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釋上博楚簡中的所謂“逐”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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復旦大學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鄔可晶

内容提要〓上海博物館藏戰國楚竹書《容成氏》、《季庚子問於孔子》中各有一個據形當隸定爲“逐”之字,通過考察該字在簡文中的用法及其他情况,并吸收學者們已有的研究成果,可知實非追逐之“逐”字,而是“邇”之異體,當析分爲从“辵”、“豕”聲。本文還對戰國楚竹書中的其他幾例“逐”字作了討論。

關鍵詞〓逐〓邇〓遯

追逐之“逐”寫作从“豕”从“止”(“止”或變爲“辵”),最早見於殷墟甲骨文劉釗等著:《新甲骨文編》,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2009,95—97頁。,爲西周春秋金文、秦漢文字、《説文》小篆所繼承。容庚等著:《金文編》,北京:中華書局,1989,103頁;漢語大字典字形組:《秦漢魏晋篆隸字形表》,成都:四川辭書出版社,1985,116頁。但是,近年陸續公布的上海博物館藏戰國楚竹書中,出現了幾例據形當隸定爲“逐”的字;從它們在簡文中的用法和其他情况來看,上博楚簡中的“逐”究竟是不是追逐之“逐”字,是一個需要研究的問題。

《上海博物館藏戰國楚竹書(二)》收有《容成氏》篇,其中19號簡説(釋文中已有確釋的古字,逕以學者們所括注的通行字寫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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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禹)乃因迡以知遠,去苛而行簡,因民之欲,會天地之利,夫是以△者悦怡,而遠者自至。見馬承源主編《上海博物館藏戰國楚竹書(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圖版111頁,釋文考釋264頁),釋文已吸收了學者們的合理見解,爲避免繁瑣,不一一出注,下同。

用△代表的字原作如下之形:

因字形有些漫漶不清,學者們對△的釋讀意見不一,但均有可疑。如整理者李零先生釋爲“(近)”馬承源主編:《上海博物館藏戰國楚竹書(二)》,釋文考釋,264—265頁。,單育辰先生從之單育辰著:《〈容成氏〉文本集釋及相關問題研究》,新出楚簡《容成氏》與中國早期國家形成的研究項目,吉林大學“985工程”研究生創新基金資助項目(項目號:20081203),2008,121頁。。李承律先生隸定爲“递”,讀爲“暱”。李承律著:《上海博物館藏戰國楚竹書〈容成氏〉譯注(上)》,曹峰、李承律著:《上海博物館藏戰國楚竹書〈昔者君老〉〈容成氏〉譯注(上)》,東京大學文學部東洋史學研究室,2005(其文未見,轉引自單育辰《〈容成氏〉文本集釋及相關問題研究》,120頁)。

孫飛燕先生指出,《容成氏》49號簡已有“”字,作,與△所从有所差别;孫飛燕著:《〈容成氏〉文本整理及研究》,清華大學博士學位論文(指導教師:廖名春),2010,62頁。它們不可能是同一個字。退一步講,即使△可釋爲“”,也衹能讀爲“進”而不能讀爲“近”;因爲“”、“近”韻雖近,聲母則一屬精母,一屬群母,相隔較遠。“递”字雖見於包山簡240、243等號李守奎著:《楚文字編》,上海:華東師範大學出版社,2003,112頁。按,該書注引《玉篇》謂包山簡“递”同“遞”,從簡文用“递”爲病遲瘥之“遲”來看,此説恐不確。此承陳劍先生指出。,但△所从聲旁與上博楚簡屢見的“弟”字不似參見李守奎等《上海博物館藏戰國楚竹書(一~五)文字編》(北京:作家出版社,2007,184、289、375頁)。。釋“(近)”、釋“递”之説恐皆不可信。

《上海博物館藏戰國楚竹書(五)》所收《季庚子問於孔子》篇19號簡有如下一字(爲便省覽,我們把△列在其後,外加括號):馬承源主編:《上海博物館藏戰國楚竹書(五)》,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圖版61頁。

衹要把此字跟△對比一下,便可看出二者應爲一字。前者舊釋爲“移”,自季旭昇、陳劍先生改釋爲“逐”後,已獲公認。季旭昇著:《上博簡芻議(上)》,簡帛網,2006年2月18日;陳劍:《談談〈上博(五)〉的竹簡分篇、拼合與編聯問題》,簡帛網,2006年2月19日。《容成氏》28號簡“豢”字作,所从“豕”旁(尤其上半部分)與△除去“辵”旁的形體很接近。所以△也應該隸定爲“逐”。《季庚子問於孔子》“逐”字所在辭例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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慎小以合大,疏言而密守之。毋欽遠,毋逐。

