Baudelaire）谓：“天才不是别的，只是童年能够自由恢复。”都德（Daudet）亦谓：“诗人是犹能用儿童眼光去看之人。”（见其所著[WTBX] Jack[WTBZ]一书）龚定盦者乃最善坠入旧时想象之人生观者也。其诗中有“猛忆儿时心力异”及“觅我童心廿六年”等句，可见其对于儿时之依恋矣。其追想童时之作品颇多，但又为世人了解者亦少。定公自谓：“蚤年攫心疾，诗境无人知，幽想杂奇悟，灵香何郁伊。”是也。其诗至性弥漫，真情悱恻，殊非专务神韵及格律而忽性灵者所可梦到。录其一二以备甄赏：[HTF]

[JZ]丙戌秋日独游流源寺寻丁卯戊辰旧游遂经过寺南故宅怅然赋

髫年袌秋心，秋高屡逃塾。宕往不可收，聊就寺门读。春声满秋空，不受秋束缚。一叟寻声来，避之入修竹。叟乃歕古笑，烂漫晋宋谑。寺僧两侮之，谓一猿一鹤。归来慈母怜，摩我百怪腹。言我衣裳凉，饲我芋栗熟。万恨未萌芽，千诗正珠玉。醰醰心肝淳，莽莽忧患伏。浩浩支干名，漫漫人鬼箓。依依灯火光，去去门巷曲。魂魄一惝怳，迳欲叩门宿。千秋万岁名，何如小年乐！（叟为金坛段清标吾母之叔父也）

[JZ]寒月吟（其四）

我生受之天，哀乐恒过人。我有平生交，外氏之懿亲。自我慈母死，谁馈此翁贫。江关断消息，生死知无因。八十罹饥寒，虽生犹僇民。昨梦来哑哑，心肝何清真。翁自须髪白，我如髫丱淳。梦中既觞之，而复留遮之，挽须搔爬之，磨墨揄揶之，呼灯而烛之，论文而哗之。阿母在旁坐，连连呼叔耶！今朝无风雪，我泪浩如雪，莫怪泪如雪，人生思幼日。（谓金坛段玉立字清标，为外王父段若膺先生之弟）[HT]

诗人感旧，事至寻常，但求如龚定盦先生之出自肺腑，历历道来之语，吾亦罕见，定盦入世虽深，（观其集中《与人笺》数通及《记松江两京官》、《论私》等文，对人情世态明察秋毫）而终未被恶劣社会所包围，亦不失其赤子之心，故其诗常流露一种“孺慕”之情，我爱其人尤爱其诗。凡文艺之最有价值者，必其感情之合理。“中实无有，而求激发人之深情者，恒流为无病呻吟之文学，其感情常可乐，而一入于文，则放荡恣睢。至无涯涘无病呻吟之通俗力，大抵如是，识者一望而知其感情率易，言之无物，安能竭其真挚之情，以之自扰自肆哉？无病呻吟者急于求人之同情，肆力外表，一泄无余，而真美术家之用情，则不知若是其易，必其基于人生真理，而后激发之。”（Winchester：[WTBX]Principles of Literary Criticism[WTBZ]）观定盦诸诗，思出幽深，不肆狂热，而雍穆之情，令人深叹，则其天性之厚，自感之深，故能博读者之同情，非尽由于修辞之功也。抑我尚有言者，世人常视定盦为荡检踰闲之人，至少亦为狂放不羁之士，后之执笔传之者，往往对于其人格上多所雌黄，以笔随人，不如其已，是不可以不辨。吾粤张维屏先生，固与定公为石交，初闻定公狂名，及其定盦，始知人言之谬，盖定盦乃一品行纯洁之士，以不平凡故，乃为细人所点。邵阳魏季子以谊称定盦为太世伯者，乃其所作《羽山琌民逸事》中有云：“山民一日在剧园当台坐，友列坐言龚氏历世学派，次及其尊人闇斋先生（丽正，段金沙婿也，官苏松太兵备道）山民微首肯曰：‘稍有通气’，次及其叔父礼部尚书，（守正后谥文恭）山民曰：‘一窍不通。’大笑，遂以足置棹上，以背倚椅，一顿。身赴于地，满园皆大笑。”又云：“龚文恭定盦叔父，诮之曰：‘吾叔读五色书学问；红面者搢绅，黄面者京报，黑面者禀帖，白面者照会，蓝面者账簿也。’”随意诬揑，污人名节，既欲传之，又欲毁之。定公何须有此后辈。后人之小说稗官，一倡百和，至定盦蒙此不白之冤，人竟视之为绝无伦理之凉血动物。谁为厉阶，至今为梗？吾于魏氏无恕辞焉。不知定盦固为血性男子，而又竺于伦理者，搜其作品，到处可见。试觕引若干首，辟之何如。

[HTK]门内沧桑事，三人隐痛深。凄迷生我处，宛转梦中寻。窗外双梅树，床头一素琴。醒犹闻絮语，难谢九原心。（《乙酉除夕梦返故庐见先母及潘氏姑母》）

一十四年事，胸中盎盎春。南天初返櫂，东阁正留宾。芳意惊心极，愁容入梦频。娇儿才竟尽，不赋早梅新。

绛蜡高吟者，年年哭海滨。明年除夕泪，洒作北方春。天地埋忧毕，舟车祖道频。何如袌冰雪，长作墓庐人？（《乙酉腊见红梅一枝思亲而作时客小昆山》）

癸秋以前为一天，癸秋以后为一天。天亦无母之日月，地亦无母之山川。孰嬴孰绌孰付予，如奔如雷如流泉。从兹若到岁七十，是别慈亲卅九年。（《元日书怀》）[HT][HTF]

黄犊踯躅，不离母腹。踯躅何求，乃不如犊牛。（《一解》）

书则壮矣，夜梦儿时，岂不知归，为梦中儿。（《二解》）

无闻于时，归亦汝怡；矧有闻于时，胡不知归。（《三解》）

归实阻我，求佛其可；念佛梦醒，佛前涕零。（《四解》）

佛香漠漠，愿梦中人安乐；佛香亭亭，愿梦中人苦辛，苦辛恒同，乐亦无穷。（《五解》）

噫嘻噫嘻！归苟乐矣，儿出辱矣，梦中人知之，佛知之夙矣。（《六解》）

[JY）[右题黄犊谣，一名佛前谣，一名梦为儿谣。）

温良阿者泪涟涟，能说吾家六十年。见面恍疑悲母在，报恩祝汝后昆贤。

天教梼杌降家门，骨肉荆榛不可论。赖是本支调护力，若敖不馁怙深恩。（《到秀水县重见七叔父作》）

只将媿汗湿莱衣，悔极堂堂岁月违。世事沧桑心事定，此生一跌莫全非。

里门风俗尚敦庞，年少争为齿德降。桑梓温恭名教始，天涯何处不家江。

六义亲闻鲤对时，及身删定答亲慈。划除风雪关山句，归到黄堂好背诗。

　[JY）[以上乃《己亥杂诗》）[HT]

上述诸诗，固粹然血性人物之言。其对长辈系念之深，可谓恭敬孝悌矣。而妄人竟敢谓其对于其父若叔，轻视讪笑，诬揑至此，令人发指。定盦累代书香，忠孝传家，其童年家庭教育之完备，令人钦羡，少学于外王父段玉裁氏，而段氏固大孝也，名教中自有乐地，定盦又何致如此？无根之谈，切不可信。有以定盦道德行为及思想之缺乏为言者，余虽不敏，自愿不惮繁辞而辟之也。定盦之道德感情丰富。所谓道德之感情者，非狭义之是非心，凡人之品性行为所引起之情，而表同情于人生者是也。[HTF]

弃妇丁宁嘱小姑，姑恩莫负百年劬，米盐种种家常话，泪湿红裙未绝裾。（《有弃妇泣于路隅因书所见》）

词家从不觅知音，累汝千回带泪吟，惹得而翁怀抱恶，小桥独立惨归心。

志乘英灵琐屑求，岂其落笔定阳秋。百年子姓殷勤意，忍说挑灯为应酬。（为人撰家传墓表，则详审为之，多存稿者。）

苍生气类古犹今，安用冥鸿物外吟，不是九州同急难，尼山谁识怃然心。

黔首本骨肉，天地本比邻。一发不可牵，牵之动全身。圣者胞与言，夫岂夸大陈。四海变秋气，一室难为春。宗周若蠢蠢，釐纬烧为尘。所以慷慨士，不得不悲辛。看花忆黄河，对月思西秦。贵官勿三思，以我为杞人。

寿短苦心长，心绪每不竟。岂徒庸庸流，赉志有贤圣。为鬼那能续，它生渺茫更。所以难放达，思得贤子孙。继志与述事，大哉孝之源。长夜集百端，蚤起无一言。倘能心亲心。即是续亲寿。呼儿将告之，怀然先自疚。”（《杂诗十五首》之二）

东抹西涂迫半生，中年何故避声名，才流百辈无餐饭，忽动慈悲不与争。[HT]

固粹然道德之言。吾知孔子复生，一读其诗，亦必连声道其恕也。最高之文字，当有道德之性质，即此是矣。定盦乃一热肠之人，一个至性之人，极富于同情心之人。其同情心之伟大，可以震动天地，可以使吾人生惊，可以使吾人起敬，使吾人欷歔，使吾人号泣。其忠君爱国，忧时忧世，不让杜甫；江湖侠骨，健儿身手，不让辛弃疾，既不如当时文章巨公，侧身朝列，应制作诗，以宣上德，而通民瘼之空套，又非若今日坐华堂，吸咖啡，燃雪茄，口谈普罗文学以欺众，尝过市肆有诗云：“消息闲凭曲艺看，考工古字太丛残；五都黍尺无人校，抢攘鄽间一饱难。”（《己亥杂诗》）

民生维艰，觅食匪易，物质之陋，教化未行，皆有心人所不能已于言者。此犹触目兴感，人多能为，未足见其能克己也。他有一次抵淮浦作诗：“只筹一缆十夫多，细筭千艘渡此河。我亦曾縻太仓粟，夜闻邪许泪滂沱。”（《己亥杂诗》之一。五月十二日抵淮浦作）则推己及物，有为众生入地狱之想，此种精神，何等伟大！如云：“不论盐铁不筹河，独倚东南涕泪多。国赋三升民一斗，屠牛那不胜栽禾。”（《己亥杂诗》）此语若出自黄仲则单纯的诗人，便是空口说大话。然定盦固济世出群之才也。彼尝为《西域置行省议》、《东南罢番舶议》二篇，又尝陈北直种桑之策于畿辅大吏，亦不见用。其文字亦关于经世为多。“著书不为丹铅误，中有风雷老将心。”真不愧其言也！林则徐之禁鸦片，定盦实促成之。林公为钦差大臣之时，定盦以序送之。极言鸦片之害。谓“汉世五行家，以食妖服妖，占天下之变，鸦片烟则食妖也。其人病魂魄，逆昼夜。其食者宜环首诛。贩者造者则刎脰诛，兵丁宜刎脰诛。此决定义，更无疑义”。林公亦深韪之。其对于当时政客嗜鸦片者，尤为蒿目痛心，有诗刺之云。[HTF]

津梁条约偏南东，谁遣藏春深坞逢。不枉人呼莲幕客，碧纱幮护阿芙蓉。

鬼灯队队散秋萤，落魄参军泪眼荧。何不专城花县去，春眠寒食未曾醒。（《己亥杂诗》）[HT]

言下如闻太息之音，感国事之陵夷，见同胞之堕落，言怒而哀，盖不胜其悲愤者矣，此所谓“问题文艺”也。尚有一事，可发大噱，则彼对于当时流行之小脚风气，深致不满，尝有诗云：“姬姜古妆不如市，赵女轻盈蹑锐屣，侯王宗庙求元妃。徽音岂在纤厥趾？”盖讽小脚，其意隐晦，知者不多，故未能与袁枚等媲美耳。他又云：“娶妻幸得阴山种，玉颜大脚其仙乎！”非徒托之空言，抑且见诸行事矣。定盦之维新思想初不一端，异日专篇述之。

由前所述，吾人既知定盦为一天才，一血性人物，一爱国者。证据多端，吾人得而承认之。然定盦固多方面（All-rounded）之人，殊不容易窥见。诵诗读书，知人论事，吾人不可审慎也。读者诸君，欲考其遗闻雅故乎？无已，则有定盦之抒情的自传诗在。有如狂风骤雨，密密而来，读者请看：[HTF]

[JZ]冬日小病寄家书作

黄日半窗暖，人声四面希。饧箫咽穷巷，沉沉止复吹。小时闻此声，心神辄为痴。慈母知我病，手以棉覆之。夜梦犹呻寒，投于母中怀。行年迨壮盛，此病恒相随。饮我慈母恩，虽壮同儿时。今年远离别，独坐天之涯。神理日不足，禅悦讵可期，沉沉复悄悄，拥衾思投谁。[HT]

定盦每闻斜日中箫声则病，莫喻其故，但亦不足怪，盖诗人往往有离魂病，如英国文豪约翰生博士每于华筵上骤脱贵妇之履，口中喃喃不知何语，令人惊诧，而归途间以手计路傍之灯柱，复能复述无遗。定盦之有此病初无足怪。“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诗人最引为乐事；“饧箫咽穷巷，沉沉止复吹”，亦易动人愁思。定盦天生情种，闻之心神为痴，亦不足怪。盖其呱呱坠地，即带愁根，有触方发，神思惝恍，一世皆然。观其赋忧患云：[HTF]

故物人寰少，犹蒙忧患俱。春深恒作伴，宵梦亦先驱。不逐年华改，难同逝水徂。多情谁似汝，未忍托禳巫。[HT]

以忧患为多情之物，对于人生，可云达观矣。又有寒月吟者，龚子与其妇何岁暮共幽忧之所作也。相喻以所怀，相勖以所尚，郁而能畅者也。录其三首，借此以见诗人之怀抱：[HTF]

夜起数山川，浩浩共月色。不知何山青，不知何川白。幽幽东南隅，似有偕隐宅。东南一以望，终恋杭州路。城里虽无家，城外却有墓。相期买一邱，毋远故乡故。而我屏见闻，而汝养幽素。舟行百里间，须见墓门树。南向发此言，恍欲双飞去。

双飞去未能，月浸衣裳湿。愀焉静念之，劳生几时歇。劳者本庸流，事事乏定识。朴愚伤于家，放诞忌于国。皇天误矜宠，付汝忧患物。再拜何敢当，藉以战道力。何期闺闱中，亦荷天眷别。多难淬心光，黾勉共一室。忧患吾故物，明日吾故人。可隐不偕隐，有如月一轮。心迹如此清，容光如此新。

我读先秦书，莱子有逸妻。闺房以逸传，此名蹈者希。勿慕厥名高，我知厥心悲。定多不传事，王孙无由知。岂但无由知，知之反涟洏。羞登中垒传，耻勒度尚碑。一逸此患难，所全浩无涯。一逸谢万古，冥冥不可追。示君读书法，君慧肯三思。[HT]

又有：[HTF]

西山风伯骄不亡，虓如醉虎驰如轮。排关绝塞忽大至，一夕炭值高千缗。城南有客夜兀兀，不风尚且凄心神。家书前夕至，忆我人海之一鳞。此时慈母拥灯坐，姑倡妇和双劳人。寒鼓四下梦我至，谓我久不同艰辛。书中隐约不尽道，惚恍悬想如闻呻。我方九流百氏，谭讌罢，酒醒炯炯神明真。贵人一夕下飞语，绝似风伯骄无垠。平生进退两颠簸，诘屈内讼知缘因。侧身天地本孤绝，矧乃气悍心肝淳。欹斜譃浪震四坐，即此难免群公瞋。名高谤作勿自例，愿以自讼上慰平生亲。纵有噫气自填咽，敢学大块舒轮囷。起书此语灯焰死，狸奴瑟缩偎帱茵。安得眼前可归竟归矣，风酥雨腻江南春。（《十月廿夜大风不寐起而书怀》）

朝从屠沾游，夕拉驺卒饮。此意不可道，有若茹大鲠。传闻智勇人，伤心自鞭影。蹉跎复蹉跎，黄金满虚牝。匣中龙剑光，一鸣四壁静。夜夜辄一鸣，负汝汝难忍。出门何茫茫，天心牖其逞，既窥豫让桥，复瞰轵深井。长跪奠一巵，风云扑人冷。

弱龄羡高隐，端居媚幽独。晨诵《白驹诗》，相思在空谷。稍长诵楚些，招魂招且读，陈为乐之方，巫阳语何缛。嘉遯苦太清，行乐苦太浊。愿言移歌钟，来就伊人躅。天涯当兰蕙，吾心当丘壑。蹉跎复蹉跎，芳流两寂寞。忽忽生遐心，终朝閟金玉。

[JY）[《杂诗十五首》）[HT]

上列诸诗，可以当片段的定盦自传读。其中名理警句，不可遽数。我以修辞之功，容有过于定盦者，然以思想之幽渺奇瑰而论，则清儒中要为第一人矣。吾人知“寥落文人命，中年万恨并”的定盦是一个“朝从屠沾游，夕拉驺卒饮”之豪迈士，而又为“一灯古店斋心坐”之澹荡人。其生活全是不安定，全是有纠纷。忧无可遣，一意逃禅，然“名理孕异梦，秀句镌心春，庄骚两灵鬼，盘踞肝肠深”，其文章结习终难除起也。其有诗云：“晓枕心气清，奇泪忽盈把。少年爱恻悱，芳意嫭幽雅。黄尘倾洞中，古袌不可写。万言摧烧之，奇气又瘖哑。心死竟何云，结习幸渐寡。忧患稍稍平，此心即佛者。独有爱根在，披之謈难下。梦中慈母来，絮絮如何舍。”彼有时竟欲戒诗，作《戒诗诗》五章，不知诗乃生命之表现，生命如柏格荪所说时时在变化中，即时时在创造中，诗已造穷，则不啻云生命已至末日。故诗不能戒，勉强戒之，徒自苦耳。定盦倘为下愚之人，为不识字之人，则犹可免忧患之丛集，今既有天才，又恋文字，宜其方寸之不任矣。彼亦知文字为忧患之媒，吟哦苦思，动关性术。思至此，常欲废弃其文事。观其诗云：[HTF]

危哉昔几败，万仞堕无垠。不知有忧患，文字樊其身。岂但恋文字，嗜好杂甘辛。出入仙侠间，奇悍无等伦。渐渐疑百家，中无要道津。纵使精气留，碌碌为星辰。闻道幸不迟，多难乃缘因，空王开觉路，网尽伤心民。

戒诗昔有诗，庚辰诗语繁。第一欲言者，古来难明言。姑将谲言之，未言声又吞。不求鬼神谅，矧向生人道。东云露一麟，西云雾一爪。与其见鳞爪，何如鳞爪无。况凡所云云，又鳞爪之余。忏悔首文字，潜心战空虚。今年真戒诗，才尽何伤乎。

[JY）[《杂诗十五首》）[HT]

然彼之所云，徒虚愿耳。自然界中，广大壮丽，万法互错，倏忽变幻，吾人目触之而成色，耳得之而成声，印象既深，安能恝置，以诗人多情，必不失于鉴赏，枨触于心，借书于手，亦诗人之当务也。故定盦亦知其难，《与江居士笺》云：“顾弢语言，简文字，省中年之心力，外境迭至，如风吹水，万态皆有，水亦何容拒之哉？”又谓: “余自庚辰之秋戒诗，于弢语言，简思虑之指，言之详，然不能坚也。”（《己亥杂诗》自识）先生自道之语，当知其消除结习之难也。

定盦之抒情诗，人所爱重，盖由其心灵之最深处，倾吐而出，语语真挚，读之使人若受电焉，真奇作也。兹择其可诵者于下：[HTF]

偶赋凌云偶倦飞，偶然闲慕遂初衣，遇逢锦瑟佳人问，便说寻春为汝归。

少年哀乐过于人，歌泣无端字字真，既壮周旋杂痴点，童心来复梦中心。

银烛秋堂独听心，隔簾谁报雨沉沉；明朝不许沿溪赏，已没溪桥一尺深。

九流触手绪纵横，极动当年炳烛情，若使鲁戈不在手，斜阳只乞照书城。

家园黄熟半林柑，抛向筠笼载两三；风雪盈裾好持赠，预教诗婢识江南。

[JY] （以上五首《己亥杂诗》）

妙心苦难住，住即与之期。文字都无着，长空有以思。茶香砭骨后，花影上身时。终古天西月，亭亭怅望谁。(《有所思》)

海棠与江蓠，同艳异今古。我折江蓠花，间以海棠妩。狂呼红烛来，照见花双开。恨不称花意，踟蹰清酒杯。酒杯清复深，秋士多春心。且遣秋花妬，毋令秋魄沉。云何学年少，四座花齐笑。踯躅取鸣琴，弹琴置当抱。灵雨忽滂沱，仙真窗外过。云中君知否，不敢问星娥。（《秋夜花游》）

河灯驿鼓满天霜，小梦温馨乱客肠。夜久罗帱梅弄影，春寒银铫药生香。慈闱病减书频寄，稚子功闲日渐长。欲取离愁暂抛却，奈君针线在衣裳。

钗满高楼灯满城，风花未免太纵横，长途借此销英气，侧调安能犯正声，绿鬓人嗤愁太早，黄金客怒散无名，吾生万事劳心意，嫁得狂奴孼已成。

书来恳款见君贤，我欲收狂渐向禅，早被家常磨慧骨，莫因心病捐华年，花着天上祈庸福，月堕怀中听幻缘，一卷金经香一炷，忏君自忏法无边。

[JY）[《驿鼓》三首）[HT]

回肠荡气，不愧高咏，格虽守常，而意有独创，极抒情之能事，造语奇崛，一片豪迈之气，凌纸怪发，读之令人兴会标举，齿颊生香。其诗有时毗于李白；有时近于陆游，但亦不甚相类，因定盦之诗，个性绝强，处处皆有“我”在。亦即定盦自谓“欲为平易近人诗，下笔情深不自持”者是也。此犹不尽定盦诗之瑰奇英杰，其恋爱诗尤为天下奇作。清诗人王次回、黄仲则固娴此道；然王次回则多而无当，猥而近俗，且常为闺阁中做代言人，得人之得，而不自得其得，落笔时必不甚愉快，虽自成家，难称大雅。黄仲则则清新自然，而写情之妙手，但微嫌用典太多，性灵微薄。故有清一代之恋爱诗，吾亦惟推定盦矣。定盦一世落拓，而艳遇颇多，但其情词惝怳，未易考其恋爱事迹也。今举其诗，读者惟有意会，一鳞片爪，披沙拣金，读者亦知撷择名著之不易乎。[HTF]

