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文中宋》]目 次[H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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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依利沙伯时代之戏剧[XH7][JX-*2][ZZ1D][JY] [JX*2]349
第二章 莎士比亚传[XH7][JX-*2][ZZ1D][JY] [JX*2]355
第三章 莎士比亚论[XH7][JX-*2][ZZ1D][JY] [JX*2]364
第四章 莎士比亚事业之分期[XH7][JX-*2][ZZ1D][JY] [JX*2]370
第五章 莎士比亚戏剧之检讨(存目)
第六章 莎学考(存目)
第七章 结论(存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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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Z][HT19.5《华文中宋》]第一章 依利沙伯时代之戏剧[HT]
[BT2]第一节 其时其地
吾人生古人后,论古人事,置身千尺,放眼千秋,必当深察其所生之时,所处之地,及其周旋之环境,然后其人其事之优劣高下可得而议也。史学纪传家尤谨守此律不敢失坠,而文学批评家亦有共同遵守之必要;盖文学实为时代之结晶品,文学之潮流盛衰,悉随时代以升降,读刘勰《文心雕龙》之《时序》篇可以见矣。文学与地理尤有密切之关系,缀学之士,类能言之。故不世出之文学家其出自天才者半,其为环境及时代所造成者亦半,苟不熟悉作家之时代及环境,决无从甄赏其作品,纵矜赏其辞华,已无关于大体,舍本逐末,买椟还珠,甚非文学批评家之态度也。时代为文学之背景,而文学亦为时代之标帜,如影随形,相得益彰。故编文学史者叙人之外,于作家之时代及环境常津津乐道之,非獭祭之体裁,实虹贯之义例也。孟子曰:“诵其诗读其书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论其世也”。吾谨将此观念以诠衡世人所尸祝崇拜之英国大诗人大戏剧家之莎士比亚。
莎士比亚之世乃英国历史最光荣的一页,而女皇依利沙伯(Elizabeth)御极之时也。依利沙伯即位后年而莎士比亚乃诞生于世。依利沙伯为亨利八世及其妃安娜(Anne Boleyn)之女,美风姿,富谋略,其一生行事,皆有文艺复兴运动之精神,凡所设施,务持大体,不出利国福民之事。人有谓其一生心迹,惟信教与爱国,此外复酷嗜戏剧云。依利沙伯勤政爱民,奖励繁殖,故人口能成其广大,当时统计全国人口有四五百万之谱,每岁举行巡狩,鸾辇所至,夹道欢声,伊复不惜降尊,勤求民膜,虽一介平民与之接见,倾谈无迕,如家父子,其笼络人心,巩固帝位之手段,诚可谓加人一等。于时人民惟有安居乐业,无铤而走险之思,其臣下复守法奉公,尽羽翼股肱之劳。国家经济充裕异常,国库所入各项,如天主教徒的罚款,特准自由贸易之入息稅,及其所售出各项之专利品。贵族中人进贡之礼物,亦为数不资。依利沙伯欲免战争之苦而保全其经济力,则惟有利用外交政策,以达其目的,虽或不得已而用兵,然志在自保,决无谋夺人国之野心,故人皆用命,愿为国殇。西班牙尝一度犯英,为英国舰队所蹴,一败之后,不能有为,人民复得享长久和平之福。以欧洲中心点著称的尼德兰(Netherlands 即今之荷兰)革命之后,法兰德斯(Flanders)通都大邑之商业尽移于英。商务运河,次第启放,而英印之贸易始通。自哥伦布远征成功之后,有乘风破浪之志者,起而效之,肩项相望,往往获有新地,立功于异域者实繁有徒。遂为国民开一觅食之途,至于今日英人常自夸谓日所出之处,皆有英之殖民地,言虽夸侈,吾人究不得不承认之,其强有由来矣。故依利沙伯朝可称为左右逢源之时代也。
当此灿烂而蓬勃的时代,而有一可喜可诧之事发生,乃死灰复燃的文艺复兴运动与宗教改革并出,极一时之盛也。文艺复兴运动在14世纪发生于意大利,流行于英国,英国大文豪哥撒(Chaucer)之作品深受其影响,宗教改革之成功威克里夫(Wycliffe)之力居多。英国以一时而当二大运动之冲,一时人心胥受此二大思潮所灌溉,巨浸滔天,所过者化,结果卒产生一并时无对之莎士比亚,蔚为国光,自有千古。
文艺复兴运动大开智识之门,奖励依利沙伯时代之人向学,发泄自然之秘,从前以学问为难若登天者,今已历阶而上,不复视为畏途矣。宗教改革之功,端在令人各得新自由,一空以前之腐败积习,使其知一己责任之重,不致自暴自弃,为国家增一赘民,且本其自由意志以见之行事,另换一种新生命,以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以后种种,譬如今日生。西洋文化之得有今日,实赖其赐。故宗教改革难发生于一时,而其影响远及于百代。
依利沙伯时代生活之特色,则在人人皆有远志,凡属血气方刚之少年,鲜有甘为自了汉,各寻生路,不拘一格,故人才之路甚杂。兹举数例,以概其余。如剌里爵士(Sir Waller Raleigh),英之名人也,其一身曾为佞臣、作家、矿场之监督、羽林军队长、殖民者及海盗;又如锡德尼爵士(Sir Philip Sidney),以中寿之人,而所历职务至可惊诧,如出使大臣、小说家、军中大员、诗家及佞臣,其履历也。莎士比亚以三家村之小子,而跃入伦敦之复杂生活中。以前传统的顽固思想,如农之子恒为农,工之子恒为工,已扫除一空,不复为进步之障碍物。
个人自由之解放,及立案权,对外贸易之顺利,凡此种种,皆中等阶级兴盛之原因也。贵族中人不复为英国文化促进之惟一领袖矣。当时将相,多自民间来。各种阶级,不复如前者闭关自守,至老死不相往来,谁为为之?则亦有故:尝试事业,不谋而同,一也;救国运动,上下一心,二也。幸哉莎士比亚应运而生于依利沙伯之时代,利用此非常之机会,迎合社会各种人之心理,化为广长舌,说十方法,使上至王公,下至仆厮,皆屏息静气其前。
依利沙伯时代之人,类多好动,而好动之性,非与生俱来也,乃亦环境造成之耳。民智日开,智识丰富者,常思一逞,有触于意,立见实行,全恃朝气,以求学问,因文艺复兴之精神,大有朝闻夕死之慨。依利沙伯时代的人,以为真生命即在寻求一精神上及肉体上新而有趣的世界。国中人士,始趋重于人生,则渴求人生之真相与幻象,而彼等所喜者在表现人生环境之愉悦方面,故娱乐事业,旁求备举,非独走马斗鸡而已。然求一高雅而不耗材,新奇而通俗者,则戛戛其难。雕刻术者希腊人所爱尚,而彼等殊不满意,盖以其简单枯寂,求乐反苦。音乐亦不足取,以其纯为感情之表现,无所谓动作也。二者若留与少数美术家享用,未尝不可,与众乐乐,则不见其佳。至若应时而兴,又投合其理想中之脾性者,其为戏剧乎!夫戏剧感人,不可思议,男女名角,结束登场,态度风情,变换诸备,且语杂庄谐,意归诱掖,集名流于日下,奏雅乐于人间,群众观场,耳倾目注,演者不自以为演也,而以为事实躬亲,观者亦自忘其为观也,而以为现身说法,哀感顽艳,一样难能,离合悲欢,同情应具,消磨岁月,非此安归?陶冶性情,无其比也。
[BT2]第二节 莎士比亚以前之戏剧
英国戏剧之起源及其演进——戏剧一事,可谓为依利沙伯时代之文学上惟一特色,戏剧家亦以此时代为最盛,前乎此者,戏剧界暗淡异常,无能挂人眼角,但一入该时代,其发展之速,殊足惊人也。戏剧发展,如此其速,大概受三大影响,为利便起见,大可归纳为三个酝酿时期,但依利沙伯时代戏剧之发展,固不能以此限也。
A 教会(如12世纪盛行之神迹戏)。
B 中古哲学(寓言剧及道德剧,15世纪之流行品)。
C 复兴的古代学术(16世纪之戏剧家模仿拉丁戏剧家之作品,其时戏剧已脱离教会之裁制矣)。
今为利便读者起见,再以简语述之:(1)最初粗制的戏剧的构造,乃以天神与魔鬼以表示善恶之冲突;(2)到15世纪直以“善恶”二字以代之;(3)“善恶”二字再由抽象而变为定式;(4)后此种定式戏剧又令有个性的描写而具体化,各有活泼性;(5)根据优胜劣败之定理,通俗的史剧及拉丁古剧卒战胜教会及寓言道德剧,取其位而代之,正规戏剧于此始基。
宗教剧——在中古文化幼稚的时代,基督教士自维以口舌宣布福音于民众,收效益微,故利用宗教材料努力编纂一种粗陋之戏剧,以灌输宗教智识与一般未尝学问之教友,故其所取材无出于《圣经》外者。然正襟危坐,如封严师,与行乐目的大相矛盾,且结构则陈陈相因,用意则千篇一律,令观者一览无余,不耐寻味,为补救计,则惟有设法加演一种滑稽以调剂此种枯燥兴味,维稍涉猥事,微背经旨,亦有所不恤。
此种含有教训之戏剧,初由教士亲演于教堂内,后又择教堂两旁之旷地演之,或在乡间之草场上举行,有志加入亦尽通融。其后教士退出,由普通民众扮演矣。初以1110年出见于英伦,演者非尽僧侣,俗家亦往往有之。约在1268年此种戏剧为各行会所把持,演于通都大镇,舞台居然有轮可移动者,一次举行,数日始已。
滑稽戏剧界限日宽,而宗教之旨渐汶。民众遂视之为娱乐品,有志戏剧者遂从事于斯,以为职业,而伶人阶级,以次发生。
道德剧——15世纪乃诡辩哲学的时期,道德剧代神迹而兴。所谓道德剧者,乃以道德设教也。一班道德作家,承14世纪寓言剧之遗风,以种种美德与恶行拟人,其本事多仍出于《圣经》。抽象的人物如“谦”与“傲”、“贪”与“廉”相对照,而最后胜利必归于美德。此种剧之通俗及效力固远逊于神秘剧。道德剧作家有见及此,力图补救,于剧中情节结构及布景百法改良,故其于戏剧界之发展,不无少补。此种戏剧力去陈言,自矜心得,其有俾于世道人心,实非鲜浅。日后英国剧中沉澄庄重之精神,端赖道德剧之推进。
