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文中宋》]朱九江先生论书[HT]
[BT2]一、引言
先生讳次琦,字效虔,又字子襄,号稚圭,南海九江乡人,学者称为九江先生也。先生以名进士令山西襄陵,饮水外不名一钱,有召杜之遗惠,在任仅百九十日,宜民之效,遗爱之深,大概见于陈士枚所撰之平河均修水利之碑铭,读者可考而知也,先生既告归,则讲学礼山下,四方学者从之如归市,有古大夫归教州里之风,于是讲学终二十余年,大才之出其门者踵相接也,其卓荦者有侯康、梁燿枢、康有为、简竹居诸先正,先生以理学名,然其于文学历史、天文地理、政治、经济,靡不贯通,而尤长于史,其平生著述亦以关于史学者为多。先生尝自谓其著述有七:曰《国朝名臣言行录》,法朱子也;曰《国朝逸民传》,尝仕者亦书,据逸民柳下惠也;曰《性学源流》,瀹本谊而决其支也;曰《五史实征录》,(宋辽金元明)采以资今也;曰《晋乘》,如程大昌《雍录》也。其书名未有定论:《国朝儒宗者》,仿黄梨洲《明儒学案》,而不分汉学宋学以辩江郑堂师承记之非;有纪蒙古者,勤北边也。其实皆史籍也。尚有《南海九江朱氏家谱序》、《南海九江朱氏家谱序例》、《朱氏传芳集凡例》,及邱菽园所斠之《朱九江先生论史口说》,洋洋数万言,尤可证先生史学之深邃。先生著述,病亟自焚。故传世者惟诗文而已。其遗文片楮。闲有佚出诗文集者,则先生拥皋比讲学时弟子从旁之载笔。而非先生所手撰也。余叔祖朱法庐公尝从先生游。称高足弟子,尝述先生佚事云:先生每日登坛讲学,例先置论语一册于案上,非讲论语也,盖视之为木铎耳,其他方面仍以次敷述经史辞章之学,及立身行道诸大端,旁及百艺,书学一道,尤为先生所特长,但不为人书,且鲜有论列,门弟子之劬学者乞其法,先生亦不吝教导也,先生少时肄业羊城书院,山长谢里甫先生能书,为黎山人二樵之传,独厚爱之,以为能传其道,乃授笔法辟咡诏之曰:“实指虚掌,平腕竖锋,小心布寘,大胆落笔,意在笔先,神周字后,此外丹也。手软笔头重,此内丹也。”又曰:“晋辨神姿,唐讲间架,宋元以来尚逋峭之趣矣。然神物无迹,易于羊质虎皮。以趣胜者,即有所成,只证声闻辟支果耳;不成,终身遂流魔道,不可振救,初学执笔,折中祛弊,其诸平原、欧阳、渤海间乎!”康有为《广艺舟双楫》云:“先师朱九江先生于书道用工至深,其书导源于平原,蹀躞于欧虞,而别出新意。相斯所谓鹰隼攫搏,握拳透爪,超越陷阱,有虎变而百兽跧之象。鲁公以后,无其伦比,非独刘姚也,元常曰:‘多力丰筋者圣。’识者见之,当知非阿好焉。但九江先生不为人书,世罕见之。吾观海内能书者惟翁尚书叔平似之,惟笔力气魄去之远矣。”吾亦尝以先生之墨宝证之,(先生之墨宝传世者有论写加利事原稿,及家书数通而已。)果然。
“我虽不善书,知书莫如我。”惟苏东坡始能发此言。若仆者则识非老马,字类涂鸦,为长老所诟病者屡矣,藏拙之不遑,安敢以言书学。犹忆二年前,吾伯父朱次杶先生以钞本一册诏余曰:“此朱九江先生之论书口说,吾借钞于汝叔祖法庐公者,今移授汝,简练而揣摩之,不患无所成也。”余谨受之,以为圭臬,暇时披卷,如对先贤,一字千金,津梁有赖矣。惟以九江先生之墨宝,世既罕存,而其八法又微而难睹。徒深后学向往之心,无补石室传薪之想,且学术公器,不容自秘,特为辑录,俾广其传,其亦我国人所乐许乎?