天花拂袂著难消，始媿声闻力未超。青史他年烦点染，定公四纪遇灵箫。

一言恩重降云霄，尘刧成尘感不销；未免初禅怯花影，梦回持偈谢灵箫。

[JY] （《己亥杂诗》）[HT]

上述之灵箫，不知何人，要为定盦所眷之女子。尚有小云者，则妓女耳。定盦闲情偶寄，为留半月，小云欲以身相报，定盦此时已过中年，渐删狂习，不欲自沉爱河，卒谢之。有诗云：[HTF]

能令公愠公复喜，扬州女儿名小云，初弦相见上弦别，不曾题满杏黄裙。

坐我三薰三沐之，悬崖撒手别卿时，不留后约将人误，笑指河阳镜里丝。

美人才调信纵横，我亦当筵拜盛名，一笑劝君输一着，非将此骨媚公卿。

[JY]　（《己亥杂诗》）[HT]

定盦倦游仕宦，牢落归，选色谭空，依然二十年前承平公子故态。“中年才子耽丝竹，俭岁高人厌薜萝，两种情怀俱可谅，阳秋贬笔未宜多。”其流连花月，亦不得志所为，然吾人又得几首佳诗矣：[HTF]

豆蔻芳温启瓠犀，伤心前度语重题，牡丹绝色三春暖，岂是梅花处士妻。

对人才调若飞仙，词令聪华四座传，撑住南来金粉气，未须料理五湖船。

小语精微沥耳圆，况聆珠玉泻如泉，一番心上温馨过，明镜明朝定少年。

去时栀子压犀簪，次弟寒花搯到今，谁分江湖摇落后，小屏红烛话冬心。

盘堆霜实擘庭榴，红似相思绿似愁，今夕灵飞何甲子，上清斋设记心头。

风云材略已消磨，甘隶妆台伺眼波，为恐刘郎英气尽，卷簾梳洗望黄河。

玉树坚牢不病身，耻为娇喘与轻颦，天花岂用铃旛护，活色生香五百春。

眉痕英绝语谡谡，指撝小婢带韬略，幸汝生逢清晏时，不然剑底桃花落。

凤泊鸾飘别有愁，三生花草梦苏州，儿家门巷斜阳改，轮与船孃住虎丘。

收拾风花倜荡诗，凌晨端坐一凝思，勉求玉体长生诀，留报金闺国士知。

绝色呼他心未安，品题天女本来难，梅魂菊影商量偏，忍作人间花草看。

臣朔家原有细君，司香燕姞略知文，无须诇我山中事，可肯花间领右军。

美人才地太玲珑，我亦阴符满腹中，今日簾旌秋缥缈，长天飞去一征鸿。

青鸟衔来双鲤鱼，自缄红泪请回车，六朝文体闲征徧，那有萧娘谢罪书。

万一天填恨海平，羽琌安稳贮云英，仙山楼阁寻常事，兜率甘迟十劫生。

身世闲商酒半醺，美人胸有北山文，平交百辈悠悠口，揖罢还期将相勋。

金缸花烬月如烟，空损秋闺一夜眠，报道妆成来送我，避卿先上木兰船。[HT]

定盦情诗之佳处，则是毫无俗气，而又浏亮自如，情由衷发，远追义山，近祧梅村。故吾亦不嫌多录。我以为定盦重视于新文学家在此，其结怨于道学家亦在此。然不知恋爱诗固诗之正家也。《诗》三百中多情诗，固不待论。而屈原、宋玉千古诗人，靡不有爱之颂赞。古尔蒙（Gourmont）云：“除去恋爱，已无艺术，除去艺术，恋爱亦仅生理之冲动而已。” 此语诚然。无爱神（Venus）则艺术女神（Muse）不成哑子，亦寂寞不堪矣。闲情偶赋，何碍纯儒。“便牵魂梦从今日，再睹婵娟是几时”，李昉诗也；“银烛未销窗送曙，金钗欲坠座添香”，韩愈诗也；“环佩一声星欲堕，泪痕双落梦谁家”，海瑞诗也。胡林翼之《忆旧篇》、彭玉麟之《梅花诗》，皆哀感顽艳，恻悱动人，事关风雅，何损于正人耶？清人自朱竹垞倡言宁愿不食两庑猪肉，亦不肯废风怀诸诗；袁枚亦著诗为之张目。以后情诗作者日多，然著录虽多，可传者少，则以言情之什，甚难藏拙也。作香艳诗者最易流于绮靡，多所堆砌，而定盦之诗，则奇气逼人，感情丰富，亦儿女，亦英雄，读其诗如见公孙大娘舞剑，仪态万方，振疲起弱。其艳诗甚多，不胜录，录其《秋风词》云。[HTF]

秋风张翰计蹉跎，红豆年年掷逝波。 [WB]误我归期知几许，蟾圆十一度无多。

拊心消息过江淮，红泪淋浪避客揩。[DW]千古知言汉武帝，人难再得始为佳。

小楼青对凰皇山，山影低徊黛影间；[DW]今日当牕一奁镜，空王来证鬓丝斑。

娇小温柔播六亲，兰姨琼姊各霑巾；[DW]九泉肯受狂生誉，艺是鍼神貌洛神。

阿孃重见话遗徽，病骨前秋盼我归；[DW]欲寄无因今补赠，汗巾钞袋枕头衣。

云英未嫁损华年，心绪曾凭阿母传，[DW]偿得三生幽怨否？许侬亲对玉棺眠。

残绒堆积绣牕间，慧婢商量赠指环。[DW]但乞崔徽遗像去，重摹一帧供秋山。

昔年诗卷驻精魂，强续狂游拭涕痕。[DW]拉得藕花衫子婢，篮舆仍出涌金门。[HT]

此数诗中事迹，余不敢妄加推测，亦不欲有所推测，因此篇不涉考据之范围，且吾人得偿追求艺术之欲可矣，奚事拘而不化哉？康有为夙喜定盦诸作，而于此数诗尤特嗜焉。康有为爱妾之死，有客唁之以联云：“天若有情亦老，人难再得为佳。”上句用唐诗而下句直抄定盦“人难再得始为佳”之句也。有为大喜，称为知音，时值岁暮，赍以千金。以康有为之兀傲自喜，而犹有龚癖，则其价值可想。小泉八云谓自文艺中抽去性爱成分，文艺且将寂寞得多。我谓定盦诗集中，抽去情诗则复成何样子，近人江标题其诗云：“清才深恐天涯少，艳福从来未必奇，若得河东君尚在，定教手写定公诗。” “不从俗熟于奇句，却唶华鬟只博综，一笑跳坪相对处，茶烟正扬鬓云鬆。”盖羡乎言之也。

定盦诗集中有《小游仙》十五首。读者往往以为情诗，非也；盖其为考军机未得而作也。寓言甚微，不可不辨，考《游仙诗》一体与无题诗同。“无题诗与香奁诗界若鸿沟，李义山之诗，无题诗也，韩冬郎之诗，香奁诗也。盖无题之什，不必尽写情怀，而香奁之篇，则竟专作腻语，至闲情风怀。则指实事矣。”（梁绍壬《两般秋雨盦随笔》）定公此什，最为著名，欲论其诗，不能或阙。其词云：[HTF]

历劫丹砂道未成，天风鸾鹤怨三生；是谁指与游仙路，抄过蓬莱隔岸行。

九关虎豹不讥诃，香案偏头院落多；赖是小时清梦到，红墙西去即银河。

玉女窗中梳洗成，隔纱偷眼大分明；侍儿不敢频频报，露下瑶阶湿姓名。

珠簾揭处佩环摇，亲荷天人语碧霄；别有上清诸女伴，隔窗了了见文箫。

寒暄上界本来希，不怨仙官识面迟；侥幸梁清一私语，回头还恐岁星疑。

雅谜飞来半夜风，鳌山徒侣沸春空；顽仙一觉深瞒过，不在鱼龙曼羡中。

丹房不是漫相容，百劫修成忍辱功。几辈凡胎无觅处，仙姨初豢可怜虫。

露重风多不敢停，五铢衫子出云屏。朝真袖屦都依例，第一难笺《璎珞经》。

不见兰旌与桂旄，九歌吹入凤凰箫，云中挥手谁相送，依旧湘君旧姓姚。

仙家鸡犬近来肥，不向淮南旧宅飞，却踞金床作人语，背人高坐着天衣。

谛观真诰久徘徊，仙楮同功一茧裁，姊妹劝书尘世字，莫瞋仓颉不仙才。

秘籍何人领九流，一编鸿宝枕中抽，神光照见黄金字，笑到仙人太乙舟。

金屋能容十种仙，春娇簇簇互疑年，我来敢恨初桄窄，曾有人居大梵天。

吐火吞刀诀果真，云中不见幻师身，上方倘有东黄祝，先乞灵符制雹神。

　众女娥眉自尹邢，风鬟露髩觉伶俜，扪心半夜清无寐，愧负银河织女星。[HT]

　游仙词体乃渊源于《楚辞》至晋郭景纯而其体大备，以虚无缥缈之词，寄其磊落情怀，体须清新，意皆有托，所谓不食人间烟火者，庶乎近之。兼有比兴之义，不为无病之呻，既超乎空，又能脱欲，空则入禅，欲则近俗，故游仙词实非易作。清代之善为此调者其厉樊榭及龚定盦乎！

定盦挚友宋于庭之妹夫曰缪中翰，分授礼部试，于庭以回避不预试，定盦作《紫云回》二叠送其出都。《紫云回》古乐府名，其词不传，定盦补之也，其什如下：[HTF]

安香舞罢杜兰催，水瑟冰璈各费才，别有伤心听不得，珠簾一曲《紫云回》。

神仙眷属几生修，小妹承恩阿姊愁，宫扇已遮簾已下，痴心还竚殿东头。

上清丹箓姓名讹，好梦留仙夜夜多，争似芳魂惊觉早，天鸡不曙渡银河。[HT]

凡无题诗类多费解，即如此什，苟不点明其事，读者将不觉其妙，但既知其事，又不得不叹其练事精确，而寄托遥幽也。录此三什，以为尾声。

龚定盦为一极伟大之抒情诗人，前已言之，一种悲天悯人之思想，常不绝于其心，所谓大人不失其赤子之心，而好生及物者。故其不觉人可爱，而且与物有情。江宁之龙蟠、苏州之邓尉、杭州之西溪，皆产梅，而鬻梅者，斫其正，养其旁条，删其密，夭其穉枝，锄其直，遏其生气，以求重价，而江浙之梅皆病。定盦购三百瓮皆病者，无一完者，既泣之三日，乃誓疗之，纵之，顺之，毁其瓮，悉埋于地，解其椶缚，以五年为期，复之，全之，辟病梅之馆以贮之，又欲得多暇日，又多闲田，以广贮江宁、杭州、苏州之病梅，穷其一生之光阴以疗梅。（根据其《病梅馆记》）其愿力可谓宏矣。定盦深入佛海，天人一贯，其爱众生，无间一体，观其罢官出都之后，既忆京师鸾枝、芍药、海棠、丁香诸花，又忆北方狮子猫，各为诗念之，又屡屡作诗为花乞命。其救花偈云：“门外闲停油碧车，门中双玉降臣家，因缘指点当如是，救得人间薄命花。” 诸花其有知耶？其无知耶？其有知，应悟万物同源，凡诸有相，皆可爱，可怜，可度；我以是去。彼以是来，众生以外，复有众生，因缘莫大于此。其无知耶？益悟情谊所感，不必皆应，应不应在彼，感不感在我，因不应而复不感，感而不周，其隘莫甚，此即诗人所谓悱恻缠绵者也。定盦复有诗云：“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于无知之中，幻作有知相，有时确有，亦有时确无。（摘录廖苹盦《生趣》）

哲理诗最难成功。“艺术底生命是节奏，正如脉搏是宇宙底生命一样。哲学诗底成功少，而抒情诗底造就多者，正因为大多数哲学诗人不能像抒情诗人之捉住情绪的脉搏一般捉住智慧的节奏——这后者是比较隐潜，因而比较难能的。”（梁宗岱《范乐希先生》）因智慧的节奏不容易捉住，一不留神，即流为干燥无味的教训诗（Didactic），故哲学诗人在中国实为难得。定盦在清代成为哲学诗人之成功者，虽其抒情诗较为伟大。吾人细看其诗，又足令吾人首肯者：[HTF]

卿筹烂熟我筹之，我有忠言质幻师；觉理自难观势易，弹丸累到十枚时。（《道旁见鬻戏术者因赠》）

荒村有客抱虫鱼，万一谭经引到渠，终胜秋燐无姓氏，沙涡门外五尚书。

学羿居然有羿风，千秋何可议逢蒙；绝怜羿道无消息，第一亲弯射羿弓。

西来白浪打旌旗，万舶安危总未知。寄语瞿塘滩上贾，收帆好趁顺风时。

[JY] （《己亥杂诗》）[HT]

此等诗本含有教训的意味，然一经定盦之手，即变为有声有色，毫无斧凿之痕。所谓“寓劝惩于谐噱，直须大笑横行，谈道学于风流，不必正襟危坐”（《西青散记》序言）。诗能沁人心脾，便是佳诗， 不必如邵尧夫《击坏集》中之作也。

定盦为一豪气诗人，然绝非如陈其年等毫无学养之一流人。洪子骏尝赞之云：“结客从军双绝技，不在古人之下，更生小会骑飞马，如此燕邯轻侠子，岂吴头楚尾行吟者？颇肖其为人。”定盦亦自有诗云：[HTF]

绝域从军计惘然，东南幽恨满词笺；一箫一剑平生意，负尽狂名十五年。（《己亥杂诗》）

春夜伤心坐画屏，不如放眼入清冥。一山突起丘陵妬，万籁无言帝坐灵。塞上似腾奇女气，江东久陨少微星。平生不蓄湘累问，唤出姮娥诗与听。

沉沉心事北南东，一睨人才海内空。壮岁始参周史席，髫年惜坠晋贤风。功高拜将成仙外，才尽回肠荡气中。万一禅关砉然破，美人如玉剑如虹。

[JY）[《夜坐》）[HT]

定盦何以想从军？彼何以不恤人言——重文轻武之社会的讥笑——抛弃其豪华生活而欲从军？谓定盦穷乎？则定盦固累代簪缨也。谓彼佻挞好事乎？彼亦不致自寻烦恼也。然则彼欲从军者，其故可想矣。盖由其一生好奇。不欲局促一隅，安度其平凡生活，故欲从军以换其环境，以偿其志。且当时英人方欲藉鸦片寻釁，而俄人又蠢蠢欲动以侵我边疆。朝臣泄泄沓沓者多，发愤图强者少，既愤外人之侵侮，又见政府之无人，有心人断不忍漠视，则其从军又安能已。彼亦尝有诗云：“九州生气恃风雷，万马齐喑究可哀，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他一则感国难之方殷，人才缺乏，二则伤本身之沦废，众醉独醒，伤时抚事。形诸笔墨，直可谓之爱国诗人。《秋心》三首，亦为其得意之作。[HTF]

秋心如海复如潮，但有秋魂不可招。漠漠郁金香在臂，亭亭古玉佩当腰。气寒西北何人剑？声满东南几处箫？斗大明星烂无数，长天一月坠林梢。

忽筮一官来阙下，众中俛仰不材身。新知触眼春云过，老辈填胸夜雨沦。《天问》有灵难置对，《阴符》无效勿虚陈，晓来客籍差夸富，无数湘南剑外民。

我所思兮在何处？胸中灵气欲成云。槎通碧汉无多路，土蚀寒花又此坟。某水某山迷姓氏，一钗一佩断知闻，起看历历楼台外，窈窕秋星或是君。[HT]

此三首诗，传诵万口，所谓“少年哀艳杂雄奇”者然也。定盦一生多奇气，自谓“奇气一纵不可阖”、“出入仙侠间，奇悍无比伦”。吾人读其诗文，亦觉其勃勃有奇气，近人李石岑谓：“奇气为创造力。”此言诚是。定盦诗文之能自成一家，何莫非奇气为其促进力。“自矜辨慧能通禅，遂挟齐心恣缥缈。”定盦诗之奇气，诚难企及，天才学力，缺一不可，且关于其人之性格，非可强而致也。此其理吾于上文已有述焉，今不必再加讨论矣。

吾人已大概明瞭龚定盦诗之本质，兹更就文艺形式上稍作说明，使吾人知定盦为一代诗豪，殊非偶然。

定盦诗之好处，是形式上变化复杂，其一首中自四言变为五言，五言变为七言，而八言，而十余言，句法长短，都无一定，无论若干篇幅，皆可举重若轻，此事求诸古人如李白、长吉，有时亦不免缩手。盖定盦之诗，纯以古文之法行之，字字古雅，语语惊人。出入《庄》《骚》，超乎尘俗。[HTF]

[JZ]能令公少年行

序曰：龚子自祷蕲之所言也，虽弗能逐，酒酣歌之，可以怡魂而泽颜焉。

蹉跎虖公，公今言愁愁无终。公毋哀吟娅姹声沉空，酌我五石云母钟。我能令公颜丹髩绿，而与年少争光风。听我歌此胜丝桐，貂毫署年年甫中，箸书先成不朽功。名惊四海如云龙，攫拏不定光影同，征文考献陈礼容，饮酒结客横才锋，逃禅一意皈宗风。惜哉！幽情丽想销难空，拂衣行矣如奔虹！太湖西去青青峰，一楼初上一阁逢。玉箫金琯东山东，美人十五如花秾，湖波如镜能照容，山痕宛宛能助长眉丰，一索钿盒知心同，再索班管知才工。明珠玉煖春朦胧，吴歈楚词兼《国风》，深吟浅吟态不同，千篇背尽灯玲珑，有时言寻缥缈之孤踪，春山不妬春裙红，笛声叫起春波龙，湖波湖雨来空濛，桃花乱打兰舟篷，烟新月旧长相从，十年不见王与公，亦不见九州名流一刺通，其南邻北舍谁欤相过从，痀瘘丈人石户农。嵚崎楚客，窈窕吴侬。敲门借书者钓翁，探碑学搨者溪僮。卖剑卖琴，斗瓦输铜。银针玉薤芝泥封，秦疏汉密齐梁工。佉经梵刻著录重，千番百轴光熊熊。奇许相错错许攻，应客有元鹤，惊人无白骢；相思相访溪凹与谷中。采茶采药三三两两逢，高谭俊辩皆沉雄，公等休矣吾力慵，天凉忽报芦花浓。七十二峰峰峰生丹枫，紫蟹熟矣胡麻饛。门前钓榜催词筩，余方左抽豪，右按谱，高吟角与宫，三声两声櫂唱终，吹入浩浩芦花风，仰视一白云卷空，归来料理书灯红，茶烟欲散颓鬟浓，秋肌出钏凉珑鬆。梦不坠少年烦恼丛，东僧西僧一杵钟，披衣起展华严筒，噫嚱！少年万恨填心胸，消灾解难畴之功，吉羊解脱文殊童。著我五十三参中，莲邦纵使缘未通，它生且生兜率宫。[HT]

此诗在格律上，音节上，意义上，皆有新鲜之意味，一韵到底，尤为难得，观其一气呵成，毫无停滞，读之者几不知是文是诗，可谓化矣。或谓此种格调，古人有行，如卢仝、黄山谷亦精于此道。不知诗重性情，意须独创。而格调虽稍因袭，亦不妨也。定盦自有定盦之特性，故可称为定盦独有之诗。且就诗论诗。亦不逊于汉魏乐府，真气淋漓，且时时有弦外之音，非深于此道者不能究也。定盦此种诗甚多，兹举其可读者如《奴史问答》、《西郊落花歌》、《辨仙行》、《桐君仙人招隐歌》，皆其代表作也。

定盦诗之第二优点，则为风格高绝。其高谷绝妙，如阮嗣宗，能达到古雅之地位。古雅二字，甚难解释，但吾人能感觉之。譬如三代之鼎彝、秦汉之印玺、魏晋南北朝之碑碣，虽拙劣异常，全无修饰，而吾人第觉其可爱，欣赏不已，以视世俗玩物，又有轩轾其间，吾人不自知是何心理，大概其具有某种优美之特点，古色古香，令人志远耳。此所谓古雅也。古人之文，在今日犹堪一读，职此之故，古无可存，何仿古之辈，代有其人也，然此特就文艺而言耳，不得为复古者所借口。定盦之诗，究不失为古雅，其仿古与否，吾不知之，但似此天才，必不屑以模仿见长者。但其好古之性，乃甚剧烈，落笔自然入古，事无可疑。兹举其诗一二首，以见其技：[HTF]

春小兰气淳，湖空月华出。未可通微波，相将踏幽石。一亭复一亭，亭中乍曛黑。千春几辈来，何况婵媛客。离离梅绽蕊，皎皎鹤梳翮。鹤性忽然驯，梅枝未忍折，并坐恋湖光，双行避苏迹。低睐有谁窥，小语略闻息，须臾四无人，颜弱未工热。安知此须臾，非隶仙灵籍。侍儿各寻芳，自荐到扶掖。光景不少留，群山媚暝色。城闉催上灯，香舆竚烟陌。温温怀肯忘，暖暖眴靡及，只愁洞房中，余寒在鸳屧。（《纪游》）

破晓霜气清，明湖敛寒碧。三日不能来，不觉情瑟瑟。疏梅最淡冶，今朝似愁绝。寻常苔藓痕，步步生悱恻。寸寸蚴蟉枝，几枝扪手历。重重燕支蕾，几朵挂钗及。苑外一池冰，曾照低鬟立。仿佛衣裳香，犹自林端出。前度未吹箫，今朝好吹笛。思之不能言，扪心但手热。我闻色界天，意痴离言说。携手或相笑，此乐最为极。天法吾已受，神亲形可隔。持以语梅花，花颔略如石。归途又城闉，朱门敂还入。袖出三四华，敬报春消息。（《后游》）[HT]

读之自觉一种恬静之意味，此二诗纯以意境为主，而用字精审，声调自然，犹其余事，抒情之诗，此为上乘矣。朱竹垞《风怀》之什，徒逞辞藻，未可与之比肩也。

黄摩西尝谓明人之制艺传奇，清之试帖诗，皆空前之作。吾深韪其言。清代考试制度所用以为取士之具，八股文、赋之外，尚有试帖诗。试帖诗是何物，恐非吾辈民国纪元后诞生之青年所可习见，且吾恐并其形式尚多有未知者也。吾粤诗人宋芷湾（湘）有五言八韵题（即试帖诗）一首，诗云：[HTF]