插剧——一种与正剧分立的对白剧曰插剧。13世纪有行之者,往往正剧幕数过长,观众神倦,则有短少而诙谐的戏剧,中途表演,以驱睡魔,后遂成为独立文学之一种方式云。
莎士比亚同时之戏剧家——莎士比亚之前辈及剧友固不乏卓著声誉者,各以其长贡献于戏剧极力推挽,以俟来者,其功匪鲜。但无一人能取悲、谐、历史诸剧,推陈出新,去其稚气排其窳恶,而成为高贵之艺术式者,故不得不让莎士比亚独步当时。然学术一途,后起者胜,而先觉者亦自保其地位,备受后人之尊崇,未足为病也。兹举数人,在英国文坛上高居一席者。
一曰力力(John Lyly, 1554—1606),其文学地位之高有三因:(1)他为利用古罗马及希腊的故事材料以叙述罗曼派的散文之第一人;(2)他为描写生活的小说作家之第一位;(3)他对英国散文体别创新格。其对于当时之编戏家影响甚大,即莎士比亚亦受其赐:(a)表示戏剧可以加插精歌及音乐以增加美感;(b)发明漂亮诙谐的散文构造;(c)介绍奇幻的假面戏和短小的剧,此其大略也。
一曰佩尔(George Peele 1560—1592),其功则在首创音调和谐之剧诗,使唱者冲口而出,而闻者声入心通,巍然为一巨家矣。
一曰坚尼(Robert Geene 1558—1597),则介绍浪漫的精神以入剧,其诗纯属英风,传诵一时,其文体别具光华,凌纸怪发,突过前人。
至于马罗(Christopher Marlowe 1564—1593),则出神入化矣。其行辈稍前于莎士比亚。少有天才,长于悲剧,其剧中人物,秩序井然,深情若揭,自首至尾,精力贯彻,其剧的文字及人物的描写,多有影响于莎士比亚,读莎翁之《威匿司商人》一剧盖可见矣。马罗之剧含有高尚之音调,及上乘之标准。或谓倘无马罗作莎士比亚之前型,则莎士比亚未必能达到此最高地位。马罗之最大功绩,在发明无韵诗,文字之堂皇壮丽,首屈一指。自马罗发明应用无韵诗于剧中之秘密,后竟成为江河万古之诗体焉。
史文彭(Swinburne)尝称之为英国悲剧之父,英国无韵诗之创造者,诚非虚语。故以弱冠享盛名,成书六种,三岛之人,靡不倾倒,其魔力亦伟矣。不料高才天妒,福慧难全。一日在逆旅中为仇人所刺杀,卒时年犹未及壮也。倘天假之年,行其所志,则其成就当不止此,然以之亚于莎士比亚可无愧矣。
[BT2]第三节 莎士比亚时代戏院之一瞥
英国未有戏院建立之初,优伶演剧,本无一定之场所,大有类于吾国沿途鬻技之法,然设立戏班,初非易事,必先由优伶之团体,成立一种组织,求保护于女皇及大臣,故戏院之名,常取其恩主之名以名之,而名号至不伦。如“女皇之仆”、“张伯伦之仆”等,诸如此类,不胜枚举。故常有入宫表演之举,则以内阶作舞台。上下左右,尽观众也。当局所以稍有顾忌不敢严厉取缔,亦因剧团常受雇主在御前表演耳。1576年柏贝治(James Burbage)于勿耳狄克区(Shoreditch)辟一地筑舞台号“大戏院”(The Theater),同时有继之而起者名曰“卡天”(The Curtain)则因其地以名之。此种戏院,实为点缀承平之应有品,朝野多有爱好而维持之者,而仍为清教徒及市长所疾视,盖群众会集,争吵时闻,伦敦学徒,每多游手,遇事生风,横行呼啸,公众道德,有难言矣。偶值时症流行,偶有患病者与未尽痊愈者,逢场作庆,一咳嗽间,其病苗传染于剧场中,而疫症因以传播矣。在1593年及1603年,伦敦常有大疫症发生,未必不由于此。故于市民卫生上亦有裁制戏院之必要。优伶登场,对于当时一般大人物,敢于讪笑,故每为权贵所侧目。每逢礼拜日人多避教会而群驱于剧场,市政府与清教徒之不满意,表示如此。识是之故,优伶中人既不克立足于城内,则惟有建筑戏院于郊外,出乎市政范围者,实迫处此。郊外戏院,交通利便,一般坠鞭公子,走马王孙,虽群从如龙,而从容无碍,徒手观众,亦无拥挤相失之虞。厥后不久,复有设戏院于海滨者,面皆南向,彼都人士,赁舟往观,泰晤士河之舟子,生意顿增,利市百倍,而俭啬者为省费计,则取道伦敦桥而往,委屈烦缓,在所不计。
初期此种剧院形式简陋,乃以大木棚其上盖以灯心草,树旗杆于屋顶,四周围以沟渠。戏院之内观者云集。表演时间,大都自三小时起,历二三小时而止。戏院有公私之别,二者之不同,非一为延请而一须纳费之谓,惟别于构造耳。公立戏院则中央露天而不设座位。只舞台及边厢始有瓦盖,凡占一空位者,须纳费一便士至六便士(Penny)。如有富客能纳费至数司令(Shilling)者,则可高居院中最优之地位矣。
私立戏院则较为奢靡。全座盖瓦,表演之时,内部盛张火炬,照耀如同白日。院中最华丽之地方,实为舞台。座上客尽为王家顾客。无位则卧于铺满灯草之板,初不措意于其华服,饮酒吸烟,谑浪笑傲,以待剧目之宣布。亦有免费之戏剧作家,厕身其间。倘在今日之社会人物,在厢房而高谈雄辩,骚扰演员,呼酒喝烟,同时并作,则人皆侧目矣,而在当时观众及演员仍不以为忤,彼等安之若素,并不以为扰乱剧场之法,诚可诧也。台下则商贾工兵及下流妇女,扰攘挤拥其下,剥花生也,争苹果也,打情骂俏,往往有之。此种琐事,殚述为艰。厢房之贵妇,皆下面幕,然人数甚少,尽地方粗俗,殊不适宜也。时间一到,号角齐鸣,宣布开演,同时挂旗于屋顶,以为招徕,号筒鸣至第三次,而剧目交褫,银幕一分,向后而捲,而演员出而奏技矣。
优伶之服装,价值不菲,惟微与古悖,然大都如此,故人不措意也。活动配景决无购置者。舞台上配以毛毡,而以蓝色华盖张其上,用以代天。有时开演悲剧,则舞台饰物,尽作黑色,为愁惨之象。舞台之后,有一看楼,其用途甚广,——如作雉堞、武场、山侧,种种之用,所以别于大景,而补其不足。如遇战争之景,则只有一门供两军出入。有时布景以器具烘托之,有床则表示卧室,笔在案上,则谓之书房,或只以粉牌所书之字以表示之。即戏剧作家于剧中布景,任意铺张扬厉,赁之者亦不因配景所费过巨而有怨言,为招徕计,不得不尔。当表演中,丑角大可以其滑稽之才以娱观众,不必限于剧本中所有也。往往一幕已毕,则继以歌舞,剧将结束,丑角尽情逗客欢笑,然后唱小调而入,有时且加插尾音,此种尾音,凡名家剧本类多有之,不独莎士比亚者为然也。最后全体优伶,跪而为女皇祝福,礼也。犹有一事,不可不知,凡饰女角者非小童即后生耳。若辈须训练驯熟,成绩优良,使言语态度,尽忘本色,方可出台,扑朔迷离,雌雄莫辨,方为上选。
当时优伶多以戏剧作家充之,盖现身舞台之上,所以研究社会之嗜好,庶将来握管,自有把握,投其所好,无不利矣。剧中最动目之处,未必即为最重要之点,凡戏剧之佳者,未必尽能合演,而表演愉快者亦未必合乎文艺之旨,凡留心文艺批评者,类能言之。作者势不能不顾一切,一意孤行,金钱与艺术二者不可得兼,则惟有斟酌二者以求其当而已。人或不察舞台之实情,而肆为讥评,犹未谅作者之苦心也。
戏剧家之著作,恒售于戏院以谋利者。亦有一种经纪人,介乎优伶与作家之间,授受之际,因以为利者。兹举一人,足为代表。亨斯鲁(Philip Henslowe)者,当莎士比亚之世,以投机家而兼赁剧家也。一时名士,多为所用。其日记尚存于世,大足为吾人参考之资。于1600年彼所给一剧最高之价乃八磅金,其最低者则值四磅金云,自后则一名剧之价胜贵至二十磅金矣。当时戏剧往往有成于众手,则亦有故:一由于戏院之意外需求,悬重赏以征之,而又为时间所限,则不得不多雇作家,俾得早日完成;二由于才力各有所长,择善而从,乃成绝作;三由于时代之趋势,后起的作家,往往取前人之作润饰增减之,以迎合潮流,所在多有。凡剧院购入一剧稿,自然欲供舞台之用,而不欲其落于书贾之手,付诸梨枣,盖恐尽泄其内容,则观众初无余味,惟利是视,理应如此。但戏迷中人,对于一名著大有写万本诵万遍之宏愿,虽出重资,在所不惜,利之所在,机诈业生。一般狡狯书贾,既不能以利购入原稿,惟有出其剽窃之手段,则往往遣散速记生入场观剧,佯作批评之态度,凡出自优伶口中之语,详录无遗,其笔记中有遗缺不完者,则命钞胥以意补之,一经此辈之手,必大伤元气,文理荒谬之处,所在多有。盖既无越俎代庖之才,又安能免点金成铁之诮,是非特作者之不幸,亦吾人之不幸也,后人又多费一番考订工作耳。日久戏院中人发觉其弊,乃于每剧演完之后,即将此剧本订正出版,不让书贾独占其利,有时或向印刷业公会取得版权,则他人自不能偷印,此亦亡羊补牢之计也。
[JZ][HT19.5《华文中宋》]第二章 莎士比亚传[HT]
怀克县(Warwickshire)之南,有村曰司德拉福(Stratford),位于亚冯(Avon)河畔,风物幽绝,居民大都竹篱种扉,大建筑物甚少。人口凡千余,村风尤朴,无杀人越货之事,惟秋河暴涨,时有泛溢之虞,火灾与疫症,往往而有,即当时各处,亦难逃此例。以言优秀之区,此村殆可首屈一指。从来山川清淑之区,往往笃生俊彦,所谓人杰地灵者是也。1564年4月23日威廉(名)·莎士比亚(姓)(William Shakespeare)呱呱坠地,按本区教堂之记载,彼实受洗礼于1564年4月26日也。譬诸荆山之麓,孕育一和璞,作历代之传玺,吾书之主人翁莎士比亚蔚为国光。何多让焉。
吾人欲知此大诗人之来历,不可不先溯其世系,莎士比亚为故家子,其先代皆以武烈致通显。此未来诗家之父曰约翰(名)·莎士比亚(姓)(John Shakespeare),初出为佃户于司利道菲(Snitterfield),距司德拉福四里,乃罗拔阿登(Robert Arden)之产业,亦即莎翁之外祖父产业也。罗拔死于1556年,遗产甚巨,其女马利尽得之,后挟其资归约翰·莎士比亚。1557年二人遂成婚。约翰·莎士比亚结婚之后,家道顺适,妇为大家女,内助称贤,育子女凡八,其长次二儿皆女性,未及长成而没,其第三子则为盖世诗人之莎士比亚,吾人所深知者。溯彼出生之年,正疫疠披猖之候,死者如麻,丧车塞道,而莎士比亚居然无恙,未必非天佑善人,使其有亢宗子也。其后又生一女,竟享大年,犹能睹莎士比亚之没。复诞一女,又早夭。寻生三子,一曰高路拔(Gilbert),人谓其至光复时代犹存,曰李察(Richard),曰爱德曼(Edmund),爱德曼后为伶人,以1607年死于伦敦云。