其文皆兩兩對言。“逐”、“遠”處於對文位置,跟《容成氏》“△者”、“遠者”處於對文位置同例,也可證明釋△爲“逐”是合理的。

我們雖然不贊同各家對《容成氏》△字的具體釋讀意見,但他們都把△讀爲與“遠”義相反的詞,思路是完全正確的。可是“逐”并没有“近”、“邇”一類的意思;根據“逐”的讀音,也找不到一個跟“遠”反義的詞。施謝捷、周波先生認爲△係“(邇)”之稍譌周波著:《讀〈容成氏〉、〈君子爲禮〉劄記(二則)》,復旦大學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編《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第一輯,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6,331頁,注2(施謝捷先生《上海博物館藏楚簡釋文》,未刊稿,見周文引)。,從字形上看似頗有距離。但是,如果把《容成氏》和《季庚子問於孔子》這兩例“逐”都换成“邇”,文義的確很順。《季庚子問於孔子》的這兩句話很不好懂,這裏姑且提出一種解釋,以備參考。“逐”上一字原作,整理者濮茅左先生釋爲“詣”(馬承源主編:《上海博物館藏戰國楚竹書(五)》釋文考釋228、230頁)。許慜慧先生曾引包山簡“詣”字作(156號簡),以證成其説(《〈上海博物館藏戰國楚竹書(五)·季庚子問於孔子〉研究》,臺灣師範大學碩士學位論文(指導教師:季旭昇),2008,123頁)。按,包山簡“詣”所从“旨”,“匕”的下部尚有飾筆,《上博(一)·緇衣》17號簡“旨”所从“匕”未加飾筆,似與《季庚子問於孔子》的“詣”更合。如此字確是“詣”,則楊澤生先生讀爲指斥之“指”的説法較爲可取(《〈上博五〉零釋十二則》,簡帛網,2006年3月20日。參見上引許慜慧文,123—124頁)。季旭昇先生讀“欽”爲“歆”,解釋爲羨慕(《上博簡芻議(上)》,簡帛網,2006年2月18日),大體可從。《上博(六)·天子建州》甲本8號簡“天子歆氣”之“歆”即寫作“欽”。唯此“歆”與其講成羨慕,不如講成貪求更爲貼切(《國語·楚語上》“楚必歆之”韋昭注:“歆,貪也。”)。這兩句話大概是説,“不要貪求遠的,不要指斥近的”。下文將會提到《國語·晋語四》有“饜邇逐遠”之語(“逐”訓“求”),“饜邇”似與“指邇”反義,“逐遠”則與“歆遠”義近。《管子·侈靡》説“不謹於附近而欲求遠者,兵不信”,《大戴禮記·曾子疾病》説“近者不親,不敢求遠”(《孔子家語·六本》作“比近不安,無務求遠”),皆可與“毋歆遠,毋指邇”相參看。學者們多已指出,《容成氏》“逐者悦怡,而遠者自至”與《韓非子·難三》“政在悦近而來遠”(《孔子家語·辨政》同)、《説苑·政理》“政在附近來遠”近似。此句在《史記·孔子世家》中作“政在來遠附邇”,正以“邇”與“遠”相對,可證《容成氏》的“逐”讀爲“邇”是合適的。

不過,“逐”、“邇”古音相差甚遠,無由相通;它們的字形也不相近,不可能發生譌混。要溝通“逐”、“邇”之間的關係,必須另想辦法。

楊澤生先生對《季庚子問於孔子》的“逐”字有一個很有意思的分析,值得重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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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據上文“疏”與“密”、下文“惡人”與“好人”(引者按:指“惡人勿竷(陷),好人勿貴”)等相對爲文,此處之“逐”當用作“邇”。大徐本《説文·犬部》:“,秋田也。從犬,璽聲。,或從豕,宗廟之田也,故從豕、示。”此爲從“爾”與從“豕”相通之例。楊澤生著:《〈上博五〉零釋十二則》,簡帛網,2006年3月20日。

楊先生顯然是把這個“逐”看作从“辵”、“豕”聲的,所以纔可“用作‘邇’”。我認爲,《容成氏》“逐者悦怡,而遠者自至”的“逐”也可以據此讀爲“邇”。

過去有學者曾釋上引《容成氏》“因迡以知遠”的“迡”爲“迩(邇)”,蘇建洲、李承律、周波等先生指出其聲旁與“尔”形不近,李、周二先生進而改釋爲“迡”,後者并有詳細考釋。蘇建洲著:《上博楚竹書〈容成氏〉、〈昔者君老〉考釋四則》,簡帛研究網,2003年1月15日;李承律説轉引自單育辰:《〈容成氏〉文本集釋及相關問題研究》,120頁;周波著:《讀〈容成氏〉、〈君子爲禮〉劄記(二則)》,331—337頁。説皆可信。除了上引“逐”之外,《季庚子問於孔子》一篇也没有使用過“邇”這個詞。所以,把此二例“逐”釋讀爲“邇”,跟這兩篇竹書本身的用字習慣没有衝突。

楊澤生先生所舉“豕”聲與“爾”聲相通的音韻方面的證據,有必要加以補充。張富海先生近年撰文指出,根據中古音韻地位和古文字的諧聲通用關係,“豕”的上古韻部應歸入歌部。張富海著:《試論“豕”字的上古韻部歸屬》,《漢字文化》2007年第2期。其説可信。不過這裏有一個問題需要稍加説明。張先生之所以主張把“豕”歸爲歌部,一個很重要的證據是“戰國文字中,‘地’或以‘豕’爲聲旁,見於行氣玉銘、侯馬盟書、中山王圓壺等(何琳儀1998:1223)引者按,指何琳儀《戰國古文字典》(北京:中華書局,1998,1223頁),下同。,郭店簡《忠信之道》4、5號簡中兩個‘地’字也是从‘豕’聲。戰國三晋璽印文字中有从阜从豕从它的字,‘豕’、‘它’皆聲,是兩聲字,可能就是‘地’字的異體(參何琳儀1998:1224)”。張富海著:《試論“豕”字的上古韻部歸屬》。而上古音“地”歸於歌部,這是現在大家公認的。《説文·十三下·土部》“地”字籀文作“墬”,“墬”字實已見於西周晚期的銅器銘文上。張政烺著:《周厲王胡簋釋文》,《張政烺文集》第一卷《甲骨金文與商周史研究》,北京:中華書局,2012,248頁。根據不少學者所舉“豕”、“彖”混用的現象(詳下文),六國文字从“豕”的“地”字異體中,“豕”會不會就是“彖”之省呢?