四十贤人座，何年又倍之。五言仍汉制，八韵溯唐诗。琢句和而节，谋篇耦匪奇。是名为试帖诗，此体重当时。家数长城在，吟情矮屋知。手叉规结构，官限审参差。应响风从律，成文色染丝，至今鸣盛者，雅奏汉彤墀。（《红杏山房诗集》）[HT]

则对于试帖诗颇能言其大概。文人学士，多下苦工，故擅长者竟大不乏人，如吴锡麟、彭元瑞者是其一例。定盦所谓一代功令开，一代人才起，盖利禄之利使然也。定盦早年驰骛于此，作有功令文二千篇，后因归安姚学使先生之言，乃付之一炬，其试帖诗谅必不少。今不存。今有一诗，乃同其体，乃儿女喁喁之言，而非朝廷穆穆之作。[HTF]

世上光阴好，无如绣阁中。静原生智慧，愁亦破鸿濛。万绪含淳待，三生设想工。高情尘不滓，小别泪能红。玉茁心苗嫩，珠穿耳性聪。芳香笺艺谱，曲盝数窗栊。远树当山看，云行入抱空。枕停如愿月，扇避不情风。昼漏长千刻，宵缸梦几通。德容师窈窕，字体记玲珑。朱户春晖别，蓬门淑晷同。百年辛苦始，何用嫁英雄？（《世上光阴好》）[HT]

吾人至此，始知定盦真无施不可。一片冰心，照人肝胆。吾人试一曼声长哦，自觉口齿生香。他能将女子之心理，曲曲传出，而承认女子的处女时代为最快乐，预料其一嫁人即无异入于黑暗。子女嫁人生育之苦，及其遇人不淑之苦，彼所洞悉。但标梅之怨，及“老女不嫁，踏地呼天”之境况，则彼熟视不理。但定盦实独具婆心，最少亦不失为一尊重女性者。

犹忆定公二十七岁时，应浙江乡试中式。试帖诗为《赋得芦花风起夜潮来》，得来字五言八韵：[HTF]

莽莽扁舟夜，芦花遍水隈，潮从双峡起，风剪半江来，镫影明如雪，诗情壮挟雷，秋生罗刹岸，人语子陵台，鸥梦三更觉，鲸波万仞开，先声红蓼浦，余怒白苹堆，铁笛冲烟去，青衫送客回，谁将奇句觅，丁卯忆雄才。[HT]

瑰丽为全场之冠云。

定盦之诗，拟求之于西洋则浪漫主义之文艺，拜伦之俦也。拟求之于中国，则性灵派一流，导源风骚，追踪盛唐，在清人中颇堪独霸，而讲文学史者鲜有称之，则以耳为目，毫无真赏者耳。南施（闰章）、北宋（畹）、王渔洋、朱彝尊，虽僭称大家，读之徒闷人意。袁枚论诗云：“宁作名家，终身不入大家之国，勿作大家，转为人摒出名家之外。”可谓快言。

[BT4）[三） 定盦文学所受之影响

“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是以学贵本原，而天才贵修养。定盦先生诗之成功，非徒恃其天才。天才之为物，苟无学力以济之，环境以佐之，则几如未凿之蓝田璧，初无人知，则其为宝，尚有几何？历代初无生而为巨文豪，必有学力以济之，环境以铄之，然后可。定盦固学人，出入于九经七纬诸子百家与古人文学同时并进。公余手不释卷。其文则与庄子为近，其诗则直入李白之堂奥也，尝谓：“庄屈实二，不可以并，并之以为心，自白始。儒仙侠实三，不可以合，合之以为气，又自白始也。其斯以为白之真原也已。”（《最录李白集》）他又喜读陶诗。陶潜血性男儿，外似澹薄而内实激昂。观其《咏荆轲》一篇，尽露本来面目。但其涵养之功甚深，故人多不觉耳。定盦与之，颇有同情。《舟中读陶诗》有云：[HTF]

陶潜诗喜说荆轲，想见停云发浩歌，吟到恩仇心事涌，江湖骨侠恐无多。

陶潜酷似卧龙豪，万古浔阳松菊高，莫信诗人竟平淡，二分《梁甫》一分《骚》。[HT]

又彼于吴梅村诗集，虽自知非文章之极，而自髫年好之，至弱冠益好之，自揆造述，绝不出此，而心常依依也。盖吴诗由其母口授，故尤缠绵于心，壮而独游，每一吟此，宛然幼少依膝下时，所感深矣，题其集云：“莫从文体问高庳，生就灯前儿女诗，一种春声忘不得，长安放学夜归时。”吴梅村诗，其少作大抵才华艳发，吐纳风流，有藻思绮合，清丽芊眠之致。及乎遭逢丧乱，阅历兴亡，激楚苍凉，风骨弥为道上，暮年萧瑟，论者以庾信方之。其中歌行一体，尤所擅长，格律出乎四杰，而情韵为深，叙述类乎香山，而风华为胜。韵协宫商，感均顽艳，一时尤称绝调。（《四库全书提要》）袁枚称“就使吴儿心木石，也应一读一缠绵”，亦非虚美。吾人于清代诗家，亦未能忘情于梅村也。定盦《咏史》一首，酷似梅村，兹录之以资比较：[HTF]

金粉东南十五州，万重恩怨属名流。牢盆狎客操全算，团扇才人踞上游。避席畏闻文字狱，著书都为稻粱谋。田横五百人安在？难道归来尽列侯！[HT]

此惜曾宾谷中丞之罢官也。忠州李芋仙言曾官盐政时，有孝廉某谒之，冀五百金，不得，某恚，授之以诗曰：“破格用人明主事，暮年行乐老臣心。”上句谓其谄和珅得进，下句谓其日事荒讌。言官以此诗上闻，曾遂得罪永废。本事确否，无从稽考，吾人姑且不论，第就此诗而论，固梅村之法乳也，世有真识，必以为然。集中有赠艺人俞秋圃诗，亦用娄东体与梅村王郎曲诗竞美。

犹有一事，不可不知，则定盦似曾受陆放翁之影响。此事初无明文，但其诗染有不少陆放翁之作风，为抉其隐，聊当佐证。其诗有袭放翁诗意者，如“促柱危弦太觉孤，琴边倦眼眄平芜。香兰自判前因误，生不当门也被锄”，即陆放翁诗“此贫正坐清狂尔，莫向瞿昙问夙因”之意也。有步其迹者，如云：“从此青山共鹿车，断无只梦坠天涯；黄梅淡冶山礬靓，犹及双清好到家。”则末句与放翁诗“犹及清明好到家”只差只字耳。放翁绝句好插耦语，如：“野人喜我偶闲游，取酒怱怱劝少留，雨后携篮挑菜甲，门前换担卖梨头。”此诗末二句为耦矣。而定盦诗此类尤多，如：“似笑山人不到家，争将晚节尽情夸，三秋不霣夫容[XCz8.tif]，九月犹开窅寙花。”“客心今雨昵旧雨，江痕早潮收暮潮，新欢且问黄婆渡，影事休提白傅桥。”其他神似之处，犹未细举。由此可知彼二人之关系矣。

定盦之诗，除渊源于上述各家之外，似深被佛教文学之影响。盖其诗实含有若干佛教成分也。梁任公以为我国近代之纯文学——若小说，若歌曲，皆与佛典之翻译文学有密切之关系。吾亦以为然。盖佛教之能盛行吾国者，固由其教义顺应时势以发展，而借助文学之力亦居多，《法华》，《维摩》、《华严》诸经，皆世界最优美之文学书也，文质彬彬，于吾国固有文体外别树一帜。我国文艺界在魏晋之时，已深被其影响，唐宋以降，激流扬波，固未尝有一日之间断。关于中国历代佛教文学可以作成数十万言之书，今不必于此详论矣。定盦受佛学于彭绍升（1740-1796），晚受菩萨戒。“才人老去例逃禅。”定盦固筹之已熟。然彼自谓前生乃天台一老僧，今世宜具夙因。此僧生平一无所长，惟今日诵《法华经》而已。僧卒日即定盦生日，然定盦却聪慧绝伦，盖定能生慧，亦诵经之功也，定盦曾至其前圆寂之地，有诗数首，曾为王某书扇，集中，所未载也。其中有句云：“到此休论他世事，今生未必胜前生。”盖自慨其半世苦修，未能出生死流，仍沉沦于三界中也。此或定盦大言欺人，容未可知，然定盦固为晚清文儒之深入佛海者。定盦对于佛教贡献多端。彼以为佛法必不离乎语言文字。“或宗《华严经》，或宗《法严经》，或宗《涅槃经》。荆溪《赞天台》云：‘依经帖释，理富义顺。’而晚唐以还，像法渐谢，则有斥经论用曹溪者，则有祖曹溪并失曹溪之解行者，瘉降瘉滥，瘉诞瘉易，昧禅之行，冒禅之名，儒流文士，乐其简便，不识字髠徒，习其狂猾，语录繁兴，夥于小说。工者用廋，拙者用谣，下者杂俳优成之，异乎闻于文佛之所闻。狂夫召伶俐市儿，用现成言句，授之勿失腔节，三日，禅师其徧市矣。乃疾焉，又怀焉，乃写《法华》……”（《择录支那古德遗书序》）又重辑《六妙门》刻之，并与江沅及贝墉重刻《圆觉经略疏》。其对于佛学造诣之深浅，恕吾莫之能窥。但其环文渊义则深得于彼教也。“先生读书尽三藏，最喜维摩卷里多青词。”（《西郊落花歌》）既持《陀罗尼》已满四千九万卷，乃新定课程，日诵普贤普门普眼之文，有诗纪之云：[HTF]

车中三观夕惕若。七藏灵文电慑若。忏摩重起耳提若。三普贯珠累累若。（《己亥杂诗》）[HT]

彼见佛书入震旦以后，校雠者希，乃为《龙藏考证》七卷；又以《妙法华经》为北凉宫中所乱。乃重定目次，分本迹二部，删七品。存廿一品，丁酉春勒成。“历劫如何报佛恩，尘尘文字以为门，遥知法会灵山在，八部天龙礼我言。”（《己亥杂诗》）又述天台家言为《三普销文记》七卷，又撰《龙树三桠记》。“龙树灵根派别三，家家楖栗不能担。我书唤作《三桠记》，六祖天台共一龛。”定盦晚年皈依于佛，情现乎词。夫我国佛教，自罗什以后，几为大乘派所独占，此人尽知之者矣。大乘首创，共推马鸣，然马鸣固一大文学家而兼主教者。凡读其佛本行赞者，皆知其文学之美。其后成立之大乘经典，靡不汲其流而扬其波，《华严涅槃》，金光四照。定盦有诗云：“道场馣馤雨天花，长水宗风在目前，一任拣机参活句，莫将文字换狂禅。”尤可窥定盦蕲向所在。总之，定盦之佛学，吾诚不测其浅深，致其诗之汪洋恣肆，渊乎其源，一谓非得自佛书不可也。今举其诗之佛化者以为例：[HTF]

过百由旬烟水长，释迦老子怨津梁，声闻闭眼三千劫，悔慕人天大法王。

小别湖山刧外天，生还如证第三禅。台宗悟后无来去，人道苍茫十四年。

狂禅辟尽礼天台，掉臂琉璃屏上回，不是瓶笙花影夕，鸠摩枉译此经来。

难凭肉眼测天人，恐是优昙示现身，故遣相逢当五浊，不然谁信上仙沦。

吟罢江山气不灵，万千种话一灯青，忽然阁笔无言说，重礼天台七卷经。

[JY] （《己亥杂诗》）[HT]

诗中新语如“由旬”、 “大法王”、 “天台”、 “鸠摩”、 “天人”、 “优昙”、 “五浊”、 “万千种话”等皆佛门名词，顺手拈来，都成妙谛，信乎其真能读佛书者，其声色香味，迥非死守一部唐诗之浅夫所可几及。定盦一生之思想，受佛教之影响正多。他日专篇述之。

吾又知定盦为一大游历家，以观察自然，表现自己为天职。凡属作家，必要游历，以解放其生活，扩大其眼界，故太史公历览天下名山大川以奇其文。从未有闻死守书本，畦步不出家门，而能成为大文豪者。故智者皆以自然为书本，盖亦以游历为高等教育也。定盦幼即好游，大宙东南，马蹄蹀躞，其诗成于船唇马首者满南北焉。诗人之事，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苟不外游，安得解此？奇气之士，必游历四方，遍察物情风土之异，纵观乎人士之林，文章之薮。《李白送蔡侯序》云：“吾观蔡侯奇人也，有四方之志，不然，何周游宇内太多耶？”则知游历家之多奇士也。游之有助于文思固无可疑者，黄仲则自嫌诗少幽燕气，故作冰天跃马行。龚定盦曰：[HTF]

平原旷野无诗也，沮洳无诗也。硗确狭隘无诗也，适市者其声嚣，适鼠壤者其声嘶，适女闾者其声不诚。天下之山川，莫尊于辽东，辽俛中原，逶迤万余里，蛇行象奔，而稍稍泻之，乃卒恣意横溢，以达乎岭外大澥际南斗，竖亥不可复步，气脉所届，怒若未毕，要之山川首尾，可言者则尽此矣。诗有肖是者乎哉？诗人之所产，有禀是者乎哉？”自珍又曰：“有之。诗必有原焉。《易》、《书》、《诗》、《春秋》之肃若泬若，周秦间数子之缜若峍若，而莽荡而噌吰若，敛之惟恐其坻，揪之惟恐其隘，孕之惟恐其昌洋而敷腴，则夫辽之长白兴安大岭也有然。审是则诗人将毋拱手欲言，肃拜植立。挢乎其不敢议，愿乎其不敢笑言乎哉。于是乃放之乎三千年青史氏之言，放之乎八儒三墨兵刑星气五行，以及古人不欲明言，不忍卒言，而姑猖狂恢诡以言之之言，乃亦摭证之以并世见闻，当代故实，官牍地志，计簿客籍之言，合而以昌其诗，而诗之境乃极则如岭之表，海之浒，磅礴浩汹，以受天子之瑰丽，而泄天下之拗怒也亦有然。（《送徐铁孙序》）[HT]

信如其言，则地理与文艺之关系綦重哉！其言虽侈，我则信之，定盦过居庸关与蒙古人相挝戏，因而叹曰：“使余生赵宋世，自尚不得睹燕赵，安得与反毳者相挝戏于万山间乎？生我于圣清中外一家之世，岂不傲古人哉！”（《说居庸关》）定盦以此傲古人，吾亦以此羡定盦也。要之，其诗文之博大奇丽，变幻莫测者，除得力于书本，为吾人所已知者；至于戎马关山，潜移默化，实振作其诗魂不少，山岭泽畔，柳下檐前，固诗人行吟之所，而青天碧海，巨浪长风，尤易动人慷慨悲歌也。定盦尝有诗云：[HT]

[HTK]亲朋岁月各萧闲，情话缠绵礼数删，洗尽东南尘土否？一秋十日九湖山。

剩水残山意度深，平生几緉屐难寻；栽花郑重看花约，此是刘郎迟暮心。

[JY）[《己亥杂诗》）[HT]

他与山水结缘，初非一日事，东涂西抹，以大块为文章，即以自然界为诗料，处处有新环境，新意象，故能多所创作，又非纯在书本上下工夫之结果可比也。

再定盦之诗，微有金石之气息，馣馤丽硕，又往往璆然。其四言在易谣与诗之间；三言至七句，在谣与谚之间，体裁尤芳异，则饱受汉器文字之影响也。书之以备一说。

定盦之诗不多，盖不欲以诗名家，且欲废诗，其学多端，又不能专力于此也。自云：[HTF]

余自庚辰之秋戒为诗，于弢语言，简思虑之指，言之详，然不能坚也。辛巳夏，决藩柂为之。至丁亥十月，又得诗二百九十篇，自周以迄近代之体皆用之，自杂三四言，至杂八九言皆用之，不自割弃，而又诠次之，录百二十八篇，为《破戒草》一卷，又依乙亥庚辰两例，存余集凡五十七篇，亦一卷。大凡录诗百八十四篇，删勿录者尚百五篇。录诗则以《扫彻公塔诗》终。乃矢之曰：“余以年编诗，阅岁名十有八，自今以始。无诗之年，请更倍之。惟守戒之故。使我寿考，汝如勿悛，勿自损也。俾无能寿考于其身。至于没世，汝亦不以诗闻，有如彻公。”[HT]

诗编年始嘉庆丙寅，终道光勒成二十七卷。今所传定盦诗，实视其生前手定之本为少。即今亦无划一定本也。定盦自称诗以少作为佳。其诗有云：“文侯端冕听高歌，少作精严故不磨，诗渐凡庸人可想，侧身天地我蹉跎。”定盦少作，才气发皇，因少年肯用心思，哀乐过人，纯以性灵，此为高也。又其诗集绝少应酬之作，即有亦皆存诚意而无客气者，琅然可诵也，

[BT4）[四） 结论

或谓前人之称定盦者多喜其文，而子乃津津乐道其诗，岂非有意立异，自矜真识者耶？余虽无似，亦不敢有是念。我亦知其在文学上之地位，文为第一，诗为第二，词又次之。其文知者多，而论者亦不一，诗则嗜之者多，而论之者则绝无仅有耳，故吾先论其诗，次及其文词。三者皆为吾之爱物，当不致有歧视也。定盦生平不蓄门弟子，无人为之呐喊，世俗往往以其诗之难通，亦不之好，任意雌黄，所在多有。梁任公为一代通人，其《清代学术概论》，称：“嘉道间龚自珍、王昙、舒位号称新体，则粗犷浅薄……直至末叶，始有金和、黄遵宪、康有为元气淋漓，卓然大家。”真是离奇呓语。定盦诗形式璀璨，吐嘱瑰丽，声情沉烈，悱恻遒上，如万玉哀鸣，谁不知之？而谓其“粗犷浅薄”殊不可解。吾恐其误认奇气为粗犷，古雅为浅薄耳。且定盦之诗，不知谁称之为新体，恐亦梁氏之私言耳。

黄遵宪之诗则出于定盦者最少，亦私淑于定盦。其《人境庐诗草》，行世已久，亦梁任公为之编定者。此书数年前吾曾一度读之，今案上无其诗，不能细细比较矣，今余信记忆力所及随意录其一二，非敢必有功也，愿以伸平日之见。定盦诗《杂感》十五首，遵宪诗集亦有之，皆勇于解放，气韵举相似也。但其迹犹未显然，致其绝句，多相似者。遵宪《不忍池杂诗》，余夙爱诵之。有一首云：“万绿沉沉嘒一蝉，微茫水气化湖烟，无端吹坠丰湖梦，不到丰湖已十年。”此与定盦诗之“万绿无人嘒一蝉，三层阁子俯秋烟，安排写集三千卷，料理看山五十年”宛如同出一手。遵宪之学定盦，诚不可讳之事，而任公竟称以大家，而对于前辈之定盦，诋之不遗余力，可谓不知定盦，并不知遵宪矣。清末诗人受定盦影响者多，固不只遵宪一人，即近时易实甫、苏曼殊、柳亚子、叶楚伧、杨杏佛诸君，亦皆私淑之。总之，嘉道间之诗人，龚定盦实为第一，但不足为浅见寡闻者道也。

吾于文艺但为客贯（Amateur），好读诗而不恒作。定盦之诗，吾读之数年矣。工余之暇，曼声长吟，又似“偷得浮生半日闲”者。定盦往矣，而其诗固长存于天壤间也。后人诵诗而不诵定盦诗者，不读《离骚》，又焉得称为名士？我虽化身，横尽虚空，竖尽来刧，作其沙尘，一一沙中有一一舌，一一舌中出一一音，而以赞定盦不能尽也。诗界无尽！定盦之文学价值无尽！我愿亦无尽！

“臣将请帝之息壤，惭愧飘零未有期，万一飘零文字海，他生重定定盦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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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Z][HT18.《华文中宋》][FK(W+12mm。13mm][PSB5.EPS%][HT14.《华文中宋》]五[FK)][HT18.] 龚定盦之史地学[HT]

[BT4）[一） 发端

余十余岁时即知有龚定盦先生之名，盖尝有父执某君赐以《龚定盦全集》一部，要余浏览，彼本为清末维新派之一，而当时维新派中人颇多酷好龚氏者也。余得而读之，则见其文章傀杰，卓尔不群，奇气凌纸怪发，不可逼视，遂好之不少衰，朝取一编通其意，暮取一篇玩其辞。然第赏其辞华，致其他所蕴之学术，则茫乎其未有见也。近数年读书稍多，自问进步之迟滞如蜗牛之上壁，然心胸眼界与前者迥不相侔，则复取其文，细心尽读，乃知定盦先生于文章之外复有莫大之志业在。久欲著为专文，以伸所见，但以我治学之杂，任事之忙，在短促时间中，或未有完成之希望，则先遴其素所擅长之史地学而讨论之，稍布其服膺之志。定盦之史地学材料实并不多，研究之间，颇觉困手，今为此文，自知躁进，其纰缪荒疏之处，大雅幸赐正焉。

龚定盦之为人，毁誉参半。誉之则谓其才气无双，自成一子；而毁之者则谓其文多伪体，人是狂生，“刻深峭厉，既关性情，荡检踰闲，亦伤名教”（朱一新《无邪堂问答》）。张之洞《哀六朝诗》亦视为怪人，毁之不遗余力。大抵毁之者守旧派居多，盖彼等文章学术莫不主平正一途，新思想往往为所排斥，而视为诡险者也。世之誉定盦者多称其文学，而于其得力最深之史地学则罕有说之。胡甘伯尝以汪容甫、魏默深、龚定盦为国朝古文三大家，谓汪文内闳肆而外谨严，龚文内谨严而外闳肆，魏文亦闳肆亦谨严。严子高谓汪文似不及龚，汪仅能及于汉，龚则已造于秦。康有为亦称龚定盦散文为清朝第一（康有为《广艺舟双楫》）。皆盛称其文者也。即清代末叶维新时代之南社诸君，皆具有龚癖，鼓吹不遗余力，亦多甄赏其诗古文辞，而定公所不屑措意者。梁任公少时亦深被其影响，自谓“初读《定盦文集》，若受电焉”。然其为《清代学术概论》及《清代学者成绩之总结算》二书，则并无一语及定盦之史地学也。

