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本书都是一场旅行,但这本书的目的地既是一切地方,又什么地方都不是。本书起始于谈论一种几乎没有人愿意在其中停留的焦虑状态,它在人们的共同信念上打孔,以不恭敬的态度和骄傲自信的俏皮话来对待神圣的事物。仿佛为了确保这本书的失败,阿伦?瓦兹还提出了一个悖论:不安全感是心灵的疾病,同时也是通往一个不可见的现实的一道打开的门,这个现实则是能够找到恐惧和焦虑的疗愈方法的唯一地方。
尽管有这么多于其不利的因素,初版于1951年的《心之道》仍然遇到了许多对它入迷的读者,我也很自豪地是其中之一。
在我三十五六岁时,也就是跟本书出版时作者的年龄相当的时候,我在瓦兹的书中找到了修正生活进程的完美指南,它远离物质主义及其空洞的承诺。这个新的生活进程是朝着人可以想象出来的最难以捉摸的一个领域:当下的这一时刻。瓦兹宣称,在“此时此地”之中,存在着全部的宇宙经验。“假使快乐总是依赖于一些我们期待将来会发生的事情,我们就是在追逐一缕永远抓不住的鬼火,直到未来以及我们自身都消失在死亡的深渊里。”这是一个典型的阿伦?瓦兹式的声明,大刀阔斧式的野心勃勃,以颠覆读者所珍惜的一切为代价,来为读者提供帮助。在战后的美国,生活全部是有关于进步以及未来所带来的诱惑力。我们在走向何处?首先去了月亮上,然后有一天还会去到星星上。我们能够获得什么?一切。成功会带给我们什么?永远不可能被夺走的财富和满足感。瓦兹是那个刺了我们一下,把我们从梦中惊醒的牛虻。他说,进步是一个假象,做有关未来的梦,也只不过是想从我们今天所惧怕的那些痛苦中逃离。现在被通俗地称为“当下的力量”的那种东西,瓦兹早在五十年前就谈论过了。
回顾过去,人们会意识到,瓦兹是一个精神领域的博学家,是这个类型里的第一个,或许也是最伟大的一个。他广泛地阅读哲学、宗教、心理学以及科学书籍——可以说,他像是一块有着一百条胳膊的海绵。这本小书是瓦兹在他个人生活的一个转折点上写作的。那是1951年,他刚刚失去自己的圣公会牧师职业,并且正在跟年轻的妻子办理离婚。那时他已经对佛教的禅宗着迷了很长时间,使得他在自己的神学院岁月中花费了不少工夫,试图融合东方和西方的形而上学。在那种一个人曲折地走向成熟的经典故事俗套中,他最终马上就要找到他的自我。可是他要用最奇特的方式来找到自己:通过宣称没有一个可供找寻的自我。持久的幸福——瓦兹的丰富写作中几乎所有作品的深层追求——只能通过放弃自我来获得,这个自我不过是一种纯粹的幻觉。这个自我不断地把现实推开,它以空洞的愿景构筑未来,并且把过去构建在令人悔恨的记忆之上。
以他轻快干脆、看似简单的风格,瓦兹这样陈述道:“……明天以及有关明天的计划有可能一点也没有意义,除非你充分地与当下的现实接触,因为你生活在当下且只生活在当下。”像一个传道者那样,他的措辞听起来很强烈,似乎连通了一个更高的事实。但是他所传递的信息对于圣公会的舒适讲坛来说,未免过于尖刻和急于求成了。想象一下,任何一个对天堂的奖赏和基督的再次降临怀有希望的基督徒,听到这些话时会是什么情景:“除了当下的现实,并不存在其他的现实,因此,即使一个人可以永生,为了将来而活也意味着永远地与生活失之交臂。”通过迅猛的抨击,瓦兹推翻了有关来生的说法,而且破灭了对一个将要到来的更好世界的一切希望。