從中古音韻地位看,“彖”是合口一等字,“地”是開口三等字,上古韻部雖爲陰陽對轉,但開合口等呼却頗有出入。上古漢語諧聲偏旁中“開合兩呼的界限頗嚴”,戰國楚地出土文獻中歌月元三部的“開合兩呼至少在非唇音部分有嚴格的界限”。程少軒著:《試説戰國楚地出土文獻中歌月元部的一些音韻現象》,武漢大學簡帛研究中心主编:《簡帛》第五輯,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141—160頁。可能到了戰國時代,“彖”、“地”由於開合口等呼的差異,在當時人看來,前者作爲後者的聲旁已與實際語音不太密合,於是换用了一個與“彖”形近的、同屬開口三等字的“豕”,作爲“地”字異體的聲旁(楚文字多用从“阜”从“土”、“它”聲之字爲“地”,包山簡149號、清華簡《繫年》16號有寫作“坨”的“地”,“它”是開口一等字——但从“它”聲的“施”、“池”等都是開口三等字——,也比“彖”更接近於“地”的實際語音)。本从“彖”聲的“蠡”,有異體作“蟸”,張富海先生指出“豕”也是聲旁。張富海著:《試論“豕”字的上古韻部歸屬》。“蠡”跟“地”一樣都是開口三等字,它們都曾用“豕”替代“彖”標注讀音,恐怕不是偶然的。總之,戰國文字“墬(地)”或从“豕”聲,可以從音韻學上得到合理的解釋,不必看作“彖”之省譌。

古文字中遠邇之“邇”常用“埶”或从“埶”聲之字表示,“埶”屬於歌部的入聲韻,所以趙彤先生有“邇”當歸歌部入聲月部之説。趙彤:《釋“”》,簡帛研究網,2004年2月6日。“豕”是書母字,“邇”是日母字,發音部位相同。从“豕”聲的“甤”(“蕤”的聲旁)是日母字;从“爾”聲的从“鳥”和从“黽”之字都是書母字。參見裘錫圭《公盨銘文考釋》(收入所著《中國出土古文獻十講》,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4,61頁)。假借爲“邇”的“埶”或从“埶”聲之字,還可以讀爲“勢”和“設”裘錫圭著:《釋殷墟甲骨文裏的“遠”“”(邇)及有關諸字》,收入所著《古文字論集》,北京:中華書局,1992,7、9頁,注14、15;裘錫圭著:《古文獻中讀爲“設”的“埶”及其與“執”互譌之例》,香港大學亞洲研究中心《東方文化》1998年(實際出版年份爲2002年)36卷1、2號合刊,39—45頁;裘錫圭:《再談古文獻以“埶”表“設”》,香港中文大學中國語言及文學系、香港中文大學中國文化研究所中國古籍研究中心主編,何志華、沈培等編:《先秦兩漢古籍國際學術研討會論文集》,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1,1—13頁。,“勢”、“設”也都是書母字。所以從音理上説,“豕”、“邇”聲母相近,韻部陰入對轉,可以相通。

後有从“豕”聲的異體的“墬”字,已見於西周晚期的簋;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编:《殷周金文集成(修訂增補本)》第4册,北京:中華書局,2007,2688—2689頁04317號。在西周早期的保員簋和晚期的縣妀簋中又有“”字劉雨、盧岩著:《近出殷周金文集録》第2册,北京:中華書局,2002,368頁484號;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殷周金文集成(修訂增補本)》第4册,2600頁,04269號。。銘文“墬”、“”當從張政烺先生説讀爲“施”見張政烺《周厲王胡簋釋文》(《張政烺文集》第一卷《甲骨金文與商周史研究》,248頁)。保員簋是上世紀90年代公布的,張先生的文章自然無法論及。保員簋此字讀爲“施”係從馬承源先生説(見《新獲西周青銅器研究二則》,《中國青銅器研究》,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299頁),但馬先生不認爲西周金文這些字是“墬”,而釋爲“墜”、“隊”,則不確(參見陳劍《金文“彖”字考釋》,收入所著《甲骨金文考釋論集》,北京:綫裝書局,2007,250—251頁)。。《詩·邶風·新臺》“得此戚施”,《説文·十三下·黽部》“”字條下引作“得此”,“施”、“”通用,“”即从“爾”聲。上引楊澤生先生文中所舉“”、“”二字,見於《説文·十上·犬部》。訓“秋田也”的“”字異體“”,《説文》分析爲从“豕”从“示”會意。朱駿聲早就指出,從《説文》訓爲“宗廟之田也”來看,“”當是从“示”、“豕”聲之字。\朱駿聲著:《説文通訓定聲》,武漢古籍書店,1983,615頁。“”的聲符“璽”即从“爾”得聲。齊璽“關”(《古璽彙編》0172)的“”爲“”之異體,李家浩先生指出當讀爲《詩·邶風·泉水》“飲餞于禰”之“禰”。李家浩著:《南越王墓車馹虎節銘文考釋——戰國符節銘文研究之四》,《容庚先生百年誕辰紀念文集》,廣州:廣東人民出版社,1998,670頁。易“犬”爲“豕”,也許就有使之兼起表音的作用。這些都是“豕”聲與“爾”聲相通的證據。

“逐”是追逐之“逐”的本字,要確定“逐”能否用爲“邇”,還應該考察一下“逐”這個詞在楚文字中的用字情况。

楚文字中目前可以肯定的表示追逐及其引申義的“逐”,絶大多數都不寫作“逐”。今本《周易》的“良馬逐”、“亡馬勿逐”等語,《上海博物館藏戰國楚竹書(三)》所收《周易》作“良馬由”(22號簡)、“亡馬勿由”(32號簡),“由”、“逐”音近可通。此外,25號簡“其欲攸攸”的“攸攸”,今本作“逐逐”。馬承源主編:《上海博物館藏戰國楚竹書(三)》,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圖版34、44、37頁,釋文考釋167—168、180、171頁。按“其欲逐逐”的“逐逐”之義,説頗紛紜,但大概不會用爲追逐之“逐”。《上海博物館藏戰國楚竹書(三)》所收《彭祖》8號簡“毋富”的字馬承源主編:《上海博物館藏戰國楚竹書(三)》,圖版128頁。,陳斯鵬先生認爲从“由”得聲,當讀爲“逐”。陳斯鵬著:《簡帛文獻與文學考論》,廣州:中山大學出版社,2007,90頁。其説若確,則此“逐”亦不以“逐”字爲之。