尝考定公史地学式微之故，则其史地之学终为词华所掩，不以史地学家称，虽壮年曾参国史馆席，而卑官潦倒，未暇一展其才，而当时学者对于史地学观念颇为狭窄，只知研究史地历有长久时间者为史地学家：如邵二云、钱大昕、章实斋、徐星伯、张石洲、何愿船、李文田、洪文卿、魏默深等诸公之有大著遗世者，而不知一身擅长政治经济，窥千古之成败，振一代之疲癃，读史而得史学之精意，不以考证见长之龚定盦实为当代未易之史才也。近数十年来，士大夫诵史鉴，考掌故，慷慨论天下事，其风气实定公开之。迹其平生著作之取材亦得力于史籍为多：“言天人性命之奥旨则取法于《易》；帝王政事之大，则取法于《书》；美恶劝惩之义，是非褒贬之条，则取法于《诗》与《春秋》；验家国之兴亡，知人事之臧否，则必征诸三传，考典章之明备，审制度之精详，则必征诸三礼，以及遗闻佚事，故书雅训则又采于周秦传记之书。”（曹籀《定盦文集题辞》）促进近世史学应用之发达，定公亦有一臂之力，因治史而牵连及于诸般社会科学，不为书册所囿，斯所以为通人欤。吾人不言定盦则已，言之，则其史地学必不能阙然不述也

[BT4）[二） 产生龚定盦史地学之原因

欲作史地学之评述，则必以史地学家之态度言之，庶能不失正鹄。龚定盦之史地学本非从天上掉下来，学而知之，遂有解释其经过之必要，我国历来学人，自号开明者，无不涉猎史部，盖不如是，则成为半个学者矣。（刘献庭先生说）定公幼承家学：其先祖匏伯好史，批校《汉书》，家藏凡六七通，又有手抄本，其父闇斋亦尝官礼部，入国史馆，盖亦长于史学者，及定公之身，年十二受小学于外王父金坛段玉裁，年二十八又从武进刘申受受《公羊春秋》。交游中则有地理学专家徐星伯，纪传学家江藩，而又与魏默深齐名，其史地学自有渊源，而在一个殊时代所形成者。彼常以太史公自期，亦深信其史地学之足恃。今先言产生其史地学之背景。

1．胚胎于朴实之学风

清代学风甚盛，经学之外，史学为重，而地理之学亦因史学之援引而特显。学士大夫苟非深知史地学者亦难入于通人之列。陈卧子谓“士不读三通，是为不通”，盖三通亦史籍也。学人如戴震、汪中，不可谓不著，而并以不专精于史学，而受章实斋之姗笑矣。文人如厉樊榭、袁枚之辈，亦对于史学特饶兴趣，而皆有史学之著作，盖史地学本为人类知识之总汇，苟不以文人自囿，不如是将不可也。

清代朴学之风，实事求是，不尚苟同，实创自清初诸大儒，而主张读史救国，则自昆山顾亭林倡之也。亭林痛明社之屋由于学术之空疏，故其平生为学，务求笃实，讲求经世之务，考究制度得失，民生利病，与前史旁推互证。尝谓：“引古筹今，亦吾儒经世之学。”（《本集·与人书八》）其主张读史亦最力，引为大戒：“世人之能读全史而罕矣，宋宣和与金结盟，徒以不考营、平滦二州之旧；至于争地构兵，以此三州之故，而亡其天下，岂非后代之龟鉴哉。”（《本集·营平二州史事序》）其言之痛切如此。故其游历所至，以骡马载书自随，凡西北阨塞，东南海隅，必呼老兵退卒询其曲折，与平日所闻不合，即发书检勘。其为文非关于国计民生者不苟作，后人读其《天下郡国利病书》，可知其治学之态度矣。其书自序云：“崇祯己卯，秋围被摈，退而读书，感四国之多虞，耻经生之寡术。于是历览二十一史及天下郡国志书，一代名公集文，间及章奏文册之类，有得即录，共成四十余帙。一为舆地之记，一为利害之书。”全祖望谓其书“务质之今日所可行，而不为泥古之空言”，实为我国实用地理之首创。无锡顾祖禹谓“以史为主，以志佐之。形势为主，以理通之。河渠沟洫，足备式遏，关隘尤重，则增入之。朝贡四夷诸蛮，严别内外，风土嗜好则详载之。山川设险，所以守国，游观诗赋，何与入事，则汰去之”（《读史方舆纪要》彭祖望序）。魏禧称其言山川险易古今用兵战守攻取之宜，兴亡成败得失之迹所可见，而景物游览之胜不录焉，实吻合于政治及军事地理之原则，以专门名词言之，最小亦可称为历史的地理（Historical Geography）也，大兴刘献庭平生启遍历九州，览其山川形势，访其遗佚，交其豪杰，以质证所学，此种求真之精神，实为清儒所独有，后人推以治学，不患无成。龚定盦尝深被其影响，观其出入蒙古一带，研究其风土习俗、方言，其关于此类之书，皆有资于实验，并非徒托空言。尝有诗云：“俭腹高议我用忧，肯肩朴学胜封侯。”此其态度。一本顾、刘诸先生也。

2．渊源于时人对于史地学之注重

史地之学包括人类知识之全，而又互相经纬，非常密切。诚欲辨其领域，颇非易事，盖二者有辅车相依、唇齿相及之势，故清儒无不两者兼治，微有轩轾而已。清代言地理者有顾景范、顾亭林、阎百诗、胡胐明、黄子鸿、赵东潜、钱竹汀、全谢山诸家，然大半兼史学家也。盖我国地学，附庸经史，为世所重，亦已久矣。齐召南（次风）尤精西北地理。似有神悟，袁枚《小仓山房集》中有《礼部侍郎齐公墓志铭》，言“次风先生搜览闳博，记性过人。新开伊犁诸臣，奉使者辄先诣齐侍郎家问路。公与一册，某堠某驿，应宿何所，所需若干粮，数万里外，若掌上螺纹，豪忽无讹。或问：‘曾出塞乎？’曰：‘未也。’‘然则何由知之？’曰：‘不过《汉书·地理志》熟耳’。问之读《汉书》者卒亦不解。”故凡勤边事者靡不治史，亦靡不留意舆地。陈沣序李恢垣《汉西域图考》云：“………虽然，李君著书之意，岂欲以是为奇哉。两汉《西域传》所载，最远者大秦、安息。今则大秦之外，西北海滨之人，已夺据天竺，距云南仅千余里，自中国罢兵，议款，增立互市，游行天下，而馆于京师，安息之外，西南海滨之人，入中国千余年，生育蕃多，散处诸行省。近且扰乱关陇，用兵未休。呜呼！其为中国患如此，而中国之人，茫然不知其所自来。可不大哀乎。古人之书大都有忧患而作也。今之为患，千古所无之患，李君之书，遂为今日所不可无之书，岂徒以其奇而已哉！”（《东塾集》）龚定盦治史地之学，而偏重于西北，疑亦由此志也。

3．激发于清季之外侮

胜清自道、咸以降，外交失败，国难日亟，割地偿款，接踵而至，有志之士，蹙焉忧之。俄国与我，壤地毗连，西自新疆帕米尔高原，东迄黑龙江，延袤万里，犬牙相错，勘界立约之事，几无岁无之。俄人变诈百端，以顺治时扰黑龙江，踞雅克萨、尼布潮二城而有之，凡三十年，后平定之。然以后国有内争，则复如封豕长蛇，荐食上国，得寸进尺，欲海难填，交涉之困难，更倍于其他列强，而我国使臣，多不谙边务，经界不明，糊涂行事，每次交涉，吃亏尤多，满蒙新疆各边境，岌岌可危。而英国复欲染指，蠢蠢欲动。当时士大夫目击世变，既愤外人之侵侮，又痛政府之无能，则竞奔于实用科学之途，高谈经济，自诩通才。汪家禧云：“今时最宜亟讲者经济掌故之学。经济有补实用，掌故有资文献，无经济之才，则书尽空言；则掌故之才，则后将何述。高冠襃衣，临阵诵经，操术则是，而致用则非也。”（《经世文编·与陈抉雅书》）故当世之学者，其研究史学，则渐知注重政治经济方面，引古证今，大论天下之事。而研究地理者，则渐知形势之重要，旁及水利，勤求边事，借挽时艰，毅然以振国威、安边境为己任矣。魏默深之著《海国图志》、《圣武记》。徐星伯之著《新疆识略》，张石州之著《蒙古游牧记》，何愿船著《朔方备乘》，皆一时有心人也。定盦奇才挺出，不可一世，平身用力于西北史地最深，自负亦不凡，盖欲藉乎以措国家于磐石之安也，尚有一佚事足为谈佐者：“定公己丑四月二十八日应廷试，交卷最早，出场，人询之。定公举大略以对。友庆曰：‘君定大魁天下。’定公以鼻嗤曰：‘看伊家国运如何？’盖文内皆系实对于西北屯政綦详也。”（魏季子《羽山珍民逸事》）吾以为定公研究史地之动力实社会环境所促成者，不然，使其生于康熙期间，必为考据事业所缚束，最少亦不免成为一个稍有目光之政客而已。欲其对于史地学有所贡献，不亦难乎？定盦史地学之优劣，容于下章述之。

[BT4）[三） 龚定盦之史学

近人朱希祖先生之言曰：“结绳为记事之发端，亦为历史之权舆。”（《中国史学之起源》）然此特就时间言之，由空间而论，则史之存在，固无所谓终始，即远及洪荒，未有人迹，虽无史之名，未尝无史之实；禽兽草木，山川丘泽，史之实也；憔悴生灭，荣枯变化，史之情也。吾人固知所谓史学，非人类活动所专有，如地质有史，生物亦有史，史不能为人类所专有，但人类能造史，故史学范围，以人类活动为限耳。天地之开辟，不知其距今若干年，当时尚无人类，遑论传闻，即地质学家亦不敢妄有确定，譬如鬼魅妍媸，妄言妄听而已，近日考古学日精。生人之始，地质学家言约在新生代，距今自五十万年至百万年。其分布形貌生活，今尚无可考知。进化学者之言曰，凡人类同立于大地上，则不能无优劣之分，其中拙弱不适于环境者卒受天演淘汰；而优秀之人类能适应环境乃能生存。虽穴居野处，与兽同群，然必其心灵高出于其他一切之动物，惟心灵渐进，见识日开，必不安于野蛮，始渐有改进生活之期望，因此而有所需于记忆力，则发明种种方法以辅之。结绳记事，是其一法。后感其不足于用，有智者出，发明书契以广之，而书契之史因之而起。介乎结绳与文字之阶级者厥为图画，记事者必托于绳，其不便可知。倘无绳或未及携之，则穷于术，进而为图画，则随在可以表其符号，以便于记忆，或画于地，或画于石，一身之外，不假他求。既无提携积压之劳，而有行所无事之便。举结绳诸缺点一扫而空。上述三者，以书契为最便，其他二者功用远不及之，太古以来，能代文字之功用有三：始则结绳，继而图画，终而书契，史家往往以前后二者对举，图画之效用，遂为文字所掩，不能显著，征诸我国，则有然也。《易》称上古结绳以治，后世易之以书契，书契作而史官与，创作文字，大功告成，而后有史，故太古之文字，靡不以记事为归。古史所纪，大都人类生活之事实，归纳言之，史之起源，直接由于文字之发生，而间接由于生活之需要，盖需要为创造之母也。

应用文字以作史固矣，然在上古时代能载笔以作史者，舍贵族阶级之缙绅先生殆无其人，盖封建社会，平民贵族之界限綦严，平民生活困难，知识低下，当然无术著史，而贵族则养尊处优，而有暇从事文化工作，故史学开始萌芽。在昔专制时代，文化事业皆为君主所包办，故作史者则有史，史者乃百官之一职。盖史之建官，其来尚矣。昔轩辕氏受命，仓颉、沮诵，实居其职。（见《说文》序，《后汉·献章纪》注引《风俗通》及《晋书·卫恒传》）至于三代，其数渐繁。（案《礼记·内则篇》：五帝三王皆有史）案《周官·礼记》有太史、小史、内史、外史、左史、右史之名。太史掌国之六典，小史掌邦国之志。内史掌王命，外史掌书使于四方，左史记言，右史记动。《曲礼》曰：“史载笔。大事书之于策，小事简牍而已。”《大戴礼》曰：“太子既冠成人，免于保传，则有书过之史。”《韩诗外传》云：“据法守职。而不敢为非者，太史令也。” 斯则史官之作，肇自黄帝，备于周室。而周代史官之位置则高至不可思议。帝王之待史官几等于师传。《书·酒诰》：“矧太史友。”既称太史内史为友，则君主之待史官，其礼遇之隆，可以想见。又岂徒礼遇而已，即以官职论，立政记周公之言，太史与司冠并列；而顾命又冠太史于太保太宗之上，则史之官阶，其占政治上重要之位置，从可见矣。龚定盦云：[HTF]

周之世，官大者也。史之外，无有语言焉；史之外，无有文字焉；史之外，无有人伦品目焉。史存而周存，史亡而周亡。殷纣时，其史尹挚抱籍以归于周。周之初，始为是官者，佚是也。周公、召公、太公，既劳周室，改质家跻于文家，置太史。史于百官，莫不有联事，三宅之事，佚贰之，谓之四圣。盖微夫上圣叡美，其孰任治是官也。（《古史钩沉论·尊史》）[HT]

观上所述，史官之身份可谓无以尚之，以史而系国之存亡，言之似为夸大，但按之事实，亦理所当然。盖古代史官，学识丰富，执掌繁难，管理文书，记载事迹之外，尚有兼祭祀、卜筮、医术、天文等务，所以然者，古代人智幼稚，分业之事，极其粗疏，遇有长于学术者，辄谓其于学无所不包，而一以任之，而史亦娴习之，居然为一国学术之中心，备受社会人士之信仰，故能左右国事。而况秘密文书，为其所掌，一旦出奔，为敌利用，其害又何可胜道哉！尝谓汉高祖（刘邦）之得天下，萧何之预收秦代图籍之功，殆居其半也。“国而无史，是谓废国，人而无史，是谓痿人。”（陈介石《独史》）非虚言也。

1．六经皆史论

浙东史学家章实斋大声疾呼“六经皆史”之口号，为千古史学，辟其蓁芜，其实此种主张，乃发起于王阳明。其《传习录》有云：[HTF]

以事言谓之史，以道言谓之经，事即道，道即事，《春秋》亦经，五经亦史。《易》是庖牺氏之史，《书》是尧舜以下之史，《礼》、《乐》是三代之史。[HT]

刘道原亦云：[HTF]

历代史出于《春秋》，刘歆《七略》，王俭《七志》，皆以《史》《汉》附《春秋》而已。阮孝绪《七录》才将经史分类，不知古有史而无经，《尚书》、《春秋》皆史也：《诗》、《易》者，先王所传之言；《礼》者先王所立之法，皆史也。故汉人引《论语》、《孝经》皆称传不称经也。六经之名，始于庄子，《经解》之名，始于戴圣：考六经，并无以经字作书名解者。[HT]

袁枚亦云：[HTF]

古有史而无经，《尚书》、《春秋》今之经，昔之史也；《诗》、《易》者，先王所存之法，其策皆史官掌之。（《史学例义序》）[HT]

以上所引，对于六经皆史之谊，自可明瞭，然有比以上诸说为透辟而足为上说张目者则龚定盦为第一人矣。[HTF]

是故儒者言六经，经之名，周之东有之。夫六经者，周史之宗子也。《易》也者，卜筮之史也：《书》也者，记言之史也；《春秋》也者，记动之书也；《风》也者，史所采于民，而编之竹帛，付之司乐者也，《雅》、《颂》也者，史所采于士大夫也；《礼》也者，一代之律令，史职藏之故府，而时以诏王者也。小学也者，外史达之四方，瞽史谕之宾客之所为也，今夫宗伯虽掌礼，礼不可以口舌存，儒者得之史，非得之宗伯。乐虽司乐掌之，乐不可以口耳存，儒者得之史，非得之司乐。故曰五经者，周史之大宗也。（《古史钩沉论二》）[HT]

“五经皆周史之大宗”一语，实无异于“六经皆史”之语，而二氏之威权，迄未有人反对之。盖史虽官名，而持书记事，必于竹帛，引申之，记录于简册者，亦得为史，史遂流为故事记载之总称，而一切典籍，皆名为史，有是书即有是学，故谓凡百学术，皆出于史，亦无不可。龚定盦又云：[HTF]

孔子殁七十子不见用，衰世著书之徒，蠭出泉流，汉氏校录最为诸子，诸子也者，周史之小宗也。故夫道家者流，言留辛甲、老聃。墨家者流，言留尹佚。辛甲、尹佚官皆史，聃实为柱下史。若道家，若农家，若杂家，若阴阳，若兵，若术数，若方技，其言皆称神农、黄帝。神农、皇帝之书，又周史所职藏，所谓三皇五帝之书者也。老于祸福，孰于成败，絜万事之盈虚，窥至人之无竞，名曰任照之史，宜为道家祖。综于天时，明于大政，改夏时之等，以定民天，名曰任天之史，宜为农家祖。左执绳墨，右执规矩，笃信谦守，以待弹射，不使王枋弛，不使诸侯骄上，名曰任约剂之史，宜法家祖。博观群言，既迹其所终始，又迹其所出入，不蒙一物之讥，不受诸侯蹈觗，使王政不清，庶物奸生，名曰任名之史，宜为名家祖。胪引群术，爱古聚道，谦让不敢删定，整齐以待能者，名曰任文之史，宜为杂家祖。窥于道之大原，讥于吉凶之端，王事之贵因，一呼一吸，因事纳谏，比物假事，不辞矫诬之刑，史之任讳恶者，于材最为下也，宜为阴阳家祖。近文章，眇语言，割荣以任简，养怒以积辨，名曰任喻之史，宜为纵横家祖。抱大禹之训，矫周文之偏，守而不战，俭而不夺人，名曰任本之史，宜为墨家祖。五庙以观怪，地天以观通，六合之际，无所不储，谓之任教之史，宜为小说家祖。刘向云：“道家及术数家出于史，不云余家出于史，此知五纬，二十八宿异度，而不知其皆系于天也；知江河异味，而不知皆丽于地也。故曰诸子也者，周史之支孼小宗也。”（《古史钩沉论二》）

三代以上，无文章之土，而有群史之官，群史之官之职，以文字刻之宗彝，太氏为有土之孝孙，使祝嘏告孝慈之言，文章亦莫大乎是，是又宜为文章家祖。（《商周彝器文录叙》）[HT]

读者观此，得勿讶史流之大，而史权之重乎？虽然，自周而上，史学家之范围之广阔，威权之浩大，实无愧上述诸言，定盦引申之言犹未已也：[HTF]

自周而上，一代之治，即一代之学也。一代之学，皆一代王者开之也。有天下，更正朔，与天下相见，谓之王；佐王者谓之宰；天下不可以口耳喻也，载之文字谓之法，即谓之书，谓之礼，其事谓之史职。以其法载之文字而宣之士民者谓之太史。谓之卿大夫。（《乙丙之际著议第六》）[HT]

是则史自周而上，非特为一代之学，且为一代之治。福礼门（Mr.Freeman）谓“历史是过去的政事，政事是现在的历史”，我则谓“文字者历史之耳目，历史者国家之组织”也。国于大地，必有与立，与立者何，惟史而已。昔有讥人之数典忘其祖者，而预测其国之必亡，盖本国民族之历史，尚不自知，则要望其有爱国之念。故强国之灭弱国也，必消灭其历史，消灭其历史，不啻沉埋其国性，使其与之同化而不自觉。强秦之并吞六国也，即罢各国之文字不与秦文合者，而用秦之国书焉，所谓书同文者，即毁灭他国之史，而发扬本国之史，使其与之同化。龚定盦又慨乎言之：[HTF]

夏之亡也，孔子曰：“文献杞不足征。”伤夏史之亡也，殷之亡也，孔子曰：‘文献宋不足征。’伤殷史之亡也。周之东也，孔子曰：“天子失官。”伤周之史亡也。灭人之国，必先去其史，隳人之枋，败人之纲纪，必先去其史。绝人之材，湮塞人之教，必先去其史，夷人之祖宗，必先去其史。（《古史钩沉论·尊史》）[HT]

曾巩以谓唐虞三代之盛，载笔而纪，亦皆圣人之徒，甚矣其盛也！周之东迁，官失其守，实史学界空前绝大之变迁，研究中国史学史者焉能置而不道，而龚定盦更平心静气，精虑覃思以考其沿革也。其书有云：[HTF]

周之东，其史官大罪四，小罪四，其大功三，小功三。帝魁以前，书莫备焉，郯之君知之，楚之左史知之，周史不能存之，故传者不雅驯，而雅驯者不传，谓之大罪一。正考父得商之名颂十二于周，百年之间亡其七，太师之其声弦焉，太史又亡其简编焉，谓之大罪二。周之雅颂，义逸而荒，人逸而名亡，瞽所献，燕享所歌，大氏断章，作者之初指不在，瞽儒序诗以断章为初指，以讽谏为本义，以歌者为作者，史不能宣而明，谓之大罪三。有黄帝历，有颛顼历，有夏历，有商历，有周历，有鲁历，有列国历，七者周天子不能同，列国赴告，各步其功，告朔怠，终乃乱而弗从。周享国久，八百余祀，历敝不改，是以失礼，是失官之大者，谓之大罪四。古之王者存三统，国有大疑，匪一祖是师，于夏于商，是参是谋。今《连山归藏》亡矣，三《易》弗具，孔子卒得《坤乾》于宋，亦弗得于周，史之小罪一。列国小学不明，声音混茫，各操其方，微孔子之雅言，古均其亡乎，史之小罪二。夫史籕作大篆，非废仓颉也。周史不肯存古文，文少而字乃多矣，象形指事，十存三四，形声相孳，千万并起。古今困之。孔壁既彰，蝌斗煌煌，匪籕而仓，盖宪章者文武，而匪宪章宣王，史之小罪三。列国展禽观射父之徒，能言先王命祀，而周史儋，乃附苌弘为神怪之言，不能修明，巫觋祝宗，不能共鬼神，燕昭秦皇，淫祀渐兴，儋弘阶之，妖孼是征，史之小罪四。帝魁以降，百篇权舆，孔子削之，十倍是储，虽颇间不具，资粮有余，史之大功一。孔子与左丘明乘以如周，获百二十国之书，夫而后《春秋》作也，史之大功二。冠昏之杀，丧祭之等，士大夫之曲仪，咸以为数。夫舍数而言义，吾未之信也。故十七篇之完，亦危而完者也，史之大功三。周之时，有推步之方，有占譣之学，其步疏，其占密，天官有书，先臣是传，唐都甘公，爰及谈迁，是迹是宣，史之小功一。史秩下大夫，商高大夫，官必史也，自高以来，畴人守之，九章九数，幸而完，史之小功二。吾韪彼奠世系者，能奠能守，有历谱牒，有世本，竹帛咸旧，是故仲尼之徒，亦著帝系姓，后千余岁，江介之都，夸族之甚，史之小功三。夫功罪之际，存亡之会也，绝续之交也。天生孔子，不后周，不先周也，存亡绝续，俾枢纽也。史有其官而亡其人，有其籍而亡其统，史统替夷，孔统修也，史无孔，虽美何待，孔无史虽圣曷庸。由斯以谭，罪大亦可揜，功大亦可蒙也。[HT]