约翰·莎士比亚固一饱尝世故、多才多艺之商人也。其职业甚繁,举凡佃夫、织造家、皮货商、农品商,萃诸一身,虽云能者多劳,而责任亦纂重矣。久之名声鹊起,冠盖交推,一市尊为长者,彼亦俯仰无怍,居之不疑,盖其历任市内重大各职,皆胜任愉快,资格甚深,而好义急公,尤孚众望。最后于1565年受任为市参事员,亦有能名。又于1568年,居然荣任市长。惟其所受教育则极有限,纵字如斗大,所识亦不满一担,而后之知人论世者,竟谓其书诺于公文之上,往往作一记号,于此可证其目不识丁矣。似此不无过甚之辞,然其未尝学问,无可讳言者也。马利尤与翰墨无缘,乃其相夫育子,井井有条,庸言庸行,大有可取,莎士比亚儿时得力于其母不少。莎士比亚既居长子之职,则仰事双亲,俯畜弱弟,责任萃于一身,惟其孝友成性,处世多才,家庭之内,怡怡如也。
学问一事,非可语于莎士比亚父母,家学濡染之说,有难言矣。莎士比亚龀龄之时,能辨四方,即以造化为师,旭日初升,暴雨骤至,鸟语花香,风清月白,田家景色,无在不足以增长其诗才,其时虽不能挥毫写意,而胸中自具诗情也。行年七岁,始入司德拉福之初等小学肄业。此校为市中惟一优良者。但昔者学校,大异于今日,英国文字,初无注重之者。细考当日小学课程,大都以拉丁文及希腊文为主,且趋重文哲二科,其他实用科学,殆未有闻,学童初受拉丁文文法,则沉迷于会话式之练习,后则读罗马名家著作,凡西塞绿(Cicero)、华其尔(Virgil)、屋卢氏(Ovid)之著作,皆入课程之内。就今日而论,此种课程,在小学直无有是处,而在当时则视为玉律金科,以此相尚者也。上课时间甚长,夏冬不息。以乳牙未脱之小童,当此繁重难胜之功课,其不望风而逃者几希,而又为夏楚所迫,不得不勉强从事,作机械之行为,灵机日汨而不自觉矣。莎士比亚既为经验的自然界中人,与此尤格格不相入,故一生与拉丁文无缘,大为当时学者所讪笑,日后莎士比亚于所制曲中表同情于学子,谓学童之赴校,如蜗牛之上壁,深以为苦云。彼虽非拉丁学者,然耳濡目染,凡七年之久,未为无所得,日后于剧中屡加援引,是其证也。彼攻读古典之法,颇不犹人,人习其法式而彼窃其意而已。时人争习论理学及修辞学,碎义逃难,迷昧心性,莎翁扫而空之,诚知本矣,窃比吾国古人陶渊明之不求甚解,诸葛亮之但观大略,可以解嘲。
莎士比亚入校之第一年,其父荣膺市参事员矣。斯时所谓巡回剧团者,方盛行于英伦,其人皆以周游各地,献技为业。每到司德拉福镇则由市参事员批准,然后立案表演。其父每于暇日,常携之往趁热闹,流连忘返,不让周郎,耳濡目染,触类旁通,莎士比亚之灵魂恍惚随歌扇舞衫以俱去。或谓莎士比亚毕生事业之问题,已决定于此时,而其剧才之修养,已随之隐植于童年矣。
莎士比亚退学之时,年方十四耳。盖家况困难,不能继续求学,自1578年以还,其父财政日陷于困境,每于异常拮据之时,往往举债于人,而以其田产抵押,不足则谋及其妻之私财。自是以后,境况愈劣,点金乏术,避债无台。1586年为其家厄运开始之际,债主临门,急于星火,不顺其意,则咆哮百端,其不驯者立控之于地方法院,又无财货以相抵偿,乃褫其市参事长之职,资望遂大减,虽有一二老相知不以是骤加白眼,然抚今追昔,何以为怀。且经此大变之后,资产日损,穷乡之滋味,不足为外人道也。其后莎士比亚所制曲中有句咏其事云:“贷借两无取,贷失钱与友。恃借丧人志,家计复何有。”寥寥数语,洞达世情,堪为聚敛之徒与举债为生者作当头棒喝。慷慨而言,盖重有所伤也。有一事差强人意者,即莎士比亚之父,犹能见其子成名立业,晚景堪娱,老怀大慰。“天意怜幽草,人间重晚晴。”差堪持赠此老也。但莎士比亚退学家居之后,其将何以自聊乎?作何生计以助其父乎?此诚一费解之问题也。此一悬案,聚讼多年。古今尚论者其说不一,且无明征,姑摘存一二,以备参考。一说谓其尝从屠沽游,操刀以割。他说又谓其执教鞭于乡内,东抹西涂,此皆捕风捉影之谈,未足以为典要。又有一说谓其尝一度学律,则较可信,盖其父系讼久,事关一己,则对于法律知识,未为无所得也。
莎士比亚行年十九,始缔婚于安娜女士(Anne Hathaway),女长于男凡八龄。妇亦大家女,世居雪道尼村(Shottery),距司德拉福镇约一里之谱。二人交游日久,耦俱无猜,遂联姻娅。女早失怙,订婚之举,皆其亲友赞助之,以1582年11月嘉礼告成。婚后四五年仍居乡里,1583年二人得一女名苏珊(Susannah),复于1585年诞二孪子,一名汉腊(Hemnel)男也;一名狄司(Judith),女也。而家庭食指繁矣。日后莎士比亚居伦敦时,则留其妻子于乡,每年回家园一次,一则勤定省之职,二则享妻孥之奉。其妻亦温良恭俭,奉姑养子,绰有余才。使莎士比亚远别乡井而无内顾忧者,未始非贤妇之力也。闺阃琐事,罕入人耳,是以后世无传焉。
其家中落之后,生计日艰,二老在堂,妻子待哺,生计程度日高,罗掘岂云易事。莎士比亚又不名一艺,于是大困,室中钱簏,日见其空,而家人食性,不因是退化,无源之水,涸可立待。司德拉福坏地偏少,不足以容其骥足。饥来驱我,命不犹人,游手好闲,终非长策。乃孑身至伦敦以谋食。向外发展,本属寻常,竟乃妄人谓其少年无行,甘居下流,曾偷屠其邻柳氏爵士(Sir Ihomas Lucy)产地之鹿,惧人追控,乃至出奔。此事久已证为妄谈,盖柳氏爵士食邑冢利谷(Charcote)中固无鹿也。就令有之,而柳氏爵士乃其父密友,朋情尚在,断不出此。游谈无根,大抵出自当时忌者之口,仰天而唾,适足自点耳。复有谓其习于下流,常盗柳氏爵士之兔鹿饱尝鞭挞之辱,时降为囚。莎士比亚之尝为囚与否,又无征也。凡事必有水落石出之时,毁誉在人,盖棺定论,迄今事已大白于天下,“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徒见作伪者之心劳日拙耳。莎士比亚既至伦敦,时人有忌之者,谓其傭身为厩童,常从贵人往戏场,为之掌马,大得主人之欢心,此种事大类梦呓,其后操觚品藻者,或韪或否,反复持论,不相下。无论此事末而无足数,倘其有之,亦无影响于后来事业,醴水无源,芝草无根,奚足为病。自古英雄,每多寒素,不愆礼义,何恤人言。假令实有其事,益增吾人景仰之忱,谓其出处寒微,而力能致通显,必有大过人者,当不复用此以为讥议也。夫择业问题,各从其志,苟能致富,执鞭诚甘,而伶界中人,又非不足齿列,莎士比亚甘心从事于伶业,或因其平生志向所在,未可知也。尝考莎士比亚为伶人之始,实以一五八七年皇家剧团来司德拉福镇表演,莎士比亚见而羡之,遂与之联络,决意离乡而漂泊于伦敦人海中矣。
莎士比亚初入京之第一次经验,本无正确之记载,然推测所及,或投身于当时新闻之戏院,屈于下位,无自由达,人亦以下驷视之。乃师事马罗。供笔墨之役,翻制旧剧,以供舞台之用,虽簪笔傭书,争食难鹜,然浸淫剧海,亲炙名师,不辞艰苦,所得自多,他日能成就过人,未必非当日磨炼之结果。久之莎士比亚遂挥斥其天才,创作剧本,身自扮演,声容并茂,一时观者,额手赞叹,以为得未曾有。诗翁之名,不胫而走,英伦之岛,凡有井水饮处,匪不知莎士比亚之名。其为优伶之声誉,不敌其为曲师之令名,盖才力有独至,而造诣有不同耳。彼到伦敦凡六年而其独立之作品曰《情役记》(Leve’s Labour Lost)演于舞台,始有扬眉吐气之日。
当莎士比亚逞头弄角,雅擅时名,而忌之者如麻而起。其时有一班戏剧家号为大学才子(University Wits)者,皆饱受教育,自居于先进地位,个中人类多出身华膴,脑满肠肥,意气如云,趼驰自喜,反视莎士比亚以演员而兼编剧家,出身小学,地实寒微,不可同日而语;又见莎士比亚以草茅之士,一入伦敦,而一帆风顺,富贵逼人,有如积薪,后来居上,相形见绌,不免怀惭。于是含沙射影,菲语横加,齐向此新进剧家莎士比亚攻击,为之首者,厥为罗拔格里(Robert Greene)。格里有一书名《不学无术记》(A Greenes Groatsworth of Wit bought white Million of Repentance)乃草成病榻之间,及其死后,其所托之办事人为之印行。其书中有数警语云:“今有初试啼声之乌鸦,窃吾等之毛羽,以自文饰,虎暴狼食,隐于戏幕。”此中有人,呼之欲出,明眼人自能见之。盖谓莎士比亚暗袭旧剧,大言欺人,然文人相轻,自古已然,殊不足怪。
莎士比亚奋斗经年,已矫然自别于众,而踏足于龙门之梯,乃有休芬顿伯爵(Earl of Southampton)少于莎士比亚九岁,为崇拜者之一,曾力为莎翁辩诬,时有津贴。莎翁感之,于1593年作一诗以谢之,名曰《维纳与阿多尼斯》(Venus and Adonis),此诗之成功,实为其一生幸运之导线。戏剧初无恩主,惟观众与舞台经理耳。诗歌则不然,一时传诵,则作者自能容于上流社会,而人不以为僭。厥后不久,闻其奉诏在格兰域宫(Greenwich Palace)表演于女皇之前,赏赉之多,令人咋舌,而群臣奉承意旨,不免慷慨布施,以示阔绰,自后尝有入宫演技之举,莎士比亚之曲借以流传,白头宫女,耳熟能详矣。1601年休芬顿伯爵以协谋犯上,朝廷定以终身监锢之罪,莎士比亚竟失一崇拜之人,幸莎士比亚已富,固无须此慷慨善施之恩主为也。彼已一跃为戏剧之泰斗,后生小子,经其提拔者皆能自致高位,其剧本及其他文学作品之酬劳,年可致三百磅,重以演员之薪水,已每年一千磅,犹未计及其在地球戏院(Globe Theater)及白里法拉牙(Blackfriars)戏院名下股份应得之利也。加以盛名所至,轶事俱传,朝野之人,所共贵仰。依利沙伯女皇逢人为之延誉,莎士比亚遂以布衣长揖公卿间,极稽古之荣,尽东南之美。后复倾囊置产,尽复旧业,家道日隆,身名俱泰,翘然为国中巨神,非复吴下阿蒙矣。