在那时的思想荒野中,瓦兹是孤单的。在他的祖国英国,一个古怪的人去涉猎东方思想是可以被接受的。由于曾经占有过印度并在中国有强大的基础,英国产生了一些思想者,他们比通常心胸狭隘的那些殖民者更愿意深度钻研吠檀多和佛教。可是美国就不同了,没有人需要听一个把自己当作一切精神事物吹鼓手的无名之辈讲话,况且他还是初出茅庐(瓦兹对自己的描述是“以哲学娱乐他人者”,尽管他远远超越了这一层次)。然而当我重新审视《心之道》一书大胆提出来的这些论点时,我可以感觉到它们在我心中造成的震撼,这是由真相所带来的震撼。
瓦兹的开篇章节“焦虑的年代”,题目来自诗人W.H.奥登的一首有名的诗,而且第一段话便叙说了佛陀所提出来的“四圣谛”[14]的第一谛——人生充满了痛苦。“狡猾”的瓦兹并未提及佛陀的名字,却直接看进了生活在核弹阴影下的读者的内心,并以受存在主义思潮影响的二十世纪五十年代读者所能接受的方式提出了一个永恒问题:人生仅仅是出生前和死亡后的黑暗之间火花般一闪即逝的短暂瞬间,充满了混乱和痛苦,这是真的吗?“我们生活在一个充满着不同寻常的不安全感的时代”,在传统价值观——特别是宗教信仰——在所有的领域里都被瓦解的那个世纪之后,瓦兹写道。对于信仰的衰落,曾经有两种相反的反应:一种对于抛掉旧有的桎梏感到如释重负,另一种则担忧理性和清明的心智会让位给混乱。但是瓦兹想开创第三条道路,指出信仰是在审慎的怀疑和省察的过程中消失的。这是他乐于接受别人所惧怕的不安全感的第一个信号,之后,对不安全感欣然接受很快地就成了这本书的中心思想。尽管没有提及可能会使读者望而却步的任何东方理念,瓦兹却已经引入了佛教最基本的立场:清醒地认识所要面对的是什么,不去管所有的想当然和假设。
通过持有这种开放的观念,我们可以在我们自己之中找到一切真相。我们在这里持有的这一诺言,呼应了每一种智慧传统中的圣人和先哲的教导。佛陀拒绝回答关于上帝的存在的问题[15],而瓦兹则倾向于打碎偶像。他用现代物理学作为无法证明上帝的物质存在的证据,认为这样的证据永远不会被提供出来。(这是一个轻率的预言,可是瓦兹怎么可能预见到后来出现的、假设了一个充满无穷智慧的宇宙的后量子理论呢?)我们不能将古老的神话重新强加于我们自身,或是去相信由对舒适感的渴望而捏造出来的新的神话,因此,自我反省的道路是一个有良知的人可以合理地去追寻的唯一道路。否则,我们便将在面对生活的无意义时麻醉我们自己,抓取眼前的欢愉以避免痛苦;而这是一个徒劳的做法——在论述这一点时瓦兹悄悄插进了“四圣谛”中的第二谛第二谛[16]:欢乐不可能治愈痛苦,因为这两者是连在一起的。
困在陈旧的神话和绝望的感受之间,确实存在着另外一条道路,但是它要求发起一场思想的革命。具有反讽意味的是,这第三条道路将重新用到一些事物,而这些事物却是一个人为了走上这条路所必须拒斥的。“与‘上帝’和‘永生’相对应的现实是千真万确、正大光明、清楚明白的,并且开放给任何人看。但是要想看到它,则需要对头脑进行修正,就像有的时候要拥有一个清楚的视觉,也得对眼睛进行矫正。”瓦兹花去二十页的篇幅才得到了这个结论,这是这本书的旅程的真正开始,可是他通过他的简练、直接和耐心,创造了一种特别的氛围:读者已经深深陶醉于他的讲述,甚至忘记了他们曾并不同意置于自己眼前的这些观点。对于一个作者来说,做到这件事是令人羡慕的,这是瓦兹的特殊才华。他从东方经典——如《奥义书》[17]——中选取了一个简洁扼要的真理:恐惧是从二元对立中产生的。然后他叙写了一个很长的章节,关于动物是如何简单且没有畏惧地经验痛苦的,而人类的生活被焦虑感蒙上阴影,是由于我们的自我分裂了。