孟子之论圣人谓：“自周公五百岁而有孔子。”则以孔子继周，而孔子亦从周为安身立命之所矣。孔子之史学得之于周。孔子上承尧典，下因《鲁史》，修《春秋》。龚定盦云：[HTF]

昔者仲尼大圣，与左丘明、南宫敬叔，观宝书于周，先是正考叔得名颂于周，老聃主周藏室，仲尼问礼名颂也，宝书也，礼也，其授受不可以尽知，要知古人之人所以宠灵史氏，镇抚王室，以增天府之重，则可知也。(《太史公书·副在京师说》)[HT]

由此可知史官常挟皇室自重，而皇室亦叨其光。及周之末，史官在政治上之势力，次第失坠。即名史官如老聃者流，相继阶隐，昔日赫赫之势力，已无复存，至其失坠之原，犹有可述。一由于有力者之摧残：盖昔日之史，有类无冠皇帝，拥有文字上赏罚之权，专制霸王，久为侧目，晋之董狐，齐之太史，皆赏以直笔触当道之忌，而在齐史，被杀者且有二人焉，史代之书，类多摧灭，孟子所谓“诸侯恶其害己也，而皆去其籍”，可为有力者摧残史官之铁证。则史官在政治上之地位，安得不江流日下也。二由于史官之退化：凡为史者，皆世其业，若他阶级之人，不得与其选焉。《史记·太史公自序》谓司马氏世典周史：则周之史官，由于世袭，从可想矣，然世袭实难得传统之良好人才，盖学问一门，父有不得任意于其子也。故其弊往往拘墟而不知时变。孔子言文胜质则史，其拘于虚文，而不知精义，可以见之。孔子既知史之腐败，乃思改造之，乃窃取其意而修《春秋》，打破史之特殊阶级，而以学问著作之权，公诸天下，以儒者身，续周之绪。殁后而继志述事之无人，故史学遂凌夷至汉也。然史学式微之故，言之甚鲜其人，言之中肯者尤难其人，梦梦我思之，我惟推龚定盦矣。其言云：[HTF]

孔虽殁，七十子虽不见用，王者之迹虽息，周历不为不多，数不为不跻，府藏不为不富，沉敏辨异之士，不为不生，绪言绪行之迹，不为不竢。庄周隐于楚，墨翟傲于宋，孟轲端于梁齐，公孙龙哗于齐赵之间，荀况废于道路，屈原淫于波涛，可谓有人矣。然而圣智不同材，典型不同国，择言不同师，择行不同志，择名不同急，择悲不同感，天吝材，材吝志，志吝器，器吝情，情吝名，名吝祖。夫周，自我史佚、辛甲、史籕、史聃、史伯而后，无闻人焉；鲁自史克，史丘明而后，无闻人焉，此失其材也。七十子之徒，不之周而之列国，此失其志也。不以孔子之所凭借者凭借，此失其器也。三尺童子，瞀儒小生，称为儒者流则憙，称为群流则愠，此失其情也。号为治经则道尊，号为学史则道诎，此失其名也。知孔子之圣，而不知周公史佚之圣，此失其祖也。（《古史钩沉论·尊史》）[HT]

总括上文而言，吾人所得而知者数事，即史之起源，史之界说，及史官之沿革是也，然于史之应有条件，及其地位之确定，犹未陈说尽致，则必为《尊史》一篇以畅论之。兹录其文而附以评判焉。[HTF]

史之尊，非其职语言，司谤誉之谓，尊其心也。心何如而尊？善入。何者善入？天下山川形势，人心风气，士所宜，姓所贵，皆知之。国之祖宗之令，下逮吏胥之所守，皆知之。其于言礼，言兵，言狱，言政，言掌故，言文礼，言人贤否，如其言家事，可谓入矣。又如何而尊？善出。何者善出？天下山川形势，人心风气，士所宜，姓所贵，国之祖宗之令，下逮吏胥之所守，皆有聊事焉。皆非所专官，其于言礼，言兵，言狱，言政，言掌故，言文体，言人贤否，如优人在堂下，号咷舞歌，哀乐万千。堂上观者，肃然踞坐，眄睐而指点焉，可谓出矣。不善入者非实录，垣外之耳，乌能治堂中之优也邪？则史之言，必有余寱，不善出者，必无高情至论，优人哀乐万千，手口沸羹，彼岂能自言其哀乐也邪？则史之言，必有余喘，是故欲为史，若为史之别子也者，母寱母喘，自尊其心，心尊，则其官尊矣，心尊则其言尊矣；官尊言尊，则其人亦尊矣，尊之之所归宿如何？曰：乃又有所大出入焉。何者大出入？曰：出乎史，入乎道，欲知大道，必先为史此非我所闻，乃刘向班固之所闻。向固有征乎？我征之曰：古有柱下史老聃，卒为道家大宗。我无征也欤哉？（《尊史》）[HT]

龚氏以为史者非徒知史学本身之事，而于其他科学亦靡不宣究，反是，则不得称为良史，按其所指定史所应知之学，有言语学、文学、哲学、政治学、经济学、法律学、社会学、人类学、考古学、地理学等与一切与史学有关之学，可谓博大高明，能入能出矣。凡能具此条件者，乃能为史。《南齐书序》云：“古之所谓良史者，其明必足以周万物之理，其道必足以适天下之用，其智必足以通难知之意，其文必足以发难显之情，然后其任可得而称也。”鲁特（James Ford Rhodes）谓：“除天资外，史家所应有之特性为勤勉，正确，爱真理，公平，对于其慎重选择，经长久考虑之材料有彻底之镕化，及能缩小其叙述至极小之范围，与其全部故事，不生矛盾。”（Historical Essay，第20页）则我知史之应尊，实以其难能而可贵。

观定公尊史之文，推其心之所至，则居然欲以良史自命，心有喜乐，形于文笔：[HTF]

梦梦我思之，如有一介故老，纕臂河洛，悯周之将亡也，与典籍之将失守也，搜三十王之右史，拾不传之名氏，补诗书之隟罅。逸于后之剔钟彝以求之者。以超辰之法，[XCz9.tif]不显之年月，定岁名之所在，逸于后之布七历以求之者。为礼家之儒，为小节之师。为考订之大宗，逸于后之弥缝同异以求之者。明象形，说指事，不比形声，不谭孳生，雅本音，明本义，逸于后之据引申段借以求之者。本立政，作周官，述周法，正封建之里数，逸于后之杂真伪以求之者。诵《诗》三百篇，纲于义，义纲人，人纲于纪年，明著竹帛，逸于后之据断章升谏以求之者。呜呼！周道不可得而见矣，阶孔子之道以求周道。得其宪章文武者何事，梦周公者何心，吾从周者何学，逸于后之谭性命以求之者，辞七逸而不居，负六失而不恤，自珍于大道不敢承抑万一，幸而生其世，则愿为其人欤！愿为其人欤！（《古史钩沉论二》）[HT]

定盦于古之史家最推服司马迁。谓其学圣人而著书中律令。（《江子屏所著书叙》）且其得《春秋》之微言大义，最足为后学所取法也。尝有诗训子云：欲从太史窥《春秋》，勿向有字句处求，抱微言者太史氏，大义显显则予休。（《己亥杂诗》之一）亦可见其期向之所在矣。其评论迁书，亦别具眼光，其评《外戚世家传》云：[HTF]

夫六经之称命罕矣，独《诗》屡称命，皆言妃匹之际，帷房之故者也。文王取有莘氏之女姒氏，生九男夫妇并圣，惟此神圣，克券灵命，命以莫不正，诗人庄言之，又夷易言之，曰：“有命自天，命此文王，于周于京，缵女维莘。”南国之夫人，有不妒忌之德，使众妾以礼进御于君，众妾则微言之，又稍稍感慨言之。曰：“肃肃宵征，夙夜在公，实命不同。”曰：“抱衾与裯，实命不犹。”此命之无如何，而不失为正命者也。乃有无如何而不受命者矣，不受命而卒无如何矣。诗人则刺之曰：‘乃如之人也，怀昏婣也，大无信也，不知命也！’其言有嫉焉，有懑焉，抑亦有欷歔焉，抑亦似有憾于无如何之命，而卒不敢悍然以怨焉。之三诗者可以尽天下万世妃匹之际，帷房之故之若正若不正。汉司马迁引而申之，于其序外戚也。言命者四，言之皆累歔。善乎迁之能读三百篇，阐幽微，告万世也！（《尊命》）

[HT]其评《货殖列传》云：

[HTF]汉大儒司马氏为《货殖传》，所以配《禹贡》，续《周礼》，与《天官书》同功。不学小夫，乃仅指为诙嘲游戏愤怒之文章，傎夫！（《陆彦若所著书序》）[HT]

班固讥司马迁以为是非颇谬于圣人，论大道则先黄老而后六经，序游侠则退处士而进奸雄，述货殖则崇势利而羞贫贱，窃思之，固之言似是而非者也。盖货殖者圣贤所不废，太公之劝女红，管子之正盐筴，卒收圣贤平治之功。龚自珍曰：“五经财之源也，德与寿之溟渤也。《成周书》真伪半，勿具论，论尧时，《尧典》言百谷矣，其后但言五谷、六谷、九谷，五六九以外，蔬蓏可材，尽《尧典》之所谓谷也。汉儒马融说咎繇暮之文，曰：‘庶艰食，犹庶根食也’。谓凡草木有根者根可食，或实可食，或华叶可食，皆曰根食，然则庶根食者，其犹百谷欤！”则是六经中有言财富，而《史记·货殖列传》第一人即为子贡，子贡为孔子高徒，素为夫子所称悦，则货殖之无损于人格可知。故司马迁之传货殖，实亦折中六艺，而无可非议。有以为愤时而作，有以为戒君而作者，实未能抓着痒处也。惜乎龚定盦之史学评论仅寥寥一二条，否则尽举而胪列之，其必有新奇论调，为吾辈闻所未闻者也。

2．龚定盦之方志学

“夫化民之要，风土为先，图治之方，志乘为重，非徒以考古迹、征文献而已，将以熟悉山川道理之险易，土宜物产之纤悉，人情谣俗之好尚。故政必因其地而施，教必顺其俗而化。故志书之裨于政治不细，有心民事者之所必需，诚宜与会典相辅而行者也。”（《孟途文集·为陶方伯檄郡县修志文》。故地方官莅任，必征郡县志书以观旧迹。非徒循行故事，以为点缀风景，馈赠寅僚之物也。实以方志为地方之史，集无数地方区域而成国家，每一地方区域各有其发展之序，发展之序不同，故一国中文风之文野不同，民生之菀枯不同，民德之刚柔不同，王制所谓广谷大川异制，民生其间者异俗，必如是而后形成一大国家，一大民族，故欲了解国家与民族粲然万殊之习性情状，必自了解各地方之史始。（兑之《志例丛话》）善乎梁启超氏之言曰：“吾侪诚欲自善其群以至于大地，则吾群夙昔遗传之质性何若，现在所演进之实况何若，环境所重习所驱引之方向何若，非纤悉周备真知灼见无以施对治焉。舍历史而言治，其言虽辩无当也，中国之大，各区域遗传实况环境之相差别益甚赜，必先从事于部分的精密研索，然后可以观其全，……有良方志然后有良史，有良史然后开物成务之业有所凭借，故夫方志者，非直一州一邑文献之寄而已，民之荣悴，国之污隆，于兹系焉。”（《余氏龙游县志序》）章实斋以方志为国史之要删。诚为一语中的。其实清代之法，国史取《大清一统志》，一统志取省志，省志取府志，府志特为底本，以储他日之史，则方志为国史之基，洵可重也。清代修志诸公，往往对于方志之性质，不加注意，至直其与国史无复会通之义，且修志诸人对于所采访之材料，务以多删为贵，驯至最可宝贵之材料，因求简之故，多摈而不录，故方志之修，理宜多立名目，广储材料，以备他日国史之采摘，斯为正当之职务。龚定盦有见及此，故其与徽州府志局纂修诸子书云：[HTF]

府志非史也，尚不得比者志。今法，国史取《大清一统志》，一统志取省志，省志取府志，府志特为底本，以储他日之史。君子卑愻之道，直而勿有之义，宜繁不宜简，设等而下之作县志，必应处繁于是，乃中律令，何疑也。蒙知二三君子必不忍重剪除埋没忠清文学幽贞郁烈之士女，以自试其文章，而特恐有不学苟夫，为不仁之言，以刺侍者之耳，徽人亦惧矣。明宁陵吕氏尝曰：“史在天地间，如形之景，人皆思齐高曾也，皆愿睹其景，至于文儒之士，其思书契已降之古人，尽若是已矣。是故良史毋吝为博多以贻之，以餍足之。”良史者必仁人也。且史家不能逃古今之大势。许叔重《解字》之文曰：“字孳也，孳生愈多也。”今字多于古字，今事赜于古事，是故今史繁于古史。等而下之，百世可知矣；等而上之，自结绳以迄周平王，姓氏其何几。左邱明聚百四十国之书为《春秋》，二百四十年间乃七十万言。其事如蚁，岂非周末文胜，万事皆开于古，而又耳目相接，文献具在，不能以已于文，遂创结绳以还未尝有者乎？圣门之徒，无讥其繁者，设令遇近儒，必以唐虞之史法绳之，议其缛而不师古矣。二三君子，他日掌翰林，主国史，走犹思朝上状夕上状。自上国文籍，至于九州四荒，深海穹峪，僰臣蛮妾，皆代为搜辑而后已，而不忍以简之说进，今事无足疑也。[HT]

定盦固常以国史自任，方志之学，非所容心，故其编修方法，亦不能尽见，但主繁一说，则对于史料学碻有所长，且其所谓繁者，并不出会计委吏之徒。部籍横前，逐事心书，苟如是，又何贵乎缙绅先生之满胸墨汁也。善主繁者则史料虽多，而排配得法，作为史文，读者惟恐其将尽，斯可以称繁矣。左氏之繁胜于公谷之简，繁简之说，惟会心人自能明白，毋俟余之喋喋矣。

3．谱学

“谱牒为专门之学，前史往往失传，欧阳《唐书·宰相系表》创其例而不能善其法。郑樵《通志·氏族》之篇，存其义而不能广其例，盖缘一代浩繁，向无专门之书可为凭借，故难为也。”（章学诚《湖北通志·凡例》）谱牒之学，来源甚古。龚定盦云：“民我性能类，故以书书其所生，又书所生之生，是谓之姓，是谱牒世系之始。”（《壬癸之际胎观》）故周官小吏奠系世，辨昭穆，谱牒之掌，古有专官，司马氏以五帝系牒《尚书》集《世记》为三代世表，氏族渊源，由来旧矣。龚定盦曰：“先王以人道序天下，故氏族肇焉。”（《〈徽州府志·氏族表〉序》）然“氏族之宗支，非谱学不能明，而先王谱学之设，实与宗法相维，王者封建、井田、学校、财赋、礼乐、政刑………萃天下之渔，纲天下之目，一以宗法为率，宗法又一寄于谱牒。嗟乎，天下祸乱相寻，不知所届，由亲亲之谊薄，散无友纪，而宗法不行于今也。宗法不行，宗法之不明也。使无谱牒，又乌从明而行之？是足为宗法之本焉”（参引谭嗣同《氏族谱叙例》）。朱九江（次琦）自序其家谱亦云：“……世禄废，宗法亡，谱学乃旷绝不可考。”亦尝慨乎言之矣。章实斋自述其族望表之编纂，必以世族大姓为依归。其言云：[HTF]

古者瞽曚诵诗并诵世系以戒劝人君，当时州闾族党之长，属民读、法，乡大夫三年大比，考德艺而献书于王，则其系世之属必有成数以集上于小史可知也，奠系世之掌于小史与民数之掌于司徒，其义一也。杜子春曰：‘奠系世为帝系，诸侯卿大夫世本之属。’然则比户小民，其世系之牒，不隶小史可知也。卿大夫以岁时登其夫家之众寡，三年以大比与一乡之贤能。夫夫家之众寡，即上大司徒之民数，其贤能为卿大夫之选，又可知也。民贱故仅登户口众寡之数，卿大夫贵则详系世之牒，理势之自然也。后代史志详书户口而谱系之作无闻，则是有小民而无卿大夫也，孟子曰：‘所谓故国者，非谓有乔木之谓也，有世臣之谓也。’后代方志，流连故迹，附会桑梓，至于世牒之书，阙而不议，则是主乔木而轻世家也，夫以司府领州县，以州县领世族，以世族率齐民，天下大计，可以指掌言也。唐三百年谱系仅录宰相。彼一代浩繁，出于计之无可如何耳。方州之书，登其科甲仕官，则周成周卿大夫之所以书上贤能者也。（《〈湖北通志·族望表〉叙例》）[HT]

按章氏之言最得谱学之真意，确乎其不可拔，龚定盦之为《徽州府志·氏族表》亦一依古法，以大姓为主，姓何谓大？“民皆能言所姓，而姓以世德家行，及勋贵之迹有述者，谓之大。”其义例曰：[HTF]

载大宗，次子以下不载。夫宗法立，而人道备矣。次子之子孙，官至三品则书，不以宗废，贵贵也。其有立言明道，名满天下则书，不以宗废，贤贤也。自今兹嘉庆之世，推而上之，得三十世以上者，为甲族，得三十世者为乙族，得二十世者为丙族。义何所尚？尚于恭旧。遂著录洪氏、吴氏、程氏、金氏、鲍氏、方氏、汪氏、戴氏、曹氏、江氏、孙氏、毕氏、胡氏、朱氏、巴氏，凡十有五族。其余群姓附见焉。弗漏弗滥，书既成，阅六年，嘉庆庚辰之岁，则开箧而最录之如此。若夫齐梁之浮谭，江左之虚风，侈心膏粱之名，诡言氏族之学，朝之失政，野之失德，作者何师焉？（《定盦文集补编·〈徽州府志·氏族表〉序》）[HT]

今观龚氏之言，实有取法乎周官之意，六朝浮夸，不足齿数。其所建议，无懈可攻，章学诚似逊精粹。近人潘光旦君精研谱学，历举谱学名家，竟无一语及定公者，其故何也？岂其理论及实践之不多，而难挂人眼角而不宣乎？

尚有一事，足征定盦谱学之真知灼见，不同凡俗者，则以谱牒之兴，乃人各私其子孙，欲其必贤，故以祖先之嘉言善行为之示范，于是家法家训生，又胪而为家谱，广而为家乘，二者立而谐乘举矣。其言曰：[HTF]

民之生，尽黄帝炎帝之后也，尽圣者之后也。蔀而有国，殽而有家，各私其子孙。夫使私其子孙，乃各欲其子若孙之贤也，起中古家天下之圣人而问之，不易此心矣。又使天下有子孙者皆如此心，天下后世庶几少不肖之人矣乎！起黄帝炎帝而问之。不易此心矣，欲子孙之必贤有道乎？曰：圣者弗能，无已姑称祖父之心，而明惠之以言。则有二术焉：曰家法，曰家训。家法，有形者也；家训，无形者也。家法，如王者之有条教号令。家训，如王者之有条教号令之意。家训，以训子孙之贤而智者。家法，以齐子孙之愚不肖者，由是胪而为家谱，则史表之遗也。广而为家乘，则史传之遗也。二术立，谱乘举矣。谱何起？起江左。滥于唐，诞于明。贤矣，有禄于朝，则引史书贵官闻人以为祖。江左诸帝倡之，又品差之。明之文士述家谱，诞者至八十世婚婣必书，汉郡李必陇西，陈必颍川，周必汝南，王必太原是也。儒者实事求是，又思夫大本大原，皆黄炎。汉郡何足书。我则笑之。（《定盦续集·〈怀宁王氏族谱〉叙》）[HT]

定盦之言，盖甚精审，私之一义，非他人所敢言，亦非他人所能言。龚子之论私义曰：[HTF]

天有闰月，以处赢缩之度，气盈朔虚，夏有凉风，冬有燠日，天有私也。地有畸零华离，为附庸闲田，地有私也。日月不照人床闼之内，日月有私也。圣帝哲后，明诏大号，劬劳于在原，咨嗟于在庙，史臣书之。究其所为之实，亦不过曰：庇我子孙，保我国家而已。何以不爱他人之国家，而爱其国家，何以不庇他人之子孙，而庇其子孙。且夫忠臣忧患，孝子涕泪，寡妻守雌，扞门户，保家世，圣哲之所哀，古今之所懿，史册之所纪，诗歌之所作，忠臣何以不忠他人之君，而忠其君？孝子何以不慈他人之亲，而慈其亲？寡妻贞妇何以不公此身于都市，乃私自贞，私自葆也。（《定盦续集·论私》）[HT]

定公之言虽辩，其实有至理存焉。是知世之所谓大公无私者，为不近人情，如杨朱墨翟之流，不免有无父无君之谓。既名为人，焉能无私？既为社会之一员，又焉能无私？“且夫狸交禽媾，不避人于白昼，无私也。若人则必有闺闼之蔽，房帷之设，枕席之匿，頳頩之拒矣。禽之相交，径直何私？孰疏孰亲，一视无差，尚不知有父子，何有朋友？若人则必有孰薄孰厚之气谊，因有过从宴游，相援相引，款曲燕私之事矣。”（《论私》）由此观之，则人人望其子孙之贤良，以光大其族，为后代所矜式，则其克修家法，创设家训，而使内外有别，长幼亲疏有序，有无相赒，吉凶患难相恤，膢腊祭飨饮食相周旋，毋以财失义，毋以忿废亲。《诗》曰：“岂无他人？不如我同姓。”此谱牒所由作也。定盦又以为吾人尽黄帝炎帝之后，对于文士述家谱之扳付华腴，虚张勋伐，诞者至八十世婚婣，必书汉郡。甚以为非，盖吾人宗枝，同出一源，而诞者徒事扳坿之，既不能寻根溯源，又不能实事求是，甚无谓也。又从而申之曰：“古之有姓氏，有谱系者，必公卿大夫之族，尽黄炎之裔，姬姜子姒嬴芊之人也。若夫草莽市井之人，丛丛而虱虱，不出于黄炎，其先未尝得姓受氏之荣也。”（《京师悦生堂刻石》）此语可为谱学成立之一原理，故著于此，以弥前说。