1597年大起园亭于故乡,谓之新宅(New Place),以为三径之资。复斥资购田一百有七亩于钓游之地,称大地主矣。每于暇日,言旋故里,联桑梓之情,叙天伦之乐,含哺鼓腹,以游以嬉,一丘一壑,述风人寤寐之怀,某水某山,指童时钓游之所。人从俗尘中来者,得此犹胜服一剂清凉散也。
自1589年至1603年间,莎士比亚之著作尽成于其时,行世者凡三十六种,剧本及诗歌数册,诚空前绝后之盛业也。彼一剧之成,平均约需六个月,苟非天才,曷克臻此。著剧以外,兼涉舞台之事业,偶有文会,匪不躬临。夫以身营他务而每年竟有二剧本以酬世,其魄力之雄厚,概可想见,宜其剧皆有不朽之价值。其作品虽花样无多,有时且不免于剿袭,而描写人生之笔力,则无与抗颜行者。嬉笑怒骂,深入显出,又能参与奥邃之哲理,乃成大观。
莎士比亚当时之幸运儿也,其遭遇之隆,非特为此一时代之第一人,求诸后世,亦罕其匹。自依利沙伯女皇死后(1603),占士一世(King James)即位,亦有梨园癖,身入伦敦,立将莎士比亚之剧团升为御伶。1604年3月15日皇帝驾幸于韦斯敏斯得寺(Westminster),随驾之御伶班有九人,而莎士比亚果然居首,恩宠之隆,一时无两。据此则彼已脱离戏院事业,惟仍留居伦敦,逢场作庆,粉墨登场者复数年。
祸福相依,古有名训。当莎士比亚指挥如意,志气申尽之时,不如意事已接踵而来,乘虚而入矣。1603年依利沙伯女皇乘龙下世,莎翁身受国恩,顿失所护翼,必不能已于怀。乃当时莎士比亚竟无一诗以悼之,滋可怪也。岂至痛无文耶?抑别有作用而迟迟不敢下笔也?非吾人所得知矣。莎士比亚之父于1601年,目睹其子成立,光大门闾,得享天年,含笑瞑目而逝。1607年其爱女苏珊出阁芳年二十四,其婿约翰·荷路(John Hall)著名之医士也。向平愿了,得意可知。乃于是岁末一日其弱弟亚谋(Edmund)逝世,享年二十有七。其弟亦伦敦优界中人,得其兄之援引,地位颇优,能名素著,前途未可限量,今已矣。1608年9月其母马利撒手西归,偕其夫游于地下,此数年间,苦多乐少,上帝以万物为刍狗,大千世界,作如是观可耳。1613年莎士比亚返居司德拉福镇,其归隐之理由,亦有数端。盖1613年地球舞台被毁于火,抑莎士比亚之余稿之同烬,亦未可知。受此打击,遂无心于商业。其弟李察复没于1612年,感手足之分离,抚韶光之易迈,彼以连年外出,腰缠万贯,大可休游卒岁,款段如马少游作乡里善人,以终余年,无谓呕心沥血,与世争竞为也。职是之故,遂撒手于舞台矣。
1616年莎士比亚之幼女朱迭夫(Judith)出嫁于建尼(Thomas Quiney),乃酒商也。其父为镇中执行委员,纳交涉莎士比亚。翌月25日,草其遗嘱,越月乃辞世矣。彼没于1616年4月23日,得年五十有二,无子。后人谓其常与文士醵饮,沉湎过度,遂染狂热之疾,致陨其生,大抵臆断之说,初无明征,姑妄言之,姑妄听之可也。遗命大部资财归于其女苏珊,及其婿,其女朱迭夫,其妹棕安(Joan),其亲戚及其同村朋友,皆有沾溉。莎士比亚可谓能善用其财者矣。莎士比亚死后,其妻安娜者,既伤别鹄,又惨离鸾,频下孤栖之泪,犹增老病之侵,后七年亦卒。家人举其柩葬,与莎士比亚同穴,从其志也。
1616年4月25日莎士比亚下葬于本区教堂,其所以反对下葬于西相寺(Westminister Abbey)者,盖关情乡土,亦狐死首丘之想也。迄今该教堂已为名迹,虽古之士,常纡道而往,表向往之忱。其遗像流行于世者,乃摹作于死后,因出自名家之手,故逼肖声容云。墓前有石碑相传为莎士比亚手笔,词既古穆,字亦奥衍,不可猝解。今演为近代英文,并附以华文焉。
邦人诸友,为上帝故,勿毁我遗体,保吾墓者,锡之遐福。移吾骨者,降之灾殃。
Good friend, for Jesus sake forbeare
To dig the dust enclosed here:
Blessed be the man that spares these stones,
And curst be he that moves my bones.
莎士比亚此举,未为达观也。人乘化而归尽,固宜万事俱休,又何所挂意于形骸,至形诸笔墨。昔人有云:“使我有身后名,不如生前一杯酒。”斯言未免过激,其实何人不好名,传不传又另一件事耳。保存易化之枯骨,曷如获有不朽之令名,孰优孰劣,必有能辨之者。莎士比亚贤者,犹未能免俗,其他又可知矣。
哲人云逝,有心人能不同声一哭。然福慧难全,古今同慨。屈子斋志于汨罗,而贾生损年于坠马。后之读史者未尝不废书长叹也。而莎士比亚壮岁则富贵尊荣,晚年复休游林下,正命以死,持较二子,直不可同日而语。达观者尝谓与其老病憔悴以死,曷若享尽清福,含笑九泉,犹博得后人之追忆也。莎士比亚之为人,风流文采,和易可亲,非如一般名士之高自位置,乖僻怪诞也。贞不绝俗,和而不同,乐天知命,乃其信条;博施济众。乃其职务。故其杖履所至,人且以为景星庆云焉。盖皆由于少处困境,其于人情世态,甘痛备尝,少年之圭角锋棱,矿磨殆尽。及至中年,渐多哀乐,固大异于脑满肠肥之少年时代,且复置身通显,脱尽寒酸,郁郁不平之气,早已烟消云散矣。富而不骄,自是载福之器,使其恃才傲物,多所白眼,将见其满肚皮不合时宜,又安能显达于时,名传于后。可见学养兼到,非偶然也。
莎士比亚平生行事,不尽可考。虽其思想与个性恒存乎其作品之中,而黯芴如影,考据为难,且当时传记家又复寥寥,故吾人所得者无过数行事迹,试以数言括之,曰“莎士比亚生于司德拉福镇,娶妻,育子,只身往伦敦为伶,著剧无数,年近五十,始回里,优游数年乃卒”。信而有征者,只此而已。或问莎士比亚之著作,除现存戏剧外,奈何无其他翰墨,流传人间。则亦有故:(1)莎士比亚归隐之年,伦敦城地球戏院大火,夷为平地,其中重要文书簿籍关于其平生及著述可考证者,尽成灰烬,使吾人得之,则平日疑团,风流云散矣;(2)无何司德拉福市复遭大火,延烧数百家,莎士比亚之故人多被波及,则莎士比亚往来之函札,付之一炬;(3)莎士比亚有密友曰彭琼生(Ben Johnson)者,二人生前,雅相爱悦,文酒流连,曾无虚日,莎士比亚没后不久,彭生之屋,又遭回录,二人既为文字交,必有文字以相印证者,由是硕果仅存之实录,荡然无存,诚憾事也。前后三遭火灾,文字之厄,可云烈矣。莎士比亚殁后有年,英国内争甚烈,干戈扰攘,文献淹没。莎士比亚之职业,在当时固不卑不亢,谁复肯为之搜残补佚,以俟来者乎?后世虽不乏长篇巨著以传其人,然一衡其内容,大都游谈无根,来源不正。为病滋多,文献不足,孔圣犹病,虽马班良史复生,设身此地,恐或不能有加于彼辈也。今所为莎士比亚传,乃荟萃旧闻,加以整理,聊以考信于万一云尔。
[BT3]莎士比亚大事年表
1564年4月26日 莎士比亚受洗礼于司德拉福镇(Straford)教堂
1564年7月 司德拉福镇大疫。
1565年 其父任市参事员。
1566年10月 其弟高尔拔(Gilbert)受洗礼。
1568年 其父任执行委员,称“大先生”。
1569年4月 其妹祖安(Joan)受洗礼。后嫁维廉克(William Hart)1646年死。
1571年左右 莎士比亚入学。
1574年3月 其弟李察(Richard)受洗礼。1603年2月死。
1575年 依利沙伯女皇驾幸温里华士邑(Kenilwerth)。
1576年左右 退学助其父。
1579年 其妹安(Ann)死年八岁。
1580年5月 其弟阿密(Edmund)受洗礼。后为剧员1607年12月死于修士滑(Southwark)。
1582年12月 礼娶雪迭尼村(Shottery)之安娜女士(Anne Hathaway)。
1583年5月 其女苏珊(Susannah)受洗礼。
1585年2月 其娈子汉腊及祖迭夫(Hamnet and Judith)受洗礼。离别司德福拉镇。
1591年 第一本剧《情役记》(Leve’s Labour Lost)成功。
1592年 格里(Greene)在《不学无术记》(A Groatsworth of Wit bought with a million of Repentance)开始向莎士比亚攻击,12月此书出版人瑟道(Henry Chettle)在Kind-Harte Dream一书中之序文向之道歉。
1593年 《维纳与阿多尼斯》(Venus and Adonis)一诗出版。发行者为同邑人李察菲尔(Richard Field),乃莎士比亚志谢休芬顿伯爵(Earl of Southampton)而作。
莎士比亚挂名为津贴演员,在圣夏兰僧正之教区(parish of St Helen’s Bishopohed)。
1594年5月 《柳格里司》(Lucrece)一诗出版。
第一次大旱。
司德拉福镇大火延烧一百二十家。
1596年8月 其子汉腊死于镇上。
移居于修夫滑(Southwark)。
1597年5月 购新宅于司德拉福镇。
李察建里(Richard Quiney)往镇上求助于莎士比亚欲乞免镇中之税。
1598年 莎士比亚名声鹊起。法郎士美亚(Francis meres)在《智囊》(Wits Treasury)一书中有云:“女神而能说英语则莎士比亚之名章美句,必朗朗上口。彼在舞台之上,洵可谓标能擅美者矣。”且举出莎士比亚名剧十二种,且呼之为密口锦心,咳吐珠玉云。
1599年5月 地球戏院开幕,莎士比亚为股东一分子。
夏劳大学(Herald College)特赐奖章。
什吉氏(Jaggard)出版之《多情进香客》(Passionate Pilgrim)一书内有二首掠自莎士比亚之《短歌》,有三诗掠自《情役记》。