《上海博物館藏戰國楚竹書(五)》所收《競建内之》10號簡“驅逐畋弋,無期度”的“逐”寫作“迖”。馬承源主編:《上海博物館藏戰國楚竹書(五)》,圖版27頁,釋文考釋176頁。整理者釋讀此句多誤,釋文從學者們的正確意見改。“迖”,整理者已作此隸定,但誤以爲是从“犬”聲之字。“迖”又見於齊器陳曼瑚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殷周金文集成(修訂增補本)》第4册,2963、2964頁04595、04596號。,在上博竹書尚未公布之前,吴振武先生已經根據《汗簡》“逐”作“迖”,論定陳曼瑚“迖”字當從高田忠周説釋爲“逐”。吴振武著:《陳曼瑚“逐”字新證》,《吉林大學古籍整理研究所建所十五周年紀念文集》,長春:吉林大學出版社,1998,46—47頁。楚璽也有“迖”字,用作人名“追(此字原作从‘脽’聲)逐”之“逐”,見於《古璽彙編》0263,亦爲吴先生所釋出。吴振武著:《陳曼瑚“逐”字新證》,《吉林大學古籍整理研究所建所十五周年紀念文集》,47頁。《上博(三)·周易》43號簡“曰迖悔有悔”的“迖”馬承源主編:《上海博物館藏戰國楚竹書(三)》,圖版55頁,釋文考釋195頁。,今本《周易》作“動”,“動”、“逐”雙聲,韻爲陽入對轉,此“迖”無疑也是“逐”。後來公布的《清華大學藏戰國竹簡(貳)》所收《繫年》中,6號簡、122號簡各有一個“迖”字,從文義看皆用爲“逐”,整理者已正確釋出。清華大學出土文獻研究與保護中心編,李學勤主編:《清華大學藏戰國竹簡(貳)》下册,上海:中西書局,2011,釋文注釋138、192頁。由此可見,在楚文字和齊文字(傳抄古文大概屬於齊魯文字)中,追逐之“逐”以“迖”爲其本字。

在這裏還想對“迖”字的來源作些推測。吴振武先生認爲“在戰國文字資料中,屢見‘豕’、‘犬’二旁互替之例”,所以“迖”可視爲“逐”之異體。吴振武著:《陳曼瑚“逐”字新證》,《吉林大學古籍整理研究所建所十五周年紀念文集》,47頁。這似乎有點把問題簡單化了。黄錫全先生在爲《汗簡》“迖”字作注時,引甲骨金文“逐”字或从“犬”,大概認爲戰國文字“迖”的字形即來源於此。黄錫全著:《汗簡注釋》,臺北:臺灣古籍出版有限公司,2005,341頁。黄先生所引早期古文字中从“犬”的“逐”有《甲》3339和逐簋兩例。《甲》3339即《甲骨文合集》10299正,從《合集》拓片看,“逐”字所从獸形的尾巴的確向右衝出,但這衝出的一畫與其下垂的尾巴的筆畫似非一筆寫成,也有可能并非筆畫而是泐痕。此例宜存疑。逐簋爲西周早期器,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殷周金文集成(修訂增補本)》第3册,1700頁02972號。其銘文上的“逐”字,所从獸形的尾巴明顯上翹,確當釋“迖”。可見至遲在西周早期已有从“辵”从“犬”的“迖”字了(殷墟甲骨文之例另詳下)。从“止”(或變爲“辵”)从“豕”的“逐”,字形所表示的是追逐野豬(豕)之意;但“犬”顯然不是田獵追逐的對象,“迖”的字形如何表“逐”意呢?

《合集》20715卜骨上有一从“兔”从“犬”之字,裘錫圭先生釋爲“逐”,并説此字“原來也應該可以用來表示‘犬逐兔’或‘以犬逐兔’一類意思的”。裘錫圭著:《從文字學角度看殷墟甲骨文的複雜性》,韓國淑明女子大學校中國學研究所《中國學研究》第10輯,1996;又發表於復旦大學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網,2008年1月28日。何組田獵卜辭裏屢見“卒犬亡災”之語。裘錫圭先生指出,跟黄組卜辭常見的“卒逐亡災”之語對照起來看,此“犬”字當從李學勤先生説釋讀爲“逐”(但李先生釋此字爲“豕”,視爲“逐”之省),“犬能逐獸,何組卜辭會不會竟是用‘犬’字來表‘逐’的呢?”裘錫圭著:《釋殷墟卜辭中的“卒”和“”》,《中原文物》1990年第3期。結合裘先生所釋《合集》20715“以犬逐兔”的“逐”字來看,何組卜辭以“犬”爲“逐”的可能性是很大的。《合集》27146中以“甲申卜”開頭的那條卜辭,姚孝遂(《殷墟甲骨刻辭類纂》328頁)釋作“甲申卜,貞:王田逐麋”,釋“逐”之字摹作“豕”(北京:中華書局,1989)。按,《合集》所收拓片此辭模糊不清,但確無“止”形,而所謂“豕”的尾巴不可見,故也可能當釋“犬”。卜辭屢見“逐麋”之語(參看《殷墟甲骨刻辭類纂》328頁“逐麋”條),此字若真是“犬”,則可作爲何組卜辭以“犬”爲“逐”的一個例證。“獸”字本作从“單”从“犬”之形,“單”、“犬”都是狩獵的工具(或獵人的助手),以此會“狩獵”之意;“禽”本象捕鳥獸用的網,以此表擒獲之意(“禽”爲“擒”之本字)。參見裘錫圭《談談〈同源字典〉》(收入所著《古代文史研究新探》,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92,194—195頁)。何組卜辭以狩獵工具或獵人助手“犬”表逐獸之“逐”,構思正與此同。“迖”這種字形説不定就是由“犬(逐)”增从“辵”旁而成的,其表意方式與象人追逐野豬的“逐”有别。

不過,何組卜辭并非没有“逐”字(但都不出現在“卒逐亡災”辭例之中),而且所从獸形有的更近於“犬”(歷組卜辭中也有這樣寫法的“逐”)。劉釗等著:《新甲骨文編》,96—97頁。(按,此書所收从尾巴上翹的似“犬”形的“逐”字,有個别恐不可靠。如《屯南》663一例,從拓片看應从“豕”,被誤當作上翹的尾巴的一筆當是泐痕)。我們知道,在有些類組的卜辭裏,“犬”、“豕”二字往往不易區分。所以,那種所从獸形近於“犬”的“逐”,究竟應該看作“迖”字,還是應該看作“豕”、“犬”形近而混的“逐”字,尚有待研究。如前説可信,則“卒犬(逐)亡災”的“犬(逐)”似也有可能是“迖”之形省。