我不想让人误以为《心之道》是写给佛学入门者的书,事情远不是那样。瓦兹始终记着他是在建立非常有难度的概念,而围绕着这些概念却并不存在着一个单独的自我。作为我们自己的“内在分裂”(inner division)的一面镜子,我们把世界分为内部经验和外部经验。我们对这一分裂欣然接受,却没有意识到只存在着一个现实。宇宙是在意识(大流,“the great stream”)中发生的单一过程,只有通过融入到这一过程里去,我们才能发现我们的真实面貌。没有什么外部的经验可以支持我们,因为事件的不断变动(flux of events)是逃避不了的。时间本身就是焦躁不安的心的一个发明;空间是由同一颗心创造出来的,用以给它自己提供漫游的地方,尽管事实上,在超越内心的构想之处并不存在着空间,而内心的构想也和所有其他的构想一样,最终会变成一座监狱。这些观念很难掌握,要按照它们来生活就更难了。
瓦兹遵从的策略并不局限于佛教,而是回到了印度吠陀教先知者的最古老的洞见:剔除不真实的,那么留下来的就会是真实的。这是一个简单却果断的方法,因为有太多事物被我们作为真实而接受,但实际上它们不过是符号:“思维、观念和文字都是代表着真实事物的‘钱币’。它们并非那些事物。”那么,为什么要写书呢?因为文字可以指出正确的方向;它们能够把那些被忽视的一闪而过的见解倾吐出来;它们能点燃不满的火焰。以他令人陶醉的方式,瓦兹想要做到以上全部,可是他知道,一张地图和它所代表的领土并不是一回事。在他权威的声音背后,这本书的作者跟任何人一样,仍处于探索中,并跟其他人一样在探索中易于受到批评。他并没逃离这座“分裂的自我”的监狱;他懂得能够解放他的并非任何一种常规的经验,而是时间之外的某种东西,是我们为了需要一个更好的术语而叫作“觉醒”的那种东西。
有关“觉醒”——我指的是每天早上都发生在你我身上的那种普通意义上的醒来——的矛盾之处是,你无法让它发生,然而它又是必然会发生的。在精神领域,这一点也是真的。你不能希冀、祈祷、乞求、强迫你自己觉醒,也不能通过冥想唤醒你自己。甚至连觉察到你自己是睡着的都足够难了。然而不知何故,又有相当细微的觉察在暗示着另外一种真相。在这本书和他的其他书里,瓦兹都极其着迷于对这一点点怀疑加以利用。如他所见,心在一个想要同时逃脱自己和找到自己的怪圈之中。所以,每一段精神旅程都通过终止这一循环来结束。从日常的恐惧中逃离的惊恐之心,和想拥有一个更好的世界的找寻之心相遇了。当二者结合时,幻觉便已耗尽;它无法再玩弄更多的把戏。
在那样的时刻,天堂并未黎明初晓,也并没出现一个可以被拥抱的仁慈上帝。出现的是一个更好的事物:完整性。自我分裂被治愈了。一旦心看透了所有的恐惧和希望,它便在一种超越思维的、有觉察力的状态下,于自身内部找到了安宁。这就是《心之道》——和所有其他关于真理的书一样——所无法以巧妙、紧凑的方式给出的能终止怪圈的终点。但是这样一本书,可以象征性地为我们画出这个怪圈。这本书做得很精彩。任何需要修正生活进程的人都可以从这本书里获益。即使在三十年后的今天,它也仍然在指导着我的生活。
狄巴克?乔布拉