1601年9月 其父死于镇中。
《鸾与雉》(The phoenix and Turtle)一书出版,内含有莎士比亚之作品。
1602年5月 莎士比亚在司德拉福镇附近购地一百有七亩。
伦敦大疫,戏院停演者六阅月。
莎士比亚之剧团方在威尔顿(Wilton)。
1604年 与一新教徒名莫祖(Montjoy)同居于银巷(Silver St Cheapside)。
1605年 购镇中教士地(Great Tithes)约四分之一。
1607年6月 其女苏珊与医士荷路(Dr. John Hall)在本镇联婚。死于1649年。
1608年9月 其母死于镇中
莎士比亚在百里福里亚戏院(Blackfriars Theater)占有股份。
1609年 科皮氏(Thorpee)偷印莎士比亚之,《短歌》。
1611年 莎士比亚返司德拉福镇。惟以后常来伦敦。
1612年2月 司德拉福镇禁止公众演剧。
1613年 地球戏院全间被焚,下年复建。
1614年7月 司德拉福镇再遭大火。
1616年2月 其女朱迭夫与谈麦士建里(Thomas Quiney)结婚。死于1662年。
1616年3月25日 莎士比亚立遗嘱。
4月23日 莎士比亚死于新宅。
4月25日 葬于司德拉福镇教堂圣坛之处。
1620年左右 立纪念碑于司德拉福镇。
1623年8月 莎士比亚之妻葬于司德拉福镇。
1759年 新宅为业主拆平。
1862年 其宅之地位及花园为公众筹款购得。
[JZ][HT19.5《华文中宋》]第三章 莎士比亚论[HT]
上下数千年,纵横九万里,文学界中有如莎士比亚之鼎鼎大名者乎?曰无有也。莎士比亚之没距今已数百载,其骨已朽,而矻矻丰碑,亦渐为自然力所蚀,将成为没字之碑。而莎士比亚之文字,一日存于天壤之间,则其令名长挂于吾人齿颊,放诸四海而准,公诸四达之衢而人争悦之。数百年中为研究讨论笺注刊布之工作,自待为莎士比亚之功臣者,无虑数千百家,继继绳绳,以至今日,如淬磨利器,久而弥光。其作品已成为英语界中诗歌之巨矱,哲学家、文学家、军人、政客,凡口诵其诗者,靡不心仪其人。其书魔力之伟大,除《圣经》外,无与伦比。古今来诗家如恒河沙数,其中岂乏专精之士,即就此道而论,其为莎士比亚所不及者,亦往往而有。然终不能执金鼓而与之抗者,此无他,彼等所优为者乃囿于一体,故步自封,而莎士比亚乃集大成,而且有宇宙性,彼等所谓诗人之诗,而莎士比亚则几于圣矣。在诗歌区域内,其才力固无坚不摧,其气象更包含万有,虽人心不同,各如其面,而莎士比亚仗其犀利之笔锋,直照人心之隐情,而以宏辞美句代宣布之,使无余蕴,且较其他作者之言为深刻美化,此其所以一脉流传,万流争仰者耶。
古今盱衡莎士比亚者,大抵有二派。浪漫派之学者,则以其为未受高深教育之人,一旦握管为文,压到老宿,其作品非从人间来,实以天才作指南针耳。盖其才力超人,则其作品必有独诣,否则并时文士,岂少饱受教育,著作等身之人,何独让莎士比亚自有千古也。而务实际者则大非之,谓莎士比亚初由外铄,与其考察其天才,毋宁研究其环境,欲明了其真相者,舍此无从。彼生当生平之会,征歌选色,举国若狂,莎士比亚目光如炬,出其所学,以应社会之需求,投其所好,故易为力。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其得众也亦宜。彼非得天独厚,有异于人,不过为群情所启导耳,使其生不逢时,虽怀抱天才,亦将无用武之地。故古来成功之戏剧家,皆应运而生,乘时得位。全恃天才,未为笃论也。二说相衡,各怀偏至。一则独重天才,一则主张环境。事物各有走极端,如冰炭不相容者,然细视之则彼此大有调和之必要。吾人试以客观的态度批评之,则二说各有一面之理由,囿于一隅而未观其全体。今就其说而为之折中,则可祛胶执之见矣。
天才一事,为出类拔萃之文学家必备之条件,天才乃上帝所吝之物,故亦不数数睹。且天才之赋予,无贵贱一也。但丁(Dante)为意大利之贵族,米尔顿(Milton)为剑桥大学学者,此二人者,乃贵介中人也。毛里利(Moliere)乃皂隶之子,而彭斯(Burns)乃一田舍郎,此二子者,又贫贱中人也。惟彼等皆具有天才,发为文章,自垂不朽,固无论其出身之贵贱也。莎士比亚自具天才,无容深辩。第使徒具天才而无环境及学问以济之,则其成就亦必平平无奇,譬如和氏之璞,含光隐耀,岂非环宝,惟无玉人雕琢之,则不过荆山一顽石耳。此点尤须加以考虑。盖天才为物,本非万能,其施于人,自有封域,其发展亦需因所生之时代的风气及个人生活行事的影响。米尔顿生活在十字军之世,彼必不作《失去天堂记》(Paradise Lost)矣,司马相如生汉高帝之时,则《上林赋》不献矣。故中外诗人,皆为时代精神所影响,深浅异量,或有之,莎士比亚何以异此。莎士比亚之时代,真可谓英国最骄傲之时代,制胜强敌,国运方兴,政治精明,人民安乐。莎士比亚与同时之人,得享人生之乐,而觉有极灿烂庄严之将来横于目前。故运其石破天惊之思想,施其鬼斧神工之妙笔,著为戏曲,以宣泄人生之秘密,与群众心理相印证,故其作品,靡不犁然有当于人心。徒恃天才,何可得耶?
抑莎士比亚尝从事于学问矣。艰苦磨炼,无异于人。终为优伶,继为旧剧之校对者,及编辑助手,终则独立而成戏剧家,彼与鼎鼎大名之戏剧家共事久,个中秘诀,心领神会,且粉墨登场,经验日富,闭门造车,竟能出而合辙,其揣摩之术,高出寻常万万。故其作品以趋时著称,没有新剧上市,则观众如堵,百看不厌,是知莎士比亚之成功,亦乃辛苦经营通达世情之结果,非徒以其出类拔萃之才见称也。
莎士比亚为戏剧界继往开来之大师,同时为独一无二之艺术巨子。依利沙伯朝称为文艺的黄金时代者,莎士比亚之力也。中古时代,神权特盛,一切文学作品,尽染宗教之色彩,何有于戏剧。不知艺术之为物,清高绝俗,只能为人类所鉴赏,殊不受人利用,并不能用作任何方面之宣传品。苟违此律,则断不能成伟大之作品,如我国之应制诗及外国之圣歌等类,盖性情薄而艺术之意微矣。当文艺复兴之潮流冲进之时,莎士比亚崛起其间,出其成熟之作品问世,而戏剧方有新生命,彼之改革方法,非破坏旧剧之形式,而以新者代之也,惟变更其宗旨,扩充其内容,力求新特,脱尽成规。然具此手腕,谈何容易!非有活泼地心,准确的判断力,敏捷的会心,强健之记忆力,闻一已知十之才,不足以副其任也。故苍头之异军突起,而古典派的戏剧家纷纷退步,几不成列。莎士比亚应用古典派之方式,表现浪漫派之精神,而浪漫剧代古典剧而兴。虽曰新陈代谢,然非遇其人如莎士比亚者不为功也。
吾人既知莎士比亚为浪漫派之初祖,且知其作品尽为浪漫的艺术点染而成,则不可不深察浪漫剧之性质。浪漫剧实为人生之境,非如古典剧之庞然大物,麻木不仁;又非悲惨至极,单纯无比。其为物也,变化无穷,拟之人事,有时悲喜交集,有时离合无端,拟于自然,忽然丽日悬空,忽然暴雨下降。有悲剧,有喜剧,而人生之姿态,描写至精,人类之隐情,揭发殆尽。舞台为世界之缩影,人生之历程,皆在舞台上活动,而造成战争恋爱,舍生取义,种种可惊可愕之事。浪漫剧之天地,莎士比亚之王国也。艺术固与社会进化为表里,而亦随民众之趋向以转移。古希腊所谓古典派剧乃为形而上的超人说法者也。近古之浪漫派剧,以人世作背景者也。夫以人类为中心以启发个性自任,且包涵人类一切之感情,是曰浪漫剧,是曰莎士比亚剧。
戏剧本为直接表演人生之特殊文学作品,则作者必须彻底明了群众心理,然后自生见解,有见解然后生信仰,有信仰然后生力量。凡名剧必有独到之处,亦即为作者之个性及思想之表现也。倘其无之,则何异泥牛木马,全缺性灵。作者虽下笔不能自休,乃先昧其宗旨,而听者亦必不识其所语为何物矣。明乎此乃可言莎士比亚之思想。以仪态万端之莎士比亚,其思想必不止一端,然归纳言之,其亦崇拜性善主义而已。莎士比亚认定世界为一舞台,人人皆角色,人能造时势,即人为主动力,环境与时势,固能轩轾人生,然人岂不能与之奋斗,凡为外物所克者特庸人耳,若夫豪杰之士,更能利用之以成其功名,就彼一人而论,已足为先鉴之资。英国素倡人文主义,而莎士比亚更尊重人格,以人为万能。一腔热血,无地可表,则辄于其剧中人物赋以神出鬼没之本领,演为惊天动地之事业。其意若曰,人为天之骄子,天无绝人之路,人自绝之,人之堕落,皆由自暴自弃,以致结果不良,而人间乃有悲剧之产生。人为万物之灵,实因性善。孟子曰“人之性善”莎士比亚亦曰“恶物中有良善之灵魂,苟经心而提炼之,则自见矣。”故其剧中人物,虽恶劣至不堪名状,必配以一二善迹以掩饰之。如凶鬼之爱其主,妒女之殉其夫。诸如此例,不胜枚举。读其书者不难立见。莎士比亚为纯厚长者,故本道德感情以立论,所谓道德之感情云者,非狭义的是非之心,凡人之品性行为所引起之情,而表同情于人生者皆是也。善乎安诺德之言曰:“道德一语之意义,自较常用者为广,凡涉及如何生活之问题,皆属其范围者也。”故最高之文学作品,当有道德之性质,但所谓道德性的性质,乃为暗示的,而非教训的,此事亦至易明,世安有空言杀人放火之作品,残忍之气溢于字里行间,而能引起一般人之美感者,吾不信也。
莎士比亚艺术之伟大,如长江大河,挹之不尽,殊非浅学如我者所敢言,虽偶有所得,亦未必能越前人之范围也。兹略述一二,随感所至,故不诠次也。
莎士比亚本为即物穷理之大诗人,自富于人生经验,然使其无丰富之感情,未必能动人至此。惟其多才多艺,而又富于感情,故其描写人物,无微不显,且用笔又能深入显出,袭人不觉,其妙处在幽;又擅长发表之力量,故无论若何复杂之剧,其结构无不一气呵成,与观众以强烈之感动,使其时而战栗,时而恐怖,时而倥偬,时而欢喜,使其顷刻中七情迸发,不由自主,事过之后,犹长存印象于脑海中。小泉八云云:“他人之喜剧,徒令人笑,惟莎士比亚之喜剧,则令人非常可怕。”盖喜剧中含有若干悲剧成分也。此亦大诗翁狡猾手段之一斑,然具此神通,谈何容易!