《上海博物館藏戰國楚竹書(七)》所收《凡物流形》甲本7號簡有字(乙本6號簡作),8號簡有字(乙本7號簡作),整理者曹錦炎先生皆釋爲“(升)”。馬承源主編:《上海博物館藏戰國楚竹書(七)》,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圖版84、116、85、117頁,釋文考釋236—237、238、239頁。(以下用“~”代替)有學者認爲“~”除去“辵”的部分,與天星觀簡“冢”、“豬”、“豢”等字所从“豕”的寫法一致(《楚文字編》546、564頁),故當改釋爲“逐”。見郭永秉先生在《〈上博(七)·凡物流形〉重編釋文》一文下的評論(復旦大學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網,2009年1月2日)。蘇建洲著:《〈上博七·凡物流形〉“一”、“逐”二字小考》,復旦大學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網,2009年1月2日。此説似可商。

甲本7號簡的辭例爲“祭員奚~”,文義不明。甲本8—9號簡的辭例爲“~高從卑,至遠從迩(邇)”。主張釋“~”爲“逐”的學者,認爲“逐高從卑”的“逐”當訓“求”,引《國語·晋語四》“饜邇逐遠”爲例。蔣文先生指出,“饜邇逐遠”的“逐”“是對於橫向平面的‘邇’、‘遠’而言,與縱向的‘高’、‘卑’略有不同”,已點出了“逐高”説的不當之處。蔣文著:《上海博物館藏戰國楚竹書〈凡物流形〉集釋》,復旦大學本科學位論文(指導教師:陳劍),2009,50頁。《吴越春秋·吴太伯傳第一》:“堯遭洪水,人民氾濫,遂高而居。”徐天祜注:“遂疑當作逐。”此“逐高而居”的“逐”是“依隨”的意思,跟古書中常見的“逐水草遷徙”、“逐草隨畜”的“逐”同例,也不能證明“逐高從卑”的講法可通。若從整理者釋“~”爲“(升)”,“升”、“登”音義皆近,在自古至今的漢語中,“登高”的説法則相當普遍;李鋭先生最先舉出的《禮記·中庸》“辟如行遠必自邇,辟如登高必自卑”之語,正可與簡文“登高從卑,至遠從邇”相印證。李鋭著:《〈凡物流形〉釋文新編(稿)》,簡帛研究網,2008年12月31日。

從字形上説,釋“~”所从聲旁(即除去“辵”旁的形體)爲“升”,也并非没有道理。“~”聲旁的上部作“”形,確與天星觀簡“冢”、“豬”、“豢”等字所从“豕”的上部一致,但其下部與天星觀簡諸字所从的“豕”有别,而與“升”完全同形。“”字在《容成氏》中寫作、、(31、39號簡。或釋楚簡“”的聲旁爲“”,不確),所从“升”的上部爲“”,“~”聲旁上部的“”或即由此類筆畫分解、穿插而成。楚簡“此”字或作(《上博(四)·曹沫之陣》10號簡)、(《上博(五)·季庚子問於孔子》13號簡)等形,在《上博(六)·孔子見季桓子》中,“此”則被寫成(27號簡)、(13號簡);“”字在《上博(五)·三德》中寫作(3號簡),在包山簡中或寫作(12號簡)。這些都是“”形、“”形互作的例子。上博簡《周易》33號簡“”作、48號簡作,“升”的下部與“~”所从幾乎全同,上部的“”却被分解爲兩斜筆書寫,可與“~”的情况類比。

總之,從文義和字形兩方面來看,《凡物流形》此字以釋“(升)”爲妥,其中一例可以肯定應讀爲“登”(《上博(五)·三德》11—12號簡“登丘毋歌”的“登”作“”;包山簡屢見“門有敗”之語,一般認爲“門”當讀“登聞”,是其比);它們既不是“逐”這個字,也不表示“逐”這個詞。

《上海博物館藏戰國楚竹書(二)》所收《從政(甲)》篇的3號簡,有一個應隸定爲“逐”之字,但在簡文中肯定不用爲追逐之“逐”;上面提到的清華簡《繫年》裏,也有一個被整理者釋爲“逐”的字,見於93號簡。關於這兩例“逐”,下文將加以討論。

從上面的介紹可以看出,在數量不算太少的楚文字資料中,表示追逐及其引申義的“逐”這個詞時,通常不用“逐”字,而“逐”這個字也少見用來表示追逐之“逐”的;這對於把《容成氏》、《季庚子問於孔子》中的“逐”分析爲从“辵”、“豕”聲,而不認爲是追逐之“逐”字的想法是有利的。古文字中的“”,在殷墟甲骨文和秦漢文字中是从“虫”、从“又”的會意字,即“搔”之初文;裘錫圭著:《殷墟甲骨文字考釋(七篇)·釋“蚤”》,《湖北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90年第1期。在戰國楚文字中則是从“虫”、“又”聲的形聲字,讀爲“郵”、“尤”等,情况跟這裏所説的“逐”字極爲相似。讀爲“郵”(見郭店簡《尊德義》28號簡,荆門市博物館:《郭店楚墓竹簡》,北京:文物出版社,1998,圖版57頁,釋文注釋175頁)。“裘按”,讀爲“尤”(見上博簡《景公瘧》10號簡,馬承源主編:《上海博物館藏戰國楚竹書(六)》,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圖版27頁,釋文考釋185頁)。

楚文字中既有從甲骨金文傳承下來的以“(埶)”表“邇”,也有就以“迩”、“邇”表“邇”的,這些字在表示“邇”這個詞時占了很大的比例。結合楚文字中“逐”字較爲少見(目前所見僅上舉四例)的現象,頗疑這個从“辵”、“豕”聲的“逐”其實就是遠邇之“邇”的異體。