4．龚定盦之史学方法

清代史地学之发达乃朴学运动促成之，前已言之矣。其实所谓朴学运动者，不过是史学方法之运动，顾亭林教人为学之方，先从文学声音下手。“读九经自考文始，考文自知音始，以至诸子百家之书，亦莫不然。”（《顾亭林文集·答李子德书》）前者为校勘之学，后者为声音字义之整理会通，其实皆史学方法之一部分而已。胡适之有见及此，故云：

朴学是做实事求是的工夫，用证据做基础，考订一切古文化。其实这是一个史学的运动。是中国古文化的新研究，可算是中国的“文艺复兴”（Renaissance）时代，这个时代的细目有下列各方面：

（1）语言学 包括古音的研究，文字的假借变迁等。

（2）训诂学 用科学的方法，客观的证据，考定古书文字的意义。

（3）校勘学 搜求古本，比较异同，校正古书文字的错误。

（4）考订学 考订古书的真伪，著者的事迹等等。

（5）古物学 搜求古物，供历史的考证。（《胡适文存》三集卷一，133—134页）

上述五门，不过为史学方法之初步，详言之，即史料之整理与论定而已。但以上每种尽属专门，清代大儒，有终其身从事于此，而犹未克登峰造极者盖比比然也。龚定盦故富有朴学之精神，而又能深入其境，甘苦备尝，复天才独出，故每树一义，考一事，精赅无伦，得未曾有，新知之富，高揖群伦。兹补述之，愿为先导。

（1） 语言学 。定盦之语言学，乃得诸其外祖金坛段玉裁氏。故尝有诗自述云：“图籍移从肺腑家，而翁学本段金沙。”（《己亥杂诗》之一）金坛段公，七十丧亲，如孺子哀，八十祭先，未尝不哭泣，八十时读书，未尝不危坐，坐卧有尺寸，未尝失之，平生著书，以小学名。（《抱小》）定盦小学，碻有渊源，而天才独至，乃成绩迥不犹人。其论语言之起源云：[HTF]

三皇之世，未有文字，但有人声，五帝三王之世，以人声为文字。故传曰：“声之精者为言，言之精者为文。”声与言，文字之祖也，文字有形有义。声为其魂，形与义为体魄，魄魂具而文字始具矣。夫乃外史达之，太史登之，学僮讽之，皆后兴者也。是故造作礼乐，经略宇宙，天地以是灵，日月以是明，江河以是清，百王以是兴，百圣以是有名，审声音之教也。（《拟上今方言表》）[HT]

其论小学发展之程序，及治小学之方法，则有《家塾策问一道》：[HTF]

《周礼》保氏掌教国子以六书，外史掌达书名于四方，瞽史谕书名。六书学，三代綦重之矣。……汉安帝时，许冲上其父南閤祭酒慎《说文解字》十四篇，此古今书名之大宗也……说文形书也。顾一字有一字之形，与一字之音与义，而后一篆完……以字义而论，一字有一字之本义，有引申之义，有假借之义，往往引申假借之义，通行于古今而本义反晦者……六书之目，有体有用。……二用中之假借，由古人字少，固也。但假借亦必中师法。……周末汉初，经师口授，不著竹帛。又或用方言，是故群经异师则异字，自胡母生之治《春秋》而已然矣。说文称经，与群师之称经异。好古者又据许以改经，未见其可也。……许之言六书与郑众之言六书，与刘歆班固之言六书，次弟小不合，形声与谐声殊趣。……今音古分十七部，秦以前有均之文可覆按也。若依声以胪许之九千字，不独形声字，而以部分厘之，亦古今之奇作也。……许书所有之字，当时俗字，固不栏入，乃群经所有之正字，亦颇有不收者。况本书见于说解则有之，篆文则无之，所从得声则有之，本声则无之，此自有其故也，岂可尽以某字即某字当之欤？……古均各家，疏于十七部者，十部，十三部也，密于十七部者，十八部，二十一部也。……六书为小学之一门，声又为六书之一门。等均之学，又为声中之一门，然则谈古均者，胡为而不屑谈等均也？抑治经未暇与？意者谓古均足裨经读，而等均为余事。不知古均明而经明，其体尊，等均明，而天下之言语明，语言亦文字也，其用大。……郭忠恕《汗简》，夏竦《古文四声韵》，博采古文，何其夥也，往往为《凡将》、《急就》、《滂熹》、《元尚》、《训纂》所未及，俱可信而奉之，以补许氏古文之阙……[HT]

案上述之言，乃龚氏教授诸生之小学问题，今择而胪之，亦足窥见其主张之一斑也。龚氏又以为治经莫尚于小学。且述王引之言曰：“夫三代之语言，与今之语言，如燕越之相语也。吾治小学，吾为之舌人焉。其大归曰：用小学说经，用小学校经而已矣”。读此可知其平日治学之期向矣。

定盦好游，足迹半中国，雅擅方言，富于雄辩。虽流寓他方，而操语无异世者。遨游大江南北，凡驺卒谓其为燕人，凡舟子谓其吴人，其有聚而轇轕者，则两为舌人以通之。尝有诗云：“北俊南孊气不同，少能炙毂老能聪，可知销尽劳生骨，即在《方言》两卷中。”（《己亥杂诗》之一）盖纪实也，定盦尝以为“古之世，语言出于一，以古语古，犹越人越言，楚人楚言也。后之世，言语出于二，以后语言，犹楚人以越言名，越人以楚言名也。”（《壬癸之际胎观第三》）彼先认定古今方言之不同，遂于研究古音之外，不废今之语言。因在京师，造今方言书，徂江之南，逾岁而成。首满洲，胪十八行省，终琉球、蒙古、喀尔喀、而述其旨云：[HTF]

民之所异于禽兽也，则声而已矣。人性智愚出于天，声清浊侈弇鸿[XCz10.tif]出于地。每省各述总论，述山川气也。气之转无际，际虖气者有际。寸合而尺徙，尺合而咫徙，故府州县以渐而变，不敢紊也。董之以事，部之以物，俾可易考也，天道十年而小变，百年而大变。人亦小天，古今朝市城邑礼俗之变，以有形变者也，声之变，以无形变者也。撢择传记，博及小说，凡古言之存者[XCz11.tif]于下，方知今之不自今始也。及今成书，以今为臬也。音有自南而北东西者，有自北而南而东西者，孙曾播迁，混混以成，苟有端绪，可以寻究，虽谢神瞽，不敢不聪也，旁采字母翻切之旨，欲撮举一言，可以一行省音，贯十八省音，可以纳十八省音于一省也。（《拟上今方言表》）[HT]

定盦之今方言书，现已失传，只存其表，其方法虽属模糊，然推其志，可称实事求是，有功当世者矣。

定盦尚有一绝诣者，则蒙古语言之研究也。清代学人研究蒙古语者少，而深造有得，著书立说者尤少。而龚定盦竟能于汉、满、蒙、回、藏五族之言语，悉钻而通之，诚难能而可贵者矣。其为《蒙古声类表序》自记曰：[HTF]

治六书小学与四裔之学两不相涉也。因小学中有声一门，声之中有大韵、今韵、等韵三门。等韵中有西番一门，暇日聊以意推之如此，而凡史籀中声音转变之地名、人名、官名采易从今读者，亦既掣其枢纽矣。[HT]

其序曰：[HTF]

自国语（满洲语）以至额讷特珂克、土伯特，以至天山，北路准部，南路回部，皆有方语，则皆有字头呼韵之学，而五十一旗部属，及喀尔喀四大部，反无之。今蒙古语言文字具在，沿流而溯源，因子而识母，因其自然，而不惟师心之尚，能之乎？曰不能，则无为贵聪矣。但其义例，触手钩棘，道出于天，籁无不同，法成乎人，例实不一。自《国书》十二篇外，经典白氎，同为世尊之所宣说，同是阿难之所结集，译祖东游震旦，笔受一经之文，先后数译，尚尔乖迕。若夫神珙所制，司马光所图，与德干必特雅星哈所受，通密繖喇所传，乾隆初仰承睿指，或烦定正，而后胪列整齐，源流明备，各还其一家之言，重以准部有托忒体，回部有弹舌声，下士谫愚寘，搜博采，求其贯通，不亦劳矣。今先举诸家各不同处，然后准的可得而宷，义例可得而择也……[HT]

观其所言，可谓体大思精，卓然不朽也。定盦殁后，数十年来，吾华学者研究西北地域之语言，而自成系统者实不多，而外国如俄、法、德、英、瑞典、日本诸汉学家，乃反孳孳然致力于此，而我国人反拾其唾余，以撑门面。相形之下，殊觉定盦之可爱也已！

定盦语言文字之学，所以鲜人知者，一则绝学难传，无门弟子为之继意述事也；二则好高慕远，所学非一，不若金坛段氏，高邮王氏之毕生精力究心于声音文字之学，著书之多，流传远也。故吾人所窥见定盦语言文字之学者，廑为起例发凡，及其他未竟之业也。

（2）校勘学及考订学。校勘考订之学，为鉴定史料之阴郁工作，能使历史之知识深密精确，如无校勘考订，则无历史矣，凡治历史科学，第一步必要之工作为审查史料之真伪，简称可曰“辨伪”。盖不经此步工作，则任何材料都供挦撦，生吞活剥，自侈多文，必致下笔千言，离题万丈，作者尽力而为，读者不知所谓。中国伪书之多，令人咋舌，不加别摘，为害非轻，故校勘考订之学，实为当今之急。世有良史，必加意焉。故Saint Gerom(拉丁神父纪元后331至420)有言曰：“世事苟不务其细者，则不能成其钜者。”章学诚曰：“辨章学术，考镜源流，非深明于道术精微群言得失之故者，不足与此。”（《校雠通义叙》）校勘学即目录学。龚自珍曰：[HTF]

目录之学，始刘子政氏，嗣是而降，有三支：一曰朝廷官簿，荀勖《中经簿》，宋《崇文总目》，《馆阁书目》、《明国史·经籍志》是也。一曰私家著录，晁公《武郡斋读书志》、陈振孙《书录解题》，以下是也。一曰史家著录，则汉《艺文志》、隋《经籍志》，以下皆是也。三者其例不同，颇相资为用，不能以偏废。三者之中，其例又二，或惟载卷数，或兼条最书旨，近世好事者，则又胪注某钞本，某椠本，某家藏本，兹事最细，抑专门之业，必至于是，而始可谓备，则亦未易言矣。（《上海李氏藏书志叙》）[HT]

言目录学者必以刘向父子为不祧之祖，其功甚伟。龚定盦曰：“刘向有大功，功在《七略》。”（《非五行传》）又谓其著书中律令。其私淑之至，无异章学诚也。龚氏年十六读《四库全书提要》，是平生为目录之学之始，壬午岁，不戒于火，所搜罗七阁未收之书，烬者什八九。定盦对于辨伪劳作，亦尝痛下苦工，然其最有成绩者，以余观之，则其所作《六经正名》一篇，足称刘氏功臣，而与章实斋把臂入林者也。且其对于史料之分类，（今之经，昔之史）简洁尽致，世之尊经而不得其道者，应出一通置之座右。龚氏校勘考订学之大端，亦可以此为代表也，未能割爱，姑尽录之，本不欲割裂原意，而又省解释复述之劳也。[HTF]

龚自珍曰：“孔子之未生，天下有六经久矣。”庄周《天运篇》曰：“孔子曰，某以六经奸七十君而不用。”记曰：“孔子曰，入其国其教可知也，有《易》、《书》、《诗》、《礼》、《乐》、《春秋》之教。孔子所睹《易》、《书》、《诗》，后世知之矣。若夫孔子所见《礼》，即汉世出子淹中之五十六篇。孔子所谓《春秋》，周室所藏百二十国宝书，是也。是故孔子曰，述而不作。司马迁曰，天下言六艺者，折中于孔子。六经六艺之名，由来久远，不可以肊曾益。善夫，汉刘向之为《七略》也。班固仍之，造《艺文志》。序六艺为九种，有经、有传、有纪、有群书。传则附于经，记则附于经，群书颇关经，则附于经。何谓传？《书》之有大小夏侯欧阳传也，《诗》之有齐鲁韩毛传也，《春秋》之有公羊穀梁左氏邹夹氏亦传也。何谓记？大小戴氏所录，凡百三十有一篇，是也。何谓群书？《易》之有《淮南道训》古五子十八篇，群书之关《易》者也。《书》之有《周书》七十一篇，群书之关书者也。《春秋》之有《楚汉春秋》、《太史公书》，群书之关《春秋》者也。然则《礼》之有《周官》、《司马法》，群书之颇关《礼经》者也。汉二百祀，自六艺而传记，而群书，而诸子毕出，说大备。微夫刘子政氏之目录，吾其如长夜乎。何居乎，后世有七经九经十经十二经十三经十四经之喋喋也。或以传为经，《公羊》为一经，《穀梁》为一经，左氏为一经。审如是，是则韩亦一经，齐亦一经，鲁亦一经，毛亦一经，可乎？欧阳一经，两夏侯各一经，可乎？《易》三家，《礼》分庆戴，《春秋》又有邹夹，汉世总古今文为经，当十有八，何止十三？如其可也，则后世名一家说经之言甚众，经当以百数。或以记为经；大小戴二记毕称经。夫大小戴二记，古时篇篇单行，然则《礼经》外，当有百三十一经。或以群书为经；周官晚出，刘歆始立。刘向、班固灼知其出于晚周先秦之士之掇拾旧章所为，附之于《礼》，等之于《明堂阴阳》而已。后世再为经，是为述刘歆，非述孔氏。善夫刘子政氏之序六艺为九种也，有苦心焉，斟酌曲尽善焉。序六艺矣，七十子以来，尊《论语》而谭《孝经》。小学者，又经之户枢也。不敢以《论语》夷于记，夷于群书也。不以《孝经》还之记，还之群书也。又非传，于是以三种为经之贰。虽为经之贰，而仍不敢悍然加以经之名。向与固可谓传学明辨慎思之君子者哉！《诗》云，自古在昔，先民有作；向与固岂非则古昔，崇退让之君子哉？后世又以《论语》、《孝经》为经，假使《论语》、《孝经》可名经，则向早名之，且曰序八经，不曰序六艺矣，仲尼未生，先有六经，仲尼既生，自明不作，仲尼曷尝率弟子使笔其言，以自制一经哉？乱圣人之例，淆圣人之名实，以为尊圣，怪哉？非所闻，非所闻。然且以为未快意，于是乎又以子为经。汉有传记博士，无诸子博士。且夫子也者，其术或醇或疵，其名反高于传记。传记也者，弟子传其师，记其师之言也。诸子也者，一师之自言也。传记，犹天子畿内卿大夫也。诸子，犹公侯各君其国，各子其民，不专事天子者也。今出孟子于诸子，而夷之于二戴所记之间，名为尊之，反卑之矣。子舆氏之灵，其弗享是矣。问子政以《论语》、《孝经》为经之贰，《论语》、《孝经》，则若是班乎？答否否，《孝经》者，《曾子》以后，支流苗裔之书，平易泛滥，无大疵，无闳意眇指，如置之二戴所录中，与《坊记》、《缁衣》、孔子《闲居》、曾子《天圆比》，非《中庸》、《祭义》、《礼运》之伦也。本朝立博士，向与固，因本朝所尊而尊之，非向固尊之也。然则刘向班固之序六艺为九种也，北斗可移，南山可隳，此弗可动矣。后世以传为经，以记为经，以群书为经，以子为经，犹以为未快意。则以经之舆儓为经，《尔雅》是也。《尔雅》者，释诗书，之书所释又诗书之肤末，乃使之与诗书抗，是尸祝舆儓之鬼，配食昊天上帝也。”[HT]

定盦校雠之法，乃以经还经，以记还记，以传还传，以群书还群书，以子还子，可谓得其所矣。且拟欲就《周书》去其浅诞，剔其讹衍，写定十有八篇，《穆天子传》六篇，百篇书序，三代宗彝之铭，可读者十有九篇，《秦阴》一篇，桑钦《水经》一篇，以配二十九篇之《尚书》、《左氏春秋》。（宜剔去刘歆所窜益）《春秋》、《公羊传》、《郑语》一篇，及《太史公书》以配《春秋》。重写定《大戴记》（存十之四），《小戴记》，加《周髀算经》、《九章算经》、《考工记》、《弟子职》、《汉官旧仪》，以配《礼》古经。《屈原赋》二十五篇，汉《房中歌》、《郊祀歌》、《饶歌》，以配《诗》。许氏《说文》以配小学。是故《书》之配六，《诗》之配四，《春秋》之配四，《礼》之配七，小学之配一。（参引《六经正名答问五》）龚氏之言论虽奇，然亦无背乎刘向、班固之旨，至其分类之详细，用心亦有颇焉。

其余校勘考订之文，关于经史者则有下列诸篇：

（1）《六经正名答问》五道；（2）《说中古文》一篇；（3）《志写定群经》；（4）《最录穆天子传》；（5）《非五行传》；（6）《与陈博士笺》；（7）《表孤虚》；（8）《最录易纬是类谋遗文》；（9）《最录尚书考灵耀遗文》；（10）《最录春秋元命苞遗文》；（11）《最录平定罗刹方略》；（12）《与人笺第四》；（13）《附与江子屏笺》；（14）《太誓答问》一至二十六。

其关于子集者则有：

（1）《最录急就》；（2）《最录中论》；（3）《最录归心篇》；（4）《最录神不灭论》；（5）《最录李白集》。

嘉庆壬申岁定盦校书武英殿，是为平生为校雠之学之始。戊子岁成《尚书序大义》一卷，《尚书马氏家法》一卷，《太誓答问》一卷。癸巳岁成《左氏春秋服杜补义》一卷，其刘歆窜益左氏显然有迹者为《左氏决疣》一卷。又为《诗非序》、《非毛》、《非郑各》一卷。为《汉书随笔》得四百事。癸巳岁成《西汉君臣称春秋之义考》。所知止此，他无可考矣。

（3）古物学。古物学为专门之学，即昔人所谓金石学也。吾国金石学权舆于宋代，至有清中叶，作者日众，骎骎乎为史学之中坚。迨近数十年，考古之学日精，而金石学之名亦不足以范围之也。宋人之治斯学也，初非以赏玩为事。欧阳修为《集古录》十卷既成之八年，诏其子棐曰：“吾集录前世埋没缺落之文，独取世人无用之物而藏之者，岂徒出于嗜好之癖，而以为耳目之玩哉！其为所得，亦已多矣。故尝序其说而刻之，可与史传正其缺谬者已粗备矣。”欧公为宋代第一金石学家，而其目的端在于史料，则可知金石之可证经史，为足尚也。

定盦研究古器物学甚早。年十七见石鼓，是收石刻之始。彼固世家子，吉金贞石，多所储藏，迹其所为，非徒以鉴赏为事，将以考古代文化之迹也，彼以为金石者，史之所寄也，古人之言动悉寓乎其中也。其言曰：[HTF]

古者刻石之事者有九：帝王有巡狩则纪，因颂功德，一也。有畋猎游幸则纪，因颂功德，二也。有大讨伐则纪，主于言劳，三也。有大宪令则纪，主于言禁，四也。有大约剂大诅则纪，主于言信，五也。所战，所守，所输粮，所瞭敌，则纪，主于言要害，六也。决大川，浚大泽，筑大防，则纪，主于形方，七也。大治城郭宫室则纪，主于考工，八也。遭经籍溃丧，学术歧出，则刻石，主于考文，九也。九者国之大政也，史之大支也。（《说刻石》）

庙有碑。系牲牷也，刻文字非古也，墓有碑，穿厥中而以为窆也。刻文字非古也，刻文字矣，必著族位，著族位矣，必述功德。夫以文字著族位，述功德，此亦史之别子也。（《说碑》）

商器文，但象形指事而已。周器文，乃备六书，乃有属辞。周公讫孔氏之间，佚与籀之间，其有通六书，属文辞，载钟鼎者，皆雅材也。又皆贵而有禄者也。制器能铭，居九能之一。其人皆中大夫之材者也。凡古文，可以补今许慎书之阙；其韵，可以补《雅》、《颂》之隟；其事，可以补《春秋》之隟；其礼可以补逸《礼》；其官位氏族，可以补世本之隟；其言，可以补七十子大义之隟。三代以上，无文章之士，而有群史之官。群史之官之职，以文字刻之宗彝，大氐为有土之孝孙，使祝嘏告孝慈之言，文章亦莫大乎是，是又宜为文章家祖。（《商周彝器文录叙》）[HT]

三代宗彝之外，汉器定盦藏者亦甚多，酷爱之，尝自侈其富云：[HTF]

余尝考汉氏，虽用徒隶书，书一切奏记，而宫府崇尚篆学，非兼通仓颉以来众体，不得为史，君后通史书者，班谢皆濡笔以纪。夫亦可以知其贵重矣。金石刻辞，以视刻碑，尤所特加意也。（《汉器文录序》）[HT]

其于镜则可窥诗体之变迁：[HTF][JP3]

镜别为专门何也？其四言在易繇与诗之间，三言至七言，在谣谚之间，体裁尤芳异，文章家喜之。录之以贶夫言诗者也。其用韵则不可以周之谐声求之矣。（《镜录序》）[JP][HT]

其于瓦则可观朝局之兴替：[HTF]

汉氏宫殿之名，不可得而簿录也。其瓦黝以温，其文字多哀丽伤心者。观其体，皆深习八体六技者之所为，非尽陶师之为也，夫后汉祠墓之刻碑，皆石工书，而前汉瓦文，乃兼大小篆。嘻！可以识炎运之西隆，窥刘祚之东替也矣。（《瓦录序》）[HT]

印虽小物，而亦有用：[HTF]

……若夫第其钮，别其金三品，则亦考制度之一隅也。官名不见于史，是亦补古史也。人名大暴白乎史，是则思古人之深情也。（《说印》）[HT]

定盦之金石学，非专门也。特其古学湛深，目验亦富，故每发一议，自有其不可磨没之处耳。且其笃志考史，殊可嘉也。尝撰《金石通考》五十四卷分存、佚、未见三门，书未成，成《羽琌山金石墨本记》五卷。《羽琌之山典宝记》二卷。为《镜苑》一卷，《瓦韵》一卷，官印九十方为《汉官拾遗》一卷，《泉文记》一卷，皆不行于世，此其大略也。定盦集中，尚有论列金石之文字三篇：（1）《说宗彝》，（2）《说爵》，（3）《说卫公虎大敦》，为前所未及者。