余谓莎士比亚戏剧家之时者也。其一生喜剧宗旨,全随流俗而移。戏剧之道,端在通俗。苟背潮流,鲜不退败,为前途计,不得不尔。故其乐于接受其同时同地观众之愿望,正借此将其所见之民族性及地方色彩表而出之,使群众观场,无异设身处地。观众若欲看流血惨剧,则授之以汉腊(Hamlet)观众若欲看蠢事,则授之以李亚王(King Lear)此其所以成功也。凡身为戏剧家而不知接受观众之愿望者,下驷才耳。莎士比亚之剧,其命意结构往往出人意表,忽出山穷水尽,忽而柳暗花明,无时间空间之一致,事实及人物往往拟于不伦,然皆一气呵成,适可而止。盖知当时观众已厌倦中古时代的情节单纯,结构粗疏之宗教剧及道德剧。于是明目张胆,摒弃阿里斯多德所立之三一律,三一律者,空间,时间,人物,之谓也。凡是天才,皆应有独往独来之概,谁复耐碌碌因人,沾沾自喜者哉。
莎士比亚常用古史野乘或荒诞无稽之传说作其戏剧之材料,无论事多不经,而牛鬼蛇神,已足骇人听闻矣。在其赫赫名剧中所在多有。盖欲暗示神秘幽玄之境,不得不用此象征之手段,以莎士比亚思想之高超,未必遂陷于迷信之境。但彼忖之当时人士并无厌弃荒诞神话及传说之心,故其戏剧中盛饰神巫,以助其浪漫之情趣,观众毫不以为怪事,莎士比亚所以专事改作旧剧,而少创作新曲,盖为此也。然在当日其法自可通行,使近代戏剧家效其所为,则败矣。
古今尚论莎士比亚者无虑数十百家,异口同声,皆以自然界(Nature)相比。顿理端(Dryden)曰“其人诚不愧为古今来大诗家之惟一善知识者,自然界之形象无所逃于其前,而其描写事物则较汝所目睹者为尤切,有谓其未尝学问者,非愚即妄,盖其所学纯作自然,焉有埋头案下以阅历自然界者耶?”蒲伯(Pope)曰“莎士比亚之诗出神入化矣,彼非自然界之模仿者,乃自然界之工具耳,非自然界能役之也,乃彼役自然界耳。”又曰“莎士比亚之无规则,正如峨特式建筑物之古式巨工之不规则,与近世整洁之建筑物相较。”约翰生(Johnson)曰“彼之著作,比视一般正确作家者如林之于园也”。诸家所说,实无异以人世为莎士比亚之替身,未免誉之过甚,然其一生得力于自然界,无待昌言。后人之诋諆莎士比亚者只有于其艺术方面吹毛求疵,一语及此,则噤若寒蝉矣。
莎士比亚之崇拜者如微尘众,不可得而覈计之,且不欲再将其言复述,为买菜求益之计,作重床叠架之言,乞他人之醲醯,装自己之门面,致取厌于读者。大凡文人相轻,已成为中外名士之流习。人非天神,岂能尽如人意。求全责备,何患无辞。美才如莎士比亚可谓文学界之完人矣,而向之诋諆者,亦大有其人,已往者亦不必论,今举近人而为吾人所熟知者:一曰英国萧伯纳(Bernard Shaw),一曰俄国托尔斯泰(Leo Tolstoy),二人皆反对莎士比亚至烈者,而尤以托尔斯泰之言论最为激烈。尝著莎士比亚论痛诋之不遗余力。总而言之,不外谓其思想之落伍。盖其思想及宗旨与莎士比亚的背道而驰。托尔斯泰为纯粹之宗教家及社会主义者,提倡人类平等,消灭阶级制度,而莎士比亚乃国家主义者,主张阶级制度,对于教会,无可无不可,则无怪托尔斯泰有此议论。萧伯纳亦为英国之社会党巨子,为宣传其思想起见,更何爱于莎士比亚。道不同不相为谋,即就艺术而言,双方尤觉枘凿。托尔斯泰为自主义派一流人,侧重人生,专写平凡,文学而具有科学态度,最重条理,且擅长描写人类之丑恶形态,其宗旨与浪漫派绝对相反。浪漫派之特色,厥为夸张,夸张云者,乃就普通人物扩而张之,如显微镜焉。人生本微而难显之物,倘不将之放大,断不能显其真相,则观众无从寓目矣。且夸张与象征绝有关系,使阅者往往因扩大之原因,而获深刻之印象,发生强烈之感情,人生真相,从可见矣,此其所长也。世人不察,往往以其不合科学原则,来相讥议,其于艺术方面,未免忽略耳。平心而论,莎士比亚未尝无缺点可议,然究小疵不能掩其大醇也,即吾国之四书五经之语,吾人指为不合理智者所在多有,大背时势无论矣,而亦不屑寓目,拉杂摧烧之,可乎不可乎?因噎废食,贤者不取。
吾人所引为莎士比亚憾者,博不足也。其一生读书之时间甚少,又何暇读古文,故其引用人名地名,常有颠倒谬误之笑话,有时援用外国文字,犹不脱小学生之口吻,令人哑然失笑,倘有种种谬误,为学者所不道者,然何害其为不学而知的良能之人,须知莎士比亚一生全不以艺术家自命,期有贡献于当世,彼之不辞劳苦,发挥其天才者,为糊口计耳,故其剧通俗而速成,人有索其剧者,往往应时而就,其神速至不可思议。其同侪谓其每有造述,下笔不能自休,几若欲与壁上之时针争速。故其剧中错字误句,亦层出不穷。不独此也,其著剧常惯感情用事,故其态度不甚谨严,而言语常有过火之处。凡此种种,其为白璧微瑕,而众人鲜能觉之,亦一大异事也。其著作多反影时代,时代之美恶,一如其所表现,乃其表现力之伟大,甚至其缺点亦在适宜之地位而人亦优容之。莎士比亚难有丰富之理想及创作心,而其剧中本事,殊少手创,于今溯之,皆有所本。如杜诗韩文,无一字无来历;即每篇作意,亦翻制古剧古诗而成,彼用之而不以为嫌,他人观之亦不以为病。盖此种陈腐材料,一经其手,则思想浚遂,而感情真挚,吐万丈之光芒,树人道之极轨,千秋万世,人见其新,称奇不已,问其何能至此,则世界学者犹在探讨中,求之不得,则佥推为天才而已。述而不作,信而好古,吾于莎士比亚见之。盖古人之文,所以为公,偶有蹈袭,何嫌何疑?神而明之,存乎其人耳。
莎士比亚于英国文字为最有功,当依利沙伯时代,拉丁希腊文字,盛极一时,朝野之人,从风而靡,大学者如倍根之流,其平生杰作,则以拉丁文书之。惟莎士比亚深以为非,竭力提倡国语之风,又复身体力行,苟非万不得已,绝不用其一字。当时英国文学尽供其挦摭者,约有一万五千异形之字,往往出自胸臆,以文法结成之,非尽当时之流行语也,其说确否,无从证实。然当时国语赖其保存者为数不少,至今英国文字之势力蔓延世界者,莎士比亚其前茅也。
吾书至此,搁管欲休。有一事谨告读者,则此篇短文,可观者少,盖评论莎士比亚之题目,或新或旧,不知凡几,其佳处已为前人说尽。“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以古况今,颇有同感!小子才纯笔拙,无能为役,惟望读者就其原书,细心玩索,则庶乎其不差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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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Z][HT19.5《华文中宋》]第四章 莎士比亚事业之分期[HT]
[BT2]第一节 戏剧分类及时代
四个时期——莎士比亚著作事业,二十余年矣。其发轫之初,始于1588年,其脱离关系,则在1612年。是二十余年分占16世纪及17世纪。两个世纪过渡,而莎士比亚之事业以判。1601年莎士比亚特标天才,大辟新境,历史剧及喜剧皆绝意制作,而悲剧乃大帮上市。今将每十年分为二小期,合为四期,莎士比亚著书任内之年数,尽于此矣。第一期约由1590——1595、1996年,为其戏剧见习之期。第二期约由1595——1600、1601年,为英国历史剧及喜剧创制之期。第三期约由1601——1608年为紧张或可怕的喜剧及大悲剧迭出之期。第四期约由1608——1611或1613年为浪漫剧之期,皆属可泣可歌瑰奇庄丽之诗:如《狂风》(Tempest)及《冬日故事》(The Winter Tale)是也。此四个时期之选定,初无成法,但须顾及下列各条件耳:(1)每期著作之汇目;(2)此类著作宗旨;(3)其中歌词之类而关于每期之特质者;(4)每件作品含有莎士比亚之寓意者。余不忖愚陋,别立四期之名目,以便读者,虽不轨于正,而详名赅实,自谓有一得之长。余定第一期为“在工场的”(In the workshop),第二期为“在世界的”(In the world),第三期为“在上达的”(Out of the depth),第四期为“绝顶的”(On the heights)。此种名称,容后论之。
戏剧类——莎士比亚以前之汇。欲将莎士比亚之戏剧以纪年次第而分门别类,则必穷原竟委,左右求之乃可。莎士比亚为戏剧见习生之时,大都重翻旧调,多非出自胸臆,此种著作,不乏其例,如《探多安古多尼》(Titus Andronicus)及《亨利六世》之第一部,二者俱为流血放火恐怖之剧,言大而夸,处处皆有莎士比亚以前之精神,可见莎士比亚虽在见习之年,已如斫轮老手。此种戏剧,无以名之,名之曰莎士比亚以前之汇而已。
初期喜剧——此少年戏剧家一空依傍之工作,且借手喜剧以资揣摩。《情役记》(Leve’s Labour Lost)一篇,其中充满少年人之思想仪态,惟妙惟肖,殊谲诡自喜,剧中对白,复加意修饰,一一求合少年人之身份及教育。《错中错》(The Comedy of Errors)则一出人意表之喜剧,其中笑料颇丰,令人捧腹不已。《华伦那二绅士》(The Two Gentlemen of Verona)则为莎士比亚初涉情剧的樊篱之作,以后陆续为之,差强人意。《中夏之梦》(A Midsummer Night’s Dream)一剧,则纯为少年人嗜好之诗剧,其人物中如提秀斯(Theseus)可以代表英雄之品格,而在布心(Bottom)与其伴侣则全见莎士比亚此时之诙谐色彩也。《华伦那二绅士》与《中夏之梦》二剧脱稿,孰先孰后,则不能决。此四种曲,吾人可名之曰初期喜剧。