[BT2]二、论书[HJ2.6mm]
书学盛于东晋,王右军以永字八法开后世艺林众妙之门。永字八法,古今异名:今法分一点,一画,一企,一钩,上排,下拨,左撇,右捺;古法则是侧,勒,纽,翟,策,掠,啄,磔。唐柳子厚笔赋云:“侧不贵卧,勒常患平。纽过直而力败,翟若蹲而势生,策仰修而反诘,掠左出而锋轻。啄仓皇而疾偃,磔力敌以开撑。”盖谓此也。
黄山谷云:“结字古今不同,用笔千古不易。”故王右军以来,相传为执笔图。故约取右军执笔图:实指虚掌,平腕竖锋。故执笔要死,运腕要活,相包相抵,隙不容风,四指下垂,大指直竖,则掌中浑脱可容卵。故古人云:指欲死,腕欲活,管欲碎,惟平腕而后能竖锋。
拨镫法如人之骑马,其臀不粘马肚,方可射而得中。执笔亦然。其腕不粘案,方可运掉自如也。
书家以分行布白谓之九宫。元人作书经云:“黄庭有六分九宫,曹娥有四分九宫”是也。临帖用九宫之法:画一井字以度帖字之长短活窄,用一幅在帖面,用一幅作格。
学书者字韵在复古,临古须有我。“其始须与古人合,其后须与古人离。”(按此为董其昌之语。)诗文如是,学书何尝不如是。而手软笔头重五字为最要,观孙莘老之谓米南宫。谓书贵得势,若徒模仿古人,无论模仿不到,即模仿极到,亦古人奴耳之语可知。
结字之法:小心布置 ,大胆落笔,意在笔先,神周墨后。数语尽之矣。
大字束令小,密而无间;小字展令大,宽绰有余。大字亦有法:无论三四五个字,横的俱要中间的略细,竖的须由大而细。更有秘诀。古人之字常有几尺至一丈者,若徘徊顾望,便为字所困,无气无力。须鼓起全气,大胆落笔,所谓见笔不见字,方能一气贯注。
用笔结字之外,又讲用墨。古人用墨,不肯苟且。研墨之法:清晨早起,汲井泉,用文武手,不徐不疾,足供一日之用,小停养腕如初。然后临案落书。所用之墨,取其上弃其下。苏东坡云:“湛湛如小儿目睛。”故古人之墨迹,虽经数百年而光亮如漆。及至有明董其昌则用写书一之法写之,每用淡墨,当时亦觉新秀,而阅时既久,黯淡无光,故尤以浓墨为贵。
唐人写字无不中锋者,故无中锋偏锋之说,及至宋时,全讲姿态。故中锋与偏锋无物,而中锋偏锋之说出焉。中锋者其笔头与鼻准相对,直如引绳。宋人中锋者少,以中锋难于得态,偏锋易于得态也。
书法晋人讲笔韵,唐人讲法度,宋人讲姿态。苏、黄、朱,三家无不用偏锋者,而中锋每于蝇头小楷得之。苏、黄、朱、蔡四家,惟蔡用中锋耳。
晋人之书高古无不有法,而不见法,至难入手。宋人全讲姿态,废法用意,故折中定意,以唐人为宗,而唐人又以欧阳询、颜真卿两家为最易入手。[JP2]《千字文》、《小虞公宫》、《大虞公宫》、《皇甫碑》皆可学,而尤以《醴泉铭》为第一,颜字欲近时者莫如《多宝塔》,高古有法度者则《家庙碑》,颜公晚年之笔也。然欲求其明家者,则以中兴颂为极。《多宝塔》尾数行多烂者为旧,而以字之三点有丝连者为更旧,然亦不多见矣。[JP]
楷书以王右军《乐毅论》为第一,《黄庭经》为第二,王子敬《十三行》又次之。行书以《兰亭序》为第一,《圣教序》、《争坐位帖》佐之。草书则以宋人所刻《王右军十七帖》为第一,孙过庭《书谱》佐之。学书欲造其极,当以晋人为轨也。
[JP3]学篆书须求旧本说文,学其形体。后学碑板,如石鼓歌类。古人学篆用长毫浓墨。[JP]
用篆书之二分,真书之八分,谓之八分书。八分书以《华山碑》为第一云。
[JY][HT8.K]原文载于《文史汇刊》第1卷第2期,1935年出版。[HT][HJ][L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