[BT4）[四） 龚定盦之地理学

我国地理学向附丽于历史，为历史学中之一部，此我国昔日学者科学头脑尚未充分发展，故有此笼统之分类，甚无谓也。通常历史，均记载人类社会、政治生活、意志行为，但人类虽有战胜自然之处，然仍受地球上自然环境之影响甚深，若地球之形势与今日异，则吾人之历史必完全不相同，此理至显，无待证明。地理之势力且超乎历史上。昔法国总统迪千奴氏（Paulh Dschanel））谓历史为地理所产生。斯图亚特朝初期，英国地理学家亥林（Peter Heglyn）亦谓：“地理无历史，仍有其生命及动作，信矣；但其为杂乱无章，而不稳固。历史若无地理，则不啻一巨兽之尸，既无生命，又无活动可言；倾其量，亦不过能依了解之能力，而使之迟迟行动耳。”则是地理学之重要可知，而其不可附庸于历史学之理由，又更无须述矣。

地理之学，清儒倡之尤力，间虽与历史并修，不甚区分，然亦各有偏倚，故专以地理学名家者，实繁有徒。西北地理学，百余年来，中国学者极注重之。其最著者有徐星伯、张石州、龚定盦、魏默深、何愿船、沉子惇、施北研、李芍农、洪文卿、丁益甫、沈子培、屠敬山、柯凤荪、王静安等。而龚定盦尤有精到之处，定盦幼有志，欲编览皇朝舆地，（《黄山铭序》）尤留意于四裔之学。其于西北塞外部落世系风俗形势源流分合之迹，烂熟胸中，不同凡俗，程大理同文修会典，其理藩院一门及青海、西藏各图定公辅之校理，是为天地东西南北之学之始。大理没，而定公精心结构之《蒙古图志》竟不成，殊为可惜。尝有诗云：“手校斜方百叶图，官书似此古今无，只今绝学真成绝，册府苍凉六幕孤！”（《己亥杂诗》）盖自悼也。《蒙古图志》一书，虽未告成，然其计划大概，固可于《拟进上蒙古图志序》中知之。（文集卷中）文云：[HTF]

……窃见国朝自西域荡平后，有《钦定西域图志》五十卷，事纪准部回部山川种系，声音文字，及于国朝所施设政事，著录文渊阁。副墨在杭州、镇江、扬州，既富既钜。永永不朽。臣考前史，动称四海，西北两海，并曰盖阙。我朝之有天下，声教号令，由回部以达于葱岭。岭外属国之爱乌罕那木干以迄于西海，由蒙古喀尔喀四部，以远于北方属国之俄罗斯，以迄于北海。回部为西海内卫，喀尔喀为北海内卫。今葱岭以内，古城郭之国，既有成书，而蒙古独灵丹呼图图灭为牧场，其余五十一旗，及喀尔喀四大部，纵横万余里，臣妾二百年，其间所施设，英文钜武，与其高山异川，细大之事，未有志。遂敢伸管削简，[XCz12.tif]理其迹，闛鞳其文，作为《蒙古图志》，为图二十有八，为表十有八，为志十有二，凡三十篇……[HT]

其表十八为《字类表》、《声类表》、《临莅表》、《沿革表》、《氏族表》，《在旗氏族表》、《世系表》、《封爵表》、《厘降表》、《旗职表》、《寄爵表》、《喀尔喀总表》、《赛音诺颜总表》、《新迁之杜尔伯特表》、《四卫拉特总表》、《乌梁海表》、《也尔虎表》、《青海蒙古表》是也。附《哈萨克》、《布鲁特》二表，则徐星伯所述也。至十二志为《天章志》、《礼志》、《乐志》、《晷度志》、《旗分志》、《会盟志》、《象教志》、《译经志》、《水地志》、《台卡志》、《职贡志》、《马政志》是也。其造端之宏，规模之广，于此见之。苟能成书，必能为西北舆地学界辟一新景象矣。此外定盦关于西北地理之文字，有《西域置行省议》，《上国史馆总裁提调总纂》等书，《与人论青海军事》、《北路安插议》等论。其《西域置行省议》，条陈疆理之道，富教之方，屯田制度之改良，财政调度之注重。历举天山南北路各府州县地理形势，如指诸掌，诚为不刊志议，乃于光绪初一一实行，可谓能先觉者矣。尝有诗云：“文章合有老波兰，莫作鄱阳看夹漈，五十年中言定譣，苍茫六合此微官。”（《己亥杂诗》）其自待已不浅。其《上国史馆日上书总裁》论西北塞外部落原流山川形势，订《一统志》之误，初五千言，或曰非所职也，乃上二千言。《一统志》虽成于清初徐健庵、顾景范、胡朏明、齐次风诸人之手。载事者皆一时硕彦，其后复经数度缀修，然于西北塞外事，疏误至不可胜数，定盦时为校对官，有见及此，乃列举其疵，若者宜补苴，若者宜删除，若者宜更易，凡一十八条，皆举其炳炳显显者，余小事，头绪尚多，犹未鬯宣也。其见之大，而学之博如此，乃不克身修国史，为斯学光，殊为可惜。梁任公曾谓清代地理学，偏于考学，故活学变成死学，今观于定盦之西北地理学，天人一贯，经纬万端，可以一雪此言矣。

[BT4]结论

尚有一事，欲为诸君告者，则定盦掌故之学，尤有特色。定盦精求本朝掌故。其先祖官礼部，其父又官礼部，及其身三世矣。髫廾以来，即闻掌故，故常以自豪。其关于掌故之文字，有撰《四等十仪》、《祀典杂议》五首、《上大学士书》、《在礼曹日与堂上官论事书》等篇。以其琐碎，故不论焉。

抑余闻之，定盦治学甚勤，公余手不释卷，又不屑意家人生产事，故虽走入政途，依然不废学问。奈潦倒卑官，未克尽表其长，即如史地之学所传于世者，亦太山一毫耳。绻念前修，可为浩叹。杨象济诗云：[HTF]

舆图学可媲洪九，默深申耆以逮君。新疆置省言谔谔，《说居庸》者《秋水》文。斯才不令修青史，乾隆以还无与伦。衣香禅榻等闲死，应为皇清惜此人。（见《汲庵诗存》）[HT]

[JZ][HT18.《华文中宋》][FK(W+12mm。13mm][PSB5.EPS%][HT14.《华文中宋》]六[FK)][HT18.] 龚定盫之金石学[HT]

龚定盫之文学及其经学，为世所推重者久矣，而罕称其金石学者，盖今日金石一门，好之者日鲜，非为专家，鲜有注意，定盦本不需以金石名家，其不朽别有在，而关于金石之著述，又散佚甚多，殊难窥见其造诣之程度也。近年来，学者虽好讨论昔贤之学术，然对于定盦则未有人负介绍之责，而对于其家学渊源之金石学，尤置若罔闻，虽曰专门科学，甚难其人，然未必非囿于见闻，而避难就易也。余不敏，关于定盦之考古学，亦尝择述于龚定盫之史地学一文，（见《现代史学》第二卷第四期）惟择焉不精，语焉不详，未足表扬定盦此学于什一，兹特重论之。自愧非考古学家，所论或未能鞭辟入里，绳愆纠谬，敬俟高明。

[BT4）[一） 定盦金石学之渊源及其著述

清代金石学之盛，实自顾亭林倡之，亭林谓金石之学，可以阐幽表微，补阙正误。自此后说经家遂以金石学为经学之辅助科，一时名家，先后辈出：如朱彝尊、钱大昕、阮元、孙星衍、武亿、汪中、段玉裁、包世臣等，皆足以名家者也。而定盦即玉裁之外孙。玉裁为清代第一小学家，定盦年十二，即从受许氏部目，为其平生以字说经，以经说字之始，研究考古学者必先道小学，则定盦童时，段先生已为奠考古学之基础也。尝恨许叔重见古文少，据商周彝器秘文，说其形义，补《说文》一百四十字，则能利用金石学以治小学也。龚氏家世清华，凭借丰厚，其古物储藏之富，既颇可观，而所与游者常州学人如孙星衍，扬州大儒阮元，并深契之。阮元居杭州日，尝诈聋避俗，而龚氏走访则流连竟日，倾筐倒箧；时人为之语曰：“阮公耳聋，逢龚则聪”。可见二人交情之契，而“文选楼”所藏，要必多定公所鉴定者矣。他如周中孚、徐松、包世臣、江藩、何元锡之长于金石学者，定盦亦皆得师友之。天性好游，足迹半天下，殊方古物，恣其搜罗，羽陵山馆，翠墨淋漓。其杂诗云：“我有秦时镜，窈窕龙鸾痕，我有汉宫玉，触手犹生温，我有墨九行，惊鸿若可扪，玉皇忽公道，奇福三至门，欲供三炷香，先消万古魂，古春伴忧思，诘屈生酸黁，且搨三千本，赠与人间存。”可证。又尝求日本佚书于番舶，愿与家藏三代钟彝吉金之打本易，亦约七十事，其收藏之丰富可知。尝有句云“自古词人多性癖”。好古，盖其癖矣。而自称则借此琐屑之谋，以泄耗其奇气云，其然岂其然欤？所著金石学书，已成或未成，都不传于世。兹录其目于下：

《金石通考》五十四卷（分存佚未见三门书未成）

《羽陵山金石墨本记》五卷

《羽陵之山典宝记》二卷

《典客道古录》、《奉常道古录》各一卷

《镜苑》一卷

《瓦韵》一卷

《汉官拾遗》一卷（辑官印九十方）

《泉文记》一卷

《吉金款识》十二卷

《汉器文录》。

以上所录之书，今虽已不可复见，所存者第有数篇金石文字，然亦可窥见其所学之深邃，有异乎世之骨董家所为也。兹请言其金石之学。

[BT4）[二） 吉金之部

吉金文字之学，肇于两汉。武帝时，李少君识柏寝之器；宣帝时，张敞释美阳之鼎，著于史篇，班班可考。厥后和帝永元元年九月，窦宪征匈奴，单于得漠北古鼎以遗窦宪，案其铭文，知为仲山甫作。许慎叙《说文解字》，谓郡国往往于山川得鼎彝，其铭即前代之古文，此均吉金文字之学肇于两汉之征，至宋而始有专书，赵明诚撰《金石录》，而金石学之名始定，其所涵者乃古器物及碑版而已。时甲骨及木简犹未发现，故金石二项，已可包括古物而有余。至清代而金石之学始大盛，一时朴学如顾亭林、朱竹垞、钱竹汀、阮元、武虚谷、孙渊如之流，无不致力于此，遂造成一种风气。一时士夫，乃“家有其器，人识其文”。盖清代雍乾之间，家给人足，士大夫得雍容以玩物为务，且经学盛行，小学尤精也。但考释尚沿宋贤之旧，订正无多，且多龂龂于一器之释文，碎义逃难，辗转钞袭，而于器之用途、背景，及其定义，反鲜注意及之。有之其惟为定盦乎？定盦于金石学，分类甚清，时有新意，出人想象之外，其于古器物，则总名之曰宗彝，而注其定义曰：彝者，常也；宗者，宗庙也；彝者，百器之总名，宗彝也者，宗庙之器，然而暨于百器，皆以宗名何也？事莫始于宗庙，地莫严于宗庙。

定盦之说，礼家言也。宗彝尊矣，其用若何？定盦分为十九目：

1．古之祭器也——君公有国，大夫有家，造祭器为先。祭器具，则为孝，祭器不具，则为不孝，（谨案，记曰“君子将营官室，宗庙为先”，又曰“凡家造祭器为先”，古人之厚于追远也如此。记又曰”祭器敝则埋之”，盖不欲人亵之也，则祭器之重可知矣）。

2．古之养器也——所以羞耆老，受禄祉，养器具则为敬，养器不具则为不敬。

3．古之享器也——古者宾师亚祭祀，君公大夫享器具则为富，享器不具则为不富。

4．古之藏器也——国而既世矣，家而既世矣，富贵而既久长矣，于是乎有府库以窴重器，所以鸣世守，姼祖祢，矜阀阅也。

5．古之陈器也——出之府库，登之房序，无事则藏之，有事则陈之，其义一也。

6．古之好器也——享之日，于是有宾，于是有好货。

7．古之征器也——亦谓之从器，从器也者，以别于居器。（谨按：有旅事之器，铭曰“以征以行”是也）。

8．古之旌器也——君公大夫有功烈，则刻之吉金以矜子孙。（按古器以此种属为最多）。

9．古之约剂器也——有大讼则书其词与其曲直而刻之，以传信子孙。（案剂为券书，所常见者，如冒鼎，鬲攸从鼎，散氏盘诸器，所叙述皆分田正界之事，真所谓约剂也）。

10．古之分器也——三王之盛，分支庶以土田，必以大器从。（如《左传》昭十五年，籍谈云：“诸侯之封皆受明器于王室。”定四年，祝佗云：“分鲁公以彝器”是也。而楚灵王亦云：“四国皆有，我独无有，今吾使人于周求鼎以为分，王其许我乎？”则以分鼎为名分之争矣。《书序》“武王封诸侯，班宗彝作分器。”之类是也）。

11．古之赂器也——三王之衰，割土田以予敌国，必以大器从。（如鲁公赂荀偃以吴寿梦之鼎；齐侯赂晋以地而先之以纪甗；郑赂晋以襄钟；齐人赂晋以宗器；陈侯赂郑以宗器；燕人赂齐以斝耳；徐人赂齐以甲父鼎，郑伯纳晋以钟镈是也）。

12．古之献器也——小事大，卑事尊，则有之。

13．古之媵器也——君公以嫁子以镇抚异性。（其器铭曰“为某姬作”“为某姜作”者是也）。

14．古之服器也——大者以御，次者以服，小者以佩。

15．古之抱器也——国亡则抱之以奔人之国；身丧则抱之以奔人之国。

16．古之殉器也——襚之外，棺之中，棺之外，椁之中，椁之外，冢之中，于是乎有之。起于中古。

17．古之乐器也——八音金为尊，故铭之衎神人也。

18．古之儆器也——或取之象，或刻之铭，以自教戒，以教戒子孙。（如《大戴礼·武王践阼篇》：“武王受丹书退而为戒书于席于机诸物。皆铭以自警。”是也）

19．古之瑞器也——有天下者得古之重器以为有天下之祥，有土者得古之重器以为有土之祥，有爵邑者得古之重器以为有爵邑之祥。

以上十九说，皆定盦稽诸史籍而有征者，核诸目验而不爽者，其分类之精当，制断之谨严，颇为前人所不易到，允为金石学之入门法规。古器本有自作与非自作之分，定公曰“一曰自造器，一曰以古人之器。盖于祭、于养、于享、于约剂、于旌，古者必自造器；于分、于藏、于陈、于好、于献、于赂，则以其古人之器。”古器之种类虽多，然以十九说，二大耑包之无遗。古器之可贵者，则以其为家国之守器，其吉凶常变，兴衰存亡之际，未有不关器者。盖子孙之不能守其业，即不能守其器也，器为古人所尊如此，而为之铭者又皆出于一时贤人君子，非才艺优美，不敢与于其选，所谓器物所铭，九能之大夫也。

夏器不可得而见矣，至商器则颇多流传，以象形指事为多。有执干，执戈，执弓诸形者，所以旌武功也。有驰弓形者，著偃武之义也。有双矢形者，取合族之义也。有阜形者，所以祝寿考也。有受册者，膺宠命也。有荷贝者，荣赉予也。有为饕餮形蠆形者，示垂戒之意也。凡此之类，不胜枚举，而铭词甚简，如父乙、父丁、父壬、父癸、祖辛、伯己之类。而入周之后，辞渐繁缛，自数十字至数百字不等，命意深厚，有典有则，允为文事之宗，商人尚质，周人尚文，于此概见。龚定盫亦云：“商器文但象形指事而已，周器文乃备六书，乃有属辞。周公讫孔氏之间，佚与籀之间，其有通六书，属文辞，载钟鼎者，皆雅材也，又皆贵而有禄者也，制器能铭，居九能之一，其人皆中大夫之材者。凡古文，可以补今许慎书之阙，其韵可以补《雅》、《颂》之隟，其事可以补《春秋》之隟，其礼可以补逸《礼》，其官位氏族可以补世本之隟，其言可以补七十子大义之隟。三代以上，无文章之士，而有群史之官，群史之职，以文字刻之宗彝，大氐皆为有土之孝孙，使祝嘏告孝慈之言，文章亦莫大乎是，是又宜为文章家祖。”

由是观之，治经史学者不能遗金石文字，甚至治文学者亦不能遗金石文字。定公经学大师，文学巨子，尤不得不笃好之，定公所著金石考证文字，与经史小学相通，其《说爵》一篇，尤多精确之论，大有功于小学。盖先生于古籀之学，深有心得，以此而言吉金文字，自觉豁然贯通矣。录之如左：[HTF]

天下先有雀，后有爵。先有爵之器，后有爵之字。雀也者，兆爵者也；爵也者，兆古文爵者也。古文也者，兆小篆者也。谓爵象雀可乎？谓古文篆文象爵可乎？可。谓古文篆文象雀可乎？不可。曷为不可？中隔一层矣。先言爵之象雀也何如？曰：前有流咮也；甚修，颈也；后有尾，尾也；甚锐，尾之末也；腹，腹也，甚圆，腹之骞也；腹傍有柄，可容手，翨也；甚竦，翨之举也。古者既取诸雀以为爵矣，而加之以制度，是故虑鬯之洩其馝也，为之盖；虑饮之饕也，为之三柱；植然薛然，虑二足之不安也，为之减一翨，增一足，踆踆然虑太素之不可为礼也，刻画云雷胡苏然，制若此，圣智之所加于爵者也，于雀何预？何以言无预。雀二角，一翨，三足，未之闻！未之闻！夫古文篆文之象爵也何如？曰：亦象爵形而已，遑问雀哉！上篆上有盖，承之以二柱，其中为腹，其右象前，其左引而下垂也，象后；于是乎从鬯，从又，鬯以实之，又以持之者，若乎古文则无鬯也，无又也。上有覆如屋，非盖而何？有二柱，有腹，腹中有文相背如刻画彣彰，下垂三足，非爵之全形而何？曰：爵之有盖者，无二柱；有二柱者无盖。而制文字必兼象之何也？曰：制文字与制器固不同也，古文篆文皆象爵形而已矣，遑问雀哉！夫古文篆文易知也，遇古器难。余获古爵七，有柱无盖者六，有盖无柱者一。既手搨以谞学徒，学徒见搨本识古器矣。夙昔古文又难，不识字而获其器，将疑器为康瓻；未见器而读其字，将疑字为字妖。且夫徙获其器而不识其字，则曰古彝器赜矣，此有盖者非爵。徒识其字而未见其器，则曰先民所言象形乃象咮腹尾翨趾。两不可也。余两遘天幸，窃望达者说器徵诸字、说字徵诸器，又两俟之。[HT]

[HT4H]附：定盦藏器及释文辑[HT]

定盦先生尝为吾粤吴荣光校订金文，吴荣光以其筠清馆金文一部分付之，而定盦为之聚拓本，穿穴群经，极谈古籀形义，为题跋若干篇，闲有及于定盦所藏者，并入吴氏《筠清馆金石》一书，东鳞西爪，无复次序，今加诠次，藉窥龚氏金石学之一斑。龚氏金石文字，遗佚既多，搜罗不易，此尤可视同吉光片羽矣。

[BT3]一、商代

仲夷尊

右仲夷尊，高九寸三分，深八寸二分，口径八寸三分，脰围一尺六寸二分，腹围一尺九寸七分，足径五寸八分，重五十六两四钱五分，腹周雷文，闻以饕餮鼻饰，牺首纯缘及足，朴素无文。铭作“中夷作旅车尊彝”七字。龚自珍曰：旅是祭名，车形则取车服之锡而告其祖。旅与出师载主卿行旅从皆无涉。古器凡言旅者，皆祭器；凡言从者，皆出行之器，如从釿，从钟，从彝是也。祭器不踰境，踰境者用器耳。于此发其凡焉。

内言卣

龚自珍曰：《史记集解》注引《郑康成书序》曰“伊尹作肆命。”肆，陈也，陈其政教之命。可见商有内言之官，《大诰序》注曰：“洪大诰治者，洪代言也”。可见国有内言之官，此铭云内言，不能断为商，为周，以其近古文，存于商代似可也。

父丙爵

器作鱼形，有父丙二字，仁和龚定盫礼部自珍藏器。

父丁爵

《定盦文集》有《说爵》一篇指此。

七月爵

器文为“七月为□太子[XCz13.tif]彝”龚定盫云：“七假桼为之，月象哉生明之形。此以纪月包纪日矣。为象母猴形而省篆文为之，半尊从司，司者治也。古文合数文而会意者，其文随时随地更易，假令此器作于七月望，则月字必为圆形，作于上弦，则月字必为[XCz13a.tif]形，作于下弦，则为[XCz13b.tif]形。此商及西周古文之例，亦铭器之例。”

举羹举：龚定盫搨本

方鼎：龚定盫藏器

女婺彝：龚定盫搨本

[BT3]二、周代

卫公虎大敦

道光辛巳，龚子在京师，过初彭龄尚书之故居，始得读大敦之打本。道光丁亥，初尚书之孙，抱初氏之重器，入于城北阎氏。龚子过阎氏，始见大敦，魂魄震愳 ，既九拜。言三月恭，步三月缩缩，息三月不能属。乃退而治其文。阮尚书著录此器云：召虎。今谛眂文，从韦，是卫虎，非召虎也。云王在祊，今谛眂文，从茻，是王在丰，非王在祊也。云卫有臣名爱，今谛眂文，从鹿，是卫有臣名庆，非名爱也。龚子之藏器无及百名者，卫公虎大敦百有三名云云。说见《文集》，不录尽。

齐侯罍

此二壶文，第一行[XCz14.tif]，阮释作罍，龚定盫作[XCz15.tif]，云齐侯名。第十二行[XCz16.tif][XCz16a.tif]阮作子黄，龚作邑董。第十七行[XCz18.tif]，阮作[XCz17.tif]，龚作釿。第十八行[XCz19.tif][XCz19a.tif][XCz19b.tif]。阮作气饮食，龚作乞嘉命。

齐侯仲罍

第十四行[XCz20.tif]邑，阮作郜邑，龚作都邑。

睘卣

其文曰“佳十又九年王在室王姜令作册睘安从皕宾瞏贝布扬王姜休用作文考癸宝尊器”龚定盫曰：此成王祭文王庙器也。室即清庙中央之室。《书·洛诰》“王入太室裸”，裸献尸也。礼[XCz22.tif]尸，尸献而祭毕，王祭毕入太室，行献尸之礼，故曰王在室。因而王姜得行祭礼。作册命自王姜，故曰王姜令作册令，命也。睘安史氏名，从或释作人重文。今按从人从二，二人为从，定为从字。睘安从者，从王姜在庙也。皕或释作伯重文，今按从百从二，二百为皕，定为皕字，即奭之省文。《说文》“奭”，此燕召公名，史篇名醜，皕宾者，时召公助祭，王以宾礼礼之。书“王宾杀禋咸假”。王宾即诸侯助祭者，《易》曰“利用宾于王”。《礼·郊特牲》“诸侯为宾，灌用郁鬯”。谓诸侯来朝，王以宾礼待之，是诸侯有为宾于天子之谊，故曰宾也。睘贝布扬王姜休者，睘受王命，以贝布扬王姜休也。文考即文王。癸，古纪鼎彝器次弟常语。