戰國時代的楚人,似乎很喜歡把本是表意字的字認作或改造成形聲字。所以楚文字中的“逐”、“”,有可能是楚人把已有的會意結構的“逐”、“”誤分析爲形聲結構,從而變成了“邇”字異體和从“虫”、“又”聲之字,并非新造之字而與已有的表意字偶然同形。

總之,按照楊澤生先生和我們對楚簡“逐”字結構的分析,它無疑可以在《容成氏》19號簡和《季庚子問於孔子》19號簡中用爲“邇”。這一解釋到底在多大程度上合乎事實,需要將來發現更多的材料加以檢驗。

下面討論戰國楚竹書中另二例“逐”字。《上海博物館藏戰國楚竹書(二)》所收《從政(甲)》篇的3號簡有如下一句話(“禮”前數字已缺,此據文義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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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禮則顧而爲仁,教之以刑則逐。馬承源主編:《上海博物館藏戰國楚竹書(二)》,圖版61頁。

整理者原誤釋“逐”爲“述”馬承源主編:《上海博物館藏戰國楚竹書(二)》,釋文考釋217頁。,此從陳偉、徐在國、李守奎等先生改釋陳偉著:《上海博物館藏楚竹書〈從政〉校讀》,簡帛研究網,2003年1月10日;徐在國著:《上博竹書(二)文字雜考》,簡帛研究網,2003年1月14日;李守奎著:《〈上海博物館藏戰國楚竹書(二)〉釋讀一則》,《吉林大學古籍研究所建所二十周年紀念文集》,長春:吉林文史出版社,2003,91—95頁。。李守奎先生認爲“逐”、“遯”音近可通;李守奎著:《〈上海博物館藏戰國楚竹書(二)〉釋讀一則》,《吉林大學古籍研究所建所二十周年紀念文集》,91—95頁。李家浩、范常喜等先生認爲,此“逐”當係“”之形省,“”即“古遯字”(《漢書·敘傳》顔師古注)。李家浩説見李守奎文引(范常喜著:《上博(二)〈從政(甲)〉簡三補説》,《康樂集:曾憲通教授七十壽慶論文集》,廣州:中山大學出版社,2006,227—230頁)。

《從政》的“逐”當釋讀爲“遯”,在文義方面,已有各家所舉《論語·爲政》“道之以政,齊之以刑,民免而無恥”、《禮記·緇衣》“教之以政,齊之以刑,則民有遯心”以及《從政》同篇8號簡“罰則民逃”等語可與簡文相對照(《緇衣》“民有遯心”之“遯”,舊注解釋爲“苟逃刑罰而已”。\孫希旦著,沈嘯寰、王星賢點校:《禮記集解》下册,北京:中華書局,1989,1323頁。《從政》的“遯”亦應從此解),應該是有道理的。但在解釋“逐”何以能用爲“遯”的問題上,却頗費斟酌。

各家論證《從政》的“逐”爲“”之形省,主要根據的是“彖”、“豕”存在混用的現象。但在大家所舉出來的“彖”(“彖”有時也寫作“”,爲圖簡便,本文以“彖”形代替)、“豕”相混之例中,從出土文字資料看,真正靠得住的似乎祇有“豕”寫作“彖”的例子[如孔龢碑、馬王堆三號墓竹簡和木牌、孔家坡漢簡《日書》以“彖”爲“豕”,馬王堆帛書“(剝)”寫作“剶”,孔宙碑、居延漢簡“家”所从“豕”作“彖”等,此外尚有字典韻書中“豚”或作“腞”、“遯”或作“”]有關例子詳參陳劍《金文“彖”字考釋》,收入所著《甲骨金文考釋論集》(268—270頁)。;“彖”寫作“豕”之例恐怕都很可疑,如六國文字“墬”或从“豕”聲的問題,上文已加説明(至於古書中“逐”或用爲“豚”,其原因詳下文)。秦陶文(《古陶文彙編》9.7)和漢印(《漢印文字徵》2.15)中各有一個“”字,表面上看似即各家認爲的《從政》“逐”之所從出者,仔細考察却未必可靠。施謝捷先生指出,由於“秦漢文字中作爲偏旁的‘彔’往往混同於‘彖’”,而古有“逯”氏,故漢印中用作姓氏的“”,很可能是“‘逯’字異構”。施謝捷著:《〈漢印文字徵〉及其〈補遺〉校讀記(一)》,復旦大學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編《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第二輯,復旦大學出版社,2008,311頁。據此,見於秦陶文的人名之字“”,大概也應是“逯”字。我們不敢保證戰國文字中一定没有“”字、一定不存在“彖”省作“豕”的可能性,但如果把上面所説的兩點情况結合起來考慮,這種可能性當然就非常小了。

由於“豕”常繁化爲“彖”,所以在漢印(《漢印文字徵》2.14)和漢碑(《隸辨》上聲混韻“遯”字條引《巴郡太守都亭侯張納功德敘》)中,有的“遯”字就寫作“”;陳劍先生指出,“”即由“”省“肉”而成。陳劍著:《金文“彖”字考釋》,收入所著《甲骨金文考釋論集》,268頁。此説可信。所以,古書中所謂“古遯字”“”其來源不古,似不宜作爲考釋《從政》“逐(遯)”字的依據。

但是,由“”變來的“”也可視作从“辵”、“彖”聲之字,“彖”作爲“遯”的聲符却可以在出土文字資料中得到支持。《周易》“遯卦”之“遯”,馬王堆帛書本寫作“掾”。陳松長等著:《馬王堆簡帛文字編》,北京:文物出版社,2001,489頁。此字在馬王堆1、3號墓所出遣策中又用作“緣”。阜陽漢簡本寫作“椽”(見164號簡。160號簡僅存“彖”旁的部分筆畫)。韓自强著:《阜陽漢簡〈周易〉研究》,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14頁。“彖”、“豚”音近,古書中“循”與“緣”通,“腯”與“腞”通,“遯”、“遁”古通或爲一字異體。高亨、董治安著:《古字通假會典》,濟南:齊魯書社,1989,132頁。《上海博物館藏戰國楚竹書(三)》所收《周易》的30、31號簡上,遯卦之“遯”皆寫作“”(原作上下結構)。馬承源主編:《上海博物館藏戰國楚竹書(三)》,圖版42—43頁。“”、“豚”聲母相近(从“”聲的“隊”與“遯”聲母相同),韻部陽入對轉,中古皆爲合口字。楚簡“豚”變爲“”,大概屬於把表意字的一部分改成形近之字以起表音的作用。字典韻書中“豚”或作“腞”、“遯”或作“”,可能也兼有使“彖”表音的意圖,與“(豚)”字同例。爲“遯”所通的“掾”、“椽”,與其分析爲从“豚”省聲、“豕”又變爲“彖”,似不如就看作“彖”聲字與“遯”相通直接。