初期历史剧及诗集——当莎士比亚从事此期作品之初,其文章声价,藉甚当时。咸认其为曲师后起之秀,不待其诗集Venus and adonis之完成也。至1592年斥涂氏(Chettle)著书道歉,一时王公贵人,折节下交,盖已跻身青云之上,有谓莎士比亚初从事于谐剧时,即着手修改旧剧,如The Contention及The True Tragedy其适例也。助之者为马罗(Marlowe),为著名古剧作家之一,于是有《亨利六世》第一及第二部之作,剧中人物李察(Richard),莎士比亚认为惬心贵当,最适用于戏剧者,继而复创新剧,成一家言,剧中以李察为主体,即谓之为剧中惟一主角亦无不可。《李察第三》之性质,纯为马罗式作风。莎士比亚与此大诗人共事既久,不觉在《亨利第六》运马罗之精神以入己剧。此三种剧,可名为初期历史剧,亦须加以别号曰马罗与莎士比亚之汇。盖亨利六世之第二第三部则马罗躬预其列,而《李察三世》则受马罗之影响也。莎士比亚之诗篇曰《琉克里斯》(Lucrece)者亦属此期云。
初期悲剧——莎士比亚有悲剧之作,蓄念绝早,非效莎士比亚以前之流血派,亦非若《西班牙悲剧》或《马尔打之犹太人》之类。乃其所造者,盖合忧愁美壮而为一,非古人所能梦见《罗美亚与朱丽叶》(Romeo and Juliet)一剧之作,谅与初期喜剧同一时期。我非谓其最后完成于1596年,但此剧出世甚早,因在其本身犹可获有片段的证据也。除Titus Andronicus一剧外,此实为第一部悲剧,观其中之美之情之缺点,与其描写少年人之胜利,则显断其为青春爱情死亡之抒情诗的悲剧。因其自具身份,吾人因名之曰初期悲剧。
中期历史剧——自马罗式的《李察第三》一剧出后,一连四套,凡关于约克族(York)之盛衰,已叙述无遗矣。莎士比亚别寻紧接之题目,从而述兰加斯德族(House of Lancaster)之盛衰,始有《李察二世》之作,为历史剧重新壁垒。其时决定大施其剧法及手段于历史剧,故《李察二世》一剧,中多韵文。为此剧之构造,实较李察三世为复杂,而人物之法机巧变化多矣。《约翰王》(King John)亦属于此期范围,其中诙谐元素,可于Fauleonbridge身上见之。使吾人先尝历史趣剧之滋味,此为嚆矢。后乃大备于《亨利四世》一剧矣。吾人名此一剧之汇曰中期历史剧。
中期喜剧——《威城商人》(The Merchant of Venice)一剧,其勒成年月当与《约翰王》一剧不甚相远。彼适居于前期与后期喜剧之中路,而分沾二大汇之特色,名之曰中期喜剧。
后期历史剧——既分论历史剧与喜剧,则第二步须联络之方见作者之手段。例如《亨利四世》之第一部及第二部皆为科士打夫(Falstaff)之谐剧,亦即为该王之失意史也。《温则之趣妻》(The Merry Wives of Windsor)一剧,或草成之日甚早,但就今本而断,其成于后期,亦有可能,然证据确在,不容不放在此也。初莎士比亚受女皇之诏,作此一剧,费时十四日。盖女皇甚赞科士打夫之人物,故命之续多一剧,令有情人得成眷属云。《驯悍记》一剧之时代亦不能决,一般批评家有以为在1602年至1603年或稍后告成(此语似不足信),有以为早完成1594年。此剧之谑浪笑傲,轰耳欲聋,与趣妻一剧如出一气,以纪年次第论之,二者必相近也。幸而此点殊非重要,置之不论可矣。因《驯悍记》之一部分,乃出自莎士比亚之手,虽神采横轶,而勇猛过人,然几乎流为趣剧。《亨利五世》一剧紧接《亨利四世》一剧同为历史剧,莎士比亚极力描写其理想的王者,而不龂龂于历史者也。今为利便起见,可将《趣妻》及《驯悍记》二喜剧与后来喜剧联络,而将《亨利四世》之第二部、第三部及《亨利五世》合为一处,其于纪年秩序,不相背戾也。此汇吾人可名之曰后期历史剧。
后期喜剧——历史剧出尽以后,而喜剧代之而兴,而后者之剧,又引起继起之悲剧。今置后期喜剧自为一类,居于《该撒传》(Julius Caesar)及《汉烈传》(Hamlet)二悲剧之前,则一目了然,实为得计。学者须知此汇既在悲剧之首,则由逻辑的观点而论,尽并喜剧为一类,而今《该撒传》及《汉烈传》傍后期大悲剧而立,乃可对照而比较之也。
(1)喜剧之最早出世者咸推《驯悍记》及《趣妻》二剧。二者并为谑浪笑傲之剧,精神饱满,而无一句愁苦之言,但此类粗心浮气之诙谐,殊非当时莎士比亚之本意。《趣妻》一剧,彼虽担任工作,极力经营,究非其所自择;《驯悍记》亦属半自由主,盖后欲保存所任趣剧之元音,反不快其意。继起各种莎士比亚喜剧,则登封绝顶,白璧无瑕矣。
(2)《小题大做》(Much Ado about Nothing)一剧中,举凡施用于《趣妻》及《驯悍记》二剧中之豪气,弥漫篇幅,而出之安详。读者试观剧中人物Beauice与Benedick之英雄气概,亦佳构也。尚有一描写田野之喜谐曰惟子所欲(As You Like It),视前者为精致和谐,惟表面的人生批评微嫌不足。其中阿登(Arden)茂林之气息,积忌(Jaques)之烦忧,如秋风初至,黄叶将颓,吾人之觉官或可接受一种愉快之激刺,仍预示以愁苦而枯燥之日子方临也。在《主显节夜》(The Twelfth Night)一剧则此意无复留存,论其大体,即使此种美丽快乐之剧而有愁思之表现,则亦不过音乐的悲操,而溶化于欢乐之和谐声中。《主显节夜》一剧出而十七世纪开幕矣。莎士比亚复有大邦悲剧上市,《该撒传》即其一例。虽然,吾人未尽述喜剧之先,必述三种与上文所列者微有不同。
(3)《好头好尾》(All’s Well that Ends Well)一剧,其结局甚好,一如其题。惟并非乐观之剧,剧情恳切,而各部亦绝紧张,其中意志,自强之女主人翁,深觉人生与爱情之热诚,伊虽高贵而绝无Viola 或Rosalind之浪漫的魔力。在《报应不爽》(Measure for measure)一剧,则全部描写黑暗恶劣之世界,而竟有强毅纯洁之Isabella,亭亭玉立,出于其中,斯诚莎士比亚最高理想的女性人物之一。若Helena其人,则魔力远出其下矣。莎士比亚此时应早着手于悲剧,而仍作喜剧,且在喜剧所不能容之主人翁的模型以创造人物。《报应不爽》一剧之生死观念,令吾人顿忆《汉烈传》(Hamlet)。致若Angelo之罪恶,之皈真,之忏悔,吾人考察中自具沉痛之兴趣。余安置《错易拉斯与克勒锡达》(Troilus and Cressida)一剧于此亦可。惟求其喜剧之精神,仍觉离题万丈,盖其为摆脱幻象之喜剧也。错易拉斯之少年热情,惨受魔术所惑,奥狄司(Ulyses)为接受世界所有生命的卑污而来,忒赛提(Thersites)吐弃吾人所视为高尚神圣之物,乃其所为,仍非尽蒙不可救药之羞耻也。克斯打(Cressida)为一气量褊狭之荡子。莎士比亚已达到此点,惟有一时停笔著作喜剧耳。
剧目凡八,合为一汇,名之曰后期喜剧。但八种之中,又分为三小汇:第一,狂欢的,凡二;第二,纯净之愉快浪漫而有文之喜剧,凡三;第三;共三喜剧,一紧张,一庄严,一冷峭。
中期悲剧——莎士比亚之第一悲剧,乃述青春恋爱死亡之抒情诗的悲剧,当莎士比亚既完成一帮历史剧及喜剧后,则用其全力于悲剧的题材,故其所作不愧老成,而思想之超出于物外。其历史剧中所说之世界,人间世也。在莎士比亚著名二大悲剧中该撒及汉烈(Julius Caesar and Hamlet),彼对于布打士(Brutus)与汉烈二人行事之失败,加以精密之研究,二人者皆尝演惊天动地之大事,而卒归于败者,一恃智而一恃力也。汉烈及布打士虽失败,而吾人仍尊敬之者,盖彼等身任重寄,殉职而死,一若有天命存焉。任重道远,力不能胜,至疲折以死,不亦大可哀耶。此二大悲剧乃反影之悲剧也。莎士比亚仍未能穷其幻想所至也。此二剧中所有物,皆覃思精炼而出之,吾人名是汇为中期悲剧。
后期悲剧——感情用事的悲剧,先后继起。错误,不幸,及各种致败之点,已是毁灭布打士及汉烈二人之生命无余矣。彼等之灵魂,曾未受罪累也。乃情欲及罪恶形成悲剧之主旨以代替错误或命运之酷,人生之券,往往破坏,例如在《奥忒罗》(Othello)则有维系夫妇之券,与臣之券。在《李亚王》(Lear)则有维系父子之券,而在《麦白夫》(Macbeth)则有亲族之券,与臣民忠荩之券,安多尼(Antony)甘居下流,放纵自弃,则其对于国家之维系的券已断,而不复为罗马人矣。科立奥雷那(Coriolanus)目空一切,予智自雄,亦自屏于罗马之外,甚至欲举人所恃而立于大地之挚情及忠荩而摧毁之,且欲自处于孤立无援之地。最后天门(Timon)不独实行脱离国家,且脱离人类矣。彼为厌世嫉俗之人,因而厌恶人类,但彼究非为厌世而生斯世,故卒为其逆性反本之悲愤所戕贼。此类之剧,可名之曰后期悲剧。