[XCz23.tif]卣

龚定盫云：“[XCz23.tif]者用为歃血之器。”

伯稽爵

龚定盫搨本

癸丰觚

龚定盫藏器。此觚修颈弇口而哆其外，中央为觚稜，铭在脽间。铭曰癸丰。丰行礼之器，象形，修而有脽，其象之矣。

父癸角

铭云“丙申王锡南亚丧幼贝十[XCz24.tif]用作父癸彝”龚定盫云：“《说文》鬲部：鬲实五觳。五觳者六斗也。许书于器名则不言其所容受，于量名则言之，可见鬲是古量名，其重文从瓦，盖以陶为之。贝或以朋计，或以器计，或以量计，此十[XCz24.tif]则六十斗，大略侈其多也。幼之异文从大者，古之字义，以相反而相成也。幼本以么，么贝最小，幼贝次之。王莽时常行之。”

伯箕父簠

铭云“惟白箕父[XCz25.tif]作旅瑚用丐眉寿万年子孙永宝之”龚定盫云：“读惟白箕父作旅瑚为句，鹿龟二文别读，是蕲年之吉语，非白箕父名鹿龟也。”

师[XCz26.tif]敦

文曰：“王若曰师[XCz26.tif]灭淮人□我□畮臣今敢乃众叚反乃工事弗速我东域今余肇令汝率齐师其赘□□左右虎臣正淮人即□乃邦[XCz27.tif]曰冉曰萃曰铃曰达师寰虔不坠夙夜卹乃□事休既又工折首[XCz28.tif]□无諆徒驭敺孚士女羊牛孚吉金今余弗叚组余用作朕后男巤尊敦其万年子子孙孙永宝用享”龚定盫释云：“籀文子字与巤同。字详《说文》子部及囟部。叔重之意，盖曰巤本非子字，而籀文以为子字也，亦形近而假借之例。此男子即囟部说解之佐证。”

叔皮父敦

龚定盫搨本

司土敦

龚定盫搨本

兵史鼎

右兵史鼎，高四寸一分，深二寸三分，口径七寸八分，体纵六寸四分，横七寸，足纵六寸，横八寸八分，重六十两，口微侈，因著雷回饕餮之状，两耳四足俱兽面，铭作“齐兵（必左右两手形）史喜作宝鼎其眉寿万年子子孙孙永宝用”龚定盫曰：“齐下非莽史，莽从囚屮，细读搨本，不见四屮形，莽史亦不见故书雅记，此兵史耳。《说文》两手奉戈为戒，两手奉斤为兵，奉干亦为兵，奉盾亦为兵，奉干者古文，奉盾者籀文，奉斤者小篆也。此为两手奉必，必者戈柲也。《周礼》夏官司兵史二人，司戈盾史四人，皆即兵史之谓与？”

韩侯白[XCz29.tif]鼎

铭作“惟王八月辰在丙午王命韩侯白[XCz29.tif]曰嗣乃祖考侯于韩锡女秬鬯一卣元袞夜辔夫赤旅[XCz21.tif]辇画[XCz32.tif][XCz30.tif]爻虎□冕□里辔□驖旅五旅弓三矢二旅弓旅矢必戈绶克用夙夜事勿渫朕命[XCz29.tif]拜[XCz35.tif][XCz36.tif]敢对扬王休用作朕文考德公宫尊鼎子孙其万年永宝用”龚定盫释云：“夫赤旅也者，大赤旂也，大假夫，旂假旅者，古文以为大，古文以为旂也。[XCz31.tif]隶作驾。《说文》巾部有帱，韦部无[XCz37.tif]，禅帐也。从马从壬者，铁之省文，（非壬癸之壬，音他鼎切）驖者，黑马也，珌之为必，省文也。《考工记》縪借必为之，圭之饰；此珌借，必为之，刀之饰，虎下一字疑[XCz38.tif]之省文，交[XCz38.tif]虎[XCz38.tif]见《诗》。爻也者，交之假也。旅五旅者，徒卫二千五百人也。黑辔义未闻，弓三矢二为合文，弓何以三，矢何以二，义未闻。旅弓旅矢，则[XCz39.tif]弓[XCz39.tif]之假也。勿渫朕命也者，泄媟也。”

冏鼎

冏作[XCz40.tif]。龚定盫曰：“[XCz40.tif]不见《说文》，齐威非鼎实，此[XCz41.tif]之通假，《说文》不收是也。”

晋姬鬲

晋姬作[XCz42.tif]齐鬲。龚定盫曰：“《说文》已部有[XCz42.tif]，训长踞，于义无取。齐归父盤已作忌，此作[XCz42.tif]，实皆为己字。 古文施身自谓。曰己者何也？谦词也。己在天干为第六，自居卑幼，故曰己。后世自称某甲某乙，亦其例也。籀文繁而喜新，假从己之文为之，或作忌，或作[XCz42.tif]也。”

伯鼻父盉

龚定盫搨本

宵旅彝

铭作“宵作旅彝”，龚定盫认第一字作穸，且论穸非人名，此殉器[XCz43.tif]壶之属。

兮中钟

龚云：“兮乃羲之省，羲中所作器非一，旧释皆作乎中，误。”

虢叔编钟

龚云：“此铭后半阙大意与前钟同，第二十三字右从卒，极似醉，但未谛其左所从，姑阙。”

从钟鉤

龚定盫藏器

刺兵

龚定盫搨本

[BT3]三、秦代

镜

龚定盫藏器

[BT3]四、汉代

龚定盫藏器

[XCz44.tif]豆一，古文。王刚卯一，籀文。鸿嘉鼎一，一升十四龠熏鈩一，小篆兼隶书。大小洗十有五，中有他人者，皆小篆兼隶书。镜五。

龚定盫搨本（有跋者）

阮氏藏史宾钘一，古文也；林华馆镫一，定陶鼎一，小篆兼隶书也；汪氏藏陵阳鬷一，小篆；文氏藏五斗鋗一，锭一，小篆；秦氏藏鲁共王熏鈩一，小篆兼隶书；李氏藏[XCz45.tif]公鼎一，籀文；颜氏藏虑俿尺一，小篆；王氏藏雁足镫一，隶书兼小篆；及诸家镜三十有九。定盦自序云：“起高文之世，讫乎孝安之朝，以二十九物发其凡，而泉印镜之簿不偻指焉，馣馣丽硕，又往往璆然振其铭辞，可续周天府矣”。可以见其藏弆之富矣。

[BT3]五、唐代

鱼符一：

龚定盫搨本。

[BT4）[三）乐石之部

刻石之发明当在铜器时代之后，即三代是矣。碑碣末与之前，只有刻石。《史记·秦始皇本纪》凡言颂德诸刻，多曰刻石，或曰刻所立石。摩崖与立石，皆刻石也。立石又谓之碣，《说文》石部碣特立之石是也。三代石刻无可考者，陈仓十碣，（石鼓）聚讼纷如，近人考核，定为秦物。（马衡《石鼓为秦刻石考》）则三代石刻，既无传世。秦始皇东巡，刻石凡六，始于邹峄，次泰山、次琅琊、次之罘，由碣石而会稽，遂有沙邱之变。其存于今者，有泰山无字石，琅琊台刻石，禅国山刻石是也。而琅琊一石，至近亦世亡。刻石之例，定盦谓有九端：[HTF]

古者刻石之事有九：帝王有巡狩则纪，因颂功德，一也；有畋猎游幸则纪，因颂功德，二也；有大讨伐则纪，主于言劳，三也；有大宪令则纪，主于言禁，四也；有大约剂，大诅，则纪，主于言信，五也；所战、所守、所输粮、所瞭敌，则纪，主于要害，六也；决大川，浚大泽，筑大防，则纪，主于形方，七也；大治城郭宫室则纪，主于考工，八也；遭经籍亵渎，学术歧出，则刻石，主于考文，九也。（《说刻石》）[HT]

此九者国之大政也，史之大政也，古人所以舍金刻石者，则以其材巨形丰，难于选徙也，而亦有地方观念在焉。举此九例，若纲在纲，持以治碑版之学，无不利矣。

秦代只言刻石，不言立碑，有碑亦仅用以识日景，引阴阳、鹿牲、引棺，初无文字，其后臣子追述君父之功美，以书其上，后人因焉，故建于道陌之头，显见之处，名其文谓之碑。《宋景文笔记》曰：“碑者施于墓则下棺，施于庙则系牲，古人因刻文其上是也。”凡刻石之文皆谓之碑，自汉以后始，欧阳公《集古录》曰：“至后汉以后始有碑文，欲求前汉时碑碣，卒不可得。”斯其证也。

龚定盫富于碑版，尝论之云：[HTF]

庙有碑，系牲牷也，刻文字非古也。墓有碑，穿厥中而以为窆也，刻文字非古也。刻文字矣，必著族位，著族位矣，必述功德，夫以文字著族位，述功德，此亦史之别子也。仁人孝子于幽宫则刻石而薶之，是又碑之别也。（《说碑》）[HT]

其言碑之名义及其缘起可谓简明矣，其搜罗碑版，亦不遗余力，自秦汉始，至南宋止，皆有著录。又尝据司马迁以下诸史及史注金石学，宋洪适、陈思，清王昶、毕沅等诸家著述，及孤墨本如《华山延熹刻石》等，著录秦汉石刻文三十有三篇，其选择之标准甚严，凡无当于其石刻九例者摈之，书体不足以俟考文之圣者摈之，碑文无事实摈之，事实与四史无出入者摈之，彼自谓犹有阙陷，足引为恨；不生晋以前，不见熹平石经，恨者一；不与苏望并生，不见邯郸氏三体石经，恨者二；东汉繁多，西汉绩蔑如也，恨者三。又曰：若夫搜罗著录之功尚矣，策功谁为首？曰：王君兆兰获秦二世皇帝刻碣石之词，与史迁多不合，重刻之石，立于焦山，王兆兰为功首云，定盦又辑自晋至隋之石刻文字凡十四篇而序之曰：[HTF]

自晋迨隋之亡，垂五百岁。龚自珍所录十有四篇，录又褊矣。何所据？据史。又何所据？总集、别集。又何所据？据地理志。又何所据？据金石家。又何所据？据孤墨本，如《上清真人馆坛碑》是也。有所阙陷引为恨者乎？有之。北魏、北齐、北周，存者十倍于宋、齐、梁间，江左土簿，近水石易烂，恨者一 。南北书体同时大坏，无一事足备以俟考文之圣，恨者二。作佛事功德，造象繁兴，十居八九，无关故实，非有当于吾九者之例也，恨者三；又不如祠墓之碑之近于史也，恨者四。若夫搜罗著录之功，孰为首？曰曲阜桂馥游滇中，获爨氏碑，出荆榛而登诸册府，盖刘宋之世以环秘也，桂馥为功首。（《龚定盫集》外文，此乃转录《梦碧簃石言》者）[HT]

定盦集中尚有《上清真人碑书后》、《秦泰山刻石残字跋尾》、《跋北齐兰陵王碑》数篇，皆可考见其碑版之学。彼于石刻所最爱者则为《瘗鹤铭》。凡著录六朝石刻，以《瘗鹤铭》为殿，《瘗鹤铭》出焦山足水中，奇古幽奥，为世所珍，书者之名，千古聚讼，苏子、美黄山谷以为王右军书，欧阳公以为颜鲁国书，沈存中以为顾况书，黄长睿以为陶宏景书，董逌以为别有隐君子书。顾亭林据旧馆坛碑定为陶隐居书，后署“丹阳外仙”，“江阴具宰”，“华阳真逸”，“上皇山樵”，自是隐其姓名。董逌言是也，书为大字极则，黄山谷亦谓大字无过《瘗鹤铭》也。包慎伯尝以该铭搨本赠定公，定公宝之，有诗赞云：[HTF]

从今誓学六朝书，不肆山阴肆隐居，万古焦山一痕石，飞昇有术此权舆。二王只合为奴仆，何况唐碑八百通，欲与此铭分浩逸，北朝差许郑文公。[HT]

由此吾人知定盦乃学六朝书矣，因其学六朝书，而不工馆阁体，故成进士不得入翰林，考军机不能入值也。定盦之字不可得而见之矣，定公好古，其字必佳。惟北平杨翰尝见龚定盫为徐星伯书诗册有记云：

[HTF]呜呼！龚先生死矣！此一册也，诗为先生之诗，而非千古诗人之诗。书为先生书，而非千古书家之书，一线灵光，涌现世界，先生固为未尝死也！（《息柯杂著》） [HT]

其为人倾倒如此。

[BT4]　（四）印玺

印本石类，其纽多以金属为之，则又介乎金石二者之间矣。故亦别为专门。关于印学之书籍，自宋迄今，不下百种，我非颛家，无待讨论，又不欲以钞胥自任，拾人唾余也。故均不言，犹言龚定盫之印学。彼尝作《汉宫拾遗》一卷，辑官印九十方，盖以专门攻之也。其求印之原因则有说焉。[HTF]

瘁哉！自著录家储吉金文家，以古印为专门。攻之者有二，或曰是小物也，不胜录，或曰：即录，录附钟彝之末简。昔者刘向班固皆曰缪篆所以摹印章也。汉书有八，而摹印特居一。古官私印之零落人手也，小学之士，以古自华之徒，别为一门固有说乎？夫苔泖之士，爱古甓。关陇之士爱古瓦，善者十四，至于鱼形兽面之制，吉阳富贵之文，或出于古陶师，多致之，不足乐也，且别为一门储印，岂不愈于是，若夫第其钮，别其金三品，则亦考制度之一隅也。官名不见于史，是亦补古史也。人名大暴白于史，则是思古人之深情也。夫官印欲其不史，私印欲其史，此羽琌之山求古印之大旨也，体或缪篆，或省不为缪篆。（《说印》）[HT]

定盦官京曹时，得汉赵飞燕印，侈为奇福，赋诗张之。至拟征诗海内，并构宝燕子阁居之，几欲以印为身后之殉，印文为缪篆四：曰“婕妤妾赵”，婕妤并从系，赵字内含雀头三，以曲阜孔氏所藏汉虑傂尺度之，高七分，径一寸弱，玉质晶莹，罕有伦匹，一时考古家皆定为汉物，当日赋诗者甚多，大概从同，其有立异者，朱椒堂（为弼）谓赵氏姊娣皆赏为婕妤，此印难定为谁。程春海（恩泽）谓赵氏婕妤凡三，以钩弋夫人，一宜主，一合德，故其不主一人。张穆（石州）言《汉书》赵氏婕妤凡三，钩弋夫人也，飞燕姊弟也，飞燕后立为后，弟亦进昭仪，皆不终于婕妤，此印应属钩弋，因赋诗专隶钩弋事。后又思篆文四，独赵字内含雀头，得非飞燕狡狯，隐寓其名耶。又作一诗正之。吾以此印实属飞燕为当，今录石洲后诗，为定盦张目：[HTF]

涎涎双飞入汉家，前班后许无容华，舞赠新系承恩印，慧意斟酌授鸾斜，秋高长信霜风起，艳血飞翻豆蔻水，娇啼怆绝樊通德，里谣记取张公子。[HT]

至姚衡《宾退杂识》谓某人伪刻以绐定盦，窃恐近世无此篆高手，而定盦又湛深印学，非易欺者也。吴石华集中有题此印诗，所纪甚详，其序云：玉印径寸，厚五分。洁白如脂，钮作飞燕形，文曰“婕妤妾赵”四字，篆似秦玺，似独以鸟迹寓名，嘉靖间藏严分宜家，后归项墨林，又归锡山华氏，及朱竹垞家，最后为嘉兴文后山所得，仁和龚定盫舍人以朱竹垞所藏宋拓本《娄寿碑》相易，并以朱提五百，遂归龚氏，此册乃何梦华所拓也。诗云：[HTF]

碧海雕锼出汉宫，回环小篆字尤工，承恩可似绸缪印，亲蘸香泥押臂红。不将名字刻苕华，体制依然是内家，一自宫门哀燕后，可怜孤负玉无瑕。黄门诏记未全诬，小印斜封记得无？回首故宫应懊悔，再传重门赫（足+虎）书。锦裹檀熏又几时，摩挲尤物不胜思，烟云过眼都成录，转忆龚家《娄寿碑》。[HT]

定盦此印不久即转货与人，得款以偿博负，则流入番禺潘德舆家矣。赵惠甫尝一度见之，其《能静居笔记》云：[HTF]

偕弢甫访潮人萧君桐村，识广人潘德舆都转仕成，出汉赵飞燕玉印见示，面作‘婕妤赵妾’， 倢伃婕妤古通，飞燕官婕妤时刻也。赵字作鸟篆，意合飞燕名义，玉质纯净无暇，方今尺一寸，厚三分，上刻鸳钮，精美无对，向售龚祠部定盦先生家，价五百，后与他物俱质潘处，价甚廉，龚竟无力赎之，孝拱尚藏此印拓本数番，余曾获其一。[HT]

印入潘家后，踪迹莫考，不知何年落估客手，为潍县陈氏以朱提三百购得，藏诸簠斋，其棲印檀匣，四面刻字几满，尚留岭南。光绪戊子江建霞（标）至粤尚见此匣，而印竟亡矣；虽连城之璧，沦落天涯，而表章有人，允为佳话。定盦与印诚可谓相得益彰矣。定盦当日有诗四章咏此印者，今特录之，以见其梗概。[HTF]

乙酉十二月十九日得汉凤纽白玉印一枚，文曰“倢伃妾赵”，既为之说，载《文集》中矣。喜极赋诗，为寰中倡，时丙戌上春也。

寥落文人命，中年万恨并。天教弥缺陷，喜欲冠平生。掌上飞仙堕，怀中夜月明。自夸奇福至，端不换公卿。

入手销魂极，源流且莫宜。姓疑钩弋是，人在丽华先。暗寓拼飞势，休寻《德象篇》。定谁通小学，或者史游镌。（孝武钩弋夫人亦姓赵氏，而此印末一字为鸟篆之喙三，鸟之趾二，故知隐寓其号矣。《德象篇》，倢伃所作。史游作急就章，中有繸字。碑本正作緁。史游与飞燕同时，故云尔。）

夏后苕华刻，周王重璧台。姒书无拓本，姬室有荒苔，小说冤谁雪，灵踪閟忽闻。（尝论《西京杂记》出六朝手，所称汉人语多六朝，未可信。客曰：得印所以报也）。更经千万寿，永不受尘埃（玉纯白，不受土性）。

引我飘（瑶的右半部+风）思，他年能不能。狂胪诗万首，（拟编征寰中作者为诗）高供阁三层。拓以甘泉瓦，然之内史灯。（内史第五行燈亦予所藏）东南谁望气，照耀玉山稜。（予得地十芴于玉山之侧，拟构宝燕阁他日居之）。[HT]

定盦此诗，自鸣得意，讵料不及二年，而印已易主，其所企图，空成画饼，有始无终，难辞其咎。然羊脂鸟篆，得定盦而名益张，则印之厚幸也。

定盦尚藏有汉印泥五枚，刚羝右熨，雒左熨印，严道橘丞，严道橘丞，牛鞞长印是也。皆以泥亲胶为之。盖得之于蜀人者。（道光二年蜀人掘山药得一窖，凡百余枚。估人赉至京师，大半坏裂。诸城刘燕庭，仁和龚定盫各就估人得数枚。山西阎悟轩藏数枚。余不知落何处，以泥质历二千年而不坏，良可宝诧）。

[BT4）[五）瓦当

瓦当文字不见于欧阳文《集古录》、王辟之《渑水燕谈录》载元祐六年宝鸡县民权濬池得古瓦，铭曰“羽阳千岁”，乃秦武公羽阳宫瓦。瓦当文见于记录始此。自尔李好文《长安图志》有长乐未央七瓦。黄伯思《东观余论》著录益延寿瓦。瓦当文字遂见重于世。至近代而著录者益众矣。定盦著有《瓦录》，其序云：

[HTK]汉氏宫殿之名不可得而簿录也。其瓦黝以温，其文字多哀丽伤心者，观其体皆深习八体六技者之所为，非尽陶师之为也。夫后汉祠墓之刻碑皆石工书，而前汉瓦文，乃兼大小篆。嘻！可以识炎运之西隆，窥刘祚之东替也矣。予所录五十有五：曰长生未央，曰长乐未央，曰长生无极，曰与天无极，曰千秋万岁，与地无极，曰亿年无疆，曰永奉无疆，曰高安万世，曰宗光万世，曰千秋万岁，曰金，曰千金，曰卫，曰[XCz46.tif]，曰便，曰兰地宫当，曰椒风嘉祥，曰婴桃转舍，曰都司空瓦，曰上林农官，曰甘林，曰甘泉上林，曰宗正宫当，曰八风寿存当，曰右将，曰有万喜心，曰大厩，曰金厩，曰宜富贵当，曰平乐宫阿，曰汉并天下，曰[XCz47.tif]千万延，曰永望芒芴，曰嵬氏冢舍，曰万岁冢当，曰宣灵，曰万石君仓，曰六畜蕃息，曰方春繁萌，曰骀荡万年，曰仁义自成，曰延年益寿，曰延寿万岁，曰万物咸成，曰长毋相忘，曰维天降灵，延元万年，天下康宁。文之可以曰治者九：曰凤形，曰飞廉形，曰飞鸿形，文曰延年。曰三雀形，曰朱鸟形，曰龟蛇交形，曰饕餮形，曰二马形，文曰甲天下。曰鱼形。其诸家著录者有之，而余未见者三。曰卫屯，曰揜依中庭，曰黄山。

[HT]

嘉兴李遇孙辑《金石学录》，其中有介绍定盦者，仅云：“龚自珍，仁和闇斋观察之子，著述甚富，旁及金石文字，藏弆八百余种，皆世所不经见，惜毁于火。”寥寥数十字。简略已甚，是不足为定盦做介绍人也。定盦藏珍虽已归散佚，但其金石文字在考古学界饶有贡献，则不容抹杀。余深惜世人之知定盦者鲜，第[XCz48.tif]其才而不知其学之深邃也，故表而出之，以为世告。余于金石之学，造诣甚浅，自愧无渊文奥义足以发明定盦，所愿因此引起人之注意而予以阐发光大云尔。

[JY][HT8.K]上海：商务印书馆，1947年再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