上文説過,从“彖”聲的“墬”在六國文字中换用“豕”爲聲符,“豕”、“彖”的古音當不遠。既知从“彖”聲之字或用爲“遯”,《從政(甲)》3號簡的這個“逐”,就可以采用上文對楚文字用作“邇”的“逐”字的分析,視爲从“辵”、“豕”聲,而讀爲“遯”。

如果楚文字中確有“遯”字,比照上文所舉“”省作“”之例,《從政》的“逐”似乎也可能是“遯”之形省。

陳劍先生告訴我,就文義來説,《從政》“教之以刑則逐”的“逐”有可能表示的是另一個與“豕”、“邇”音近之詞,其義或近於“偷”,而未必讀爲“遯”。真相究竟如何,有待於進一步研究。

清華簡《繫年》93號簡有一個整理者釋爲“逐”之字,其文如下:

〓〓

齊莊公光率師以逐欒盈,欒盈襲(原作从“宀”、“譶”聲)絳而不果,奔入於曲沃。

整理者注“逐”爲“跟從”,并引《史記·晋世家》相關之文作“齊莊公微遣欒逞於曲沃,以兵隨之”。清華大學出土文獻研究與保護中心編,李學勤主編:《清華大學藏戰國竹簡(貳)》下册,釋文注釋178頁。

此“逐”字作如下之形:

魏宜輝先生認爲所从聲旁當是“彖”而非“豕”,此字既从“彖”聲,便可讀爲“隨”(引陳劍先生説金文“彖”多讀“惰”爲證),與《史記·晋世家》“以兵隨之”之“隨”相合。魏宜輝著:《釋清華簡〈繫年〉簡93之“”字》,復旦大學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網,2011年12月22日。

蘇建洲先生在魏文下面的評論裏,已舉出楚文字“豕”旁與《繫年》此字聲旁相合之例;見海天(蘇建洲網名)在上舉魏宜輝文下的評論(復旦大學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網,2012年12月22日)。而六國文字中還没發現明確的“彖”字參見陳劍《金文“彖”字考釋》(收入所著《甲骨金文考釋論集》263—264頁)。,所以從字形來看,此字衹能從整理者釋爲“逐”。上文已指出,《從政》的“逐”視爲“”形之省在文字學上恐有困難,《繫年》的這個“逐”大概也不可能是“”之省譌。而且,楚文字中的“隨”以“墮”之初文“”或其省體爲之,从“隋”之字亦多以此爲聲旁。參見李守奎《楚文字編》(415、824頁);李守奎等:《上海博物館藏戰國楚竹書(一—五)文字編》,626—627頁;清華大學出土文獻研究與保護中心編,李學勤主編:《清華大學藏戰國竹簡(貳)》下册《字形表》,264頁。説“”假借爲“隨”,還會碰到用字習慣方面的障礙。

訓爲“從”、“隨”的“逐”,一般具有“跟隨進而趕上”的意味,但古書中也有僅僅講跟隨、跟從而用“逐”的。蘇建洲、孟蓬生等先生曾引《史記·田敬仲完世家》“秦逐張儀,交臂而事齊、楚”司馬貞《索隱》“逐,謂隨逐也”、《楚辭·九歌·河伯》“乘白黿兮逐文魚”王逸注“逐,從也”等例爲證,孟先生還指出“逐”、“從”是一對音義皆近的同源詞,“從”也既有追逐義,又有追隨、跟從義。孟説見魏文下的評論(復旦大學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網,2012年12月22日)。按《九歌·河伯》言河伯出行“乘白黿兮逐文魚”,與《九歌·山鬼》言山鬼“乘赤豹兮從文貍”文例相同,一用“逐”、一用“從”,可爲“逐”、“從”音義皆近的明證。《史記·晋世家》記齊莊公率兵逐從欒盈事用“隨”字,當係義近换用。所以,整理者釋此字爲“跟從”義的“逐”,字形既合,放在《繫年》原文裏也文從字順,似不必另求他解。

《繫年》中有追逐之“逐”字,可作如下三種可能的解釋:1.“逐”爲追逐之“逐”字,是自殷商以來固有的用字傳統,在戰國楚竹書中偶存這一用法,并不奇怪。2.清華簡《繫年》所從出的底本也許有較古的來源,抄手在轉寫爲楚文字時改之未盡,偶爾保留了一個“逐”字(同篇6、122號簡的兩個“逐”已改爲楚文字習用的“迖”)。3.《程訓義古璽印集存》1—138收有一方三晋人名璽“逐”,“逐”字从“豕”。湯志彪著:《三晋文字編》,吉林大學博士學位論文(指導教師:馮勝君),2009,93頁。燕璽有人名印“長逐”(《古璽彙編》0850)、漢有人名印“臣逐”(《漢印文字徵》2.14),《古璽彙編》5592所收三晋人名璽“長生逐”。參見何琳儀《戰國古文字典》(216頁)。“逐”實寫作“迖”此承郭永秉先生指出。,可知古人喜以“逐”取名。看來,晋系的“逐”當是追逐之“逐”而非从“辵”、“豕”聲之字,且三晋文字有可能“逐”、“迖”并用。《繫年》此章説的是晋國的事,其底本來自於三晋的可能性也無法排除。93號簡用“逐”字,或許與三晋文字的底本用字有關。