浪漫剧——莎士比亚一到斯期,最为伟大。自《雅典之天门》(Timon of Athens)一剧出而悲情已达于极点矣。今吾人忽到庄严而美丽之境,复自关于破坏人生契约之剧进而为关于联络人类契约之剧。凡同气相亲,以德报怨,改过自新——非以死法,惟以悔心;父子兄弟,夫妇朋友,同归于好,皆大欢喜。《贝理克》(Pericles)不过代表此类剧本宗旨之一部分耳,读者类能言之。其中若干面目,有类于早期之《狂风》(Tempest)一剧,其中之雪礼蒙爵士(Lord Cerimon)犹之乎布鲁波奴(Prospero)也。且其常有伏线在《冬日故事》(The Winter’s Tale)中可以见之。泰雅(Tyre)之王子及其已失的地意莎(Thaisa)一旦重逢,亦即利温提兹(Leontes)与其妻破镜重圆之先河。忽生忽死,疑假疑真,二事并观,前后一辙。波斯灰麻士(Posthumus)之嫉妒,之烦忧,之恕心,与《冬日故事》中种种可惊可诧之事,遥遥相对。而温雅慷慨之易摩真(Imogen)与庄严如石像之赫迈奥泥(Hermione)含辛茹苦,身受高贵之牺牲而甘心,不复相类。布鲁波奴亦背于理矣。其仇敌皆在其法力之下,但其役其超人的仆,乃使其悔过迁善,而非苛责之也。恩仇分明,此四字者非有德者之言。布鲁波奴深契此言矣。此类戏剧有二组人,第一组为年高而深于世故者——Pericles、Prospero、 Hermione,后有Queen Katherine等属之;第二组为少年美好之小子,于时为春,生气蓬勃,Miranda,、Perdila、Arviragus、Guiderius等属之。于斯二者莎士比亚等量齐观其于任大艰难者则仰之以其德,悯其遇,而于青年男女则羡其美好而快乐也。此类戏剧包含不少浪漫的意外事,如骨肉重逢之类,例如Pericles 及Leonles之女与Cymbeline 及Alonso之子。其中复有山水之浪漫背景,光怪陆离。此类戏剧诚具有壮美而恬静之魔力。倘直名之曰喜剧,则微有未安,吾人读之者莞尔而笑则有之,捧腹绝倒则为也。总此四剧,合为一汇,统名之曰浪漫剧。
断简零篇——莎士比亚之剧略备于是,惟尚有二篇残缺不完者,厥为《亨利八世》(Henry VIII)及《两个贵戚》(The Nobel Kinsmen)。二者之精神无能出浪漫剧范围之外,每种剧乃莎士比亚之作及夫勒拆(Fleicher)之作合而成者。片羽吉光,弥足珍贵也。
简述——下表乃以纪年法表示汇系,剧名见上。每汇之剧,细心排列,以期无背相因之秩序,剧之年月日亦附见焉。
(1)莎士比亚以前之汇(莎士比亚所参修者)
《提都安多尼古》([WTBX]Tilus Andronicus 1588—1590)
《亨利六世第一部》(I.Henry VI 1590—1591)
(2)初期喜剧
《情役记》(Leve’s Labour Lost 1590)
《错中错》(Comedy of Errors 1591)
《华伦那二绅士》(Two Gentlemen of Verona 1593—1594)
《中夏之梦》(Midsummer Night’s Dream 1593—1594)
(3) 马罗及莎士比亚之汇(初期历史剧)
《亨利六世》第二部及第三部(2&3 Henry VI 1591—1592)
《李察三世》(Richard III 1593)
(4) 初期悲剧
《罗美奥与朱丽叶》(Romeo and Juliet two dates,1591或1596—1597)
(5) 中期历史剧
《李察二世》(Richard II 1594)
《约翰王》(King John 1595)
(6) 中期喜剧
《威城商人》(Merchant of Venice 1596)
(7) 后期历史剧(历史剧及喜剧之组合作品)
《亨利四世》第一第二部(1&2 Henry IV 1597—1598)
《亨利五世》(Henry V 1599)
(8) 后期喜剧
(a)粗豪喧闹的喜剧
《驯悍记》(Taming of the Throw 1597?)
《趣妻》(Merry Wives 1598?)
(b)恬快而有文和浪漫的喜剧
《小题大做》(Much Ado about Nothing 1598)
《惟子所欲》(As you like It 1599)
《主显节夜》(Twelfth Night 1600—1601)
(c)严肃阴沉而冷峭的喜剧
《好头好尾》(Alls Well that Ends Well 1601—1602?)
《报应不爽》(Measure for Measure 1603)
《才拉斯与加食打》(Troilus and Cressida 1603,revised 1607?)
(9) 中期悲剧
《该撒传》(Julius Caesar 1601)
《汉烈传》(Hamlet 1602)
(10) 后期悲剧
《奥忒罗》(Otello 1604)
《李亚王》(Lear 1605)
《麦白夫》(Macbeth 1606)
《安多尼与姑娄也》(Antony and Cleopatra 1607)
《科立奥雷那》(Coriolanus 1608)
《天门》(Timon 1607—1608)
(11)浪漫剧
《贝理克》(Pericles 1608)
《心俾林》(Cymbeline 1609)
《狂风》(Tempest 1609)
《冬日故事》(Winters Tale 1610—1611)
(12)断简零篇
《两个贵戚》(Two Nobel Kinsmen 1612)
《亨利八世》(Henry VIII 1612—1613)
(13)诗集
《维那与阿多尼斯》(Venus and Adonis 1592?)
《柳格斯》(Lucrece 1593—1594)
《短歌行》(1595—1605?)[WTBZ]
喜剧之情节——此种排列法大可省读者之目力,非独莎士比亚全体戏曲以年统的次序表示之者可一览无遗,又可借纪年法的次序以寻喜剧、历史剧、悲剧之三大分线。浪漫剧之汇,自当与喜剧相连,惟其中有一严酷之元素,则与出世较早之悲剧相关。浪漫剧中大都不经见之事,如团圆、和合及子女之失而复得等事,莎士比亚难以创造人物之伟力见称,而创制不经之事,则无以异于人也。事既如此,计将安出?莎士比亚惟有求出一合于其幻想之局势,而认为在舞台上有成功之希望者,则援引入剧,改头换面,至再至三。故在初期喜剧,凡误认假扮混乱颠倒各事,皆循环引用,以为笑料。改于后期喜剧则大见莎士比亚之心裁矣。虽率由旧章,而别开生面。盖其中大部分皆其自发明者也。狡计诈事,实施于自爱之徒,而所得结局或悲或喜,故科士打夫(Falstaff)信英国二寡妇为钟情于其身而死也,卒甘为人所骗;岸然道貌之马否利奥(Marvollo)身中马利亚(Maria)之狡计,徒受吊子之讥;白雌理丝与彭利达(Beatrice and Benedick)二人浮华自赏,陷于情网,然物腐虫生,自取之也;高掌远蹠之百路利(Parolles)竟为其部下所蒙蔽,损其威重。(莎士比亚之情绪渐张而其思想以次主于人物问题之深处)安几奴(Angeol)自欺欺人之徒也,公爵以计发其谋,十目所视,十手所指,其良心上受之痛苦亦已甚矣。
第一期——详细分析之法,粲然大备于此。今复对于莎士比亚著作事业之四个时期加以更深之考察,庶几义无余蕴也。第一期吾人称之为在工厂的,盖指莎士比亚执业之初,为戏剧见习生之时代耳。闻尝考之,彼之发轫实在二十四岁或二十六岁之间,进步绝速,无与抗手。莎士比亚之著作——各方面之经验——实为活泼明慧,富于审美观念,及快乐主义之表现者也。执一以概其余,则其若为有毅力之苦工,亦必为活泼有勇之士。
第二期——初期诸剧,未免浅薄而虚浮,殊鲜厚朴之风,则归咎其人生经验之不足。惟一到第二期莎士比亚之幻想竟能卓然树立于实际人生之上,然后洞悉世界及人类。其剧初以根本而有力的方法以运用历史事实。夫以浩大无涯之史事,收缩入于戏剧之形式,必须幻想之实力的剧烈运动方可。故其凭借以论列世界绝对之事及实际的环境,一一裸呈以供莎士比亚之用,成为诗歌之材料,此种材料,无论在艺术,在人生,皆为珍贵,以视其初期作品徒恃空想藻丽及感情而沾沾自喜者,真云泥之判。莎士比亚此期之著作,佥推为强有力之品,彼之成名立业,正在于此。故我名第二期曰在世界的。
第三期——此期开幕之初,莎士比亚始知世上有所谓悲愁者,盖受其家运影响,其子病死,其父继没,不久而有《主显节》一剧之作,姑勿论其确否,第以事实而论,此大诗人固无意于享乐恋爱之事矣。历史上之运动及相斫事实,不欲绕其笔端矣。彼必欲逞其幻想以发人心之内幕,以探讨人生最黑暗最悲苦之部分,以研究恶事之大秘密,非不惮其烦也,不得已也。人类道德之信仰,彼亦绝口不言,其例散见其作品中,如李亚(Lear)则有一高地那(Gordelia),在麦伯夫(Macbeth)则有一巴古(Banquo),惟多利亚斯(Troilus)亦自佳,盖其不惑加士达(Cressida)也。天门(Timon)惟深于情,故激而为无情耳。斯时莎士比亚之天才已离乎世界之平面,而深入乎人心及物情之内。故余名之曰上达的。
第四期——愁云惨淡,一时俱散,青天白日,祥光充盈。莎士比亚最后戏剧确有此现象。前者剧中之幽忧本色,今已化为智慧大方沉静之灵魂,读者自可观感而得也。彼似乎深悉人生之秘密,乃身预其中而仍引之使远,不欲揭发人类之黑幕以自喜。其视人生,以仁为本,人生之悲喜错误,一若与之痛痒相关者。后期诸剧之精神,无过于恬爽,乃得之于养气之功,及人类缺点之认识,凡此种种,胥以表示忏悔之必须,及宽仁之责任的深意者也。此种剧有稗于人心世道,实非鲜浅。其浪漫剧及断简零篇的剧中,处处可见超凡之元素,其意即谓人非与环境及暗昧中之情欲相抗,人生命运,上帝为之主宰,一一由自然之原力以幻象及默示输运于吾人,莎士比亚之信仰似乎以为人类生命之外尚有物以维持之者,吾人殊少知此物,但知其为利甚薄而神圣无匹耳。于此可见此汇后期之剧命名之意矣。莎士比亚已出于劳苦及行为的烦扰之外,出乎黑暗悲惨之神秘恐怖万恶之境,摆脱一切,飘飘然上升于纯洁恬静之高处。——则可见绝顶的一名词,未足云失当而从凭臆见也。
(第四章乃摄译 Prof.Dowden之说,附白于此。原书本有五、六、七三章,因年代较远,已佚)
[JY][HT8.K]原文载于《国立中山大学文学院专刊》第2期,1935年出版。[HT][HJ][L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