如果上述第一種解釋符合事實,即楚文字以“逐”爲“邇”之異體的同時,也沿用爲追逐之“逐”,那末,李守奎先生所説《從政(甲)》3號簡之字就是追逐之“逐”,以音近讀爲“遯”的可能性,似亦難以完全否定。“逐”、“遯”皆屬定母,聲母相同;韻部一屬覺部,一屬文部。上古漢語存在“幽微通轉”的現象,這一點經過音韻學家和古文字學家的反復論證,已爲大家所熟知。有關情况可參見李家浩《楚簡所記楚人祖先“(鬻)熊”與“穴熊”爲一人説——兼説上古音幽部與微、文二部音轉》(《文史》2010年3輯,5—44頁),以及劉釗《古璽格言璽考釋一則》(李學勤主編:《出土文獻》第2輯,中西書局,2011,177頁)。覺部爲幽部的入聲,文部爲微部的陽聲,所以它們也可以相通。馬王堆漢墓帛書《戰國縱橫家書》66—67行有“言者以臣□賤而邈於王矣”之語。郭永秉先生在重新整理此篇時發現,“邈”實爲“遯”之誤釋;從文義看,“‘遯’字似當是‘逐’的誤字,意思是爲王所弃逐”。郭永秉著:《馬王堆帛書〈戰國縱橫家書〉整理瑣記(三題)》,《文史》2012年第2輯,25頁。帛書“遯”也未嘗不可以看作“逐”的音近誤字。

最後談一下古書“逐”用爲“遯”之事。各家在論證《從政》的“逐”釋讀爲“遯”時,皆提到了《山海經·中山東經》“又東二十里曰苦山。有獸焉,名曰山膏,其狀如逐”的“逐”用爲“豚”,當視爲“”字之省。前面説過“彖”省作“豕”缺乏確鑿的例證,此用爲“豚”之“逐”的來歷,可以另有解釋,無須牽扯上“”。清人畢沅説此“豚”“借‘遯’字爲之,‘逐’又‘遯’省文”,郝懿行也有類似看法。袁珂著:《山海經校注(增補修訂本)》,成都:巴蜀書社,1992,172—173頁。這顯然是很合理的。

我們在《莊子》一書中也發現了一個以“逐”爲“遯”的例子,附述於此。《莊子·天運》:

〓〓

吾又奏之以无怠之聲,調之以自然之命,故若混逐叢生,林樂而無形,布揮而不曳,幽昏而無聲。

這是黄帝描述所張“咸池之樂”的一段話,實以“樂”喻“道”。

“故若混逐叢生”一句,郭象注:“混然無繫,隨叢而生。”成玄英疏:“混,同也。生,出也。同風物之動吹,隨叢林之出聲也。”按照郭、成訓“逐”爲“隨”的説法,此句似當讀作“故若混,逐叢生”,而不當“混逐”連讀,但“故若混”殊嫌不辭。吴汝綸提出“故若混”爲句、“逐叢生林”爲句之説,得到了一些學者的贊同。王叔岷著:《莊子校詮》上册,北京:中華書局,2007,517頁。王叔岷先生指出此句仍以讀作“故若混逐叢生”爲長,并説“‘混逐’與‘叢生’義近,即象五音繁會也”。王叔岷著:《莊子校詮》上册,517頁。

《天運》此段有韻,“聲”、“命”、“形”、“生”、“聲”爲耕部字,皆在韻脚。且“林樂而無形”與“布揮而不曳”、“幽昏而無聲”對文。若按吴汝綸等人以“故若混”爲句、“逐叢生林”爲句則失韻,此説絶不可信。上引各家關於“混”或“混逐”的解釋有一個不可避免的問題,即無論“混然無繫”,還是“象五音繁會”,都是直接描寫“咸池之樂”本身的狀態的,其前的“若”字似嫌多餘。

從文義看,“叢生”應是描寫“咸池之樂”亦即“道”的形態的,“若”字管“混逐”,用來比喻樂之叢聚而生。馬敘倫曾懷疑“逐”爲“遯”之形省,“混遯”即“混沌”。馬敘倫著:《莊子義證》卷一四,《民國叢書》第5輯第6册,上海:商務印書館,1930。這本是十分精闢的見解,可惜馬氏没有對此展開論證,其説并未得到大家的重視。現在我們參照上引《山海經》的例子,對於“混逐”之“逐”係“遯”之省譌這一點,已完全可以接受。《天運》下文云:“樂也者,始於懼,懼故祟;吾又次之以怠,怠故遁;卒之於惑,惑故愚;愚故道。道可載而與之俱也。”蘇輿説:“以混沌爲道,故由怠而幾於愚,則道可得而接焉矣。此章注重在此。”已經指明此段係圍繞“混沌而愚”的“道”的形態加以鋪陳的用意。《莊子·應帝王》“中央之帝爲渾沌”句下簡文帝注云:“渾沌以合和爲貌。”《莊子》屢以“渾沌”喻“道”、以“渾沌”爲至道;古書又多以“渾沌(混沌)”爲“太一”的特性(看《淮南子·詮言》、同書《要略》、《鶡冠子·泰鴻》等,道家所説的“太一”大體相當於“道”),而音樂實“本於太一”(《吕氏春秋·大樂》:“音樂之所由來者遠矣,生於度量,本於太一。”),故此處以合和之渾沌比喻咸池之樂(即“道”)自然聚生,文義上也是合適的。

(附識:本文蒙陳劍先生審閲指正,修改過程中又與郭永秉先生反復討論,審稿專家也給本文提出了修改意見,作者對他們十分感謝!)

2009年10月24日初稿

2012年7月6日改定

追記:蒙郭永秉先生相告,西周金文中用爲“邇”的“”,所从“犬”旁已有變作“豕”之例(如大克鼎、番生簋蓋等,見《集成》02836、04326),當是聲化的結果。本文没有提到,是不應有的疏失。楚文字“邇”或作“埶”增从“辵”旁之形(參看李守奎《楚文字編》104頁),本文所論用爲“邇”的“逐”,不知有没有可能是由从“辵”从“”之形省變而成的。

2012年7月9日

談談放馬灘簡的一組時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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